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绚

【配方一：原装100%】

她突然失眠了。

这个点，屋里屋外都非常安静。她先到浴室里转了一圈，收拾干净了自己，卻没有收拾干净倦意。冰箱就在卧室外五步路的地方，里头躺着蔫蔫的几根青菜梗，一瓶过了期的低脂牛奶和两个鸡蛋。茶几上是她昨天忘了吃的泡面。座机就是一个摆设，上一次响起是电信缴纳话费的通知。

她突然感到一阵迟来的悲哀：习惯了长期加班，忙起来想死，闲起来却生无可恋。

用脚把床尾的手机滑过来，输入0416时屏幕弹出显示：“PIN码有误。”

“睡傻了。”她骂自己，并重新输入1115。

自从母亲无意中把自己的生日当作密码打开手机之后，她就把锁屏密码换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习惯过来。

手机上有两个工作上的电话，处理完只用了十分钟。看着通话记录上的时间显示，她竟有点意外。作为一个客服人员，成天与电话为伴，每天和朋友抱怨“接了几个电话、通了几分钟、什么人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的年纪已经离她远去好久了。母亲问及，她也是用“几句话的事情”来一笔带过。显然她已经不知道如何用确切的时间来度量一个对话的长度。

微信群里的消息仍然是爆满，个人消息一则来自高中同学小葵，另一则来自“黄脸婆”。小葵如今和她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她的头像是一张完美的自拍照，巧妙的视图和光线，显得明眸皓齿，像个可爱的洋娃娃：听说你休假了，难得有空，明天下午出来碰个面？

“黄脸婆”的消息她不点开也猜了个七八分准，对方用假惺惺的口气表示了对行业不景气、不得不辞退她的歉意。是的，她被辞退了。

小葵和她在咖啡馆碰面时，倒是没发现她的不同。她点了两块甜得腻人的蓝莓慕斯，先吃完了自己面前的一份，又把魔爪伸向她面前。小葵先是侃侃而谈了上周的韩国旅游——首尔的景福宫、济州岛的海滩和免税店的化妆品，又说到了游轮上的晚会和艳遇。“哦，他真的很好看！”她眼睛里熠熠发光，“英伦范儿，老绅士范儿。他又那么年轻、有魅力。”

她有点同情三线城市里长大的小葵们，这群姑娘不懂得时尚，却又追求时尚。她们乐此不疲于时尚周刊、微博上的穿搭指南和娱乐新闻。她觉得和小葵聊艳遇这个话题，难度不啻于国际政治、超新星和红外光谱仪。就像高中她们俩同桌，一个忙着模拟联合国社团里安提瓜和巴布达的立场文件，一个投身于一打看也看不完的言情小说。她尽量让自己压抑这种卑微的优越感，它们却不断从心底探出头来。

最后她只好反复告诉自己：你是个接电话的。哦不，你连这个都干不了了，你被辞退了。

“你这次休假多长时间？有什么安排？”小葵终于提到她。

“我辞职了。”她回答道，边说边打开手机，用二指禅输入密码：0416。

——PIN码有误。

“天呐。我这记性。”她重新输入：1115。

“喂！”对面的姑娘惊讶道，“怎么突然就不干了？”

她一边继续用二指禅扒拉着微信、QQ和微博：“不是突然，早就不想干了。”她给自己圆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恰好时机成熟，就不干了。”

“这也好。”撂下一句嘟哝之后，小葵咬着吸管没说话。她玩着手机，也不觉得安静。

“诶诶。”小葵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咽口水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既然你有时间了……”她压低了声音，目光左右游移，像是要说出什么可以挽救或者毁灭地球的秘密。她被自己这个奇怪的譬喻逗笑了，又顺从小葵的目光做出严肃状：“我们，整容吧。”

“整容？”

“嗯！”说出口之后她就放开了许多，接下来的话像是打开了水闸，汩汩不绝着。“我上次在朋友圈里看到诗雅的自拍。诗雅，嗯，高中的时候没见她那么好看啊。我就问了问以前的同学，才知道她毕业就去整容了。不止呢，还有抽脂、隆胸什么的。”小葵脸倏地红了一片，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禁忌的话，眉眼间又是鄙夷，又是羡慕：“我觉得嘛……整容也，没什么不好的。爱美之心嘛。他们都说我的鼻子太塌，你觉得呢？”

