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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寒待余生

2017-11-14六州笑图詹詹詹小花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7期
关键词:梅岭寒门蜘蛛

■文/ 六州笑图/ 詹詹詹小花

凌寒待余生

■文/ 六州笑图/ 詹詹詹小花

【叶等】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的梅岭依旧是彻骨的冰冷,小师妹横眉执剑,冷漠拼杀,她骤然叱喝:“妖孽哪里逃!”剑刺到了眼前,耳畔女子仓皇的哭泣声久久不绝,我静立中央,暴雪把眼前的世界湮没,我沉默遥望,眼中不知是忧愁,还是慈悲。

梦醒了,我睁开眼,暖冬的阳光照在“七年桃酥铺”的小小后院里,不远处晾晒的棉被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有点像桃酥喜欢搜集的一堆堆银子。

北风歇,宜晒被,宜洒扫,宜打瞌睡。我披一件松垮的大氅,懒散地躺在藤椅上,随手拿食谱盖住脸。

“叶等,叶等。”食谱被揭开了,我看着自己额前垂下的几丝白发在眼前微晃。来者果真是桃酥,穿着水红衣裙,白绫束腰,头上用瑰红绸带扎着乌黑小巧的双环髻。

她微笑地问:“今天你能告诉我调和内丹的办法了吗?”

我眯起眼回答:“时机未到,不可说。”

桃酥瘪着嘴:“你不告诉我,我就赖在这里吃穷你!叶大叔,你往一旁挪些,我也要晒太阳。”

我扬起嘴角,说:“厨房里新做好的那笼桃酥呢?”

“吃完了。”

我让她转过身来,拿帕子拭净了她脸上的饼屑,啧啧道:“小馋猫,一个时辰内你吃了三次点心,你是不是牛肚子?”

“不是,人家只是小蜘蛛肚子。”

我“嗯哼”一声,含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

桃酥是一只蜘蛛。

初见她时还是三更半夜,她用白绫蛛丝从梁上倒挂下来偷东西吃,我循着声音推开厨房门,就撞见了这一幕。她惊惶之中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现了原形,却被我用随手抄起的筷子制服。一只蜘蛛被人用自己的蛛丝给绑了个结实,也实在是够蠢的。

彼时月色如霜,我居高临下地笑说:“小蜘蛛,你的内丹异动,很危险。”

她瑟缩在角落,眼神迷茫,大约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糕点铺子的老板会是个术士。她抽噎着求我不要杀她,哪怕夺走她的内丹,让她沦为短寿的普通人,也千万饶过她的性命。

真是一只蠢蜘蛛,如果我是那些见钱眼开的江湖术士,她跪地求饶又有何用?

“我为何杀你?”我笑得很淡然,“我甚至能救你。”

她莹莹的双眼这才亮起来。

后来她说,她的精元受过重创,内丹虽强大,却无法调控。不过我严重怀疑她重创后是不是伤到了脑子,整日就像十几岁的孩童一样惦记着吃——妖精这种智慧生物居然也有这种拖后腿的吃货,我一边算账一边扶额叹息。我的小铺子里卖的桃酥是诸糕点中的上品,偏偏她特别喜欢吃桃酥,因她说她无名无姓,我便唤她作桃酥。

一级糕点师兼能治她内丹的术士身份太具诱惑力,她自此随伺我左右,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当然,都是表象啊!

一只蠢萌的妖精哪会那么多人间细活?她端茶能把茶碗磕碎了,倒水能把自己给烫着了,洗衣服能把衣裳给搓破了……

我却也不亏待她,每日做出的最好的糕点任她品尝,只是那调和内丹的方法……我不愿说,哪怕它永远埋葬在我心底也好。从前也有一佳人伴我左右,品食桃酥,笑语盈盈,可是回忆太过惨痛,我要把它长久尘封在往事的泥坛里,酿成醇酒,酵成陈醋,永远都不要开封。

南楚江郡富足安康的乐县,人们忽然一夜之间都在谈论郡王爷的座上宾,号称“女师爷”的云迟大人。

我在乐县的小角落开着一家名曰“七年桃酥铺”的小糕点店,卖着简单却又物美价廉的糕点。人们议论说云迟大人冷艳迷人,伶俐口才与绝妙颜色让郡王爷看直了眼,郡王爷要好好款待她,可她偏偏对糕点极为挑食。

桃酥大嚷着“发财啦”跑进门,拽着裙摆,差点没在门槛上绊一跤。

“这几天郡王爷正发愁如何招待贵客呢,你要不要去试试?”她眉飞色舞,我放下手中的擀面杖,回身示意她别动,把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儿拨正。

桃酥紧张兮兮地眨着眼睫,我半俯下身,啧啧摇头:“桃酥,看看你的大眼睛,我怎么只在里面看见了银子?”

