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
2017-11-14金赫楠
金赫楠
“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
金赫楠
关于《柒》,关于文珍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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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如你我所见,爱情,总是文珍小说最主要、最核心的情节与情结,是她写作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在文珍笔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感故事,总是她叙事的基本起点,是她理解、阐释、表达世界时依赖、迷恋的出口与路径。在文珍小说里,爱不仅仅是两性之间一种排他性的亲密关系,它含义模糊而复杂,是一个朦胧但又边界明确的东西,它必须纯粹、无暇,而稍不留神,又太容易质变成庸常、质变成青春的桎梏和人生的捆缚;但有时,爱又是抵抗和救赎的最好出口。爱情,在文珍那里,与其说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不如说是个人隐秘、幽微的内心世界的悸动。
“遇到一些人,爱上一些人,忘记一些人”,在第三部小说集《柒》后记中,文珍写道,“一生跌宕起伏,也不过如此”。收录有七个中短篇的小说集《柒》,再次延续了文珍对“爱”的执着讲述,延续爱的生发、蔓延,以及其中的欢喜,哀伤,憧憬,幻灭。《夜车》、《牧者》、《肺鱼》、《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风后面是风》、《开端与终结》——集子里的七个故事,关于爱情、关于饮食男女、关于这个时代里年轻人的痛和痒,关于“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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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车》的开头,一对年轻的夫妻登上一列夜火车,“这是开往加格达奇的k497”。看了开头,我就猜中了这小说的大致情节发展和结局——这不是文珍第一次在小说中讲述出走或逃离,《银河》、《到y星去》、《衣柜里来的人》、《夜里我们在美术馆谈恋爱》……在之前的不止一篇小说中,文珍安排她的人物离开原地,奔向远方,或结伴、或独行。
几乎都是未遂的远行。如同《银河》里,两个人的跌撞踉跄的私奔终止于一个催促房贷的电话,《夜车》中的年轻夫妇,“还没正式进入阿尔山森林公园”,就因丈夫老宋的病情发作,狼狈地搭乘同一趟火车返程。小说中,“我”和老宋,因为老宋的一次出轨而发生婚姻危机,而突然查出的绝症又把濒临分手的夫妇联结在一起,他们一起登上一列去向远方的夜火车,想要逃离眼下的生活窘困与精神绝境。火车距离出发地越来越远,一路向远方,一路在回忆,从前的婚姻生活、日常生活里的琐碎甚至不堪一路如影相随,总是那么难以摆脱。
其实,逃离之前,文珍和她的人物就对结局心知肚明,明明知道早晚,哦不,是很快就得回到原地,但还是出发了。这里头有一种不甘心,或许还带点期待奇迹的侥幸,总得做点什么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和反抗吧。“诗和远方”,“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这种禁不住深究的鸡汤口号,为何却能迅速占领都市青年男女的情感立场?在经济、伦理等多重桎梏中挣扎的城市小资产阶级青年们,那种不管不顾拎包就走的任性,多么地迷人。“远方”总是一个能够轻易撩拨起都市青年之心的魅惑之词,但是,远方除了远,诗意的匮乏与苟且的无处不在,和此时此地又能有何不同? 所谓“生活在别处”,所谓“诗和远方”,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距离产生美、“围城”内外,而已。
文珍显然是很明白这些的,她很诚实地把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打发离开,又迅速拎回来,回到他们惯常的生活节奏和原来的人生轨迹里。但是她又不甘心,她的人物和读者也不甘心。于是,文珍反复地书写那些年轻男女的出走和回来,这是文珍和自己的较劲——在真实与执念之间的纠结;这更是文珍与时代的较劲——只有这一条回头路吗?显然,她总归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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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文珍更大的讲述耐心和兴奋,是那些情愫暗生的隐秘和悄然,是“人在何种情况下动心起念”,那些因为互盲而生发的想象、期待、忐忑,一个人内部的沸腾和且喜且嗔。《牧者》中,年轻有为的青年学者孙平与研一女学生徐冰,惺惺相惜,互相欣赏和喜欢,却一直不说破、不告白,波澜不惊的沉静外表之下,是两个人各自澎湃奔腾的内心。文珍那种极富层次感的内心描写,在这样的故事讲述中倍见功力,缓缓地生长着的爱意和惆怅,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小说结尾,“她被他的牧者留在身后大片大片雪白刺眼的荒凉里,一个人……他们和世界的关系在这一明一暗间永远不同了,还有他和她的关系。”——这是典型的文珍式的结尾,笔墨节制、情感节制,而这种节制恰使小说所讲述的情感状态到达一种爆发前的充盈状态,并且,一切到此为止。
