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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二题

2017-11-13王炜

都市 2017年6期
关键词:夜莺夜色落叶

王炜

散文二题

王炜

落叶

书里夹着一片落叶,看上去是在它黄绿斑驳的时候夹进去的,现在已经完全变成枯黄,沿着叶边有一圈儿匀称的淡黑色细线,走向与叶边平行。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叶,比枫叶要小,比银杏叶子要大,是介于枫叶和银杏叶子之间的什么叶子。很可能是我把这片树叶夹在这本书中,而具体时间已经茫然不可考了。

我喜欢秋天的树木,喜欢秋天不同树木呈现出来的斑驳色泽,喜欢落叶。每到秋天,我就会特别留意树木,这个习惯一定很早就有了,你不知道这个习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在你觉察出它之前,它早就如此这般地存在了。从夏天到秋天,树木的变化是最显著的,在北温带,树木和树叶的颜色标示出季节的切换。秋天有爽朗的风,这与夏天的风很不相同。夏天的风没有声音,通常给人一种粘稠的拖泥带水的印象。在夏天,风过树叶的时候,也不会有很明朗的声响。而在秋天,在你感觉到风的同时,能够清晰地听到风的声音,特别是穿过树叶的时候发出的清亮亮的沙沙声,一如秋水淌过落满阳光的陡峭的河床发出的声音。

落木萧萧,从树木与树木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变大了,在一排排的树木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道的玻璃长廊,阳光毫无遮蔽地倾斜下来,天空通常是湛蓝湛蓝的,蓝得悠远,蓝得纯净,蓝得晶莹剔透,蓝得神秘高远。当你走在厚实的黄绿斑驳的落叶上,当你闻到树叶的那种微带酸涩的好闻的味道,看到落在树叶上的阳光有时候像迷了路一样到到处在折射,在这个时候,你是不是会有我的感觉,会不会像我一样产生那样一种误入美轮美奂的梦境一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在逼真与失真之间找不到清晰界限的感觉,也许就像庄周梦蝶那样的迷失而陶醉的感觉。

我拿着一本红布封皮的精装书,上面有早已脱落的烫金书名,我想起我只有两段时间集中地观察过秋天的落叶,一段时间是在小时候,从上学的地方回家,或者从家里出发到上学的地方,总有一段安静的黄土路,两边长着很古老的杨树。一到秋天,那里的路面上就会有厚厚的一层树叶,多数黄绿斑驳,很少有真正的枯叶。当我走在厚实的落叶上面的时候,有一种淌过浅浅的激流的感觉,树叶的那种哗哗声好像激流发出来的潺潺的水声。我喜欢收集大片的树叶,喜欢树叶透明的红色筋脉,好像明亮的血管,我会把最好的树叶放在窗台上晾干,然后收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树叶夹在书中间的习惯。之后也没有这个习惯。

大学宿舍附近有很多树木,树种也很多,有红叶李,有枫树,还有银杏,水泥路两边是法国梧桐,众多的树木让季节不寂寞,让人也不寂寞,——这也许是现在追加上去的感觉,也许在当时是无法拥有这种超脱的,——反正,我喜欢在那里走,无论天气好坏,无论季节变化,我都喜欢穿过那条水泥路。有的树叶落得早,在短暂的变色之后,就零落成泥,而梧桐叶子落得很慢,很耐冻,即使下了雪,树上的叶子也会保留很多,一直到第二年开春,当树枝上开满桐花的时候,残留的叶子才会静静地飘落,原来梧桐树是一年盛装的树木。

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清洁工处理落叶的方式,他们穿着橘黄色的马甲,把树叶收集起来,在一些角落点燃,潮湿的树叶包裹着浓重的白烟,酸涩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让人眼睛流泪。我对这种野蛮地处理树叶的方式有些不解,到现在都无法理解。这好像破坏了树叶正常的轮回,是对落叶生命意志的篡改;也许树叶的归宿就是大地与泥土,就像人生的终极归宿一样。正因为这样,我对这种焚烧落叶的方式一直耿耿于怀。在这段时间,我还能像现在一样回忆起小时候走过落叶满地的路面的感觉,也能想起把好的树叶收集在玻璃罐里的细节。这两段经验隔着时间的河水,遥遥相望,有时候会感觉到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我坐在对着阳台的椅子上,看着射进窗户的秋天的阳光,抚摸着这本古旧的书籍,陷入遥远而模糊的回忆之中,这本书和书中的叶子都给我一定的暗示,甚至能够把我带入某个早已模糊化的时间之中,但是我找不到与这本书或者这片树叶很明确的回忆。我不知道这片夹在书里的落叶是什么年代的遗物。