“还有桃酥!”她狡辩。

“然而没有我。”我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在你眼前,你都看不见,我养的是小白眼狼。”

“不,叶大叔等价于无穷多的银子和好吃的桃酥!”

我转身把侧边案上已蒸熟的糕点整个儿塞进她嘴里,桃酥含糊不清地嘿嘿傻笑。我叹息一声,这小蜘蛛遭的什么难,现在脑子里只剩下吃的和银子了。

打发了桃酥去看店,我在后院厨房里弯下身,在已经熄灭的灶火堆里摸索起来。霜白色的长发垂落耳旁,我有些胸闷,剧烈地呛咳起来。

我苦笑,这就是为何桃酥戏称我大叔的缘故。我今年也不过21岁,可惜少年白头,身体羸弱。我继续俯下身翻找,终于在烧火棍边找到了用红布包裹着的物件。

不用拆开,我也感知到了那掩藏的森寒剑气。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青筋凸起,瘦削得皮包骨,从前这是一双拿剑的好手,驭使剑气纵横八方,可如今只能用来操控菜刀。

造化弄人,剑还是从前熟悉的凌寒至宝,只可惜,师门与我再无干系。

我没料到,桃酥有朝一日会失踪。

她自大早上出门赶集便再也没回来。方圆百里,谁会得罪一个道行不浅的妖精?可想想近来“乐县‘七年桃酥铺’的桃酥格外好吃”的消息不知怎么飘到女师爷的耳里,郡王爷派人请我,我三次婉拒。人们都说新来的女师爷神机妙算,最关键的是,她也是个术士。

旧时的碎梦再度浮现眼前,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噩梦一般的剑光。曾经温和善良的小师妹变成了心狠手辣的毒女子,她举剑斩过来时道:“我不怕辜负神魔,也不怕冒犯天地,可我不能接受你的荒谬,更无法苟同你与她之间存在爱情。”

我坐在桃酥铺里,握住茶盏的手渐渐战栗。流云变幻,日影偏移,晌午时刻,郡王爷果真派人来请了,我放下早已凉透的茶,强作从容地掸袖。

“献上本铺特制桃酥可以,不过我要亲自送到云迟大人跟前。”

我清楚自己想逃避什么,但更清楚桃酥失踪的代价。

【桃酥】

我是桃酥。没错,作为一只蠢得可以的蜘蛛精,我确实处在被绑架中。

捉住我的美人笑意冰冷,指尖点过我的面门,我便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半眯着眼,威胁道:“小妖精,七年前你就该魂飞魄散了,如今让你逍遥快活这么久,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丢进了溶骨葫芦里,钻心噬骨的疼痛从我的八条腿传来,偏生幸运的是,不懂事的内丹及时躁动起来,护住了我的心脉。

我被兜在她腰间的溶骨葫芦里带回了郡王府。葫芦是半透明的,我能望见外面的风景,但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我就看着肃穆朱墙、高飞檐角在眼前不断变换,最终她回到府后,下人们敬称她“云迟大人”,我这才知晓她的身份,悔不当初。

从前叶等总说我蠢,不知世间人情百态,我乐呵呵地吃着桃酥不理他,现在被打回原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才念起叶等的好来。

叶等有一双狐狸眼,笑起来时永远令人捉摸不透;叶等有一头雪白的长发和少年清瘦的容颜,我打趣喊他大叔,他也不生气;叶等会给我做酥软的桃酥,会坐在铺子里等我归来……天大地大,唯有他收容了我,一只蜘蛛在术士身旁寻到了庇护,荒谬而温馨地拥有了一个家。

可如今,我终于要被自己的蠢害死了。云迟居然是个狠毒的女术士。我鼻头一酸,离家这么久了,叶等,你在那个暖暖的桃酥铺子里,怕是等不回我了。

夜暮掌灯,璀璨灯火映照府邸长夜,室内珠帘低垂,下人忽报有客来访。我趴在葫芦里忍受煎熬,恹恹抬眼,却意外撞见了提着食盒、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赶来的叶等。

在侍从的引路下,叶等献上新做的桃酥。珠帘摇晃,我望不清帘后他的神情,只看着云迟伸出妖娆的手,拈起一块桃酥,屏退了众人。

“怎么比寻常的桃酥苦这么多?”美人放下手中的桃酥,“叶师兄,一别七年,你瘦了。”

“叶某早已脱离‘凌寒门’,当不起‘师兄’二字。”他不卑不亢,眉目清傲,“不管云迟大人如何找到叶某的藏身之处,但你以桃酥诱我前来,应当归还了。”

我趴在葫芦壁上听着信息量颇大的对话,心惊肉跳,一边狂喜一边担忧,他和云迟居然是曾经反目的同门师兄妹!可叶等身子那么差,能打得过云迟,来救我吗?

