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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华州诗论

2017-11-13魏耕原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七律杜甫

魏耕原

杜甫华州诗论

魏耕原

杜甫贬放华州为时不到一年,所作诗歌与以后相较,数量不多。然此时不仅是弃职掾属走向布衣的转型期,也是诗歌创革的发轫期,尤其是把堂皇典丽的七律一变而为“白话七律”,而且以瘦病之丑化而为美进入审丑阶段,又从淳朴的友情与深挚的亲情感到温煦,而与官场的冷漠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对于杜甫人生与创作道路,都具有深远的影响。

贬放华州 白话七律 瘦病之丑 友谊亲情

杜诗分期,无论三期、四期,甚或分为八期,或是前人所论,从来未提到华州时期。一来杜甫在此地为时不长,二来作品亦不丰,故不为人所注目。新时期以地域文学与文化研究日渐兴盛,方有着眼。然华州时期不仅对杜甫政治上进退关系至大,而且对杜诗的转型影响甚巨,因此有必要予以充分的关注。

一、华州时期的重要意义

峡而思乡也。上四追忆华州,下四华州有感。”又谓颔联为“此在峡而忆华州也”。浦起龙说:“何缘独思华州,适览‘巫峡’‘蜀江’,有如‘华岳’‘黄河’,故以为言尔。华在两京之间,亦思乡也。境虽相似,而病泊愈时,与‘潼关诗兴’迥别矣。”实际上思华州、思“华州诗兴多”、思乡,三者为一事。因华州为“京邑”,而长安南“杜曲幸有桑麻田”。所以思华州即思长安,思华州亦即思“潼关诗兴多”。仇注说:“向贬司功,而诗兴偏多,以华岳、黄河足引壮思也。”山河壮思的说法不太可靠,因华州时期没有写过黄河的诗,虽有一首《望岳》则意不在山。写此诗时离开华州已七年多,时年55岁,而为何对华州即“潼关诗兴多”如此怀念呢?

话得从头说起。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贬放华州司功参军,上年四月从沦陷之长安冒险逃奔肃宗行在凤翔,五月授左拾遗,旋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在朝廷立足,就很不自在,便请假探家,闰八月至鄜州。期间两京收复,十一月携家返长安。次年六月肃宗宿怨积发,房琯、严武、张镐先后贬放。杜甫六月贬华州参军。其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李白、杜甫、王维诗歌新论”(编号:13FZW059)成果。

作者:魏耕原,西安培华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710125。年冬探省洛阳访旧,次年春返华州,写下著名的“三吏”“三别”,而在洛阳有《洗兵马》之杰作,七月即决意赴秦州。在华州时间首尾不足一年,而期间往返洛阳与蓝田等地将近半年。此时作诗41首,除去作于外地13首,也不过28首。杜诗共1457首,从25-55岁的30年为作诗总年龄,年均48首,华州诗低于一生年均数,入陇前作诗总数263首,年均为11首。在陇半年为126首,入蜀至去世11年为1194首,后者年均108首。居夔两年半共470首,年均170首;流落湖湘两年半为148首,年均59首;居草堂两年半为175首,年均70首;流落两川三年半为280首,年均80首;35岁前的壮游十年为24首,年均2.4首;长安10年为113首,年均11首;辗转兵燹三年半为126首,除去华州近一年余二年半为85首,年均34首。按年均排列:居陇第一,夔州第二,两川第三,草堂第四,湖湘第五,华州第六,辗转兵燹第七,长安十年第八,壮游第九。由此可见,在未离开关中前华州年均诗数量最多,离开华州后居陇为一生最多。仅从年均数量看,华州诗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其次,华州时期是杜甫由官员到布衣的转型期。天宝十四载(755)十月,已经44岁的杜陵布衣,经过长安十年的苦苦追求,才争取到右卫率兵曹参军。然任职一月左右赴奉先探家。次年二月就职,四月又赴奉先,经白水,移家鄜州。八月赴灵武,途中被叛军押回长安。肃宗至德二载(757)四年,从长安逃奔凤翔。此后,已见前文。由上可见任右卫率兵曹参军仅两月左右,任左拾遗在朝仅10月,任华州司功11月,断续三次做官实际不足两年时间,前后连续四年。比起陶渊明五官三休实际任职三、四年,只有一半。作为入世者的杜甫与出世者陶渊明绝然不同,然而却像陶渊明一样,不,比陶还坚决,而且还提前两年就铁了心弃职,难道他不“致君尧舜上”了?也不想“再使风俗淳”了?作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杜甫,难道他的政治观念就真的像陶渊明那样,“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了吗?

