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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父先生与无锡园林

2017-11-08华中伟

苏州杂志 2017年5期
关键词:惠山王老无锡

华中伟

王能父先生与无锡园林

华中伟

1978年底下放知青纷纷回城,我被通知去无锡园林局报到。记得那天负责组织、人事、宣传的科长朱泉媛对我说:“因你在苏北有过一段艺术工作的经历,希望你来后能配合做好园林的修复和厅室布置工作。”

十年“文革”让无锡园林古迹遭受严重破坏,面对疮痍满目的景象,要加以修复真一时无从下手,作为主管园林宣传和修复工作的朱泉媛感到压力很重。一天,朱泉媛找我说:园林想聘请一位有学问、懂行,最好能独当一面的专家来园林坐镇并协助修复工作。当时我就想到从苏州下放,至今还在东台工艺厂工作、受人敬仰的王能父先生。那时的东台工艺厂是上海外贸公司仿古国画出口定点免检单位,王能父与沈子丞(上海)、高伯瑜(苏州)、陈贫苍(无锡)四位老先生是该厂的台柱。我因为会画工笔花鸟,也曾在该厂画画数年,与同乡且同在一个公社插队过的华人德是好朋友。我很快将此想法写信征求当时已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华人德的意见,因为他曾与王老在一个工作室,师生关系密切,比我更了解王老。华人德很快回信说,王先生完全有能力承担园林修复重任,并明确支持我的设想。随即,我又很快与王老取得联系。开始,对我的引荐并不理解,因为他对无锡园林的情况和意图一无所知,“怎么会安插我这个老人在你那里呢?”这是他在回信中所吐露的心中疑虑。嗣后,我一再去信告诉他,无锡园林文物古迹在“文革”期间遭受毁灭性的破坏,园林领导很诚恳地想聘请你来参谋修复工作。他也知道我为人做事一向谨慎踏实,终于义不容辞地决定“出山”。

1979年盛夏的一个傍晚,天尚未黑,没想到王老会冒着炎暑,风尘仆仆乘坐长途汽车来无锡找我。因为事先我一无准备,园林办公室已下班,在惠山周边除了一条破旧的老街有几家小店铺外,几乎一无所有。王老看我尴尬,对我说:“我只需要能碰到你,陪我一起聊聊就足够了,别想那么多,今晚就在这里,一切就便。”就这样我陪他在会议室聊到半夜,下半夜两人就打了个盹。第二天一早上班,朱泉媛初见王老非常过意不去,连连打招呼。说实话,那时谁家都没电话,更叫不到车辆,就是到家叫了来张罗好住宿,,恐怕天已亮了。王老却说:“这里是园林,又是夏天,很凉爽。”

再说当时园林局主要领导,听说请来一位“布衣”老先生协助园林修复工作,是位书法家,也精通文史和古文字,但这些也都是听我华中伟介绍的,园林修复工作涉及的方面太多了,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弄不好会遭人骂。到底水平怎样?那么就看看他的书法究竟如何。朱泉媛也感到引进人才事关重大,既然老先生的书法著名,也就先请他当众挥毫吧。于是朱泉媛去准备了宣纸,王先生心知肚明拿出随身带来的笔墨,就在会议室挥起毫来,得心应手地写了不少条幅,内容都是古诗文名句。我做下手,并将这些条幅一一挂在墙上。等朱泉媛陪同园林局的几个领导一起前来看望时,王老的书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扬,甚至有人说:“啊,不得了!老先生的书法可以和费新我平起平坐。”因为那时无锡人只知道苏州有位书法大家叫费新我。朱泉媛也当即拍板说:“好!王老的事我们定了。”

1979年初秋,王老正式受聘来无锡园林工作。他作了一首诗,以表当时心境:“十载江南别,吴山入眼新。不胜踌躇志,难戢利名心。铩羽终须惜,残骸自足珍。故交皆贺我,幸免作陈人。”这是他来锡后所作的第一首诗。