这时云迟却笑了,道:“原来这妖精叫桃酥,当真是个祸害呢。”

她摇起腰间的葫芦,我晕乎乎地转,云迟笑得像一朵妖娆带毒刺的花,“我已处理了她,你来给她收尸,怕也晚了。师门的溶骨葫芦你是知道的,任何妖物关入,三个时辰便会化为脓水……”

叶等冲上来拽断了珠帘,目眦欲裂。“桃酥!”他嘶吼着我的名字,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焦灼的模样。他默念了一句诀,背后包袱上的红布自动脱落,露出一把光芒刺眼的剑来。他反手抽出了背后的剑,红光四射,室内温度骤降,霜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梁柱帷幔、凝结。

他横剑架在云迟雪白的颈上,手在颤抖,霜发拂动,几乎要与冰凌融为一体。

云迟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泪,皓齿红唇美人面,眼底是最狠毒的算计:“你杀我又如何?我不会让你和你爱的妖精在一起!取了她的化丹水服下,你就不再是现在病怏怏的模样。你本该执掌‘凌寒门’,登临巅峰,你来杀我,你来做回‘凌寒门’的掌权人啊!”

叶等没有杀她,她说完最后一句,被剑尖冻成了一座雕塑。

溶骨葫芦滑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我在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同时感受着寒冷的侵蚀,葫芦竟也承受不了那绝寒,爆裂开来。

叶等终于支撑不住,举剑仰倒了下去,外面已有嘈杂的人声。这周遭的寒气与法力无时无刻不在透支他的身体,我跳出葫芦化作人形扑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慌得号啕大哭:“叶等,你别死!我还活着啊!”

他如霜似雪的长发披散了一地,我抱住他。他的身子好冷啊,我伏在他身上,看见他狐狸般的眼眸强撑着睁开,瞳仁中倒映的姑娘纱衣染血,眉目焦灼。

鬼使神差地,我吻了他,还含糊不清地道:“叶大叔,我可能爱上你了。我在等死的时候一直在想你。我喜欢你,比喜欢桃酥和银子还要喜欢。”

内丹在体内周转,我吐息给他,语无伦次:“桃酥是蠢,桃酥喜欢叶大叔了。大叔也是爱我的吗?可我是妖精啊!”

那夜,我驮着叶等逃出郡王府。不知跑了多远,我也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家农舍,熹微的天光从破旧的窗口漏下,我浑身缠满了绷带,叶等伏在榻边憔悴地睡着,我轻轻一动,他便惊醒了。

我伸着缠满布条的手僵硬地碰了他清瘦的脸,故作欢笑地道:“叶等,你太瘦了,这可不行,我即使把你卖了,也吃不饱一顿好饭。”

他捉住我的手掖入被子里,道:“桃酥,你疼不疼?”

“不疼。”我眼泪都要飙出来了,“溶骨葫芦能化骨,我八条腿毛都被它刷干净了。”

他沉默,蚀骨水比烈火、寒冰更难挨,我全身有几十处伤,处处溃烂,渗出污血,七层纱布全部被染红。他替我清洗了好几大盆血水,若不是神奇的内丹突然开始听话,我只怕早已化成了脓水。可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叶等没失去我,我也没失去叶等,他还能陪在我身旁,他还能在我蠢得重度残废的时候尽心照料我。我眨了眨眼,嘟哝着喊饿,他抹了抹眼角起身,端了托盘回来,一勺勺喂我喝粥。

他道:“桃酥,安心调养,糕点铺子我不开了,此后只陪你,给你一人做桃酥。”

我一脸严肃地点头:“是给一只蜘蛛做桃酥。”

