哈儿学长

一个人的学校

■夏燕平

在“统一”生产模式的教育制度下，很难生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你永远也别想格式掉个人的和个性的。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育理想，在当下无异于痴人说梦。正因如此，“一个人的学堂”是特别应该鼓励的、一个值得去做的梦，用一句俗了的词：万一实现了呢？“爱一个人好难”，但是，不能没有爱。

一

哈儿是四川、重庆一带的方言，傻子的意思。今天我们说哈儿，更多的是带有调侃玩笑甚至还有点赞许的意味。如同杭州人说落儿，西北人说勺子，北京人说二。哈儿学长与我同级同班同寝室，称学长一是因为他年长我十岁，二是因为他值得我以示敬意。

“文革”后的1977年开始恢复高考，至1982年初始有大学毕业生分配，断档了十年的大学毕业生显然供不应求。因此招收在岗人员进大学接受教育，毕业后再返回原单位工作，成为1980年代人才培养的重要方法。我们这个班因此而生，也因此同学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最大可相差20多岁。大多同学有着丰富的阅历和社会经验，也有着许多不愿对人说的隐私，同学很久了，也未必了解同桌的过往。

哈儿学长基本上在第一天就交代完了他的历史面貌，四川雅安人，四十好几，有孩子，离异，借调在电视台，希望这次上学混得一张文凭以便正式进入电视台工作。不过，真正的面貌不是他所交代的，而是我们在此后的学习和生活中逐渐发现的。

二

我们发现他有超强的记忆力，他能背诵大半部《毛主席语录》，全部的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不仅没有错字，而且就连标点符号都不带错的。同宿舍的大多经过十年“文革”，背诵毛主席语录都是有一点功底的，好几次，几个同学在宿舍进行毛主席语录背诵“大奖赛”，哈儿学长，不仅作为“选手”毫无悬念夺得第一，而且经常作为“评委老师”指出大家的错误。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是毛主席在1957年11月17日，在莫斯科接见中国留苏学生和实习生时讲的话”；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这是毛主席在1966年5月7日发表的指示，所以有了后来的以‘5·7’命名的学校、工厂、干校”。

有一次我对哈儿学长说，你背一下毛主席的“‘7·30’指示”，我指的是当年毛主席发表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这篇著名社论。哈儿学长纠正道，你指的是“‘5·20’指示”吧，“‘7·30’指示”是毛主席对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发表的指示，“‘5·20’指示”是毛主席1970年5月20日发表的文章：“……美国侵略者在越南、老挝打不赢，阴谋策动朗诺－施里玛达集团的反动政变，悍然出兵柬埔寨，恢复轰炸越南北方，激起了印度支那三国人民的愤怒反抗……”

更奇葩的是他能背出第十次党代会一半左右的（100名）中央委员名单：“毛泽东、丁盛、丁可则、丁国钰、马宁、马天水、于桑、于会泳、于洪亮、王诤、王震、王必成、王宏坤、王秀珍……”厥倒！

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哈儿学长的另一个面貌。 哈儿学长对所学专业敬畏有加，对老师敬重有加。往往一课结束，他总要追着老师提问，到宿舍则缠着我们讨论，我们有时候都明显表示出不耐烦了，他视而不见。他对每一堂课都如饥似渴，有同学不来上课，有同学上课不专注，他总为他们惋惜。他和许多同学不一样，他的上学是自费的，上学期间，单位是不发工资的，明显看出，他在生活上非常拮据，但他佯装无事，以最低的生活保障，以最高的学习热情投入到大学的学习生活。

暑假后回北京，哈儿学长是花了最便宜的价钱，花了三天的时间，从雅安坐硬座火车到的北京。有一次他的夫人到学校探班，对我们数落起他，说“可会苦自己了，我跟他说了，不要太苦自己，可是没有用。你们帮我劝劝他噢”。哈儿学长笑笑“哪里哪里，可以克服，可以克服”。

可惜不是每一个落难公子都是中状元的。哈儿学长回去后并未如愿调进电视台，此后的工作也不尽如意。在事业的路上，他有“望尽天涯路”的远大目标，他经历了“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憔悴，最后蓦然回首，他似乎没有找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四

再后来的面貌是我们的同学会了。起初几次的同学会他没有来，我们辗转得知可能是有点不忍承担往返的交通和食宿费。在帮助解决交通食宿的费用之后，哈儿学长终于在分别十几年后与同学相见了。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因不如意而带来的褶痕，反而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聚会恰遇我们的老师生日，哈儿学长忽然一身毛泽东的扮相上来，引得同学们尖叫不已！扮相，服装，语气，湖南话，大有和古月、唐国强一争高下的情势，而他精心策划的台词更是让大家笑声雷动：“同志们好！请大家坐下！我为中国的文艺而来，我为中国的戏剧而来！在座的诸君都是国立中央戏剧学院的才子，才高八斗，我喜欢戏剧，喜欢听京剧，我是你们的戏迷，也是你们的粉丝，今天海波教授来了，我也来了……”让我想起他流利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时的情景。其实哈儿学长有自己自我、丰富、而快乐的天地。有时容易“戏过”，但没有人会阻止他继续表演，他像孩子一样快乐，有谁会忍心剥夺一个孩子的快乐时空呢？

很快有了微信群，哈儿学长开始没有进群，因为他没有微信，后来有了进了群，但从来不发声，因为他不会发微信，终于有一天，他学会了转发微信，于是我们的这个群便就不得安宁，每天要转发三五不等的长篇心灵鸡汤，驻颜养生、惊天内幕等内容。我即刻打开微信，列一下他今天发的内容：《一位幸福的老人该有的40种习惯，真得好好看看！受益无穷！》，《合影，永不再来》，《美国人眼中最值钱的10个中国人，没有马云》（此内容因违规无法查看），《一个老和尚真言，看到第二句我就服了》，《刚刚，国家传来大消息，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无人幸免！》，《当你穷的时候这样做，不成百万富翁至少也是土豪》……那天，我实在忍不住给他私信，劝他不要再发一些垃圾信息，谁知，他在继续“奋发”的同时，还每次不忘给我再单独发一遍。我勒个晕。

五

哈儿学长电话我，他的表妹到杭州来看她的儿子，嘱代表他来看望我，我方才得知哈儿学长的真实情况。表妹说：“郑老师（忘记报告哈儿学长姓郑）在我们雅安可是一个活跃人物，他组织戏剧活动，组织文体活动，是我们的核心，我们都围着他转，他是我们那儿的戏剧家协会的主席。”

我顿时一脸兴奋。为学长高兴，也为自己的杞人忧天而难为情。其实哈儿学长挺滋润的，蓦然回首，“人在灯火阑珊处”，每个人的获得感不同，他在雅安的一角，播撒戏剧欣赏之种，也是一种功德，一种福报。

哈儿学长不是一个有钱人，却有着一个很“有钱”的名字：万金，他叫郑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