与《牧者》调性相似的是《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一个发生在艺术圈里的故事,年轻的女画家曾今,在男性主导的“过量荷尔蒙和直男中心主义”的圈子里,一直希望隐藏自己漂亮女生的性别特质,而让才华成为通行证。偶然结识的年轻男画家薛伟,一度被曾今视为志趣相投、惺惺相惜的知己,但交往过程中薛伟不断显露出来的功利与市侩,让曾今一次次的失望和幻灭。这是文珍写作中少见的不谈爱情的作品,小说中作者借女主人公之口反复强调着“彼此之间毫无荷尔蒙,尤其在她,薛伟绝非她会喜欢的类型。因此一生之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光风霁月地和异性交往过,起承转合完全因为画,也只聊画”,虽然还是一男一女之间的波澜频生,但这一次文珍想要处理男女两性之间更复杂的相互关系,除了爱或不爱,“但得一知己更难”。
有意思的是,年轻的小说家们近来常常把人物和故事的背景安放在艺术圈里,张悦然、周李立、霍艳、孙频,她们的写作都在兴致盎然地处理艺术圈的生活经验与精神经验,也许是因为,作为一个相当特殊的物质与精神场域,那里更容易让人性中的幽微部分淋漓显形,更容易让小说叙事充满戏剧和人性张力。
张定浩说文珍“熟谙的是单纯又隐秘的爱,而那些渴望中的爱一旦成为需要彼此完成的爱,文珍就有些悲观”。是的,《北京爱情故事》、《觑红尘》、《果子酱》……文珍之前的小说中到处都可以发现这种“单纯又隐秘的爱”, 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在爱中的状态总是缓慢,耽溺。暗暗地喜欢一个人,其实往往与那个人是不发生真实关系的,是自己的完美想象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是自我认知和幻象外化的过程与结果。而爱情,相当程度上是误读和幻觉。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欢喜和爱意,没有功利目的和企图心,不是世俗尺度的产物,一种克制又任性的耽溺。而在这些耽溺中,文珍又是怯懦和悲观的,她害怕独自静生的情愫一旦被说破,两个人一旦相互正视,爱意会消亡或流逝。文珍小说中的爱情憧憬里,何止容不下世俗,连肉身、家常都避之不及地嫌弃着。《牧者》中,徐冰爱上的哪里是孙平?她迷恋的分明是爱情本身,而那些与爱有关的求全责备,苛求的哪里是自己爱上的那个人,分明就只是在和自己较劲。这就是文珍笔下我们时代的小资青年、城市白领的一种生活和精神状态,单纯、热烈,妖娆、丰富内心世界,同时又患得患失得厉害,行动力匮乏,他们似乎连实实在在恋爱一场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
在这样的讲述里,文珍的小说着力点最后还是回到了一个人的内部。当她写爱情,写一对红尘男女,影响或决定这一段感情的最终因素往往都发生在人的内部,人物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人的公共生活,从来不是文珍的写作兴奋所在,或者说,她的人物,总是无意也无力去积极介入外部世界的,他们更愿意转回自己的小世界,虽然看破生活中的一些残酷与真实,但还在继续试图将现实世界诗意化。然而这诗意的底色却仍旧是悲观的。诗意是明显的,而悲观也未遁匿,这是真实存在于一个写作者内部的分裂和对峙,是她面对这个时代与世界的了然与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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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端与终结》中,文珍写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是的,“别人”。之前她的小说中,主人公无论何种阶层、职业,什么样的脾气、性情,哪怕是安翔路上卖小吃的姑娘(《安翔路情事》),这些年轻女性在文本中所散发的内心气息和精神气质、她们对爱的基本想象和憧憬都是高度相似的——对“爱”始终怀有巨大的热情和需求,不折不扣的“爱情动物”,又热烈又幻灭……
