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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孟浩然襄阳、吴越诗之地理与人文意象

2017-11-14张福清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孟浩然襄阳意象

张福清 曾 苗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论孟浩然襄阳、吴越诗之地理与人文意象

张福清 曾 苗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孟浩然襄阳和吴越诗作中出现了大量的地理意象与人文意象,诸如万山、鹿门山、岘山、望楚山、南山、高阳池、镜湖、耶溪、桐庐江、建德江、扬子津、乐城、杭州樟亭等,以及庞德公、羊祜、陶渊明、渔夫、道士、僧人等。襄阳诗意象侧重于荆楚文化与田园隐逸生活,吴越诗意象侧重表现了浓厚的相思与归隐情怀,它们同时丰富了盛唐气象中“清”的风尚。

孟浩然;襄阳诗;吴越诗;意象;隐逸;“清”的风尚

中国古典诗词之所以具有丰富的美感,这与诗人们在其中创造的意象、意境息息相关。意象、意境前人论述较多。如明胡应麟《诗薮》云: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拒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

又有:

“盖作诗大法,不过兴象风神、格律音调。格律卑陬,音调乖舛,风神兴象、无一可观,乃诗家大病。”

胡氏所说的“兴象”便是“意象”,“风神”指意象产生的神韵风采,即意境。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诗人常常通过意象,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内在的情感世界。袁行霈先生认为诗歌的“意象可分为五类: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如战争、游宦、渔猎、婚丧等;人类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脏腑、心理等;人的创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饰、城市等;人的虚构物,如神仙、鬼怪、灵异、冥界等”。孟浩然诗中也出现过很多意象,有如万山、鹿门山、岘山、望楚山、南山、高阳池、镜湖、耶溪、桐庐江、建德江、扬子津、乐城、杭州樟亭等山水地理意象,也不乏如庞德公、羊祜、陶渊明、渔夫、隐士、道士、僧人等对孟浩然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人文意象。孟浩然襄阳诗、吴越诗中的意象,寄托了诗人内心丰富的的情感。

一 孟浩然襄阳、吴越诗中的地理意象

孟浩然布衣终身,一生除了应举和三年的吴越之游,大部分时间在故乡度过,他的诗歌主要涉及襄阳与吴越之意象。孟浩然之襄阳诗之意象全方位、详细地描绘了襄阳的山水美景,同时也饱含着深深的襄阳故土情结,而吴越诗中之意象更是表达了诗人的故乡之思与归隐情怀。

(一)孟浩然襄阳诗中的地理意象

《嘉庆重修一统志·襄阳府》“形势”条云:“檀溪带其西,岘山亘其南,为楚国北津,北接宛许,南阻汉水,其险足固,其土足食,西接梁益,与关陇咫尺,北去河洛,不盈千里,土沃田良,方城险峻,跨对樊沔,为荆郢之北门,代为重镇。”此条中檀溪、岘山、汉水等便是地理意象,说明襄阳地理形势之重要。下面就孟浩然诗歌中出现的意象择其要论之。

万山,即汉皋山。在今襄阳市西北汉江南岸。孟浩然的诗歌中,《秋登万山寄张五》《万山潭作》《岘潭作》等诗都描绘了万山。《秋登万山寄张五》云:“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飞逐鸟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孟浩然从自己悠然登山起笔,写到睹雁思人、临晚生愁、诗兴大发的情感变化,又写登高欣赏清秋薄暮的美景。“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写远处景色,充分地描绘出了汉江如画般的优美风光。诗尾表达了对友人的思念,体现了古人登高怀人的传统。另外,在万山上还有万山亭,此亭“结构意不浅”,《陪独孤使君同与萧员外证登万山亭》《和于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便记之。

鹿门山。在今湖北襄阳市东南三十里。《襄阳记》载:“鹿门山旧名苏岭山。建武中,襄阳侯习郁立神祠于山,刻二石鹿夹神道口,俗因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也。”孟浩然诗歌中描绘鹿门山的有《夜归鹿门歌》《登鹿门山》《登鹿门山怀古》《和张明府登鹿门作》等,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夜归鹿门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描写了鹿门山适合隐居的幽静环境。

