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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基督徒的去世?擂鼓台下的尼姑

2017-11-10袁凌

上海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李阳礼拜牧师

袁凌

清伯大哥是和散那教会的同工。那两年去太阳宫附近小区的地下一层礼拜,总能看到他坐在前排,宽厚的肩背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听布道。聚会开始之前,他已经提前到场,帮着摆好了椅子。牧师讲道中有什么事,他会站起来走近讲坛帮忙。

月末举行圣餐礼的日子,他穿着正装来,从牧师手中接过装满红葡萄汁的盘子,一杯杯地分发给大家。然后又照样接过装着牧师掰碎了的饼的盘子,一小块一小块让大家取,他最后也留了一小杯和一小块,在祈祷声中和大家一样庄重地送入口中。

他的妻子果姐和他邻座,她总是穿一身黑衣服,更显出身材保养的瘦,昂着头听道,有一种让人不能太靠近的风度,即使是清伯大哥。平时清伯大哥总是为她开门拿衣服,说话轻言细语,从没见他对她有不顺从的表示。听说果姐是大学文化,又是工厂干部子弟,只是因为身体弱长期没有工作。清伯却没什么学历,只是普通的老北京居民,所以处处听着果姐。果姐似乎没有生育子女,两人收入是靠清伯家老房子拆迁换的两套商品房出租。

什么事都可以找清伯大哥,他总说:“我不像你们上班,我时间多。”

作为同工,清伯大哥最显重要的场合,是洗礼的日子。每隔半年左右,教会会接纳一批新的慕道友受洗,一般选择在郊外某个带游泳池的私人住宅。夏季有时是在一条水质尚可的河里。这时清伯大哥和牧师一样穿上专用的袍子,站在齐腰深的游泳池或河水里,下半身完全浸湿了,袍子贴在身上,宽阔的脸上神情更加庄重。牧师祷告和宣示完毕,他托住受洗人的头部,和扶住腰部的牧师一起,一边嘱咐着受洗人捏住鼻孔,全身放松后倒,一边慢慢地放低手臂,直到当事人身体放平,完全没入水中,再立刻托起来。这个过程中,清伯大哥肩宽背壮的优势就显出来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他。受洗人身上的水哗哗地往下流,清伯身上水也哗哗地流,当事人立刻去换干衣服,清伯还要继续站在水里。一场五六个人的洗礼下来他全身湿透。池子里水温并不高,好在他说自己从没因此感冒,“这是神使用我”。大家也都赞同。

看到清伯大哥总是在讲坛和牧师旁边的身影,有时会有一点羡慕。

有一段果姐没有和清伯大哥一起来聚会,原来她身体有些不舒服,到南方休养一段。有一次散场的时候,清伯大哥和一个慕道友姊妹一起出来。这个女的低眉顺目,装束像是农村妇女,又有点什么地方不全像。清伯大哥对牧师说,她是密云县的人,家里男人生病去世了,到城里来做家政,很想寻求主的救恩,就带她来了。

这个女的以后来了几次,总是和清伯大哥坐在一起,就是以前果姐的位置。相比果姐,他们坐得要近一些。那个女的在教会不怎么说话,倒是会替清伯大哥拿衣服倒水什么的,两人周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气氛,没有人说出来。

以后果姐回来了,似乎是很恰巧,那个女的就不来了,果姐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仍旧是黑衣服,昂着头,清伯大哥还是那样听道。

但有一次礼拜,清伯大哥却没有来。那天牧师的布道有些特别,说到家人当为受试探软弱犯罪的祈祷,果姐听道时头高高昂起。礼拜散场时,从不开腔的果姐在和几个姊妹聊什么,脸上显出激动又苍白的神气,讲道的林二哥也皱眉沉默,别的人也低声说着什么事。果姐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我不会宽恕他的,神会让他们下地狱!”有人告诉我,原来果姐在南方期间,清伯大哥和那个做家政的女的相好上了。果姐回来之后,清伯大哥对果姐坦白,要离婚和那个女的在一起,现在已经搬出去了。