此后,我们的身份反了过来,叶等守在我身旁伺候我吃饭、饮水,我乐滋滋地享受着作威作福的好时光。我们已经逃离乐县很远了,这里是南楚江郡最破落的一隅山村,叶等用积蓄的盘缠租了农户的一间破房,四壁墙,茅草屋。开春了,下雨时屋顶会漏水,要用锅碗瓢盆来接四处下落的水花,叶等一身狼狈地四处端盆倒水,我抱着棉被缩在角落偷笑,烤着小炭炉,心里暖烘烘的。

我恢复得很快。仲春天晴的时候,叶等借了梯子,爬上去修茅草顶,周遭微风和煦,林木葱茏,小径旁有星星点点的野花。我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倚着他替我削好的木拐杖,仰面拍着手,他在屋顶上冲我挥袖。

我对着蓝天大喊:“叶等,你打算彻底斩断过去所有的牵绊,爱上我了吗?”

他点头,修长的手指笼在唇边,道:“桃酥,家里有你,余生有你,我很幸福。”

于是,我展开了双臂,向着他的方向走去。春日青衫薄,和煦的风灌入他的袍袖间,白发飘扬,遗世独立,他是我心中供奉的信仰。

谁会料到叶等会倒下,骤变突发,猝不及防。

那时已是潮湿的雨夜,倾盆雨幕洗不净闷热,屋内,叶等咳血不止。我慌得问他怎么了,他只摆摆手说无妨,可越来越多的汗水沾湿了他的白发,他晕厥过去,直至黎明雨歇,他才再度苏醒。

如若这只是偶然该多好,可我清楚叶等的身子骨一直很差,此后几日他反复晕厥,我焦急地守在他身旁。作为一个修成人形的妖精,空有满身修为,面对爱人生病,我给不了他任何的救助……

我拍打着他的脸颊:“叶等,你醒醒,我们去看郎中好不好?你别抛下我一个人啊!”

他把我抱在怀里,倚在硌骨的竹床上,沉默了很久才道:“桃酥,或许云迟说得对,我们不该在一起。你日后还有几千岁要活,我只是一个短命的凡人。”

我扯他的白发要他闭嘴,他却依然含笑,极力用眼眸中的温柔遮掩憔悴:“桃酥,我这病是天生落下的,郎中救不了,术法也救不了。你这么年轻,你还可以找一个更强大的妖精保护你,他可以有和你一样长的寿命,能在无穷岁月里不让你孤独——我太自私,想把你留在身旁,可纵使我能活到百岁,你仍会有几千年的时光用来寂寞。”

我抱住他的脖颈哭道:“你若赶我走,我会更寂寞,我会有几千年的时光寂寞!”

他掰开我的手指正视我,眼中的笑意渐渐凉薄:“错了。我们在一年前认识,半年前许为夫妻,然而我欺你瞒你,辜负了你的感情。你太天真,你对我的,可能是暂时的迷恋、依赖,而不是爱情。”

叶等不相信我的爱情。

我很伤心,可我确实也不知道是何时爱上的他。从见他第一面,我便笃定他不会杀我,他是天下最好心的术士,会做最美味的桃酥给我吃。我对人间所有新奇的事物都懵懂好奇,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逛过长街,一一指点于我,眉目含笑,白发飘然。他的胸怀是温暖的,冬日寒夜里他抱我在膝头,问我妖精会不会怕冷;他的眼是笑弯了的,白发拂过我的鬓角,我便无端替他心疼。

我对他有天然的熟悉感,我们的黑发白发纠缠在一起,我枕在他身旁,把绑在一起的长发打了一个同心结。我说:“叶等,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云迟找上我时是一个凉爽的夏日傍晚,我已记不清是叶等第几次失去意识了,我只是习惯性地倚在榻侧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能舒舒服服地靠在我肩上,帮他把白发捋顺。每一次,我都怯弱地和自己打赌,赌他的身体不会渐渐冷却,赌他下一刻便能冲我笑,赌他只是暂时睡了,我们明日还能共看朝阳云霞,把盏话桑麻。

可云迟很准确地点破了我的幻梦:“他已经没几日能活了,蜘蛛精,这就是你期待的结局吗?”她倚在门边悲伤地笑,“你们人妖殊途,他那一剑冻了我145天,他就是故意等我恢复了来给他收尸的吗?”