对此,陈贻焮先生说得很详细:“乾元二年这一年,对杜甫的一生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就在这一年,诗人经过了多时的反省和探索,终于从思想感情上完成了日渐远离皇帝而走向人民的痛苦过渡,谱写出反映人民苦难生活的新篇章,为他前期已取得的辉煌的诗歌创作成就,增添了新的耀眼光彩;同时也清醒了头脑,破除了对朝廷的幻想,坚定了去志,于这年七月,属‘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新唐书》本传语),从此便走上了后期‘漂泊西南’的坎坷的人生道路。他的《立秋后题》说:‘……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行役?’这简直是老杜的《归去来兮辞》,是他弃官的宣言书。可见他采取这一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对污浊时政痛心疾首的鄙弃,所传因‘关辅饥’而弃官,只不过是托辞而已。”此年弃官确对杜甫很重要,标志又回到布衣,这确实是痛苦的抉择。然他本身是政治诗人,无论为官为民,关心时局与忧国忧民始终是生死不弃的人生准则。任兵曹参军期间,他写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任左拾遗期间,有《北征》《羌村三首》;任司功参军期间,又有《洗兵马》与“三吏”“三别”,然而一旦离开关中,弃官漂泊,固然有许多佳制,但像上边这样重大题材的划时代之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从数量看,弃官后之作多到1194首,此前仅有263首,但从精品比例看,前者远迈后者。政治诗人本应在政治中心地区,才能发挥本能的政治作用。朱熹曾说“夔州诗却说得郑重烦絮”,“晚年诗都不可晓”,“其晚年诗都哑了”。反过来说,弃官前的诗绝不会“哑”,而是响,响得很厉害。如果没有弃官后的诗,杜甫也不失为诗人;若没有弃官前诗,起码会黯然失色,无法与李白相比。这也正是他本人何以要言“忆在潼关诗兴多”的原因。“诗兴多”非谓诗的数量多,对一个政治诗人来说,关乎军国大政的题材多,才能触发创作的兴致,才能有举足轻重的大制作,才能充分发挥政治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杜甫的弃官,出自于对肃宗的失望。而对肃宗的失望,自疏救房琯触怒肃宗以后就已萌生。他请假探亲,长达二月之久,而凤翔距鄜州只有300多里,鄜县距长安也不过400多里,往返用不上十天。说明这时远不如三个月前逃奔行在那样激动而满怀热忱。他对肃宗失望,在《北征》里已看出端倪,一是借兵回纥,二是收复两京,都与肃宗有重大分歧。前者以复京后任从回纥抢掠为代价,不须多言;后者向来尚未为人注意而一直被误解,这就是《北征》所说的: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问题出在对前两句的理解上。“指掌收”言出手可得,“不足拔”谓不值得拔取,这二者其实是互文,这两句是说长安、洛阳很容易收复,从战略意义上看不值得急欲收复。那么应当怎样进军平叛呢?目前当务之急应当从根本上消灭敌人,就是以下四句的方案,紧然第三句“请”字意义明显,“请深入”即请先深入敌后,隔断敌人大本营河北、山东与二京的联系,掌控局势,使其首尾难顾,然后聚集兵力扫荡恒碣、青徐。回头收复两京就唾手可得。若从相反角度看,如果先攻克两京,敌人不过弃城而奔,其实力不会得到损耗,平叛岁月就会延宕下去,就不会有“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的局面。然自宋人就误解了前两句,而与上文不要借助回纥纠缠在一起,理解成现在攻克两京很容易,克复后再深入河北。如赵次公注就说:“此正时议以为国家自有恢复中原之理,官军深入自足破贼,不必专用回纥兵也。”后人则从此思路而来,王嗣奭即谓“官军”两句“见不可全恃夷兵,但借为先驱耳”。仇注亦言此段:“此陈专用官军之利。是时名将统兵,奇正兼出,可以收两京,定河北,而擒安史,此为制胜万全之策。”浦注亦复如是,认为此段:“拨家计而忧国恤,为当时反正之急务,深以速收京阙,直擒贼巢为望。……文势直赶到‘蓄锐可俱发’,仍以‘回纥’‘官军’总统言之。盖此时所急,尤在克复,不与《留花门》诗同旨。”⑪今人注亦说:“杜甫殷切盼望即为收复两京,再请以官军为主力,一举而扫平敌人在东方和北方的各个据点。”⑫或者说:“这段议论时局,对借兵回纥表示忧虑,希望以官军为主力收复两京,然后直捣叛军巢穴。”⑬

对于“伊洛”两句,前人亦有不同看法。朱鹤龄说:“当时李泌之议,欲令建宁并塞北出,与李光弼犄角,以取范阳,所见正与公同。”⑭仇注又引朱氏此注,可见心持两端。今人亦有赞成朱注者⑮,可惜此说不为时重。李泌消灭安史之议:“不过两年,天下无寇矣。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则思明、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守忠、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两军絷其四将也。……彼救首则击其尾,救尾则击其首,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劳,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来春复命建宁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阳,覆其巢穴。贼退则无所归,留则不获安,然后大军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⑯此即杜诗“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即先除其巢穴,则两京叛军无所归,根本可以永绝。