岘山,一名岘首山。在襄阳市南。《晋书·羊祜传》:“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卒,襄阳百姓于岘山祜生平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食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载:“羊祜尝与从事邹湛等共登(岘山),慨然叹息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眺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湛等对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若湛等乃当如公言耳。’后以州人思慕,遂立羊公庙,并立碑于此山。”孟浩然在《与诸子登岘山》《登岘山亭,寄晋陵张少府》《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岘山送张去非游巴东》《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岘山饯房琯、崔宗之》《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中均对岘山有所描写。《初春汉中漾舟》一诗本是写在汉水泛舟,但也出现了涉及岘山“羊公岘山下,神女汉皋曲”的诗句。

望楚山。在襄阳县西。习凿齿《襄阳记》云:“望楚山有三名,一名马鞍山,一名灾山。宋元嘉中,武陵王骏为刺史,屡登之。旧名望郢山,因改为望楚山。后遂龙飞,是孝武望之处,时人号为凤岭。高处有三墱,即刘宏、山简九日宴赏之所也。”《登望楚山最高顶》:“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将襄阳山水尤其是望楚山与会稽山对比,更显望楚山之美。

南山。孟浩然在《题长安主人壁》(久废南山田,谬陪东閤贤)、《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京还赠张维》(拂衣去何处?高枕南山南)、《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樵木南山近,林闾北郭赊)《晓入南山》(瘴气晓氛氲,南山没水云)等诗中均涉及南山,徐鹏校注云:“当是作者故乡居处山名”,但一般孟诗注者均未注明南山到底是作者家乡哪座山。《太平广记》卷六十二“蔡女仙”条载:“蔡女仙者,襄阳人也。幼而巧慧,善刺绣,邻里称之。忽有老父诣其门,请绣凤、眼,毕功之日,自当指点。既而绣成,五彩光焕,老父观之,指视安眼。俄而功毕,双凤腾躍飞舞,老父与仙女各乘一凤,升天而去。时降于襄阳南山林木之上,时人名为凤林山。后于其地置凤林关,关南山侧有凤台,于其宅置静贞观,有女仙真像存焉,云晋时人也。”(出《仙传拾遗》)

《新唐书》卷二百三: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阳人。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张九龄为荆州辟置于府,府罢。开元末,病疽背卒。后樊泽为节度使,时浩然墓庳坏,符载以笺叩泽曰:“故处士孟浩然,文质杰美,殒落岁久,门裔陵迟,丘陇颓没,永怀若人,行路慨然。前公欲更筑大墓,阖州搢绅,闻风竦动,而今外迫军旅,内劳宾客,牵耗岁时,或有未遑。诚令好事者乘而有之,负公夙志矣。”泽乃更为刻碑凤林山南,封宠其墓。

从《太平广记》和《新唐书》所载来看,孟诗中的南山应该就是女仙升飞之地,也即孟卒后所葬之地“凤林山”。孟浩然有《游凤林寺西岭》诗:“共喜年华好,来游水石间。烟容开远树,春色满幽山。壶酒朋情洽,琴歌野兴闲。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凤林寺即在凤林山上,在襄阳东南十里。《名胜志》:“凤皇山旧有梁武帝寺,宋之问使过襄阳,登凤林山阁,有诗,即此处也。”此志误记为“凤皇山”,实为“凤林山”,即南山。

高阳池,即习家池。在襄阳市南十四里。为东汉习郁所凿。《水经注·沔水》:“(沔水)又东,入侍中襄阳侯习郁鱼池。郁依范蠡养鱼法,作大陂,陂长六十步,广四十步,池中起为钓台。池北亭郁墓所在也。列植松篁于池侧,沔水上郁所居也。又作石洑逗,引大池水,于宅北作小鱼池,池长七十步,广二十步。西枕大道,东北二边,限以高堤,楸竹夹植,莲芡覆水,是游宴之名胜也。山季伦之镇襄阳,每临此池,未尝不大醉而还,恒言此是我高阳池。”《襄阳记》有相同的记载:“汉侍中习郁于岘山南,依范蠡养鱼法作鱼池,池边有高堤,种竹及长楸,芙蓉菱芡覆水,是游燕名处也。”《高阳池送朱二》:“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池边钓女日相随,妆成照影竟来窥。澄波澹澹芙蓉发,绿岸参参杨柳垂。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住稀。意气豪华何处在,空余草露湿罗衣。此地朝来饯行者,翻向此中牧征马。征马分飞日渐斜,见此空为人所嗟。殷勤为访桃源路,予亦归来松子家。”此诗对比描写了高阳池昔日之繁华与今日“空余草露湿罗衣”之凋零。

