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月

（湖北省艺术研究院 湖北 武汉 430000）

一声花鼓满城春
——春游宜城随记

鹿门月

（湖北省艺术研究院 湖北 武汉 430000）

山野花鼓花底香

脚踏一地春风，身披三月阳光，抖落都市的喧闹繁华，推别朋友的邀约美宴，我像独行者般自命清高、独善其身地向着不知名的山林，欣然进发。

田埂上的车前草，肥实鲜嫩，翠绿如玉，在温润的日照下，惬意恭顺地平躺在草丛之中。露珠消逝后遗留在叶片上的香痕，宛如浅浅的笑容，仿佛在向春游人发出友好的示意：我本善良，小心脚下。会心一笑，久违的童趣油然迸发，躯体一缩，做出惊兔之状，我左跳右蹦地跑过铺满车前草的绿色香径。蓦然回首，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目睹我方才佯狂装嫩的傻样，在氤氲风流的驱使下，兴奋得前合后仰，波起浪滚，云涌般金黄的笑声，洋溢在沁人心脾的空气中，回荡在青春的田野里。自作多情的燕雀，羞怯地呢喃几声，并翼敛翅，飞向那接天挂云的林海深处。

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俯视着脚下的林花绿涛，再仰望着头上的长天白云，我索性放开喉咙，长啸一声，让疲惫不堪的躯体和激荡翻滚的心胸，伴着那袅袅晴丝游弋在春光的怀抱里，幻化成一首姹紫嫣红的山水画卷。正当我处于精神恍惚时，山下飘来一阵欢快的曲调。屏气凝神，侧耳细听，我知道这是宜城地区独有的地方剧种——花鼓戏。做为一个长期从事戏曲艺术的工作者，能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里，听到诙谐喜庆的花鼓曲调，兴奋和喜悦如同春花怒放般姹紫嫣红，芳香飘逸。在一处半山腰的山坳上，我看见一对中年夫妻正在开垦的田地里，男的举锄松土刨地，女的挽筐点播种子，一边有条不紊的干活，一边悠闲自得地唱着花鼓小调。

女（唱）三月里来暖洋洋。

男（唱）满山尽是好春光。

女（唱）蝴蝶花中舞香浪。

男（唱）笑看夫妻种田忙。

夫妻俩唱的是花鼓声腔中的“汉调”。唱词不像是某出戏中的选段，倒像是这对夫妻俩劳动耕作时的即兴创作。男人的声音，清亮饱实，韵宽腔满；女人的嗓音，甜美晶莹，细腻通畅。虽然没有乐器伴奏，没有华丽服饰包装，更没有那灯光灿烂的演出舞台，可这饱含着山野泥土芬芳的旋律和韵味，顿时让人觉得有一种“清畅堪销疾”“万事离心中”的淋漓快感和空灵愉悦。本想上前讨扰，可又望而却步。我怕因为陌生而赶走了夫妻的默契和逸致，更怕因为唐突而中断了花鼓声乐的鲜美和魅力。

夫妻俩劳作收工，哼着无词的花鼓曲调，身影悠闲满足地消逝在密麻的树林之中。转瞬之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唯有那花鼓声调的韵律余音，仿佛一对结伴呢喃的春燕，翩跹在随性游荡的云朵之间，掠过清澈流淌的山泉，穿梭在摇曳生姿的树隙枝缝，飞向那遥远的广漠田野。

莫道满山春色浓，山野花鼓花底香。

窗外花鼓醉山乡

登山意外的艳遇，赏春无约的相逢，美化了我特立独行的春游方式，艺术了我领略山野风景的心情。沿着山间蜿蜒的小路，我步行到一个离山不远的小村庄。经过一阵过度喜悦的精神洗礼，我已是饥肠辘辘，浑身疲软。我一头钻进一家标有乡村特色的牛肉面馆，坐在靠近窗户的条桌旁，向店主要了一碗牛杂面，抽出粗细不匀的竹制筷子，挑起面条，呼噜呼噜地狼吞虎咽起来。