果姐准备和清伯大哥打官司,把他的房产拿过来,“他说那女的对他温柔。我看她不就是爱他的房子,看把他的房子拿走了,她还对他是不是温柔!”果姐显然被“温柔”这个词激怒了。

清伯大哥一直没来聚会,果姐还是每次都来,一身黑衣坐在从前的位置,依旧是苍白带点受伤的高傲神情。听说她和清伯的官司一直在持续,清伯为了和她离婚,最终答应了她的全部条件,房子全部归了她,清伯大哥只保留了一间小平房,等于“净身出户”。“我看那女的是不是还会跟他!”果姐说。

以后我也因为一些事情中断了聚會。隔了一段时间,忽然听说清伯大哥去世了。

清伯大哥是心力衰竭去世的。事情被果姐说中了,清伯大哥离婚之后,那个密云县来的女人看到他没有了房产,也离开他回乡下了。清伯大哥就得了心脏病,一个人在平房床上躺了几个月。有两个兄弟偶尔去看他。病势沉重的时候,清伯大哥希望牧师过去。

牧师去了以后,为清伯大哥做了临终忏悔。清伯大哥看着牧师,脸上露出了笑容,说:“我想,耶稣已经原谅我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果姐依旧在教会礼拜,穿着黑衣服,头发扎了起来,显出苍白孤傲的神气。

我到方舟教会之后,李阳是信众中最初主动接触我的人。

他体型瘦高,总是穿着显身材的风衣或贴身西装,冬天是合身的黑呢大衣,侃侃而谈的态度,显示他见过世面。加上清瘦的脸和乌黑又很有型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但黑眼圈下松弛的眼袋又显出衰老,使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年轻和提早腐朽混合的感觉。他的手指是另一个典型的特征,黄到像打蜡的手指关节,说明了重度的烟瘾和长期吸烟史,脸颊上也有烟民特有的竖纹。在聚会中他能够控制,但在唱诗和布道的间隙,会偶尔离开一会,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身上并无明显的烟味。

酗酒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和脸上偶尔神经质的表情,可能都和“每天喝三两”有关,这是他对教友的说法。

他的神经质,可能也和过往的经历有关。1980年代中期,他在半步桥坐过牢,起因据说是在学校参加了某个政治性组织,自己油印刊物,和台湾联系,被委任为“少校”之类。在教会里,他有些特别,偶尔会带一些“寻求主”的上访者或者有其他背景的人来,这是他有些不寻常的圈子。这些人一般来过一两次,就没有了下文,很少有定期礼拜受洗的。

对于他的活动,牧师和教友们不太参与,但也没说什么,他自己似乎也注意,不会时常带自己圈里的人来。

他对于我的兴趣,使我感到有些意外,聚会间隙的闲聊中,他除了提到自己的背景,也问到我来这里的经过。方舟教会多少是个有点敏感的地方,我是从外面过来,落脚在这里礼拜,以为是牧师安排他了解一些我过去的经历。

后来一次礼拜结束,我们相约出去吃了顿饭。

找了一家附近的小馆子,我想换家好的,他也不计较,更主要的其实是喝酒。他要了两瓶“小二”,就是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说明不要牛栏山要红星的,在我对面慢慢地喝起来,不怎么吃菜。提到1980年代的气氛,又说到半步桥的事情,王八楼和K字楼的区别。我有段正好在手帕口附近租住,他提到那附近是枪决犯人的地方,有一座“奈何桥”,过了桥就没命了,1990年代才拆掉了。据说“严打”期间毙人太多,有一个筒子里闹鬼,弄得别的犯人都不敢去住。

其余流传的轶事,譬如说曾经流行一时的迟志强唱的《悔恨的泪》,是川岛芳子在半步桥民国牢房里作的曲子,迟志强因为耍流氓进了半步桥,用了死鬼川岛芳子的曲,把词和名字改了。他知道原词,但这会想不起来了。