王老初到园林,为对无锡历史和园林名胜古迹加深了解,夙兴夜寐,不仅翻遍了园林现存的史料,还介绍我去上海、苏州等古籍书店购买了数十部相关的典籍,协助朱泉媛组织整理、编写了内容包括锡惠公园、鼋头渚、蠡园、梅园以及城中公园等处《园林古迹修复调整目录汇总》。他曾对我说过:“邀请我来为无锡园林帮忙修复工作,责任重大,万万不能心血来潮,轻举妄动。恢复的每一处景点都要留得住游人驻足欣赏,质量要经得起各界的鉴定,尽力做到没有争议。”句句流露出他内心的执着和良知。

1981年春,王老遇到了他所参与修复的不计其数古迹中最为棘手的一个工程,就是惠山寺前金莲池畔御碑亭中御碑的修复,原御碑十分高大,总高有4.4米,碑文刻的是乾隆皇帝历次下江南,分别于辛未、丁丑、庚子、甲辰四年咏吟惠山美景所作的四首诗文真迹,历史上一直被无锡人认为是惠山名胜中的标杆。“文革”时被“造反派”用绳索套住,由数十人拉倒在地并砸碎。从此御碑亭成了空空如也的过道,亭中心地面一直铺着碎砖。为此,朱泉媛将修复御碑列入重点工程项目。修复工作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原碑拓片,园林所存资料中只找到御碑背面的一张原拓片蓝色晒图本,御碑是碑阳、碑阴和碑侧四面刻字的。而其他三面拓片则缺如。到市博物馆、图书馆查阅也没有,朱泉媛向无锡日报社求助,登报向社会征求提供碑文拓片启事,一周下来也杳无音讯。园林随即又采取第二套方案,即在园林范围内调查摸底,了解残碑去向,于是有了进展,只是在锡山东南坡巨大的水泥“毛主席语录”牌石脚下及动物园某处地下挖到了数十块原碑的碎石。世事常会轮流转,顺便插一句,没多久“语录牌”被拆除,又在原地造了座琉璃九龙壁,式样完全仿照北京故宫那一座。事情再说回来,挖到的碎石只是原御碑的一部分,还有一些做了其他建筑的石脚,挖取成本太大,只能作罢。挖到的碎石经王老日夜细心拼揍,也只拼出了碑文的一半,并且大多字迹缺胳膊断腿,御碑修复再度陷入困境。

大家在一筹莫展时,王老突然告诉朱泉媛,他在二泉上面的竹炉山房雨秋堂里发现了刻有御碑手迹全文的书条石,但是字迹很小,与御碑所刻字大小悬殊,字迹虽然可以放大,但由于那年代科技水平还很落后,像复印机、扫描仪之类的设备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无奈之下,王老提出由他亲自对碑文小字样进行逐字双钩摹拓后再作手工放大处理。在修复过程中,他全身心投入,耐心细致地对每个字的笔画轻重、飞白萦带以及印章款式,都确保逼真生动,纤毫不爽按比例放大出来。有时为了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反复查找古本中乾隆墨迹进行比照,以免错失,直到可以恢复原碑模样为止。到了后期制作,即碑要摩勒上石并刊刻的阶段,为了不出差错,不至功败垂成,王老又义不容辞,亲自到苏州住下,去金山石料雕刻厂现场监督指导,又整整辛苦了一个月。最终复制的乾隆御碑,屹立在原处,不减旧时风采,重新向游人展现,获得一片赞叹。

无锡几处主要园林里的许多匾联、石刻、砖雕,原有被毁坏了修复的,有新增景点装饰门面的;有延请国内名家题写的,也有不落款作点缀的。在工匠师傅制作过程中,都经过王老的参与和指导,尽量做得完美。许多无款的作品,几乎都是王老写的。他认为匾联碑刻是景点建筑的颜面,是点睛之笔,不仅要注意书体风格的配合,更要考虑内容与历史典故、周边环境的并联照映,故要耐人寻味、落地有声。他常说:“我是来无锡园林帮忙的,不是来炫耀个人的。一些点缀的作品,可以不落我王能父款就尽量不落,这叫‘补白’,古人也是这样做的。”有时园林领导看到老先生太谦逊,非要他落款,他也只是落一边款或单钤上印章即了之。