一心专注面香的神经，恍惚被蜜蜂无意中蜇了一下，难堪的吃相，在我诧异的瞬间被速冻定格。窗外时强时弱的锣鼓声，扑通扑通地跳进我毫无准备的耳房。急忙起身伸出双手，打开窗扉，近在咫尺的广场舞台上，一番热闹的景象，惊亮了我饥饿的目光和呆滞的情绪。

锣鼓收驻，丝弦鸣奏。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身着锦黄衣衫，手持黄色纸扇，正在和一位身着桃红衣衫的俊俏少妇，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腔我一调地演出花鼓戏。

少妇（唱）你是我夫叫鄢荣。

书生（唱）你道小生家何处？

少妇（唱）夫君本是杭州人。

书生（唱）我不住钱塘住南京，

不姓鄢来本姓——

少妇（唱）本姓什么？

书生（唱）本姓什么不敢声——

这出戏名叫《盘夫索夫》，讲的是一位曾公子全家遭受奸臣陷害，经过一番逃难之后，邂逅奸臣之女兰贞，二人一见倾心，结成良缘。

扮演曾公子的男演员大概年过花甲，嗓音虽洪亮，但偶尔略带沙哑，行腔明显感觉中气不足；扮演兰贞的女演员恐怕已经步入“70后”了，音域虽宽畅，但有时却黄腔掉板，韵律也在她摇头晃脑的节奏中变得索然无味。可在她决定替夫完成报仇心愿之时，双目炯炯，精神焕发，一个令人可爱可敬的造型，闪耀在舞台中央。

夕阳在锣鼓声中，笑红了西边的半天云霞。我站在村外的一处高坡地上，回首瞩目，整个村庄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那披着淡淡浅红的嫩叶荷塘里，交颈嬉戏的鸳鸯，如胶似膝，渐渐幻化成方才舞台上那对年过花甲乡村演员的身影，叠印出让人敬重钦佩的表演画面；那沐浴在晚霞中的一片松林，祥和静美，一阵微风轻拂而过，仿佛摇荡着花鼓戏那“天然去雕饰”的唱腔韵律。

他们虽然不是专业的剧团演员，可在表演和演唱时，却闪烁出真诚自信的光芒。他们的唱腔虽然不够华美圆润，但那种对花鼓戏的痴迷和挚爱，却让民间优秀传统的艺术之花，更加芬芳，更加灿烂。

虽言风来春如酒，窗外花鼓醉山乡。

放歌花鼓月满江

沿着江边花草之间的石板小路，顺从身边一排蓬松垂柳的指引，枝叶间斜撒点滴的初升月光，隐约斑斓地伴我前行，花草间春虫的鸣叫声，温馨着我漫不经心的脚步。江风飘来微弱的波光凉意，如同流星雨般滑过我的脸庞，在路灯的呵护下，辉映出“迎面不觉寒”的怡人春意。平静安逸的江波之上，一艘灯红酒绿的仿古游轮客船，装载着一群参差不齐的观光游客，沿着江心风行而过。

正值我处于深深沉沦冥思的状态时，猛然抬头，只见眼前江岸边一家搭建的小吃排挡，一群青春绚丽的的俊男靓女，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边，其中有一位站着的卷发女孩，挥舞着手中的一双筷子，嗓音洪亮地演唱着花鼓戏的唱段。驻足倾听这熟悉的音调，我判断出她演唱的是宜城花鼓剧团新近创作排演的大型花鼓戏《长山壮歌》中的片段。

“就是像这样的时候，

将军无奈学把大烟抽，

戒烟的难啊怎比内心的苦，

这苦难的烟具呀我不忍丢。”

