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骏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周 骏

芙蓉街号称金陵市的乐购街，大大小小的超市有四十二家。因而芙蓉街派出所在街的东头设了一警亭，白天有两位协警值班，晚上也是两位。所领导明确要求：无论昼夜，一位在警亭值班，另一位沿街巡逻。

我原是金陵肉类加工总厂的政工保卫科干事。七年前厂子倒闭后，我一时生活无着落。因我叔丈人的介绍，进了芙蓉街派出所当个协警。七年下来，倒也顺心，没有碰到凶案大案，无非在个别超市逮些浑水摸鱼的“小扒虫”，偷得少的治安拘留8-10天，偷得多的刑事拘留，最多的也是判个2-3年。还好，我不必担心自个儿的人身安全，有些窃贼出来后碰见我，还主动招呼我，给我递支烟。还有的人对我说：强哥，我蹲了号子是自作自受，我不怪你也不怨你，要不是你，说不定我还会闯更大的祸，换句话说，是强哥你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听到这些话，我心里美滋滋的，那滋味比一大早吃肯德基的脆炸油条还要美呀。我觉得自己的协警工作是有价值的，有时候我把那些人悔过的话，说给我老婆林芳燕听，林芳燕指着我的制服说，怪不得下了班你都不肯脱下协警服，你爱这份工作哪，做七年协警了，啥时候转正民警呀。我总是劝慰林芳燕，别着急，慢慢来嘛，终有一天我会被领导看中的，是金子到哪儿都闪闪发光的。林芳燕总是把嘴一呶，你啊，命里就不是一块金子，顶多是一块钢。我说至少是块好钢，好钢是用在刀刃上的，时间一久也发光呀。

林芳燕一下子被我逗乐了：你呀，就是天生的贫嘴。

眼下，正是梅雨时节。天公不作美呀，一会儿乌云满天，雷声大作，倾盆大雨毫无顾忌往下倾倒；一会儿又“风平浪静”，轻轻的夏风拂过芙蓉街，让行人感到神清气爽；一会儿乌云遁去，红日呈现，将淡淡的光辉撒向地面，恍惚之中，会让匆匆行走的行人把“梅雨”这两个字忘掉。在这样多变的气候里生活，人们的心情随之起伏。我走在街上，看到的行人是各式各样的表情，有的焦虑，有的沉稳，也有的一脸微笑。应该说我是一脸微笑的那类人，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梅雨季节，在下雨的日子里常常和幼时的伙伴在雨里疯跑，在雷声中呐喊，那是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啊。可以说，这童年的快乐时光影响了我大半生的心情，那就是与人为善啊。走了一百多米，我才拐进了右手边的天赐超市。由于下雨，顾客不算多，收银员小顾冲着我笑了一下，我也向她点头致意。大概是刚刚理货结束，满脸是汗的李老板向我走了过来，先给我递一支香烟，然后一边用手掌抹汗一边向我打招呼：强真兄弟，辛苦了，下雨天还过来巡街呀。我说应该的，李老板忙着，我在这儿转转。李老板返身走了。我沿着购物货铺转了起来，当走到第五排的时候，我瞧见一位乡村打扮的中年妇女，在货铺前走过来走过去，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买什么好，又好像在看一些商品的价格标签，那畏缩的模样似乎很在意价格的贵贱。我马上止住脚步，站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仅仅十几秒吧，我发现她把三根红肠，两只透明纸包装的鸡大腿，匆匆塞进裤兜。然后，她转过身突然见到了我，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两只粗糙不堪的手不知往哪儿放。我走了过去，对她说把你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吧。她说我错了，大哥，能放过我吗？说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说，你先把偷的东西拿出来吧，你总不能让我动手吧。她只得把红肠和鸡大腿掏了出来。搁到我的手里。我对她说，我是这一片的协警，你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吧。她听到派出所三字，立马跪倒在地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实在没有法子了，今天是我女儿小燕子6岁生日，她在人民医院躺着呢，为她的病花去了30万，这里头还有15万是向乡亲们借的，不透析就有生命危险，大夫说了，最好换个肾，但没有25万换不了啊。我的心沉重了起来，但又想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假，便问她，真是这么回事吗，你站起来回答我的话。她双手撑地站了起来，睁大泪痕模糊的双眼对我说，大哥，我若说半句假话，天打雷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服侍小燕子，孩子他爸在老家天天苦钱，做泥瓦匠。我听到苦钱两个字，又听她的口音，估摸着她应该是河北或河南哪儿的人。暂且相信她的话吧，我把她带到收银台，替她把钱付了，正好30元。收银员小顾笑着问我，是老家来的乡亲吧？我答是的。

