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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身世似逃禅

2017-11-11野夫

特别文摘 2017年13期

野夫

“中年”充满歧义甚至尴尬,让许多人觉得无法直视。如35岁的但丁在《神曲》开头所写:“在人生的中途,我在一座幽暗的森林里迷了路。”

但人到中年,一种新的、只有在这样的年龄才有资格拥有的力量也在凝聚。这是一种超越青春和荷尔蒙的力量,一种继续成长的力量,平静地迎接暴风雨的力量。

何谓中年?何日为始,何时为终?

古代的时间很慢,生命很短,却也显得漫长。四十就要不惑于人间绚烂,似乎中年便来得很早。金圣叹说:人生三十未娶则不得再娶,四十未仕则不得再仕。意思大抵是,三四十岁之后,所有的努力皆可放弃,对生活不必再存奢望。故而关汉卿要在杂剧里叹唱——人到中年万事休。一个休字,真是道尽了中年的寒凉。

窃以为,中年绝非一个年轮,不是钟表刻度上的一段时空。 中年是一种心态,抑或是心智成熟的一个纬度。王羲之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这里的意思非常明白,人在青春里,万事唯知贪欢。对于岁月之逝,原是真无哀愁。那种客舟听雨的怅惘,从来未曾真懂。只有到了中年,才会敏感于人世苦乐;哪怕是与亲友小别,也会数日心情难过。

我于 44 岁如云而南,寄居苍洱之间读书饮酒,便有近乎垂老投荒的感觉。那时古镇萧条,来的也多是盛世零落之人。翻检旧作,找出“中年身世似逃禅,面壁澄怀学闭关”——那真是当时的情状。

中国旧式读书人,向有“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的传统。大意是说,最初以儒家救世情怀为立身之据,后来报国无门,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好以老庄之高蹈避世思想相依为命。然而老庄原非真正清静无为之人,若辈皆有自己的理想国,只是不屑于与此浊世对话而已。于是,最后只好逃入禅门,息影于佛前青灯下,在禅的一花五叶之间,饮茶听钟,出离愤怒,也不立文字。偶然兴起立下的,可做偈诵,可做灯传,亦可刨土添薪,化作舍利一如灰烬。

我告别喧嚣浮躁的京城商业生活,蜗居于一个小村检点半生。那时已经非常拮据了,只能去下关的一个旧货市场,买回一车旧家具,勉强维持日常生活。 中年人并不意味着对自己完全具备信心,但是对如何应付人间生存,一般不会像年轻人那么仓皇。

我的中年已然饱历沉浮荣辱,对于贫富贵贱算是基本看淡。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没有活出自己的方向感,那他注定一生狼奔豕突,永远在焦虑中拼搏奔波。我那时已经非常明确只身南来的活法——就是写作。那一年,我像获得了某种天启,我必须远离那个浮华且危险的都城。当我背着背篓在乡村集市买菜做饭,在农家小灶沽酒买醉——这些新鲜出炉的纯良土酿,点滴滋润着我开始很接地气的生活。我知道,我赢了,我终于找到了我最想要的日子。

很多时候,都是雨打梨花深闭门地活着。院子里手植的梨树石榴,一白一红,轮番点染着中年人的枯寂。邻人做了好菜,必是要送一碗来分享。自家开了新酒,也总要隔篱呼取。夜雨楼头,英雄美人偶來啸聚;尺八呜咽声中,不时还能唤出几行清泪。

天气晴好之日,独自会背一袋米,提一桶油,去苍山古寺聊做供养。那时的净空法师不似今日之忙,多在庭中金桂之下,泡一壶陈年老普洱,与我负暄闲话。他是武僧出身,腕上缠着几十斤重的熟铜念珠, 斟酌之间,滴水不漏。

无为寺的山规甚严,一直不让用电。当年那些习武的僧童,而今都云游远方了。和尚见我,依旧还要留下用斋。每饭前,必同唱佛号;先退席者,必挨座行礼。这样的古风,仿佛还是虚云老和尚时代。想起虚云上师于江山鼎革时,义不赴京叩阙——自古法王不拜世王——这是怎样的磊落耿介。这样的法脉和道统,可惜如今余几?

古寺复建了药师殿,唤我为这山河留一点词句。我为正门撰联曰:十二大愿足济世,有师为证;三千红尘除修心,无药可医。再为侧门撰联云:良言如良药,具三聚净戒;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这些话,年轻时写不来。看似中年后才有的证悟。至今在那殿门前挂着,老了再去看,是否会汗颜,却是未知。

一日,入魏宝山长春洞借宿,几百年的老道观,傲岸而寂然。逍遥道长与龚道士和一个火工道人,三人在此深林枯涧边,孤守一脉道法。夜来月下,搬出桂花私酿,与我等俗人痛饮。醉罢吹箫弹琴,仙乐飘飘;再于空庭踏罡步斗,打出另一番迥异中原的太极。这样的浮生闲日,何等快活逍遥。

道观香火寥落,不敷日用。道士须躬耕荒野,聊供盘飧。其处远离人烟,山冷水寒。询之:何以选择如此生涯?答曰: 祖宗的衣钵,总会要人守着。

虽然云山相隔,我辈守着的,亦是另一种祖宗家法。古语谓盛世拜佛,末世访道。至于书生,千百年来,也就图个在治乱之间,维系那一脉文化江山,以免真正地亡了天下。

南迁十载,生年过半。海内外出书十余册,结缘天下同道上百万,我算是对得起我的中年。尽管生活多如黄遵宪诗云:中年岁月苦风飘,强半光阴客里抛。但这样的光阴,自问尚未虚掷。

方今之世,看着快似要到真正的一元复始之际了。我辈拼命也要从中年活到老年那里去的唯一兴趣,正是想要见证我们平生努力的这一切,该怎样在未来散枝开花。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