可惜肃宗以“切于晨昏之恋,不能待此决矣”⑰,拒绝李泌此议,而急于收复两京。这实是天大的谎言,迎接上皇早晚问安,纯属掩耳盗铃!因为玄宗逃蜀途中接受房琯设藩命诸子分总天下节制的建议,而肃宗即位本属逆取,就给他造成极大的威胁。即位次年,肃宗就连续贬放从蜀之臣房琯、严武、贾至等人。而急复两京意在巩固抢班夺权之皇位,不惜向回纥出卖抢掠长安的惨劫代价。对于李泌分割其势先取河北巢穴而后再收复两京的战略,当然不会听取。故收京后李泌即归隐。杜甫身在中枢对于当时局势自然明了,不借回纥兵已属当时“时议”,杜甫也是赞成的。对于平叛认为先不急于复京,也就不需要借助回纥,而是“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然后“开青徐”而“略恒碣”。而且在至德二载(757)四月,肃宗调在河东击败叛军的郭子仪赴凤翔,准备收复长安。子仪归至西渭桥,为叛军堵截,五月在长安西清渠大败。肃宗决意收京,郭子仪请借助回纥,九月即收复长安。清渠之败时,杜甫尚在凤翔,如果赞同先收二京,必然也赞成借助回纥。由此亦可见,对此二者均持反对意见,故提出“蓄锐待发”。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说法。然而肃宗倒行逆施,使杜甫对这位“中兴主”失望,加上连贬玄宗身边旧臣,包括自己在内的日子不好过。只要看看在鄜州所作的《收京》其三的“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语带讥讽,即可知对收京之态度。

回长安后,京华毕竟收复,故《腊日》《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与此时的禁省诗还带有一定的欣望。然而就在次年春,早朝诗刚结束,即贬贾至,杜甫有《送贾阁老出汝州》,就成了“去住损春心”的光景。此后半年他在苦恼中度过。《曲江二首》其一说的“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去志已有;《曲江对酒》说“懒朝真与世相违”,又说“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已经考虑到“拂衣”而去。这年六月贬房琯为豳州刺史,贬严武为巴州刺史、刘秩为阆中刺史,肃宗开始排挤玄宗旧臣。

杜甫坐房党贬华州掾。有长题诗记其事:《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题目告诉:上年冒险从长安逃奔行在,授左拾遗,然而不到一年仍出此门,这次却被贬放州之掾吏,冷热骤变如此,真要“有悲往事”。杜甫在玄宗朝仅作了几月参军,名位低微,还没资格被视为玄宗旧臣,但他疏救房琯,就够上了“房党”中人。时下论者不说肃宗阴鸷,却说杜甫不会做官。肃宗不用张镐、房琯,又疑忌郭子仪、李光弼,重用李辅国,内惧张良娣。宁愿使长安遭受收复后的洗劫,也要收京牢固帝位。房琯本为文臣,自请击敌,大义可嘉。肃宗为陷其于网,仅派四万人,又遣宦官督战,导致陈陶斜之败,事后隐忍不发。至次年因其门客受贿细故,罢免房琯相位。杜甫疏救亦出于大义,并非因与其早先为布衣交,直到房琯卒后,杜甫始终认为此举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肃宗抛弃了杜甫,杜甫对在军国大政与官员取舍诸方面与其相背的肃宗,也彻底失望以至于绝望。至于“移官”华州,犹如陶渊明弃官前就任彭泽令一样,同样只是一个过渡罢了。华州时期不仅是杜甫仕历的一大转折,而且是七律的变革与审美趋向一大转变,对以后诗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二、华州是杜甫七律变革的开端

华州是杜甫的贬所,也是他七律发生重大变革之发祥地。入陇前杜甫七律只有19首,除了绝句以外,在诸体中数量不多。早期的七律基本上沿着盛唐高华流美峨冠博带的路子走来。诸如《郑驸马宅宴洞中》《城西陂泛舟》《赠田九判官梁丘》《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以及收京后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紫宸殿退朝口号》《题省中壁》《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都是些富丽堂皇之作,注入自己的感情不多。期间只有少数篇章,融入了深沉的情怀。像《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无论结构的顿挫,对偶的起伏,已初露厚重苍凉感慨悲愤之个性特色。然而这一特色,只有到了入川之后期才得到长足发展,此时不过乍露端倪。

在回京任左拾遗的半年中,杜甫诗逐渐出现了一种异常,把俗语俚词间或楔进七律,有意无意地要化解盛唐七律的浓丽,以求新的途径。《腊日》的“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以语见反复的歌行句入律,虽是初唐常见手段,但杜甫这两句全用口语俗词,带有异样的通俗化的特点,所谓“杜七律多有开宋调者,此亦是”⑱,当指这两句。《曲江二首》其一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一片飞花”与“风飘万点”均为口头语。特别是“伤”的“过多”义,则是俗词俗义,地域性强,直至现在关中百姓还挂在口头。仇注以为是“伤于酒也”⑲,直至现在不少的注本都注错了⑳,更不会留意杜甫七律在悄然变革。起码在进行以白话语词楔入七律的实验,这对盛唐七律毫无疑问属于一种革新。其二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后句全是口语,自此以后更成为流行的口头语。又以“寻常”对“七十”,如此偶对又好像“家常饭”,简易而亲切,看来杜甫决心要做白话七律的实验,虽然还处于局部的尝试。顾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本现成语。公诗凡俚言俗语,皆可供雅料也”。㉑所言甚是。