这片落叶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曾相识。不知道它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它静静地躺着,沉睡着。它的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凝神细看,你会看到干枯的叶面上也留着些许文字的痕迹,这好像是它的回忆与沉默,在它和周围书页的文字之间,似乎构筑了某种谜一样的不为人知的关系,这些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又可能属于另外的世界,它们像一些回忆一样,对它们之外的世界保持谨慎与沉默。

突然,有一种感觉像暗流一样冲击着我,让我眩晕:这本书有过漫长的旅程,在到了我手里之前,经过许多人,经过许多年代与空间,被不同的手翻动过。如果是这样,我就更不能确定这里面的落叶是谁夹进去的。这个感觉沉默而雄辩,让我相信把这片落叶夹在这里的人,一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这片落叶夹进去,就是为了让他记住某个秘密;最终,这成为我的秘密,但是这是一个让我也无法为其找到确定内涵的秘密,就像一个带锁的小盒子,钥匙丢了,它就在那里,就在盒子里面,却打不开。

夜莺

1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能听到夜莺的叫声,可能与我的居住环境有关。有几年时间,我住在一个对着花园的带阳台的房子里,从半圆形的阳台看出去,可以俯瞰整个绿化区。沿着一条人工河,有成排的树木,有杨树,有稠李,还有梧桐,白玉兰和紫玉兰,还有美丽的悬铃木,这些树木都像苗圃的那种种植方式,每个树种之间都会分开较大的距离。在这些树木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土山,混杂地长着树木与灌木丛。鸟雀经常栖息在树木里面,傍晚的时候,树木周围飞溅着各种鸟雀的尖叫声。鸟雀躁动不安的叫声一直到暮色完全降临之后才会沉寂下来。而夜莺的鸣叫还要待一段时间,它不习惯在周围很喧嚣或者夜色还不够纯粹的时候发出自己的声音。它的时间主要在深夜,要么是子夜之前,要么就是凌晨三四点钟。

那是夜色最沉重的时间,它的叫声给夜色镶上两道明快的金色花边。它的声音很独特,有凌空飞跃的质感,又有电光火石般的明艳色泽。这就让它的声音与周遭的黑暗,或者与周遭的寂静反差强烈而显著。它让凝重的夜色失去沉静,好像搅乱了某种沉寂的秩序感一样。它的叫声执着而热切,好像在表白什么,好像在让别人相信它的表白,更主要是让自己相信自己的表白。

我不记得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它的叫声的,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又好像一直都注意到了。换句话来说,它的声音一直就像夜色中的某个背景。所以,两种相反的印象同时存在:当你觉得你一直不曾留意它的时候,它一直在那里;当你想要确定在那个时间段第一次注意到它的时候,任何时间段它都可能是缺席的。

那个城市的夏天让人忍无可忍,每个夜晚都会扰攘不安,所以,它的叫声不会出现得很早,它总是等待或者窥视着人们的睡眠,当整个世界真的开始沉睡的时候,它才会清清嗓子,开始鸣叫。它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显得怪异而突兀,好像宣布夜色的终结一样。但是在它鸣叫结束之后,在黎明到来之前,夜色变得宁静而深沉,好像夜色才真正被催眠。所以,它的声音像是对夜色的背叛,又像是对夜色的完成。它不知疲倦地叫着,明快而清晰,就像清澈的流水从悬崖上飞驰而下,落在洁白的岩石上面,然后在岩石上奔泻,铿锵悦耳,意味深长。

面对自然界的一切能够给你带来感性冲击的东西的时候,你会排斥生物学或者别的科学的解释,你还会继续停留在审美的范围之内去解释你遇到的东西,就像我遇到的这只夜莺和它的歌声。我觉得除了用比喻或者类似于人类学的方法,你无法真正理解它的声音。