此外,孟浩然诗中还存在大量的襄阳山水,如檀溪,在襄阳市西南。《水经注·沔水》:“沔水又北经檀溪,谓之檀溪水……溪水傍城北注,昔刘备为景升所谋,乘的卢马西走,坠于斯溪。”在《檀溪寻故人》《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中描写到檀溪“卜筑因自然,檀溪不更穿。园庐二友接,水竹数家连。直与南山对,非关选地偏”的地理环境;在《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中刻画的白鹤山和白鹤岩;在《仲夏夜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南涧园即事贻皎上人》《上巳日南涧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等诗中的南园或南涧园;在《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西山寻辛谔》中的西山;在《北涧泛舟》中描绘的北涧。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孟浩然诗歌中的襄阳意象,构成了“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的秀美风光。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让其切身体会到襄阳山水之美。这些诗歌抒发了诗人对家乡景物的热爱以及对家乡的无限喜爱之情。

(二)孟浩然吴越诗中的地理意象

孟浩然一生钟情游乐,在《经七里滩》中,他写下了“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护”,表达了自己的志趣。他在漫游吴越期间,写下了大量诗歌,这些诗歌包含有大量江浙意象。

镜湖。在绍兴会稽山北麓。《通典·州郡》:“顺帝永和五年,马臻为太守,创立镜湖。在会稽、山阴两县界筑塘蓄水,水高丈余。若水少,则泄湖灌田;若水多,则闭湖泄田中水入海,浙江无凶年。其堤塘周回三百一十里,都溉田九千余顷。”孟浩然在《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中描写了“镜湖”之清,“试览镜湖物,中流见底清”以及毗邻“夏禹穴”“越王城”的地理位置。而在《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一诗中展示了春天镜湖“春水镜湖宽”的烟波浩渺。

耶溪,即若耶溪。在绍兴市南。相传西施曾在溪畔浣纱。《水经注》云:“若邪溪水至清,照众山倒影,窥之如画。”孟浩然《耶溪泛舟》“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写出耶溪人景合一的美丽,叹为观止。《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亦有“怀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句。

桐庐江。即钱塘江流经浙江省桐庐县的一段。《元和郡县图志》:“源出杭州于潜县界天目山,南流至(桐庐)县东一里入浙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有“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的地理环境描写,令人感受到桐庐江江水之险急。同时,表达了身在异乡的诗人对旧友的思念之情。

建德江。指新安江流经浙江衢县至建德县的一段。孟著名之诗《宿建德江》用“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境来表达和衬托了客愁之浓。

扬子津。是孟浩然游历吴越时常去之地。他经常心中怀着壮志未酬的遗憾之情,在扬子津眺望京城,如“桂楫中流望,京江两畔明”(《渡扬子江》);又如“北固临京口,夷山近海滨。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扬子津望京口》)、“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心驰茅山洞,目极枫树林”(《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就像孟浩然在《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中所写的一样,夜宿在扬子津时,孟浩然想起了长山的刘隐士。刘隐士和自己一样,曾想要建功立业,最终选择了隐逸。黄昏时分,雾气蒙蒙,望向京都所在的方向,不禁感叹斗转星移、霜露更迭,自己却还是碌碌无为。

乐城,即乐清。《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徒对芳尊酒,其如伏枕何。归屿理舟楫,江海正无波。”描写了滞留乐清的思乡之情。《除夜乐城张少府宅》《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写在“云海访瓯闽,风涛泊岛滨”的乐清,失意的作者与张子容怎样度过除夕“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这样一个特定的、令人思亲团聚的日子。

杭州樟亭。在钱塘县旧治南五里,后改名浙江亭。吴自牧《梦粱录》:“樟亭驿即浙江亭也,在跨浦桥南江岸。”白居易有诗云:“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月明何处见,潮水白茫茫。”樟亭还为唐代浙江观涛胜地,羊士谔《忆江南旧游》诗云“曲水三春弄采毫,樟亭八月又观潮”。孟浩然有《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与杭州薛司户登樟亭驿》等诗,“百里雷声震,鸣弦暂辍弹……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描写了樟亭观潮的胜境以及与樟亭相关的人文景观。