至华州,这种实验就大面积地开始了。杜甫是悲剧诗人,他本身便是悲剧的好材料。越是痛苦与不幸,他的诗愈好。曲江诗时期,杜甫很郁闷,七律就作得有些别样。华州时期心情别扭,心理的创伤之深,对他这样入世观念很强且要致君尧舜自比稷契者,就不待言之。但他意志坚毅,受过不尽的磨难,骨子里有不少倔强,而且很有些反弹性。他每以幽默在过不去的坎儿中“穷开心”。他被逐出长安时的“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不亢不卑,倔强之中有反讽,这就是杜甫的性格,这和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区别得很鲜明。进入华州的第一首七律《题郑县亭子》就很异样:“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晴宫柳暗长春。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因心里有了“拂袖”的念头,不快自减。一入手即“发兴新”,“发兴”是“凭高”临远时习见情怀,而“新”在何处?中两联景观一大一小,先远后近,为盛唐七律正宗格局,然颈联两句拟人化,是杜诗前此没有的。盛唐七律以拟人颂圣,他却用之讽刺。“异味化”很浓,又是一种象征,仇注说:“雀欺蜂趁,喻众谤交侵,而一身孤立。”㉒这是隐痛,故有“幽独伤神”心境。群雀欺燕、山蜂追人,俗化性小景这是过去没有的,也是不会入诗的。而且属于拗体,可见精心为之,虽然难臻上品,风格却是独特的。

至华州,则全面展开,出现一种全新的白话律诗。《望岳》即属一种新面孔: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看题该是山水诗,而且是名山,然而这与早期望泰山的同题诗绝然两样。华山诸峰环抱,西峰最为险峻。首句气象峥嵘,次句却出之家常俗语。三四句一庄一俗,以下全为口语。借助谷、峰、山门名组成“有”“无”对偶,斡旋有力,末两句言秋凉后登山。此诗浑朴雄劲,通首为比。以峰之高低尊卑,象征帝王高高在上。以秋凉登山,是说将来有机会很想向肃宗问个明白。卢元昌说:“公出华州,以见愠群小,不得于君,故寓感于望岳。曰‘安得仙人九节仗,悲青云无梯’;曰‘车箱入谷无归路’,喻人情艰险也;曰‘箭栝通天有一门’,分明望君门兮九重,欲向重华陈辞也;故遂结曰‘稍待……’。何以待凉冷后?时小人之炽方张也。意者,‘移官岂至尊’?公反复思之,未得其故,故欲向白帝向真源。”㉓此诗与一般望山迥然有别,意不在山,不写景,不设色,全从贬斥失意中写出,空中描述,纯出想象比拟之词。从语言看,则又是白话一片,属于十足的白话律诗。

此年夏天炎热难奈,又有《早秋苦热堆案相仍》,颇引人注目:

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如此粗腔大调,使我们看到杜甫的另一面,就像以儒家为依归,而有时却大喊“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循规蹈矩的杜甫也有不依礼法的一面。如果再看看《春宿左省》的“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就觉得如出二手。或者说简直是两个杜甫,互相的差别是多么大呀!就此诗本身看,感觉不出是七律,更增加抑塞愤懑之气。显示出作者特意为之,而非率尔之章。蝎与蝇在《诗经》中出现过,《小雅·都人士》的“彼君子女,卷发如虿”,《青蝇》的“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齐风·鸡鸣》的“匪鸡之鸣,苍蝇之声”,或形容女性卷发如蝎,或仅作起兴,目的在于所引之词,或以其声作陪衬,却非直接描写。曹植《赠白王马彪》的“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即来自《青蝇》谗言之喻,是诅咒痛斥,而非只给人看。大概自晋宋以降,蝎蝇很少入诗。杜甫用这些东西作足偶对,大做文章,古诗都拒绝的东西,他却写进富丽典雅的七律,这简直是破天荒,属于“破题儿头一遭”,就像把人装进热笼,层层加温;曰“炎蒸”,曰“对食不餐”,曰“夜里足蝎”,曰“秋后多蝇”,曰“束带发狂”,曰“簿书何急”,总之热得发狂大叫,恨不得“赤脚踏层冰”,就像韩愈所说的“当流赤足踏涧石”,那样还不解热,而且“踏层冰”!这里没有夏日热景,没有七律不可或缺的装饰,也不讲究对偶技巧,亦无闪光的名句,全为纪实,不需要凝练,亦不追求言外之意,也是直述真情实事,连夸张也拒绝了,只是用了大嗓门喊了出来。特别是语言不是诗化的,而是生活用语,是日常习见的,包括开头之月日记时与末尾现象,都是彻头彻尾的大白话,只是用来就题即事,而成就了十足的“白话律诗”。卢元昌说:“当时朝中小人如王玙、崔圆,又有李辅国之奸恶,其为蝎蝇,不一而足。公忧谗畏讥,不能显斥,托之此物。”㉔就是没有看准这种“白话律诗”就题直述的特性。唐元竑说:“《望岳》诗及《早秋苦热》诗,皆全首纵荡,如骏马挣脱羁勒,奔逸难制。时公初到华州,失意时所作也。微带离骚,故笔底乃尔。”㉕看出了情感的纵荡,而语言同样“纵荡”,挣脱了盛唐富丽堂皇的格局的“羁勒”,显示了白话律诗“奔逸难制”的特色。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说曲江诗是在格局上对七律予以白话的楔入,充其量是一种尝试或实验。华州诗则出现整首的白话七律,从《题郑县亭子》鸟虫琐事入诗,到《望岳》的通篇象征,再至《早秋苦热》的日常生活记录,全都以生活化口语为语科,构铸成风格乃至语言,包括所用材料,都带有民间化特色,全方位的“白话律诗”至此形成。虽然不占杜甫七律的主体,仅是其中一种分支而已,而且这三首七律亦非杜诗上乘,但却标明杜甫七律革新初步形成,为以后入川草堂初期田园七律亦即白话诗作了创作趋向的基奠,为集大成的杜甫七律,提供了新的品种,也是对盛唐七律大刀阔斧翻天覆地的革新,其风格意义的确立远远超过诗歌艺术价值的本身。