2

为什么它的声音一直得不到回应?是误入歧途?还是自己选择了这种单独的生活?这些问题常常困扰着我,好像是自己的问题。就像通常的情况,在你不断地面对一些东西之后,这些东西就和你产生了类似于确定性的关系,好像不断面对的过程就是不断推敲确定性的过程。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它的鸣唱保持敏感。它的声音让我联想到诸如决绝、孤独、信心充满、孤注一掷等等这样的词汇。我沉浸在它的鸣叫之中,想着它的声音暗示给我的那些描述性的词汇。似乎人与自然之间,或者人与特定的事物之间,那样的一种确定性的关系其实就是一种象征性的描述与被描述的关系,当你面对这样的事物的时候,当你开始关注这个事物的时候,这种关系就开始逐步地建立起来,这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某种传统。人,不论什么时代,或者什么地方,更愿意从这样的角度去设想自然与自己的关系。

人在许多时候,或者在更多时候,是不需要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自己与自己之外的事物的关系。就像我与这只夜莺的关系,当我觉得这个关系充满神秘感的时候,就等于说,我可以更多地从神秘主义的角度去理解或者描述这个关系。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或者说,为什么它的声音引起你的注意而没有引起别人注意?我问过周围的人,没有人注意到这只夜莺,他们不相信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还有这样一个孤独的鸟在鸣叫?这是超出他们的经验的。但是我觉得如果你不能接受超出你经验的东西,你的经验就不能被激活,就是缺乏活力的经验。所以,我经常想要告诉人们真的,有一只夜莺在深夜中歌唱。我甚至很想告诉人们它究竟在用几种节奏或者调子在歌唱。

我摸索出它的一些基本节奏,一些时候会有变奏,就像演奏中的即兴发挥,就让整个节奏变得活泼起来。最基本的节奏有三个:一开始是一个长音,弯弯的,就像一个明快的反向的抛物线,有两个顶端一个最低端,沿着这个明亮的抛物线,它的声音从一个顶端到达另一个顶端,从两个顶端到达最低端的时间等长。这个节奏从容而舒缓,好像是一个清新愉快的序曲。接着,就会转入另一种节奏:两个对称的音节,高低错落,像密集的鼓点,又像位于不同位置的流水同时下落,在质地不同的岩石上敲打出不同的韵律。相互对峙,相互较劲儿,又相互共鸣。你会感觉是两只夜莺在对唱,其实还是那一只,只不过它能够变出不同的音高,就像人们在复杂的弦乐之中,用不同的音高表达相互对峙的主题:一个在表白,另一个在质疑,然后出现了辩论。

稍事停顿,就会出现第三种节奏,这是长短错落的节奏:长短,短长,长短长,如此回环往复多次,再回到第二种节奏,或者回到第一种节奏,好像复杂交响乐中的对不同主题的回顾。但是感情却发生变化,声音变得低沉而悲伤,似乎所有的激情与温柔在漫长的鸣唱中已经消耗殆尽。最后戛然而止,留足了寂静与空白,好像这是它的反面,也是它呼唤的结果。

3

我觉得它很孤独,歌声中浸满孤独,它很渴望,所以在歌声中饱含着浓郁的渴望,但是在许多时候,它都没有得到回应,它所能做的可能就是继续这个来自本能的不可逆转的行为。春末夏初,大地一片生机,所有能够觉醒的都在觉醒,包括上帝赋予生物的最原始的欲望,人和动物在一些基本节奏上完全一样,人或者别的动物,都是上帝的造物,都有上帝的投影。在这个意义上,上帝也是有欲望的。

我感觉到它的孤独,它的期待,它的渴望,我觉得它的沦落可能是一种命定。一些东西之所以发生,无论怎么躲避都会发生,就像俄狄浦斯努力规避某种诅咒,结果规避的结果适得其反,越来越靠近难逃的劫数。一些东西之所以不发生,无论怎样寻找,也都找不到。它的命运是不是我所猜测的这样?会不会发生逆转?