二 孟浩然襄阳、吴越诗中的人文意象

(一)襄阳、吴越诗中的历史与现实人物

羊祜。是古代著名的政治家,文武双全,清廉正直,深受军民的爱戴。《晋书·羊祜传》说:“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晋武帝司马炎曾评价羊祜“执德清劭,忠亮纯茂,经纬文武,謇謇正直。”并任命羊祜为荆州诸军都督,坐镇襄阳,筹划东伐孙吴之事。当他因积劳成疾,于世长辞时,当地军民无一不悲恸欲绝,襄阳百姓在他生前钟情的岘山建造了一块碑,以此来纪念羊祜的丰功伟绩。人们每每到这个地方,睹碑生情,椎心泣血,所以此碑也被称为“堕泪碑”。在《与诸子登岘山》中,孟浩然写到他登临岘山,凭吊羊公碑后的感触。人事总是在不停止地变化着,过去的一切不复存在,今天的一切很快又会成为过去。羊公虽然已经离世四百余年,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朝代的更替、人事的变迁,他的墓碑却依旧屹立于岘山之首,他的事迹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名垂千古。诗人反观自己,空有一身抱负,壮志未酬,一生碌碌无为,终将被世人所遗忘。整首诗流露出的是其怀才不遇的悲伤以及无限惆怅的沧桑感,使人不禁和作者一样“读罢泪沾襟”。在《送韩使君除洪州都曹》中,孟浩然用“召父多遗爱,羊公有令名”来歌颂羊公的丰功伟绩。《送王昌龄之岭南》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一联,把羊祜、贾谊与王昌龄作比,对王昌龄的能力和才华进行了一番肯定。如此有才气的人却即将被贬谪到未开化的岭南,不禁发出了“相思望斗牛”的感慨。

庞德公。东汉末年的名士庞德公,他与当时隐居襄阳的徐庶、司马徽、诸葛亮过从甚密,称诸葛亮为“卧龙”、司马徽为“水镜”、庞统为“凤雏”,皆庞德公语也,被誉为知人。据记载,荆州刺史刘表闻知庞德公德高望重,数次请他进府做官,皆辞不就。刘表问他不肯官禄,后世何以留子孙。庞公曰:“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刘表叹息而去。后来庞德公“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以终。闻一多先生曾这样评价:“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他所说的这个古人就是庞德公。庞德公对孟浩然的影响极其深远,庞公乃高风亮节、淡泊名利之人,孟浩然仰慕已久,深以庞德公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支撑着自己远离喧嚣,远离尘俗。他的诗中多次提及庞德公,比如“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登鹿门山怀古》)、“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夜归鹿门山歌》)、“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湖”(《寻张五回夜园作》)。在《题张野人园庐》中,他这样写道“门无俗士驾,人有上皇风。何处先贤传,惟称庞德公”。隐居山林,乐趣无穷,耕作、垂钓、饮酒,让人乐不思蜀,不必担心会有庸俗之人前来打扰。他最敬重的先贤庞德公,就是这样怡然自得地活着。

郑交甫。孟浩然在“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万山潭作》),以及“漾舟逗何处,神女汉皋曲”(《初春汉中漾舟》)中,均提到了郑交甫适楚故事。《文选》卷十二晋·郭景纯(璞)《江赋》:“感交甫之丧佩。”唐李善注引《韩诗内传》:“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事亦见旧题汉刘向《列仙传》卷上《江妃二女》。相传郑交甫在万山游玩时,巧遇两位神女出游。郑交甫向神女索取佩带上的饰物,游女解佩赠之,突然间,游女及佩饰均消失不见,郑交甫为此惆怅迷惘。诗人把这个故事演绎成美好爱情故事,融入诗中,为全诗奠定了愉悦的感情基调。这个典故为万山潭及周边增添了浪漫的色彩,其中带有些许神秘,更显清幽。我们既从诗中领略到万山潭的清丽景色,也体会到孟浩然淡雅的心境和淡泊的情怀。

张子容,湖北襄阳人,排行八,又名张八。约唐玄宗开元十六年前后在世。《唐才子传》:“子容,襄阳人。开元元年常无名榜进士,仕为乐城令(按《唐诗纪事》作“乐城尉”。子容有《贬乐城尉日作》诗,浩然诗亦称为“乐城张少府”,作“尉”是)。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死生交,诗篇唱答颇多。复值乱离,流寓江表。后竟弃官归旧业……有诗集。兴趣高远,略去凡近。当时哲匠,咸称道焉。”子容曾为晋陵、乐城尉。为乐城尉时,浩然曾往探访。后为奉天令、郎中、义王府司马,晚年弃官回乡。孟诗《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林园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狭径花将尽,闲庭竹扫净。翠羽戏兰苕,赪鳞动荷柄。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感咏。感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丝。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诗人向远在乐城的子容寄去了一片相思之情。从用“贾谊”“潘岳”之典可读出诗人的惆怅和失意。还有《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除夜乐城张少府宅》《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送张子容赴举》《登岘山亭寄晋陵张少府》《张郎中梅园作》《送张郎中迁京》等诗描写了张子容的故人之思及怀乡之情。