谈起里面的铁镣,都吃肉很久,生锈了,需要拿布缠着。似乎有几十斤,两脚中间铁链子太重,需要用布绳子绑在脖子上,叫做“贞操带”。我想这种贞操带恐怕是死囚专属,四年刑期的他应该还用不着。

他又说,监狱里有很多行话,外人根本懂不了。比如说,开大账,指的就是发伙食补助了。一个犯人每月有三五块零用,可以买点好吃的,改善一下。囚犯里也有等级,混得好的,混得差的,都各有称呼,并非牢头狱霸这么笼统。有一个用来指监号的常用词“筒”,其实应该是古汉语“衕”,他在这方面作过一些考证,准备写一本监狱史,已经写好了五万字。在里面能看一点书,他记得的有《城南旧事》,因为半步桥也是城南。

出来之后时代变了,混了两年,后做服装厂生意,一场大火烧掉了,说是损失五十万。据他说,以后当了我的同行,曾经在《中国教育报》做了副总编,又因为“那个圈儿”的原因辞职。我回头上网搜索,没有找到教育报的相关记载。眼下他和几个朋友承包了京郊一座荒山,准备搞庄园式开发,以后弄好了可以去玩云云。

他虽然是“那个圈”的,对于圈里的许多人事,却直率地表示不屑,譬如某个著名人物因为判断失误自视甚高进去了云云。

那天的饭吃得比意料的久,他除了时而动几筷子拍黄瓜,几乎没怎么吃菜,一直在喝“小二”,侃侃而谈。此外是抽烟,一包空了后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似乎那里有无穷的储藏。两瓶“小二”喝干之后,又上了一瓶。据他说,这个量算是正好,也微微有点醉意了。据他说,教会里曾经有人反对他抽烟喝酒。“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可是《圣经》里并没有明文禁止。”

我们离开小馆子的时候,天已经黑定了,路灯都亮了起来。他的身形在路灯下显得比平时更瘦长,在老北京里算是少见的。

这次吃饭之后,他似乎对我失去了兴趣,不太搭话了。他来教会时疏时密,有时很久不来,以为从此消失,却又悄然出现,说是去和朋友做了件什么不大好说的事。但据他说,自己是不会离开方舟教会的,因为他是在这里受洗,“这儿是我的家”。

在聚会交流中他很少发言,一般只是跟个别教友侃侃而谈,似乎不屑于参与多数人的讨论。记得只有一次,一个教友指责某个以前方舟教会的老教友不是真基督徒,没有得救,因为这人后来自立门户,办了个看上去不是太正常的小派别。李阳少见地激动起来,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得救,这是神决定的事,人无权论断。

他因此还提到自己信主的经历,曾经有一个传道人因为说服不了他,说“你这种人就该入地狱。我当时就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后来神还是使他心意回转信了主。所以他很反感随便论断一个人不得救。

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又开始跟我说话,约我去南城看望一个朋友,说你可能会感兴趣。

在地铁站出口见面,李阳骑着一辆电动摩托,带我来到虎坊桥附近一处小平房。这带沿着马路很荒凉,似乎别的平房都拆完了,这座突出的平房却还留着。平房狭窄,屋中一张床几乎占去了全部地方,周围是散在地上的杂物。朋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近乎全白,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更老,从床上下来让我们进了屋,没有足够的凳子,就仍旧坐在床上。虽然夏天闷热,却穿得很厚。

李阳介绍,这个朋友很有名气。原来他是北京市最后一例流氓罪的犯人,前两年我所在的媒体报道过,流氓罪已经从刑法中取消,犯人还远在新疆石河子坐牢,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这次见到人,才知道新闻报道之后,他已经从新疆放回来,不过是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并没有无罪释放,可能是免于惊动外界。不想我在这里见到了当初的主人公。