而在这篇小说中,文珍勾勒的不是自己最熟悉的那种人,不是自己深刻理解和熟稔的那种情愫与情感方式,她用“倾听”和“旁观”的视角,讲述了发生在三个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生活:“我”的闺蜜季风,在丈夫和情人之间的似乎永无尽头的纠缠和反复。文珍小说习惯处理的一向是爱情生活中复杂的简单关系,复杂——情感关系的百转千回,简单——那些百转千回都只是发生在两个人内部。而一旦面对三个人之间的那些爱恨纠缠,面对婚姻内部与外部,所谓的忠诚与背叛,以及人与人之间更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复杂可能,我们能够明显感觉到,文珍写起来的时候,不那么自信和笃定,时不时流露出一点犹疑和停顿。这一次,文珍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在试着探究一种自己也许并不认同和理解的两性关系与情感方式,她用这种讲述来挑战和砥砺自己,在不断深入别人的过程里,同时检阅了自己。
《肺鱼》,关乎婚姻中的不解之谜,小说以“他”的视角推进叙事,作为丈夫,“他”对妻子“虾”在婚姻生活中沉默冷淡背后的真实心理动因困惑不已却茫然无知。“究竟何以至此”,“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不爱了的”,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感情难题,更是作者的不忍与不甘。文珍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都因爱而生,可细想起来,他们又都实在匮乏放手去爱的能力,反倒多多少少总有点自怜和自恋。而在《风背后是风》这篇小说中,失恋的女主人公“恋爱癌晚期患者假装看破红尘”的“此后余生”中,贯穿始终的是一个人关于自我的重新认识与建设,“我们每个人都站在个体认知的局限里,我们向对方索取的往往是对方同样无法从我们身上获得的”。这些,都关乎到一个人如何在与他者的关系中发现和确认自己,如何葆有爱人、被爱以及不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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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小说集中,我自己最偏爱的是《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在这篇小说中,文珍触及到女性成长当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育龄女性,到底要不要生孩子?或者说,小说想要刨根问底的是:作为女性,我们何以要决定生下一个孩子?我们如何支配自己的身体与意志?
女主人公苏卷云,正当育龄,身体康健、收入可观,夫妻和睦、家庭顺和,从生活的世俗尺度和普泛标准来看,距离美满人生似乎就差一步,生个孩子。可是,苏卷云却对生孩子一直保持着强烈的抵触,在双方父母抱孙心切的催促中,在丈夫的迫切渴望下,在各种理所应当的说服声里,苏卷云不为所动。因为不生孩子,婚姻出现危机,各种不理解从四面八方袭来,苏卷云不得不求助大学同学心理医生李彤。在心理诊室的自诉中,苏卷云慢慢道出自己不想生孩子的种种理由:“做人太辛苦,不想再生出一个人来不开心”,“职业妇女一旦待产……从此加入千万年来无数妇女的旧行列,从小到大,我苏卷云用了多大力气来挣脱一切,怎能因为一个小孩重新落回毂中”,甚至,“没有人比我更讨厌这个看似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世界了……我痛恨这个世界所有命中注定的循环往复、政治正确和不得不”。
对于庸常和世俗的反抗或逃离,正是始终贯穿文珍小说写作的一个最突出的核心意念,她笔下的那些爱情故事里,因爱而生的种种闪躲、逃离、奔突、勇敢与怯懦,其实说到底都是城市青年们试图摆脱庸常人生的一线生机。回到小说《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苏卷云对生孩子这样一件绝大多数人观念中最寻常不过的“必须”之事的强烈抵触,她抵触的其实是那种从众的、未经自己理性选择和预备的生活,抗拒的是不由自己支配的身体和意志。
然而,在精心安排的晚餐和红酒之夜,苏卷云到底还是遭到了“突袭”,来自丈夫柔情蜜意的突袭,更是命运的突袭,她怀孕了。意外的怀孕带给苏卷云的是生理与心理双重的折磨与不安,“她满脸都是剧烈呕吐造成的眼泪和红晕。同时确信无疑自己被长久在身后紧紧追赶的怪物一把攫住了。那东西她很多年前她就担心过,此刻感觉到那怪物和那个孩子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她的体内,她想要用力呕吐出去,然而无法成功。她恐惧地想,得继续走,不能停。一停,它就真的来的。它就要和她的孩子一起长大”。这是女主人公的恐惧,也是文珍在多篇小说中或隐或现流露出来的担心和恐惧:当情愫暗生变成你侬我侬的朝夕相处,她怕这爱被日常消磨、被人性腐蚀,变成对人的捆缚与累赘;当两个人的婚姻中酝酿出新的生命和存在,她怕这成为人世“不得不”的被迫妥协和停留。