“挺好的呀。”她说。

《圣经》说，有些烦恼凭空虚构，人们却总把它当成真实去承受。

譬如喜欢的男孩子和漂亮女孩讲话，譬如忽上忽下正弦曲线般的成绩，譬如黄脸婆一样惹人烦的上司，譬如被害妄想症和强迫症，譬如言情小说里的伤春悲秋。

又譬如整容。

【配方二：原装50% 配件50%】

拗不过小葵的盛情邀请，她人生中第一次走进了一家私人的整容医院。医院很小，是个家族企业，胜在五脏俱全。一位医生分饰数角，手术主刀、美丽顾问、体型教练、饮食专家，有些甚至承包了商务和会计。

前台的小姐一张瓜子脸，显然有些矫枉过正了。她想起最近很火的用手肘点赞的梗，倒还挺想让这位姑娘用下巴点赞试试。“如果这样成功了，”她想，“我得记得给这家医院点个赞。”

小葵显然已经是这里的熟客了，瓜子小姐早就认识了这个光咨询不付钱的姑娘。携着同伴，这会儿小葵心里底气足了不少，大概心里也罗列过了不得不整容的一二三四五条理由。

小葵预约了隆鼻，又在美丽顾问的建议下增加了埝下巴、嫩唇和造酒窝三个项目。

“你也觉得我的下巴不够好看吗？”小葵问她。

她想起了门口的瓜子小姐，又仔细打量了小葵的脸，实在想象不到大眼睛娃娃脸的她变成丹凤眼瓜子脸的样子。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小葵心里的忐忑又加重几分。

小葵又谈起了她们的同学诗雅：“她大概也做了下巴吧？嗯，她一定是做了。不得不说她那样怪好看的，我看我试试应该没事吧？”

她本是低头玩手机，随言抬起头来，没有附和的意思。小葵却因为这个动作振奋起来。小葵害怕整容，又期待整容。面对整容过的诗雅，向往之余，又难免鄙夷嫌弃，面对没有整容的她，心中无名的愧疚又会让人酸涩——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愧疚基于什么样的心理。endprint

似乎她的一个同意，她们就上了同一条船。

“这个比我厉害那么多的高中同学也是支持我的。”小葵想，“其实大家都是一类人，谁不想漂亮一点呢？”

“种植睫毛？”有关下巴的问题结束后，小葵他们已经进行到下一个项目，“对啊……我平时化妆也会贴假睫毛的。就是不真实，怪难受的。”

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她连忙阻止了高中同学：“这个对眼睛伤害有点大。你还是再想想？”

“我们保证绝对安全。”美丽顾问不满地插嘴。

这位并不美丽的美丽顾问的注意力现在才被一直站在小葵身后的她吸引，挑剔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移动，像是X光，分秒中扫射出她的种种问题——喏，他的表情，嫌弃中透露着做作的安慰和宽容。

他清了清嗓子：“你这个眼睛呢——”

“我不整容。”她从后退了两三步，手却被小葵攥住，对方一脸正经地说，“你听他说说，又不亏。”

“我——”她挣脱开。小葵不介意这些，但是还是没有放弃对她的劝说。她也不知道是出于对朋友的善意，还是对自己的交代。好在小葵是个会给自己台阶下的人，心想着：“她也许只是害羞，那也罢了。美丽是需要勇气的。”

美丽顾问用嗔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捏起和他的脸部线条一样尖锐的声音说道：“美丽靠的是造作。整容是一个了解美，并诚实地把它表现出来的行业……”

她有点不耐烦地拿出手机。0416。

在弹出“PIN码有误”之前她猛地反应过来，重新输入了1115，顺利进入了桌面。处理完消息，她用家里有事情的借口和小葵告了别，小葵还在咨询自己是否需要除皱，摆了摆手示意她一个人先走。临出门前，小葵喊了她一声，她没听清。似乎是在劝她试试整容，从割双眼皮开始。