(二)襄阳、吴越诗中的田园与隐逸形象

田园与隐士。在孟浩然襄阳诗中,有相当一部分诗作反映了他对田园隐逸生活的向往。《齿坐呈山南诸隐》:“习公有遗坐,高在白云陲。樵子不见识,山僧赏自知。以余为好事,携手一来窥。竹露闲夜滴,松风清昼吹。从来抱微尚,况复感前规。于此无奇策,苍生奚以为。”表明自己对百姓无能为力,只有栖隐之志。相同意象的襄阳诗还有《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徵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论。”《白云先生王迥见访》《上巳日涧南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夏日浮舟过陈逸人别业》《寻梅道士张逸人》等等,对田园隐逸生活作了多方位的描写与刻画,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田园隐士的形象。而《田家元日》:“我年已强仕,无禄尚忧农。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田园作》:“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在对家乡田园风光描写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诗人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心理。

山水与僧道。孟浩然在家乡时,与不少寺观僧道有交往,这在襄阳诗中多有反映。如《游明禅师西山兰若》描写了西山明禅师居所“西山多奇状,秀出傍前楹。停午收彩翠,夕阳照分明。……结庐就嵌窟,翦竹通迳行”之美丽幽静,《寻香山湛上人》“朝游访名山,山远在空翠。氛氲亘百里,日入行始至。谷口闻钟声,林端识香气。杖策寻故人,解鞍暂停骑。石门殊壑险,篁迳转森邃……”又给我们展示了一幅深邃的襄阳山水图景。《游景空寺兰若》“龙象经行处,山腰度石关。屡迷青嶂合,时爱绿萝闲。宴息花林下,高谈竹屿间。寥寥隔尘事,疑是入鸡山”对景空寺做了细致的刻画。景空寺一名白马寺,在襄阳市南十里白马山上。晋安王为释法聪造,初名禅居寺,隋时改名景空。《过融上人兰若》:“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水鸟飞。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泉声恋翠微。”《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论。”此诗是赠给释皎上人,主要描写涧南园幽静的环境,与皎上人所居之地十分相似。还有《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游精思题观主山房》(误入桃源里,初怜竹迳深。方知仙子宅,未有世人寻。舞鹤过闲砌,飞猿啸密林。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与王昌龄宴黄道士房》(酌霞复对此,宛似入蓬壶)、《赠道士参寥》、《清明日宴梅道士房》、《伤岘山云表观主》、《梅道士水亭》(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隐居不可见,高论莫能酬。水接仙源近,山藏鬼谷幽。再来迷处所,花下问渔舟)等描写家乡道观的作品,反映了作者寻求山野宁静之心境。

而在孟浩然吴越诗中也出现不少寺观僧道的意象。主要僧人有符公、义公等,如《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之中的“云门寺”,就在今浙江绍兴南云门山。施宿《会稽志》载:“云门山在会稽县南三十里。旧经云:晋义熙二年,中书令王子敬居此,有五色云见,诏建寺,号云门。”前诗题中的“兰若”也是佛寺。该诗描写了符公兰若的幽静“所居最幽绝,所住皆静者。密筱夹路旁,清泉流舍下”以及符公的尘念俱舍、“四禅合真如”的心态。《题大禹寺义公禅房》:“义公习禅处,结构依空林。户外一峰秀,阶前群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对大禹寺义公禅房作了如临其境的刻画与赞美。大禹寺在今绍兴会稽山上。《法苑珠林》载:“吴州会稽山大禹寺立塔舍利,泛度五江,风波皆不起;又放神光,获得紫芝。”另有《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描写了“石城寺”,即宝相寺。《一统志》:“宝相寺,在新昌县西南南明山。齐永明中,僧护凿石造弥勒佛像,高百尺,因建寺。”梁刘勰有《剡县石城寺弥勒石像碑铭》。此诗表达了洗去世俗烦恼“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的愿望。孟浩然吴越诗中的主要道士是天台太一子。《宿天台桐柏观》《越中逢天台太一子》《寻天台山作》《寄天台道士》之“天台”是道教圣地。桐柏观,在天台山脉之桐柏山上,唐睿宗时司马承祯所建。四诗皆描写了道教成仙的迷人环境:“息阴憩桐柏,采秀寻灵草。鹤唳清露垂,鸡鸣信潮早。”“鸡鸣见日出,每与仙人会。来去赤城中,逍遥白云外。莓苔异人间,瀑布作空界。福庭长不死,华顶旧称最。”以及道士求仙之举:“吾友太一子,餐霞卧赤城”,“海上求仙客,三山望几时?焚香宿华顶,裛露采灵芝……傥因松子去,长与仙人辞”等,这些描写反映了诗人内心对道家的钦慕之情。

