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君

名家新作

向因循的生命致礼 （六章）

何敬君

谷雨：我听不懂玉兰花在说些什么

……推开窗户

微风，霞光，轻灵而馨煦的空气……整个的清晨汤汤涌入

我站在阳台，那些扎根土地的植物在窗外编织景色

我看到玉兰枝头上，花瓣儿与花瓣儿窸窸窣窣地热烈交谈着，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那些花朵今天似乎不同往日

她们像幼儿园里下了课的孩子，又像广场或草地上散漫扎堆的女子

她们揽腰搭背，厮鬓摩耳，面带羞涩而眉飞色舞

她们交谈着，议论着……话语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而我，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

昨日我从彩云之南归来，那里的嫣紫姹红熏醉了我，那里也有土地张着豁口咀嚼震颤的余悸

还有东海之东海底深处的消息仍在传递

我的梦，从午夜到黎明，破碎支离

今晨，我听不懂玉兰花，也听不懂树上鸟儿们的啾唧

……推开春天最后一节车厢的窗户，想象推展一段新的时光，但我知道只是想象

时光不曾年轻也不会老去，我和玉兰花相遇其中

玉兰花很快就会凋谢，她们将做另外的事情

附记：2011年1月，中国云南盈江连续发生92次5级以下地震；3月，日本发生9级地震并引发强烈海啸。

小暑：漂浮于时浓时淡的往事

五六只喜鹊、两只戴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儿，都隐身到树叶里，断断续续的鸣叫如这多云的黄昏下乌桕树的影子

热浪涌进窗户，我便漂浮于时浓时淡的往事了

……葫芦叶覆上墙头的时候，我放飞了黄翅雀儿。鸟笼静静地挂于墙角，收纳蟋蟀的歌声

轰雷已在天际遥遥响起，积雨云撑开了乌黑的帐篷

我在响亮的阳光下翻晒仅有的衣服，诅咒那些藐小而顽劣的霉虫

喜鹊盘旋于扁豆架盘旋于屋顶，衔走我们端午节织做的五色索，去天河架桥，去修筑美丽而幽怨的爱情

我们比喜鹊更加雀跃，赤身扎进水库池塘，扎进浅海潮头，便以为搅荡了满天云影

落日带走了云影和树影，我在被蟋蟀唱得幽深弥澈的夜里做起鹰隼攀风的梦……

浸滞在伏风的温湿与黏稠里，往事已成眼前的薄雾

守望着“小暑”二字，如同守望渐行渐远的游子

我已拥有多种面料和款式的衣服，但已很久没在太阳底下暴晒，很久没有看到天河上虹桥的绚丽

我知道今晚听不到促织的鸣叫了

城里的屋角悬在半空，一片儿搁浅的甲板

故乡的村庄并不遥远

而我不知道回到村庄是回了哪边？

注1：民间有小暑前后“晒伏”的风俗，就是把衣服晾到外面接受阳光的暴晒，以去潮，去湿，防霉防蛀。

注2：小暑日在农历六月初六左右。民间有“六月六，百索子撂上屋”的传说：儿童将端午节戴的“百索子”撂上屋，让喜鹊衔去，在银河上架桥，以便牛郎和织女相会。

秋分：我又错过了一场典礼

迁徙鸟听到了天街上调集车马的消息，它一大早就伸展翅膀梳理羽毛

它要跟随太阳的脚步

普照的光芒开始拾掇行李……

我如往日一样，在摄氏24度的房间里，喝着机器净化过的像水一样的液体

目光在湖蓝色的窗玻璃上撞成一地又一地碎屑，被清洁工归为不可再生的垃圾

花盆里三种植物疯长着同夏季里一样的春意

我已不再需要短袖衫和绒衣裤，只需保持玻璃缸里金鱼的微笑以及轻言慢语，脸上盖一张不挂些许怅惘抑或踟蹰的绿萝的叶子

今天我依然听不到窗外奥妙深重的脚步

……而大地，它一直与天空一起，在行走，在裂聚，每天都孕育新的动物和植物

今天起，地上的花草树木，地下的根须，它们对生长都有不一样的思虑

只是我，一遍遍揉搓耳朵和眼睛，还是看不到远处，听不见回声，不清楚一条鱼对水温的感知，不清楚一只小鸟对天空的畏敬，不清楚一棵小草、一片叶子对阳光和地气的响应

……一只流浪猫在窗外看着我

它看着我，仿佛哂笑我又错过了一场宏伟的典礼——对于自然、对于自己

天空流动起新的云彩，刮起不同的风

我顿在原地，甚至没有呻吟一声

小寒：向小麦鞠躬

……原野一片寂然

北风肆虐在雪地上，想象中的华发怒卷，波浪扑打在田畦和树林间

我是一条收紧鳞鳍的鱼，一个怀揣火热恩情的慎独的行者

在凄清的天空下注目

向小麦鞠躬吧

小麦在大地上独自热闹着，最后的舞者舒展有度的节律给自己体味

那凋敝的冬野上涟漪般油然的绿，因孤傲而更悠远更深邃

我看到清清的水流，看到从南方徐徐吹回的熏风，看到情窦初开少女轻飘的眼神儿

看到粮食在不远的路上排闼而行，金色的浪涛前拥后推

也向杨树鞠躬

落尽叶子的杨树让我领略此时的真谛

它们挥动扫帚样的秃笔，颠扑不破的辞语在风中飘飞

天空颤动起耐人寻味的肌理

而小麦，只在地上沉稳地列队，往地下扎伸根须

……

向因循的生命致礼

在“三伏”里喝凉水，在“三九”里烤火炉

中元节，敞开院门

敞开院门，敞开关闭已久的院门

从清晨到黄昏再到清晨

整洁堂屋，拾掇院子，供奉新鲜的玉米谷子和扁豆

祭飨回家的亲人

也招待无家可归的游魂

在祖先脚下跪拜

在外鬼面前站稳

竖起竹竿高悬幡帜，扶起倒伏于泥水的小草

影子和影子，清朗在凸凹的地上，挣扎在时缓时紧的风里

阳光照耀刚刚收获的粮食，照耀我们的灵魂

一代代的祖先哦，高居的神祗哦，来拷问……

夜色也因此静谧优美起来

去村前的小河，去远处的江畔湖滨

放灯，放一片片莲花的缤纷，照亮所有水上的路和岸上的路

听风的声音

听流水的声音

听新一茬庄稼低语着成长的声音

听风中水中空中那些轻柔而肃穆的声音

今日今夜，敞开院门……

送灶日

1

永远那么老的老人，今天起身，似乎打了个趔趄……

望见第六十或两万一千九百圈磨道的我，好像已经六岁或者出生六小时。

2

无法停留，到处响着和回响着各自与共同的往事。

不能告别，我们只是不断地走进，不断地经历新的往事。

3

神、老天、灶王爷被我们突然想起么？

我们是将四季的傲慢放下，而做今天的长跪一稽么？

4

……突然看见父亲回来了，跟从前一样低眉顺目一身尘土。

父亲提个板凳坐在门槛内，望着大门口，望着山，望着再远处。

5

东南方的天空隐约滑过来鸟儿的影子

父亲转过头看我，眼睛里下起雨，而我看到了地瓜和玉米……

6

我和兄弟姊妹们给房屋除垢清尘，也洁净自己，心里却在企盼一场大雪。

而一场又一场雪总是与我们擦肩而过，它们怀着重重心事地去了哪里？

7

……我们你们他们，跌进一圈圈儿时光的涟漪。

摆正香炉，等待一场审判，无论贵贱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