反而美丽顾问的声音她听得清晰：“小姐，你这个皮肤保养得还是很好的。当然，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我建议你做一个光子嫩肤，安全有效，不会对皮肤有任何损害……”

人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一个诉求的实现必定伴随着下一个愿望的到来，消极地说，就是贪得无厌。

小葵做手术这天邀了她前来，小葵显然是把她当成战友了。她不停地喝水和说话，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我们班的同学会是不是要开了？你觉得开的时候我恢复了吗？如果让他们知道了我也整容，也是诗雅那种人，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被“诗雅那种人”给怔住了。她咬了咬下唇，想要说的话没敢说出来：“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整容未必是错。何必这样看待自己呢？”

小葵给自己铺了个台阶：“应该没事的，嗯。现在这个社会了，谁脸上没动过刀子。”

小葵又问：“你的工作找到了吗？”

她点了点头：“自由撰稿人。拜托以前的朋友，在报纸和杂志上开了几个专栏，收入不稳定，但也不错。”

小葵嘟哝了一声：“你朋友真多啊。”

说罢她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医生喊“073号准备”，小葵才慢吞吞地，不自信地站起来，又略显雀跃地走进去。医院的墙被漆成粉红色，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的是整容前后的对比图。她突然感觉有些逼仄。只有小葵的身影，在长长的过道里，有些像高中时她去报刊亭买新出的漫画似的，弥漫着欢乐的气氛。可暖黄色的灯光下，影子却略嫌落寞。

她突然喊了一声：“小葵！”

小葵回过头，眉眼上扬着：“怎么啦？”

她摇摇头。感觉这样的小葵以后大概只能出现在照片里了。

她打开手机，04。

删除一格、两格。重新输入，1115。

【配方三：配件100%】

小葵整容非常成功。她换了一个画风，烫了一个大波浪卷，瓜子脸，高鼻梁。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假睫毛，那大概是接受了种植睫毛的手术。从全身照里大概可以推测出她试了试隆胸，也有可能只是换了一种聚拢型的内衣品牌。

她本来以为自己无法接受小葵的外形转变，没想到看久了，竟也不觉得突兀。

反而她惴惴不安：以前的洋娃娃一样的小葵，是否只是她的一个想象？

抛开小葵不管，她的闲暇多了之后，也开始重叙友情。那个曾被小葵提到过的诗雅调到自己的城市工作，碰过几次面。从事新闻工作的她没有照片上那么漂亮，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凌厉又不失温婉。熟络了之后，她向诗雅谈起小葵和她曾讨论过的话题。

“我以前看你的自拍……”她斟酌着语气。

“哈哈。别提了。”诗雅笑，“那个时候网上流行一个整容软件，它能够自动帮你整容，还能调整身材。什么类型都有。我拍了几张照片玩玩，真的看不出來照片里的人是自己。”

“哦。”她恍然大悟。

半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她难得地穿了礼裙，化了淡妆。几个男生上来敬酒，西装革履。

普罗大众大抵都如你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地邋邋遢遢，脸上永远消除不掉的青春痘和雀斑、身上的汗臭味、略嫌肥胖的身材、傻乎乎的齐耳短发。可现在的他们成熟、美丽、英俊，稳重之余而又充满如同青春时代的朝气。外表这个东西，天生得分高的人并不多，很多都是后天把分堆起来的。合适的发型、妆面、衣着，得体的谈吐和不低的双商，这些才是决定气质的因素。

她想到整容。

这样的他们，从少年走到青年，何尝不是一种整容？

美丽有许多方式。小葵很美，诗雅很美，她自己呢，大抵也是美丽的。

不远处的小葵也和同学们围在一起，正在聊些什么。她们的声音传到这边，她听见小葵说：“他？不，我和他早分手了……我们是在咖啡店认识的。也算是一场艳遇吧。怎么形容他呢？……嗯，英伦范儿，老绅士范儿。他夸我好看……哦，他叫kevin。”

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她掏出手机。

1115。她娴熟地解开了锁。

是小葵的短信——“嘿，你也去整容了？”

（指导老师：何文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