渔夫与舟子。在孟浩然的襄阳、吴越诗中,他多次提到垂钓者、渔夫。如襄阳诗中的“垂钓者”意象,《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就有“外事情都远,中流性所便。闲垂太公钓,兴发子猷船”所引用的“姜太公垂钓”的典故。还有“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竹屿见垂钓,茅斋闻读书”(《西山寻辛谔》)中,诗人描述自己在竹屿看人垂钓的情景,这其实也就是描写隐士生活。这在吴越诗中亦有此类意象,如“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耶溪泛舟》)中的白首垂钓翁。《耶溪泛舟》是孟浩然在长安求仕未成,漫无目的地兜游江浙时写下的著名诗作。披着夕阳的余辉,渔夫引吭高歌,女子在河边惬意自得地捣衣,与诗人踌躇满志,却逢官场失意的失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面对闲适的山水,对照自己“心为形役”的情状,一种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思想便油然而起。何必涉足于纷扰多事的人世间?何不早日放下济世的抱负,摆脱俗务,随遇而安,当个“垂钓翁”远离尘嚣?这首诗景中寓情,“脉脉不得语”恰好是诗人思想感情的自我写照。

古诗中,诗人塑造的渔父形象,大多数是隐逸之士的代表,典籍中也记载了许多纯粹的渔父:他们表面上心无牵挂,寄情山水,实际上博学厚重,对处世和安邦有着精到的见地。《庄子·刻意》里就说:“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在孟浩然所处年代的人,大多受到佛教思想与老庄思想的影响,隐逸的风气更加盛行。有的人是为了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而真心归隐;有的向往做“山中宰相”或走“终南捷径”;也有像孟浩然一样,看似乐于成为一名“避世”的渔父,但内心的真正想法是希望自己像姜太公隐居山中却被明君相中。对于像孟浩然一样的大多数壮志难酬的唐宋文人来说,临水垂钓已成为内心深处一个难解的情结,一个暗藏的希冀。

除了渔夫、钓者意象,孟浩然的诗中还多次出现“舟”或“舟子”意象。如“向夕问舟子,前程复几多。湾头正堪泊,淮里足风波”(《问舟子》)、“归来理舟楫,江海正无波”(《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舟中晓望》)、“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自洛之越》)、“白云向吴会,征帆亦相随”(《送谢录事之越》)、“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永嘉别张子容》)、“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广陵别薛八》)、“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等。中国古典诗歌中常用“舟”或“舟子”意象表现“漂泊”之心灵,就像“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中的“孤舟”,它的存在给人一种飘零不定之感。而舟子作为掌舵的人,控制着船的去向,他们身上带着以船为家的闲适、散淡、愉悦,他们体现了高雅、纯净、特立的人生境界,既保持着对世事的关注,也有自己内心的一片净土。可是孟浩然的心境,在这个漂泊的载体中,既有对舟子自由潇洒的情怀的羡慕之情,然而更多的是他无处安放的漂泊的心,是在归隐之乐中透露出的对壮志未酬的难以释怀。

三 孟浩然襄阳、吴越诗意象的意义

意象在诗词中展现的意义,绝大部分是表现作者的主观色彩情感志向,尽可能地使读者理解并接受,最大程度地引起他们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鸣。孟浩然襄阳诗与吴越诗中的众多意象同样承担着这一特殊意义,但又有不同的侧重点。