出了天赐超市，我给在警亭值班的老钱打了个电话，说我去一趟人民医院，要两个小时才能返回芙蓉街。然后我拦了一辆的士，我带着她同去人民医院。在车上聊了一会，得知她叫姜雪英，是河南平顶山李旺镇三沟村的村民。二个月前，夫妻俩发现小燕子经常出现四肢乏力、走不动路了的症状，便送她到了平顶山三院就诊，结果诊断为诱发性肾衰竭。大夫说，这是有生命危险的病，最好送到江苏省金陵市的人民医院，但要准备好巨款。小燕子是夫妻俩唯一的女儿，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就此夭折呀。于是连夜乘动车，三个人到了金陵，在人民医院就诊，仅仅两个多月就花去了30万。姜雪英的老公头发都愁白了，没法子，还得回平顶山打工啊，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握了握她的左手说，不哭了，坚强一些好吗，总有办法的。她问我有什么办法，我想了想回她：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她说，好大哥，谢谢你啊。

二十分钟左右，我俩到了人民医院。在2017病室，我见到了皮肤洁白但容颜消瘦的小燕子，看到妈妈手上的红肠和鸡大腿，小燕子嘴角边流出了口水。我不忍看到这一幕，把头扭向窗外。外边的雨已经止了，仅仅过了一会儿出现了湛蓝的晴空，再过一会又出现了淡红的红日。天空这样的美丽，生活这样的美好，可小燕子却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这时候我想起罗大佑唱过的《恋曲1990》，歌里有一句歌词“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别说中老年人了，小燕子这样幼小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在蓝蓝的白云天下快乐地生活下去啊。这个念头在我心间愈来愈强烈，但是用什么办法留住小燕子如花的生命，我一时还没有想妥。又过了一会儿，姜雪英请我转过身，我走到了病床前。姜雪英指着我说，小燕子，叫大伯，这些你喜欢吃的东西是大伯给你买的。话音刚落地，小燕子绽开一张笑脸，甜甜地对我说，大伯，你真好，谢谢你啦。我说小燕子，没关系。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跟大伯说。小燕子向我摇摇洁白的小手，大概是向我表示谢意吧。后来，姜雪英把我带到了主治医生那儿，大夫向我介绍了小燕子的病情，以及今后匹配换肾的相关情况。离开医院时，我把身上的400元现金给了她，并对她说这点钱先给小燕子买些吃的东西，明天我再送钱来。她千恩万谢，我说不要谢了，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多，换个人也会这样做的。

回到芙蓉街警亭的时候，已近中午，我向老钱简约说了说情况，然后骑上电动车去芙蓉街派出所。先找陈所，没找到我便去了徐莹教导员的办公室。徐莹问我，老强你不在芙蓉街待着，回所里干吗？今天可不是发月度奖的日子。我在她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开了口：徐教，今个儿上午我碰到了一件事，我觉得必须向所领导汇报一下。接着，我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我把骑车时冒出的念头说了出来：徐教，我有个想法，能不能发动我们所的工作人员，向小燕子捐款，献出我们的爱心？徐莹艳丽的眉毛往上翘了一翘：这个可以。可是我们所毕竟只有32个人，大家也就那么多收入，加起来有个三五万不错了，远远不够呀。这样吧，我下午去分局党委汇报，再由分局向市局党组请示，看看能不能发动全局干警捐款。你呢，做一件事，给你三天时间，在网络上发帖子，把小燕子的状况通晓网友，怎么着也能够有收获的。望着身心俱美的女领导，我忍不住喊了起来：徐教，在我心里，你是全局最美的女人，我喜欢你！徐莹把手一挥说，别贫嘴了，吃过中饭办正事吧。