这是花鼓曲调中的【放风筝调】，是该剧中人物女护士长史玉兰的一段唱腔。她演唱的不像剧团演员那么深情，那么饱满，而是把戏曲的音符，像唱流行歌曲一样随性表诉、随心迸发，非歌非戏，倒也别有一番艺术情趣。卷发女孩嗓音刚落，兴奋的男女生拍案叫好，尽情鼓掌，然后一起为刚才精彩地演唱举杯欢呼，一饮而尽。

紧接着几个活泼的男生，把一个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的牛仔男孩，给揪出站起，并怂恿他为大家演唱花鼓戏。牛仔男孩扭捏了半天，怎么也不肯表演。就在众人兴致即将衰减之时，突然一位长得像芭比娃娃的女生，起身迅速跑到牛仔男孩面前，不容回避地深情拥抱，旋即离开，众人发出一阵欢欣狂叫。也许是那甜甜的一抱，像一股江涛翻腾的春水，甜美地冲走了牛仔男孩的羞涩，鼓起了他深藏不露的胆量和勇敢，释放出了他从未用过的洪荒之力。他，闭目昂首，破开喉咙，大声地唱了起来。

“鏖战沙地万千劫，

伤恸最是女儿血。

抛一死齐把倭寇灭，

铸我中华千秋业！”

这段唱腔是《长山壮歌》中抗日英雄张自忠演唱的【桃腔】。与先前演唱的卷发女孩相比，牛仔男孩的音韵宽厚，收放自如，情感充沛，节奏稳当，可与专业剧团演员并提媲美，绝不逊色。他那铿锵激越的声腔，气势如虎的表演，仿佛叠印出张自忠将军在面临生死的危难关头，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

前后判若两人的牛仔男孩，令人捉摸不透，更令人刮目相看。他惊艳的演唱和表演，如秋风扫落叶般荡尽我心中堆积的郁闷和春游的困乏，继而因感而发的欢愉和畅想，占据了我整个饱满澎湃的心胸。

从山野那对中年夫妇劳动时哼唱花鼓调的即兴创作，到山庄广场舞台上年逾花甲之人的演出场景，以及今晚月下江边青年学子的酒会演唱，几次邂逅相遇的眼缘耳福，使我真正感觉到宜城这方充满悠久历史文化的风水宝地，在浩浩荡荡的汉水养育下，在丰厚肥沃的楚文化流续中，在长山峻岭的怀抱里，经历岁月沧桑的磨砺和变迁，历尽世代文化艺人的千锤百炼，逐渐形成生命力极强的花鼓戏剧种，直到今天，依然薪火相传，枝繁叶茂。

经了解，宜城花鼓戏，起源于道光年间，最初称之为“地花鼓”“花鼓子”，因受歧视遭禁演，艺人们只好躲进山野乡间里演出，故又称之为“躲躲戏”。在2004年以前，宜城地区，无论是民间艺术团体，还是专业剧团，一直坚持创作排演花鼓戏，先后创作排演了大型花鼓戏《宋玉悲歌》和《长山壮歌》等剧目，于2010年被文化部列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使宜城花鼓戏这一古老的艺术在宜城大地上蓬勃发展，生机盎然。更值得可喜可贺的是，宜城市委市政府和各级文化部门的领导，非常重视营造花鼓戏的生态环境，倾力投资扶持专业剧团创作排演，并制定了将宜城打造成为鄂西地区“花鼓之乡”的发展规划。

经济只能使一座城市的风貌更加繁华，更加壮丽，而文化艺术才是一座城市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城市，风貌只是空洞的骨架。只有风貌和灵魂的血脉交融，相得益彰，才真正成为一座“文质彬彬”的现代理想城市。

在离开宜城的途中，我思索着这次春游的最美风景是什么？内心感慨地闪出一段文字：宜城的花鼓戏，才是最醉人的春光，才是最暖心的春风。

烟花碧影春何处，一声花鼓满城春。

鹿门月，原名尚造林，湖北省艺术研究院，专职编剧。创作有戏曲作品《一树槐香》《桃花》《疙瘩厂长》《我的汉水家园》等，荣获国家级和省级剧本奖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