(一)孟襄阳诗意象侧重于表现荆楚文化与田园隐逸生活

文学跟地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法国文学评论家丹纳《艺术哲学》提出环境是影响和制约艺术创作的三大因素之一。由此可见,对于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隐居在襄阳的孟浩然而言,他的诗歌不可避免地深受荆楚文化的影响。孟浩然在襄阳城的涧南园成长和生活,襄阳的山清水秀养育了他。他倾心于襄阳的每一寸土地,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所以在孟浩然诗歌中有很多赞美襄阳的山水美景的,如北涧、岘山、万山、万山潭、鹿门山、望楚山、习家池等,以及历史传说人物,如羊祜、庞德公、郑交甫等,还有现实人物,张子容等。这些荆楚山水人文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诗人将其融入诗歌中,不仅丰富了诗歌的文化内容,也给孟浩然诗歌烙下鲜明的荆楚文化特色。

孟浩然襄阳诗主要表现田园隐逸生活。《题长安主人壁》:“久废南山田,谬陪东閤贤。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京还赠张维》:“拂衣去何处?高枕南山南。”《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樵木南山近,林闾北郭赊。先人留素业,老圃作邻家。”这些诗中表现的是一种对田园隐逸生活的向往。南山的确成了诗人心灵受伤后的避风港。《夜归鹿门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首联展示了日暮时分喧闹的鱼梁洲渡头,与诗人此刻沉静的心境形成对比,并以此衬托洒脱超俗的胸怀。整首诗按照时空顺序,分别写了江边和山中两个场景。通过鹿门清幽景色的描绘,表现了诗人恬静的心境,尤其是运用隐士庞德公之典,更突出了诗人的田园隐逸情趣。当然,孟浩然襄阳诗的田园隐逸情怀也受到了陶渊明之影响。他的诗歌中多次提到陶渊明,比如“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自洛之越》),此诗中“且乐杯中物”一句,便是借用陶渊明《责子诗》中的“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二)孟浩然吴越诗意象侧重表现了浓厚的相思与归隐情怀

相思离别。在吴越山水意象中大部分都笼罩着忧伤气氛,一般表达了客子乡愁、友人别愁的情绪。在“清旦江天迥,凉风西北吹。白云向吴会,征帆亦相随。想到耶溪日,应探禹穴奇。仙书倘相示,予在北山陲”(《送谢录事之越》)中,孟浩然于前两句展现了一幅凉风从西北吹过来,飒飒有声的场景,渲染了离别的悲伤气氛。清晨江天一色,白云卷卷,征帆片片,诗人送别友人,目送友人乘坐的船驶向吴会。希望友人能代替自己去耶溪游玩,去寻访让人称奇的大禹陵墓。友人到了越地给自己写信时,或许此时已经隐居于北山边陲里了。此诗中的吴越山水意象无不透露出诗人对于友人的不舍。

在润州饯别兄弟时,诗人写下了《早春润州送从弟还乡》:“兄弟游吴国,庭闱恋楚关。已多新岁感,更饯白眉还。归泛西江水,离筵北固山。乡园欲有赠,梅柳著先攀。”在远古,高山峻岭在人们眼中是通天之处,这片神圣之地是神仙居住的,所以常常令人心驰神往。看着从弟在吴国周游期间,心心念念牵挂着家乡,想到时光流逝、人渐渐变老,孟浩然的思乡之情也被勾起。在北固山设宴为从弟送行,从弟乘船沿着西江回家去。“梅柳著先攀”一句更是体现了诗人对家乡的无限思念。

在永嘉江上与张子容饯别时,诗人写下了《永嘉别张子容》:“旧国余归楚,新年子北征。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日夕故园意,汀洲春草生。何时一杯酒,重与季鹰倾”,依依惜别,期盼能早日相聚。在《宿建德江》中,孟浩然先用“移舟泊烟诸,日暮客愁新”两句,勾勒出夕阳西下的自然环境,给全诗笼罩上一层凄清的感觉。傍晚时分,小船停靠在洲旁,望着苍茫的天空,“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把自己的孤寂情怀寄托给月亮,山水之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羁旅愁思,随境冉冉而生。

扬子津也是孟浩然游历吴越时常去的地方,他经常心中怀着壮志未酬的遗憾之情,在扬子津眺望京城,如“桂楫中流望,京江两畔明”(《渡扬子江》);又如“北固临京口,夷山近海滨。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扬子津望京口》)、“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心驰茅山洞,目极枫树林”(《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就像孟浩然在《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中所写的一样,夜宿在扬子津时,孟浩然想起了长山的刘隐士。刘隐士和自己一样,曾想要建功立业,最终选择了隐逸。黄昏时分,雾气蒙蒙,望向京都所在的方向,不禁感叹斗转星移、霜露更迭,自己却还碌碌无为,不免长叹一声。他也曾到杭州,观看钱塘江涨潮,写下了“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的诗篇。在永嘉江,诗人留下了“众鸟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夜宿永嘉江时,发出了“我行穷水国,君使入京华。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涯。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的震撼呼声。