作为同龄人,作为读者,我常常能在文珍的小说中看到自己,那些“80后”城市青年白领,他们的热烈、单纯,可爱、可笑、可怜,真挚的做作与天真的矫情,他们的爱与怕,是文珍的,是他们的,也是我的。在文珍的小说中,我看到一个文艺女青年,她如何思考和生活,如何理解和想象人生,如何在一个时代、一座城市里挣扎、迷途,如何正纠结着出门后向左走还是向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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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七篇小说,彼此独立成章,同时内含一种内在的关联,它们都在探讨“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在房贷、催婚、恨嫁、生娃、婚姻内外的纠结进退与患得患失中,在职场焦虑、生存压力团团包围的现实窘迫中,在纯爱、小清新、文艺范等等的自我想象和期待中,“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缝隙”。
这七篇小说,也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文珍写作的基本底色和大致面目。文珍极其体贴、细腻地刻画出城市女青年(小资产阶级青年女性)在爱情生活中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纠结与困顿:爱意萌生的时候,唯恐轻易泄露了心思,唯恐这爱意被轻视被回绝;而一旦郎情妾意成双成对的时候,更怕这爱不长久,怕被外来的力量打扰、怕被日常庸常变质,怕被人自身的贪嗔痴击碎;而真到爱意逝去,又难以放手,难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所谓拿不起,放不下,就是这个意思吧。
文珍专注地用“我”的小腔调来抒发“我”的小情调,她在主观上并未野心勃勃、信心满满地急着为同代人代言、为时代代言,客观上却不仅成全了自己难以复制的个人风格,还实现了一代人高度典型的人物形象。大概因为,文学固然是“我”的,但也是“我们”的。当我们用文学去记录和表达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故事,写作发生时的内在驱动力十有八九来自“我”,“我”眼中的沧海桑田和世事人心,“我”的目光之所及和爱憎喜恶。但这个“我”绝非倏忽从天而降,个体的认知水平、审美趣味和思考能力,又实实在在地是从特定的历史时代环境中生长出来的。恋爱生活中的那种犹疑、脆弱、患得患失,不仅仅止于爱情中,这是城市青年一代人极具共性的人格缺损和内心缺憾,以及行动力的不足。作为同龄人,同为出生成长在城市里的“80后”,我从文珍的小说中看到自己和同类,我非常能够理解文珍对于“爱情叙事”的依赖甚至迷恋,也从她的人物故事中发现时代的部分气质和局部症候。多有论者谈及文珍小说对自我情感的沉溺、对大时代的刻意回避,但,真的与时代无关吗?所谓刻意回避社会与时代的一代人、一群人,其实恰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被指认历史虚无主义的“80后”,恰是历史虚无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正是“大”逼真的一部分。文珍的小说那种体贴入微的叙事,正是通过其强大的代入感和感染力,实现了一种叙事效果:让大时代、社会、他者与我们自己的生活与情感发生了一种心意相通,发生了真切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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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的文珍,她迷恋张爱玲,喜欢听和唱王菲的歌,爱看演出,爱猫、爱美食、爱生活中一切诗意温暖的细节。而文珍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和她一样的单纯、热烈、富于幻想,和她一样的羞涩、怯懦和脆弱,他们挣扎在滚滚红尘中,不甘心,却又意志和气力不足。关于这些人物的生活和情感立场,文珍在叙事里满是理解和体恤,甚至过于理解和体恤,辩护多于批判,体贴多于审视。阅读文珍时能感觉她对于那些“奋不顾身的爱情”和“收走就走的旅行”是欢喜、憧憬和跃跃欲试的,那是作者感性、本能的一种情感和审美倾向。而另一方面,她的智识水平与人生经验又会警示、提醒自己,这都是难以实现、注定无效的。而这两种情感和立场之间的较量,具有一种反讽、却也令人叹息的力量。
而文珍小说写作的问题、困难和挑战,不是或“大”或“小”的题材选择,而是如何避免自我重复与自我复制。一个作家的成长与成熟,也许都不免经历一个重复自己的阶段,但她必须有意识有能力尽早突围。文珍未必非得按照某些批评家们给出的套路“从一个自我走向更开阔的空间,从一个封闭式的空间走向一个公共的空间”,反而,写好时代中的局部和细节,时代的大模样会其义自见。
编辑/张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