我扑上去,跪行攥紧她的裙摆,道:“你能救他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为何会如此?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一些属于他的故事,他不肯告诉我,我便从未追问,可我不问,不代表我不在乎。

她冷冷地道:“我会告诉你叶等的曾经,你负了他,现在的旧债只能由你来偿还。”

【叶等】

我和桃酥的故事,其实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梅岭之巅,云蒸霞蔚,是避世的道派“凌寒门”所在。那日晨晓,十几岁的凌寒门弟子披一袭雪衣,行走于苍林翠竹间,一只调皮的瑰红小蜘蛛在打滑的露水中慌慌张张地跌入他的掌心。他垂睫浅笑,却不知那展颜一笑璨若晨霞,映在小蜘蛛精的眼里,恍然如仙……

这些前因是桃酥后来告诉我的。我已忘怀了那一眼,她却记住了那一瞥,她修成人形后化作温婉贤淑的女子,只为报那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小妖知公子素有咳疾,心疼公子,特秘制桃酥一盒,还望笑纳。”

那时我已在梅岭雪芽谷的居所里拾了书卷,略有疑惑地收下了桃酥,道谢后便劝她下山:“小蜘蛛,梅岭凌寒门是术士云集的巅峰门派,你赶紧下山。”

她微微一笑道:“公子是凌寒门大弟子,亦不愿伤我,我很知足。我感念恩德,忧心公子顽疾,只愿日日为公子做些吃食,以替公子分忧。”

她执意留在雪芽谷,年少的我不善与人交流,拂却不了她的好意,便习惯了身旁时常送来的新鲜桃酥。我是“凌寒门”最有资质的弟子,可惜常年体弱,痨疾缠身,师弟师妹总是躲着我,不肯见我,我独居于偌大的雪芽谷,倒也乐得清静,现下却多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妖精相陪。我把此事瞒过师尊,瞒过众人,甚至瞒过同为关门弟子的小师妹云迟。

云迟是唯一坚持有空就来谷中看望我的人,她总是板着小脸,带来新的课业,然后恶狠狠地威胁说一定会超越我这个迟钝寡言的大师兄。我知道她是怕我孤寂、偏执,怕我自暴自弃,但其实我很欢乐。

她走后,小蜘蛛就从我的衣领后爬出来,化作温柔的女子模样,她说:“那个小姑娘喜欢你。”

我问:“为何?”

她垂睫低语:“因为只有陷入了爱情的人才能读懂。”

然而我不懂,或许我真如云迟所言那么迟钝,我一心向道,我只知道桃酥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人。她做的桃酥真好吃,甜中有苦,苦尽甘来。她笑我口味奇葩,我夸她蕙质兰心:“桃酥加了蜂蜜,还多了一味苦涩,小蜘蛛,这真是与众不同的桃酥。”

她垂眸道:“因为这其中多了一味相思。”

我后来才知晓里头加了苦涩的药用核桃仁,能缓和我的咳疾。而那时的我只望着窗外的簌簌落雪,心头仿佛有萌芽破土长出,长久地默然过后,阖眼打坐,沉吟“唯情最苦”。

我没有料到云迟一直是知晓蜘蛛精的存在的。

我15岁那年,师尊驾鹤西去,云迟带着凌寒门至宝凌寒剑奉请我接掌职权。那日雪霁,山雾初升,她携满门弟子而来,却都让他们停在雪芽谷外,与我独上了梅岭之巅。她说:“大师兄,做一个了断吧,放下那只蜘蛛精,做凌寒门的掌权人。”

最终自然是我不肯,我打算离开凌寒门,为了蜘蛛小妖。我因道法而避世,却甘愿为了爱情,重新遁入这俗世红尘。却不想,此举足以令一个同样为爱痴狂的女子陷入绝望。

“你疯了!就为了一个妖精!”云迟气极,祭出凌寒剑,瑰丽的光华笼罩了梅岭之巅。桃酥躲闪不及,内丹被重创,我热血冲上头脑,拼却性命为她抵挡,硬生生与她一同承受了师门杀灭万物的那道“凌寒独自开”剑诀。

我把大多数修为渡到了桃酥的内丹里,丹田毁损,吐出了大口的鲜血。我对桃酥悄声道:“天涯海角,有多远逃多远,再也不要回凌寒门,我缓过这一阵,就出山去寻你。”桃酥呜咽着扶我,咬咬牙,在我的催促中化作瑰红的虹光,突破了梅岭凌寒界,杳无踪迹。

“如果这就是执迷不悟,那我宁愿就此万劫不复。”我心头只剩了这一句话,如钟轰鸣,在灵台敲响,回荡不绝。

我昏迷了三个月,再度在雪芽谷醒来时,已成为大半修为尽散的废人,而成了凌寒门掌权人的云迟闻讯赶来,莲冠华服,眉眼狠绝道:“此生必追杀万里,誓将那只蜘蛛精捉拿,复你元气,不死不休!”