三、从瘦丑与朴实中发现美

华州诗在白话七律的建树上,往往不为人注意,但却具有在风格创新上的里程碑作用。除此以外,以丑为美,以朴实的友情为美,人们注意到了,但却没有留意与华州诗的关系。这应当是仪态万方的杜诗中两种重要的范型。

美之为美,人所尽知,而丑之为美,则非人所尽能发现。杜甫是从辛苦流离中的过来人。他对贫穷最有切肤的体会,早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贫穷卑贱的折磨,并非炫耀的“资本”,只能遭人鄙夷。但对抱负甚高的杜甫,却充斥着“儒冠多误身”的不平之气,而更激愤,所以贫穷之丑就转化成感慨不平之美。《北征》写到陕北的酸枣:“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琐细之果既不能食用,也没有观赏价值,杜甫却从瘦丑中看出美来,为之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同在一个天地,丧乱使人不得安宁,而瘦丑的酸枣却照常结实,好像处于另外一个世界——桃花源,而引发“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的感慨来。这种发现是根源悲惨世界中的人对平安社会的向往。即便今日诗人与画家,可以画出陕北的山丹丹花,也不会歌咏或去描画不入诗的瘦丑的酸枣。杜甫途中沿路所见都是可畏可伤可痛者,正是在奔走愁绝时,“偏有闲心清眼,看景入微”㉖,从中却看出“可喜者”㉗,犹能各遂所生,比起丧乱中的人就幸福多了。

还有到家一段:“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这是贫穷导致的脏与丑,绝无美可言,按理看到子女如此,只有“所愧为人父”的内疚,而绝不会有“亦可悦”的心情。然而含泪的杜甫却绽放出慈祥的笑容:“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这是多么奇形怪状的衣着,本来好端端的图案花纹,却异样地分布在不应有的位置上。——大人的一件旧官服裁成童装好几件㉘,原本在胸前的或者处背后,甚至裤子的背后;连在一起的分开了,端正的却翻倒了,如此之滑稽,比起戏剧中的丑角打扮还要丑。所以,李长祥说:“移曲折,则文理失;颠倒,则形影非。又是在短褐上,既可笑,又可怜,想见旧家贫困。”㉙“可怜”是人情之常,“可笑”则是从“可怜”中看出,从穷丑中看出“美”来。杨伦说:“叙儿女事可悲可笑,乃从《东山》诗果蠃瓜苦等得来,故不嫌琐悉伤雅。”㉚杜甫可能就乍进门眼前实况写来,不会在瞬间的哀乐中想到《诗经·豳风》中的《东山》来。张上若说:“凡作极要紧极忙文字,偏向极不要紧极闲处传神,乃夕阳反照之法,惟老杜能之。如篇中‘青云’‘幽事’一段,他人于正事实事尚铺写不了,何暇及此,此仙凡之别也。”㉛此节文字亦与“青云”“幽事”一节有同样的效果,都属于从丑中发现出美来。此中审美必须有坚毅之个性,幽默之情怀,否则不会破泪为笑的。

以上从穷从瘦看出美来,只不过是大篇巨制的点缀,是苦难叙述的缓解与间息。而从整篇表现出了以丑为美,当从华州诗正式伊始,这就是著名的《瘦马行》。杜甫在郊外偶然看到一匹被弃的官军战马,因它瘦得失去了奔走的能力,引发感慨。所以发端即言“东郊瘦马使我伤”,以下则铺叙其瘦而丑:

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马瘦得几乎都站立不住了,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皮毛干枯凋落,满身泥土雪霜。瘦丑得已没任何价值,所以被官军抛弃了。由此推想到它的过去:“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它不但瘦的极丑,也极可怜。见人似乎要哀诉它的过去,眼神沮丧而无光彩,只有大雁与之为伴,连乌鸦也都欺负它。瘦骨嶙峋的丑马,真是马中的“欧米哀尔”,——罗丹对他雕塑的这一老妓如是说:“她弯着腰偎踞着。她移动绝望的眼光,……肌肤松弛而无力,包在隐隐可见的骷髅上;关节在遮盖的皮下显露出来——都在摇动,战栗,僵硬,干瘪。……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人的无限痛苦,她热爱永恒的青春与美貌,然而看到自己的皮囊一天天衰败下去,却又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有性灵的人,她所追求的无限欢乐,和她的趋于灭亡、将化为乌有的肉体,成了一个对比。现实将要告终,肉体受着垂死的苦痛;但是梦与欲望永远不灭。”㉜罗丹又说:“所谓‘丑’,是毁形的、不健康的,令人想起疾病、衰弱和痛苦的,是与正常、健康的象征与条件相反的——驼背是‘丑’的,跛腿是‘丑’的,褴褛的贫困是‘丑’的。”㉝人们看到欧米哀尔的雕塑,而有“丑的如此精美”感觉,就在于“内心的苦痛越是强烈,艺术家的作品越显得美”㉞。外在形象的丑就是“内心苦痛”的外现。“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因为内在真实在愁苦的病容上,在皱蹙秽恶的瘦脸上,在各种畸形与残缺上,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显地呈现出来”㉟。杜甫瘦丑的病马,不但是性格化的,使人想起——昔日“恐是病乘黄”的美的推断,这是过去。而且期待将来“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如果把它养起来,“明年春草长”时就会重新奔驰起来。丑于是变成美,疲丑的病马使人想见将来健壮的驰骋,一变而为千里马。

杜甫爱马之神骏,此前就写过许多精神抖擞的马。诸如《房兵曹胡马》《高都护骢马行》《沙苑行》《天育骠骑歌》《骢马行》,都是骏美的,而这时突然出现了丑陋的瘦病马,这和杜甫当时的处境有关。疏救房琯而被贬斥,亦即马之“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瘦马行》),不正是杜甫这时的处境和心理?由奔腾之马而至被弃的瘦马,也显示了杜甫受挫后的思考,末尾的期待话,也在次年春失望了,于是至夏便弃官入陇。

然而杜甫此诗提供了重要的审美启示,以丑为美,或者说审丑,从丑的事物发现美的一面,自此进入了他的创作视野。在秦州有《病马》,扩而大之以至于其它残败废弃不美而丑之物,如《除架》《废畦》,甚于《空囊》也成了歌咏的对象。申涵光说:“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的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见《杜诗详注》所引)这在华州以前诗是看不到的,也就是“丑”的事物在他的诗里自此以后就多起来。入蜀后干脆以“病”为题头的有《病柏》《病橘》,还有带“枯”字的《枯棕》《枯楠》。如此命题,就和华州时期的“三吏”“三别”有些接近。或许也受到庾信《枯树赋》的启发,这种影响还应包括《瘦马行》在内,然主题均与庾作有别。

如果再看《发秦州》与《发同谷》两组纪行诗,沿路描写由陇至蜀各地奇山险水,加上时代的动乱,行旅的艰难,三者融为一体,则和王维、孟浩然、李白、岑参诸家山水诗清幽明丽的惬意或轩豁,迥然两样。他把大谢的寓目直书的铺写,注入了乱离人慌恐惊惧的心理。改变了之前盛唐清净宜人或闲雅冲淡升平时代风格,把描写山水清丽的美,一变而抒写大自然的险恶,转向抒写山水的高险给人的压力与危惧,由山水之美转向山水之险阻恶丑。风格上接近鲍照山水诗的奇险,但减少了景物芜杂,更多注入丧乱时期流离人的心影,“使诗歌内容扩充到人世间一切景物都可以表现的范围,并开出了后世各种风格流派的源头。因此杜甫山水诗的出现,实际上从‘大变’的角度,给陶谢王孟山水诗的传统艺术作了对照性的总结”㊱。而这一“大变角度”实际上是从华州诗发轫的,这不仅可从《题郑县亭子》的野雀欺燕、山蜂逐人看出苗头,而且更重要的从《瘦马行》以丑为美的创作趋向上得到昭示。而华州诗这一重大转型在入陇之初就已体现出来。《秦州杂诗》的冷落萧条的景观,不仅显示了漂泊者的孤独,而且有景中浸透浓重的边愁,给人不是美感,而是“丑感”:荒冷,枯寂,忧虑,而震撼人心。