朋友坐牢之前就倒腾古董,回来后干起了老本行。原来地上的杂物多是古董。他说自己有一尊最珍贵的玉佛,于是拿出来看。是尊雕刻很繁复的观音,类似的我在惠新西街北口地铁附近的路边见到过,某个人提心吊胆的样子,从袋子里拿出来,糊有很多土,说是某个工地挖出了文物,是某个朝代,本来价值连城,因为有风险,脱手卖几个现钱。听我说到这个,老朋友似乎很生气,说我这个完全不一样的,看这雕工,一根头发丝也错不了,你完全不懂的吧,我说我是不懂。李阳打了个圆场,说你看他这尊佛下面,有工匠的姓名,你回去查,是元代的名匠,他这个没有假的。

老朋友的情绪恢复过来,三个人去吃饭,李阳和他对面喝酒,喝过几杯,提到当初的流氓案,老朋友面上露出复杂的神情,说自己啥也没弄,倒坐了十几年牢。比他差远喽。他指着李阳,神情又带上一丝像是苦涩又近于暧昧的笑容,说,南城这带,他是,花帅。

这么大一个秘密抖出来,李阳连忙否认,可是看他的神情,露着一点微微的笑容,并不像是打算完全否定的意思。作为教友的我深为震惊。

小二再喝下去,知道李阳离过两次婚,有两个孩子,没有一块生活,目前单身住,但同时交往了两三个女友。

散场的时候,老友和李阳都有了点醉意,似乎只有在这时候,他一向没有血色的脸上才显出点活泛。我连酒饭一起埋了单,算是为这趟不明所以又没帮上忙的拜访致歉。把老友送到平房,天有点下了雨,李阳脸上依旧带着点春色,他要我再次坐上他的电动摩托,送我到地铁站。他继续前行,蒙起头罩消失在细雨里,风衣下摆飘动,有一种潇洒混合着孤独之感,或许是去见其中某个女子。

以后我和李阳再无密切联系。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说自己正在和朋友整饬那座山,已经基本弄好了,目前只是道路不便,等半年大家就可以去山上秋游礼拜了。以后他来得勤了一些。

但这时关于他,隐隐有了一些流言。似乎他这样行踪飘忽,上山只是一个托词。他也没有固定职业收入,这样晃着,总要有收入。这次他重新出现在教会,仍旧是教会新来了慕道友,他像对我一样,主动地找人聊,其中有两个是女孩子,似乎很聊得来。

一次礼拜结束回家,我搭牧师的车,他隐约提到教會最近有些敏感,有关方面找了他谈话,教会的情况他们都掌握。我问,是不是有线人。

牧师并不惊讶,说有。我也知道是谁。

我眼前冒出了李阳的样子。问牧师,他没有肯定,停了一下说,有可能。人都要生活。

李阳来教会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就不出现了。再听到他的消息,忽然是已经病危,肺癌晚期。

据说,他的父母很失望,不管他了。牧师和两个同工去看过他,他租住在一间平房里,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人瘦得剩下一具骨架,断续咳血,已经奄奄一息。一个女孩在照顾他。

牧师说,这个女孩不到二十岁,是方舟教会的慕道友。李阳不来教会的原因,是他和这女孩谈了恋爱,受到牧师和几位同工的坚决反对。女孩子态度也很激烈,从此也不来教会了。听说李阳的父母和他决裂,也是不赞同这桩恋爱。

李阳过世之后,方舟教会举办了一次追思礼拜,来了不少李阳的生前好友,包括上访者和“那个圈子”里的人。李阳的遗像挂在十字架下面,大家轮流上讲台追述李阳的好处,虔诚、热心助人、风趣、有思想等等,几个上访者提到了李阳对他们的帮助。礼拜上播放着《奇异恩典》的音乐。有两个教友当场流下了眼泪,说这么好的人,上帝怎么就急着把他接走了。

那个慕道友女孩子没到场,以后也没回到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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