王老来园林后,安排他住在惠山东麓碧露泉旁一间屋子里,他怡然自得,以后刻了方闲章“碧露泉边客”,经常使用在他的作品上,表露他谦厚自持、功成不居的情怀。

到八十年代中后期,书坛一些名家已都明码标出润格,不轻易随便动笔了。我问过王老,人家都在按尺论价了,你为何还是淡然漠视?而他回答说:“中伟,你还是不了解我王能父,想当年,我作为‘文革’对象,下放到苏北射阳农村,要不是改革开放,想必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老死在乡下了。如今政府让我回城,无锡园林局上上下下都对我这么好,请我到这里来帮忙,给了你工资,而我若还要去弄‘外快’,岂非罪过啊!”当时园林要写字的任务较重,公私都有。甚至还有日本来的团队到锡惠公园,上面安排王老当众挥毫,作为对外文化交流,来者都想要著名老书法家的字,往往一写就是几十幅。有些朋友和同事从身体考虑,劝王老应该少写,注意保养。也有“好心人”劝王老不要客气,园林请你写字,你理应提出要“润笔”。这样的话经常在王老的耳边响起,弄得王老十分心烦,为此他很恼火,专门写了封信给直接的领导朱泉媛,信中说:“……奇怪是好像写几个字,也要讲好价钱,把写字拿报酬看成是天经地义,每天碰到的话题,就是钱。神经一直绷紧,这种环境能写字吗?所以提出要把画件带回苏州,让神经松弛一下,也许能完成工作。在目前的世界,要钱已不稀奇,大凡劝我要钱的朋友,能说他们不是好意吗?说句新鲜话,这些劝我要钱的朋友倒有点像目前歌唱明星的‘经纪人’。我昨天回苏之后,心情仍不平静。我想如果我一心想钱,能活到七十六岁吗?因此先写上几句给你,告诉你,王能父还是十年前王能父,没有给钱迷住眼睛。……我现在不怕违反好心朋友的心愿,向你表示,我决不要钱,让我神经安定写出自己的水平。……我把不要钱白纸写成黑字,让你放心,不能再被干扰了。能谨启。”朱泉媛收到信感慨不已,至今还常听他追忆赞美王老:“王先生满腹经纶,胸怀坦荡,性格方正,事事以国家利益至上,处处流露报国之心,在无锡园林众口皆碑,功不可没。”

锡惠公园上下数百职工,都认识一位白胡子长者,是书法家,为园林做了不少事,当然也不一定都知道他名字。王老的学生华人德说:他回无锡,总会去看望王先生。锡惠公园有三个门,他不论走哪个门,只要说去看望一个写字的白胡子老先生,都不用买门票,就可以直接进去。后来卖门票的人都认识他了,连问都不问了。

曾任无锡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史克方先生生前一直关心园林文化建设,他曾多次在园林局领导面前说过:“王老才高行洁,学问好,人品高,书法功底娴熟,请他来园林真是了不得,在我们无锡地区找不到第二人。”

2005年冬,时逢王老八十寿辰,此时的王老早已离开无锡回苏州颐养天年。朱泉媛等园林局相关领导并华人德、刘铁平、穆棣等著名书法家及王老的部分知交、学生等几十人,自发在锡惠公园茶楼欢聚一堂,为王老举办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祝寿仪式。鼋头渚公园知道了,又把王老给接走,他们的领导和职工在横云饭店摆了几桌,给王老祝寿。虽然都很简单,但事后我还是被王老“骂”了,怪我将他个人的事说出去而兴师动众。

王老在无锡园林的十年,他本人认为是他人生中最愉快、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十年,他对无锡园林的感情也最深。他不止在我一个我面前说过:一个人死后,不到二十年人们就会把他忘了。他还关照过,他去世后不要举行悼念活动,不要墓葬,不用祭扫,只要求把骨灰洒在惠山某棵大树下面。

王老是1998年2月,丁丑年除夕去世的,他的骨灰由亲友弟子们安葬在惠山忍草庵后半山腰的僻静处,不封不树,托体山阿。

2005年是王能父先生百年诞辰,王老的亲友学生会聚惠山张中丞庙开了个纪念会,许多人从外地赶来。在此之前,由无锡电视台《发现》栏目拍摄了《百年能父》上下集专题片。当媒体记者向王老的学生采访当年先生事迹时,学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至明年2月,王老逝世已二十周年,我们仍然怀念他,他的手迹遍布无锡园林,他的墨宝为无锡许多爱好者珍藏。惠山青青,王老与之同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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