华州诗另外一重大转型,就是对友情、亲情的叙写。长安十年的追求,杜甫对大唐社会由盛转衰已有比别人超前的觉察,上层社会的腐败给他留下刻骨的体会。他在事功上的苦苦追求,逐渐发现肃宗并非他所希望的“中兴之主”,他在思想上与肃宗政权的距离越来越远,以致于被视为“房党”中人。疏救房琯本为平叛大局着想,然居然诏令三司推问,若非张镐援手,险些要蹲天牢。而同朝僚友却对此显得非常冷漠,如他推荐的岑参,早年壮游结交的高适,他同情并赠诗上年已复官的王维等,都保持了沉默。这在杜甫心底不能不投下一层黯伤的阴影。官场人情冷漠,激发了他对世间人情温暖的寻觅。他往洛阳探省故里与访旧,都是这种心情的促使,这时所作的《赠卫八处士》,留下了这一心理追求历程。观此诗发端的连连浩叹,已知人生沧桑的感触涌满心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这虽然是一般访旧探友,但在杜甫对肃宗失去政治希望的已生去志之时,有特殊意义。卫八处士无论何人,然属在野布衣则无疑。他由以往对上层社会的干谒,转向对官场以外的友情的寻觅,也似乎为弃官离开关中做了情感上的准备。或许这是与友人最后的见面了,所以这里的反复慨叹,充满了人生苦味与友情的珍贵。“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这里有太平年间的时光流逝,也有战乱年间人口锐减的时代灾难带来的不幸。升平突变为丧乱,旧友不在人世,一切都在变,苦难与灾祸到处存在,涌动的“惊呼”,五情内热的衷肠是那么激动,又永远感发无论升平还是动荡中的后人。以下叙写儿女的问候与热情接待,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粗茶淡饭间:“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在这种毫无间隔的友情中,我们想起了与此相仿佛的《彭衙行》的“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这些话势必语在其中,然而都省略了,也没有说出。人之本性在这里得到回归,没有任何功利的障碍,官场失去的温暖,在友情中得到极大的补偿和抚慰,可以说友情与亲情是杜甫特有的精神上的“桃源境界”。结尾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桃源境界”只是精神间或的栖息,一踏入多难人世,将是忧苦不断的处境。

前人谓此诗:“相见寻常事,却说的骇异不同。”㊲在太平时为“寻常事”,而遇丧乱则异样,于杜甫准备弃官远避之时,自然别有“骇异不同”。张溍说:“全诗无句不关乎人情之至,真到极处便厚。”㊳这种“人情”诗,是杜甫在他最困惑艰难之年的发现,这是人间最真淳的至情。只有洗尽铅华,只就真境,信手写来,如道家常,自然成文,正是此诗价值所在。如果“若涉一毫客气,变成两橛”㊴裴斐先生有段话说得好:“此诗以喟叹始,喟叹结,中间全为纪实,既无意境,亦无言外意,亦无名句和技巧上的讲究,只是一片真情实事平实道出,但却是感人至深的名篇。关键在于它表达了一种带永恒性的人类普遍感情。……这是任何时代任何人身上都会有的。……据载天宝十四年人口统计数为52,919,309人,到乾元三年统计人数降至16,990,386人,兵燹中人口锐减如此,这就是老杜‘访旧半为鬼’的背景。但我们要不了解这种背景,甚至于不知道此诗产生于何时何地,读后也会同样产生感情上的共鸣的。因为这种悲剧是属于人类的永恒悲剧,任何人或早或晚都会有‘访旧半为鬼’的时候(除非本人早夭),因此表达这种悲剧感受的作品也就有永恒的价值。”㊵这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如果再结合此时的处境与创作趋向选择,标志变革的意义,那就更为重要了。

在华州除了友情,还有兄弟间的亲情涌入心怀。此前的忆弟诗有《临邑舍弟书至……》《得舍弟消息二首》《得舍弟消息》,可见兄弟情深,但还不深挚感人。而从华州至洛探省故居,未见其弟,而有《忆弟二首》。其一说:“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人稀吾不到,兵在见何由。忆昨狂催走,无时病去忧。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杜甫在困守沦陷长安的至德二载有《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说“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其二说“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就很挂念诸弟在丧乱中的存亡。此诗发抒相见无由的遗憾与苦闷。其二是为名作:“且喜河南定,不问邺城围。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断绝人烟久,东西消息稀。”弟所在平阴,属济州东边,洛阳在西,虽然故园花还开鸟还飞,然东西阻隔,消息无闻。丧乱三年以来日夕望归,而今河南已定,虽然还残余邺城未得,赶来相会,任未能见上一面。杜甫这时探省洛阳,也应是为奔陇告别作计,结果未逢,未免有感于怀,怅然不已。这时还有《得舍弟消息》,写得凄惨感人:

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

这是在洛阳的目睹,乱后未归,存亡挂念。所书还挂在墙上,然未随其弟出走之妾,久待不归,不安于室而辞去,只有老犬还依恋破家。开头的“他乡胜故乡”,是倒叙不归的苦语,是得舍弟消息语。汪瑗说:“此并前二诗,流落之叹,离别之悲,存亡之感,无所不备。读者当得其情,还不必求其工与拙也。”㊶很明显,此时的五律也悄然起了一种不变化,不写景,不琢句,不求工拙,只是清空一气,发抒情感或加以叙说,亦和早年格局即盛唐五律典则拉开了很大距离。自此春返回华州,七月后便弃官而奔。自此以后,无论在陇在草堂,还是夔州,他的这类亲情诗便络绎不绝,成为杜诗中的重要题材。而在华州不足一年,忆弟诗多至三首,而上诗所言弟家之悲,也是“安史之乱”给千家万户带来灾难的缩影,和他忧国忧民之诗同样都见出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