我那时只倚在床褥间眉眼淡淡道:“云迟,你变了,你不是当年的小师妹了。”顿了顿,又道,“我也变了,我不再是你的大师兄了。”

当夜,我收拾了包袱,独自下梅岭,与凌寒门众人不辞而别。可想想云迟坚持留在我枕边的凌寒剑,我还是一起带下了山。我留了一封书信,放在床头,我在信中写道:“此生困顿太久,痴情一朝了悟,自此脱离凌寒门,弟子愚钝,只愧于已逝师尊。”

我的头发加速白去,我的咳疾日益严重,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最多只能剩下七年阳寿了,可是我不后悔,我要去找桃酥。

偏偏命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桃酥在重创后已经失忆了,我满世界都找不到她。我累了倦了,便在南楚乐县开了一家叫“七年桃酥铺”的糕点店,聊度残生。直到第七年伊始,我逮住了嘴馋偷吃的她,我们前缘再续,我的生命却即将走向尽头。

她遗忘了我,我遗失了余生的寿命与爱情。

桃酥忘掉了痛苦的过去,但她忘不掉桃酥的味道。她变得又蠢又萌,还会天真地使小性子,但她的纯良和执着依旧没变,她依旧是我心中惦恋的桃酥啊。我用借口让她留在我身旁——其实哪有什么秘方调和她的内丹,只消我一死,她的内丹便会自动融合我曾经渡过去的修为,护佑她万世周全。

云迟要杀桃酥的执念已入魔,我救回桃酥,孰料失忆的她也爱上了执着的我,我想不若就此将错就错,存着一缕私心,与她共度人生中最后的半年美好时光。

只是我死了,桃酥怎么办?此后千岁百年,孤寂的她该与谁共望风光?

我醒来了,还是在与桃酥共住的那间茅草屋,我转头一看,桃酥枕在我身旁,好像睡熟了,一动也不动。清风拂帘过,云迟立在我榻边,裙袖飘摇。

“我还活着?”我猛然意识到不好,整个人却摔下榻去:“你把桃酥怎么了!”

我狼狈地爬起,黑发一缕缕垂过眼睫,是久违的颜色——七年了,我的咳疾也痊愈了,一头雪白长发返青。我的眼角开始潮湿。

云迟只不悲不喜地望着我,淡淡地道:“桃酥用自己的内丹给你续命了,她说她不想再当妖精,于是我让她成了普通人——不过,十年、二十年……她何时能苏醒,就看造化了。”

我突然悲恸大笑起来:“云迟,我不会原谅你。”

她只道:“回凌寒门去吧,我累了,我也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以后,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此后红尘如浪,几十年匆匆过去,云迟真的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凌寒门无主,我重回梅岭执掌大权,教习弟子,直到桃酥真正苏醒的那一刻,我都再也没有看见过云迟。

四十年后,一度轮回,桃酥在我的怀中苏醒,年逾花甲的我俯首吻住了她的面颊,她睁眼的那瞬,清澈的泪水落了下来。

【云迟】

我是云迟,我做了一生的错事,只在生命的最后做了一件对的事。

桃酥的内丹法术本就是叶等给她的,哪里能够救回叶等的性命?我把毕生的修为也尽数搭上,强撑着等到叶等醒来,但他道:“云迟,我不会原谅你。”

是啊,我欠他们太多。我豁出了性命只为赎罪,我持执念错了一生,活该万劫不复。

可是叶等,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梅岭之巅那个只愿为你欢笑的小师妹?

叶等云迟,师尊还在世时,替我们取下了相配一世的名字,若不是因为你潜修道法,不谙红尘,我早已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缘起缘灭,因等而起。你在等桃酥,等这个小姑娘伴你最后的余生。而我等你,从青梅竹马等到你脱离师门远走天涯,好端端被岁月磨成了冷酷绝情的凌寒门掌权人。而回到最初的原点,是桃酥在等你,初化人形的红寡妇毒蛛偏生那么美,那么温柔,她长伴你左右,只为一心修法的少年能有朝一日了悟她的凡心,接受她的爱意……兜兜转转,命运轮回,我们都在等,等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的结局。

我知道桃酥会醒来。在你们都已霜满白头的时候,你会拥着她看窗外的风景,你会在梅岭之巅与她携手俯瞰这大雪纷飞的山河。

终究,那个和你并肩笑看人世的位置,站的不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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