孟浩然在漫游吴越山水期间,创作了大量的地理意象诗歌。清幽荡漾的流水,寄托着人们的思归情感。因此,每当临水之时,总会牵起不尽的离情,思念远方的亲人。孟浩然漂流在外,必然会见水思乡盼归。山铸造风骨,让人意志坚强、心胸开阔,产生承载万物的伟大情怀,所以它总能勾起文人超脱的情怀,构筑起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这些灵动的意象,因为融进孟浩然真切的情感,富含多种意蕴,不仅意境清幽空雅,而且情感丰富。三年的吴越之游,不仅开阔了孟浩然的视野和胸襟,也在一定程度上陶冶了他安于淡泊的品格。

归隐情怀。如渔夫、钓者、道人、僧人等人文意象,耶溪、建德江、扬子江、永嘉江、长山、云门山等山水地理意象,或表达恬淡闲适心情,或表达厌恶官场生活,或希冀归隐。登临浙江绍兴的云门山时,孟浩然写下了《题云门山,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登台岭、探访耶溪源头,期间累了就在寺院中休息。眺望远处,发现晴山和秦望山是如此接近,宽广的镜湖碧波荡漾。黄昏时分,白云凝聚在一起,苍茫的大海浩瀚无边。家乡茫茫不可见,好友则远在朝廷。待到好友辞官之日,希望能一同欣赏这片碧山绿水。诗人此时入仕未果,想在吴越山水的恣意游玩中获得暂时的解脱。可以看出孟浩然官场失意后流露的归隐之意。

但是,想归隐的时候,他又忘记不了建功立业。“陈平无产业,尼父倦东西。负郭昔云翳,问津今亦迷。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两见夏云起,再闻春鸟啼。怀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圣主贤为宝,君何隐遁栖”(《久滞越中,贻谢南池、会稽贺少府》)写游览越州之经历。他想起昔日汉代陈平没有什么功绩,生活穷困潦倒,仲尼也曾厌倦周游列国的生活。想探访旧时询问过的渡口,现在却找不到了。每天在梅福探寻仙人的踪迹,在若耶溪恣意游玩。君主若能重用贤才的话,我又何必在这里隐居。“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

(三)孟襄阳、吴越诗意象丰富了盛唐气象中“清”的风尚

盛唐诗歌所呈现的盛唐气象,除了雄放、朝气蓬勃的气象外,还如罗宗强先生所言:“盛唐诗坛反映出来的另一倾向,就是追求自然的美。盛唐诗歌的兴象与风骨,是在自然的形式中得到表现的。它的情景交融的诗歌意境,它的浓烈的感情,壮大的气势,都以其质朴的、自然无华的面貌,呈现在人们面前。盛唐诗歌表现的,不是一种错彩镂金的美,而是一种清水芙蓉的美。”明胡应麟《诗薮》论及孟浩然诗歌的风格时说“清而旷”,并在与其他不同时代的山水诗人对比中突出了孟诗之“清旷”的独特风格:“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義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婉。”孟浩然同时代的人也有如此看法,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里云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李白《赠孟浩然》诗亦描写了诗人的林下风采:“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抱清芬。”通观孟集,诗人描写家乡或异乡山水,都是表现自己的清高自赏、遗世独立。在其诗中,“露”“光”“辉”“溪”等“清”的意象以及“竹林”“深笋”“青藤”等“淡”的意象,都散发出清新宜人的气息,反映了作者诗情诗性的高洁清雅。这种“清”的风尚,为盛唐气象中增添了多样化的因素,大大地充实和丰富了盛唐气象。

通过对孟浩然襄阳和吴越诗中的地理意象与人文意象的分析,从中可以看出,襄阳诗意象侧重于荆楚文化与田园隐逸生活,吴越诗意象侧重表现了浓厚的相思与归隐情怀,它们同时又为盛唐气象提供了多样化的质素,丰富了盛唐气象中“清”的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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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吕 斌

2016-10-06

2014年韩山师范学院教授启动项目“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宋代集句诗研究”(项目编号:QD20140922)。

张福清(1968— ),男,湖北建始人,教授,副院长,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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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3-00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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