在洛阳时杜甫写了另一名作《洗兵马》。当时二京收复,安庆绪盘踞的邺城被九节度使60万大军围困。叛军内部分裂,史思明于河北称帝。但叛军的实力并没有遭到重创,肃宗听信李辅国谗言而猜忌郭子仪、李光弼诸将,于九节度使中不设统帅,特设观军容使,以一宦官鱼朝恩全权指挥,宰相张镐有文武经纬并被外放。外在的忧虑潜伏各种隐患。此诗整饰雄亮,富丽典雅,以宏腔大调运以高词伟义,主题涉及军国大政,极为重大。平叛全在于将相得人,前后特别提出“独任朔方无限功”“幕下复用张子房”,对肃宗昏庸荒唐的举措提出明显的讥讽,大量以形象的语言作为议论,自成一体,为以后夔州的《秋兴八首》《诸将五首》的先导,后者不过把歌行转化为七律,而以组诗达到歌行大篇的容量。

至于“三吏”“三别”,为至时最突出的杰构。然杜甫弃官奔陇以后,远离政治中心,缺乏身历目经的机会,这类叙事性五古组诗因缺乏重大题材,也画上了句号。有则只不过是《三绝句》(其一“前年豫州杀刺史”)之类,便不成规模。或者是《承闻河北诸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消息传来则在数月之后,且传闻有误,这和《洗兵马》的差距就更大了。

注释:

①朱瀚:《杜诗七言律见意·七言律辨赝》,见萧涤非等《杜诗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册3594页。仇注引朱瀚这节文字,出入较多。语末还有“断非少陵真笔”。

②④仇兆鳌:《杜诗详注》第3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1289页、1289页。

③浦起龙:《读杜心解》第1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2页。

⑤以上各期时间与诗与数量,参见裴斐《杜诗分期分体数量一览表》,见《裴斐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卷,第244页。

⑥⑬陈贻焮:《杜甫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96-497页、第394页。

⑦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40,中华书局1994年版。

⑧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上册216页注22。

⑨王嗣奭:《杜臆》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59页。

⑩⑲㉒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03页、第477页、第484页。

⑪⑱浦起龙:《读杜心解》第1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2页、第605页。

⑫冯至、浦江清等:《杜甫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61页。

⑭朱鹤龄辑注,韩成武、孙微等点校:《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

⑮见聂石樵、邓魁英:《杜甫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9-100页注57、58。

⑯⑰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一九第15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008-7009页、第7018页。

⑳只有萧涤非说:“伤多酒,过多之酒,即超过饮量的酒。齐己《野鸭》诗:‘长生缘甚瘦,近死为伤肥。’伤肥亦即过肥。前人有的解为‘伤心之事多于酒’,误。此二句为上五下二句法,当在花字、酒字读断。”见《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98页注3。这条注很精采,可惜后出注本未注意。

㉑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9页注2。

㉓卢元昌:《杜诗阐》卷七,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0页注2。

㉔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2页注2。

㉕唐元竑:《杜诗麕》卷一,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3页。

㉖钟惺:《唐诗归》卷十八,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48页注18。

㉗周甸:《杜诗会通》,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48页注18。㉘“海图”四句有两种不同解释:一是赵次公:“天吴,海图所画之物;紫凤,旧绣所刺之物也。剪旧物以补竖衣,故拆移而颠倒也。”一是蔡梦弼:“言妻子寒冻,以图障旧绣补绽而为小儿短衣,故波涛为之拆,天吴及紫凤之类,或颠或倒,其贫苦可知也。”前一种说法较为可取。

㉙李长祥:《杜诗编年》,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52页。

㉚㉛杨伦:《杜诗镜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1页、160-161页。

㉜㉝㉞㉟罗丹口述,葛赛尔记,沈琪译:《罗丹艺术论》,人民美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1页、第21页、第22页、第23-24页。

㊱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26页。

㊲《杜诗集评》引吴农祥语,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8页。

㊳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上册,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44页。

㊴《杜诗集评》引查慎行语,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8页。

㊵见裴斐:《裴斐文集·杜甫分期研究》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8-367页。

㊶汪瑗:《杜律五言补注》卷一,见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40页。

责任编辑 刘晓凤

大历元年(766)初夏至夔州,见到巫峡、蜀江,对于“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杜甫,不由地思念往事,感慨系之,而有《峡中览物》忆及过去。诗云:“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经春长薜萝。形胜有余风土恶,几时回首一高歌。”朱瀚说:“初联似写帐簿,‘忽如’‘犹似’趁笔庸滑。‘瞻’‘见’合掌,‘巫峡’‘华岳’首尾痴肥。见巫峡而如见华岳,岂非捏目生花!下句同此。第五是病呈,使人欲呕。‘移’字尤晦,‘洞口’指何地?七、八庸笔。”朱氏论杜诗甚苛,动辄斥为赝作,仅凭感觉为结论的说法不可取。仇注说:“此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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