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力

她也曾踏遍山川

◎陈大力

我最开始发现我妈老了，不是因为皱纹，不是因为体态，而是她开始注重养生了。

从前的她在我印象中，就像是一阵风一样来来去去，脚穿小高跟“噔噔噔”一路狂奔，办事果敢，如假包换的女强人。作为老师，她育人天赋过人，动辄加快语速甩几段人生大道理，双目圆瞪，两手叉腰，吓你一个激灵。所以当我妈开始慢吞吞地研究蔬菜营养搭配表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从前她也在周末赖床，甚至随性地带着一家人出门下馆子，单纯因为天气好，不想在厨房呛油烟。现在哪怕是出门吃一顿素净的炒饭，她也会唠叨，小馆子用油用得多，食材也不新鲜，吃一顿就对身体折损特别大。所以我是很无奈的，每当在餐桌上她忙不迭地给我夹蔬菜，什么苦瓜啊青菜啊，还头头是道地讲苦瓜的养生作用一二三，青菜的养生作用一二三，我都好想吼一句，这位女士，我是20岁呀，生龙活虎得很，不是80岁，一阵风就能吹出粉碎性骨折。

她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似乎也大不如前。从前能对任何一个电视节目发表长篇大论的她，如今也开始嗑着瓜子看婆媳争执，从前我有很多人生问题要找她讨教，可如今我在饭桌上随便扯点传播学的入门级理论，她就两眼放光地看着我，说女儿你好厉害。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平庸得很，但好像每个妈妈的眼里，孩子都是耀眼的。

我远在上海，活得紧锣密鼓，偶尔在压力大的时候，会打电话回家说最近写作事业很头疼，她会赶紧心满意足地安慰我说，你出过一本书，就已经让我很骄傲了。我心里会想，我混得一点也不好呀，远远不及那些优秀的同龄人，可是我也理解，在我妈那个节奏很悠长的世界里，事业心只缩成了小小的一个果壳，它可以随脚踢走，不重要。我这样的年纪，人生正处于加速扩张期，野心全投给攻城略地，还在往外张望更大的版图。可我妈的世界，正在急剧地缩小，小到只以我为太阳公转。她在那个小小的范围里每顿三菜一汤，人生的重心是，能坚持越来越健康的饮食。

一件印象很深刻的事，就是高考后我妈想让我报金融专业，请了她的老师专程来劝我，没劝动。那位老师走之前对我妈说，你女儿太有主见了，就像当年的你。

是的，我妈也有过慷慨激昂的少女时代，在那个年代坚持要上大学，家人怎么劝都不听，还很硬气地自己挣生活费。我妈也有过野心膨胀的年纪，一个人跑到现在的城市工作，面试考了学校第一名，评很多的职称，拿很多的奖，从清晨奔波到深夜。但老去，让人斗志全无，生活变得圆润柔软，像一片落叶，像一隅黄昏，静了，停了，没那些风起云涌了。

每个妈妈都有过恣肆张扬的少女时代，可自从有了我们，在把一切都交付给家庭而心血耗尽后，我们成了她们生活的全部。你还在想乘风破浪会有时，她们只想给你临行补补衣角了，还暗自想着，这个一身拗劲儿的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一次。哪怕这一生不传奇，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但好像有了我们，也算满足。

我曾经跟朋友说过，我以后要当这样的母亲，一辈子都不丢弃自己的事业，孩子放养式教育，一辈子都要操心自己的身材，而不是在厨房里熏成蜡黄脸，不然好惨。朋友说，惨吗？也许等你真的到了那个年纪，想法就不同了。你急着打江山，这是现在你心里想的，可漫长的人生中，你总会遇见一些事，让你想停下来。

年少时谁不想策马奔腾，而正是因为有了我们，妈妈们才心甘情愿囿于厨房与爱。

所以我开始越来越谅解我妈的唠叨，从前我是想顶嘴的，但现在，我只想无限地宽宥。哪怕她朋友圈总是发让人啼笑皆非的流言，哪怕她有时候会搞不懂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都理解。她把虎虎生风的青春拿来滋养我，现在她疲惫了，记忆和理解力都在退化，只想关心家人的身体。她老了，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