下午一点多，我在所里开始操作电脑，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帖文，并把所里的开户行及账号也发了出去。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有36个人响应，回文称明天上午即可打款，而且标明了爱心捐款的数目，最少的300元，最多的1万元。我立时情绪大增，第一个电话打给姜雪英把喜讯报给了她，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徐教，徐教说你下班不要回家，马上赶去人民医院，市局张局长、分局两位领导还有我也去人民医院。我把病室号告诉了徐莹。

在人民医院2017病室，领导们先到了。我见到这样的一幕：张局长把小燕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并说小燕子不要害怕，我们这儿有很多很多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有那些你不认识的兄弟姐妹，都会帮你渡过难关的。接下来，分局的两位领导和徐教都轮流将小燕子抱在怀里，徐莹还把小燕子的脸紧紧贴上自己的脸，一遍又一遍地亲她。姜雪英站在那儿，又悄悄地流泪了，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在一旁低声抽泣。直到徐莹瞄了我一眼，我便用右手悄悄地抹去泪水，然后从徐莹的怀里把小燕子抱了过来，我把小燕子抱得很紧很紧。

晚上回到家，老婆在饭桌上注意到我眼角的泪痕，问我怎么回事。我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林芳燕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我们家捐一万吧。我侧过头对她说，你可是抠门的女人哪，今天怎么大方了起来？她答平时生活不抠门咋办，你我都不是大款。可小燕子命在旦夕，我们现在不帮什么时候帮？另外，我还有个想法，咱闺女和小燕子年龄相仿，身体又健康，咱商量一下，是不是明天送闺女去人民医院做一个肾匹配检查。我立马放下筷子，用右手堵住了她的嘴。我说，亏你想得出！幸好闺女去外婆家吃饭了，让她听见她该怎么想？林芳燕抬起手把我的手扒开，说你紧张啥呀，人都是两个肾，少一个肾的人长寿的有的是。我赶紧说，不妥不妥，我不舍得。我坐在沙发上不吭声，林芳燕三言两语对闺女提开了。真没想到，闺女却很高兴的样子，说这样的事情他们学校有过，一个语文老师为一个音乐老师捐过肾，这件事还在《金陵晚报》发过新闻呢。现在，这个姓周的语文老师活得好好的，音乐老师也是健健康康的。

明天是礼拜六，我跟你们去医院啊。

林芳燕摸着闺女的头，连声夸她：好玲玲，你真是好闺女啊。

我依然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翌日上午九时许，我仨到了人民医院。经过匹配检查，玲玲的肾不符合要求。大夫对我们说没关系，医院已启动了应急征肾机制，全国的甲级医院都知道了讯息。我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是这么想的：我宁愿多捐钱，也舍不得闺女捐肾啊。毕竟玲玲是我们唯一的闺女呀。

中午之前，我到所里，打开电脑一看，捐赠人数已达到68个。再统计一下所捐金额达到30万，徐莹送过来的全局干警捐款数达到38万。这68万元不但可以支付小燕子的换肾费用，还可以支付后续保健费用，并还掉姜雪英家的借款。我喜上眉梢，马上向姜雪英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不知道说了多少声谢谢。我对她说，别谢我，要谢就谢谢金陵的父老乡亲吧。

中午12点的时候，徐莹给我送来了鱼香肉丝盒饭。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对徐莹报以感激的一笑。待我吃完，徐莹对我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和所长碰了，准备为你申报见义勇为奖，申报金陵好人的市民荣誉证。我一听，立刻站起来说：徐教，你这是折杀我了，我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受苦受难，我只是舍不得小燕子如花的生命离我们而去，此事到此为止，请领导不要再提了。

徐莹笑了起来：这不是你考虑的事，是上级领导的意思啊。

徐莹离开我的办公室后，我踱步到了窗前。今天是个晴天，向远处望去，在湛蓝的天幕上有千姿百态的云彩在流动，在闪烁着光芒，还有那一轮在中天高悬的红日，温暖着万千世界。生命啊，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半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匹配的童肾。小燕子成功地接受了换肾手术。不久，送她们母女俩上了去平顶山的动车。目睹着那远去的动车，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那辆动车一直向北，向北。我坚信，在平顶山迎接她俩的除了小燕子的父亲，肯定还有众多的父老乡亲。

那绵绵不绝的爱意啊，沿着铁轨尽情地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