我觉得也许不是同一只,几年来活跃在对面树丛中的夜莺是完全不同的夜莺。但是,只要它们出现在那个地方,它们就会分享相似的命运,它们扮演一个命运中的不同部分。而这些都好像也是一种难逃的劫数。暗地里,我希望有另外的结果。

也许是对我的上述感觉的回应,其实更像是嘲讽,我听到了另外的充满温柔与呢喃的鸣叫。那是一对夜莺在对鸣,歌声浸透着欣喜与功德圆满的松弛。一个美丽的初夏之夜,到处弥漫着草木与紫丁香的芬芳,到处笼罩着洁白的溶溶月色。我突然听到在左近的树木上,有一只鸟在躁动不安地飞动,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它的翅膀触碰着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树枝和新生的叶子。在这些飞飞停停的声音旁边,有一只夜莺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叫了两声,接着就变成惊讶与欣悦的对唱。

一只在拖着长音在鸣叫,好像是一种劝慰又好像是一种呼告,另一只用急促的声音去回答,这两种声音拥有不同的质地,有很大的反差。后来,换了角色一般,开始用长音的开始用短音,好像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情,也好像在努力体验对方的心情。接着,都开始用长音歌唱,明亮、温柔、体贴。偶尔会慷慨激昂起来,但是这种高亢的调子好像不适合情侣之间的表白,它们好像也感觉到这种不适,赶快降低调门,用低沉而松弛的调子鸣叫,就像醉酒一般说着七颠八倒的话。它们挤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然后靠在一起睡着了。

之后两年,我经常出门,很少长时间待在那个房子里,所以,几乎没有听到它的鸣叫,好像这一切都已经结束,它找到了它需要的伴儿,我也有了自己的事情,我们的缘分结束了。但是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些的真实性,好像这不是我的真实经历,它好像不曾存在,它只是一个幻影,一个无法证实的存在。我不曾听过它的鸣叫,它也不曾在这里鸣叫,它不曾有功德圆满,一切都是一种幻象。正因为这样,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想象,把任何一个开始想象的地方当作起点。这些感觉都被下面的事情强化了,好像因为下面的事情,我才不断地设想在这个事情之前的一些事情。

4

年末,我出差回来,独自住在这个岑寂的建筑物里面。某个下午的阳光非常明净地落在桌子上,地板上,落在暖气片上,落在靠近暖气片的几盆生机勃发的绿色植物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惊喜而迷醉的感觉,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用语言来翻译这种感觉,类似于对某种奇遇或者惊喜的预感,或者是命运解冻的感觉?

打开通往阳台的门,看到对面的赤裸裸的树木,树木后面光秃秃的树丛从远处看有一种青烟飘动的抽象画般的效果,树木的间距一下子拉大了,给我一种辽阔而通透的印象。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继续存在,但是雪花开始飞舞,寂静的夜晚悄然降临。

雪花让我兴奋,从小我就喜欢下雪天,也许这就是之前感觉到的惊喜。雪夜才有的那种深沉而绵密的寂静我也喜欢,所以,这也是之前感觉到的惊喜之中的一部分,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猜不出,但是总觉得意犹未尽,我就等着,等着,我上了床,靠在床头,盖着被子,在橘黄色的台灯下看一本书,也许是《安娜·卡列尼娜》,也许是《苔丝》。总之,这些书能够让我与现实产生真正的间离效果,能够把我拉入深深的历史的寂静之中,我需要这种寂静,就像一个迷路的人需要找到某个起点,历史的寂静常常给我启示与起点的感觉。

我睡着了,柔和的灯光越来越温暖,我觉得我正在进入一个比任何温暖都温暖,比任何温暖都无法言说的温暖之中,即使如此,我都知道外面的雪还在深沉而绵密地下着,下吧,下吧,可能会下到我梦中。突然,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听到它的声音,从模糊到清越,由远而近,我不能说这是它的声音,更愿意相信这是它的灵之声梦之影,它也许已经迁徙到遥远的南方,也许迁徙到比南方更为温暖的地方,比如非洲。它在温暖的地方,完成爱情,完成生命,它有未来,也有过去,特别是关于过去的回忆,它有梦。在它的睡梦之中,它梦到这个地方,而它的灵会在它沉睡的时候,溜出身体,飞到让它梦魂牵绕的地方,即使那个地方是冬季,是风雪严寒。这也是它的生命和它的现实,就像人的梦也是人的某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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