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野

像我们自己的成长变化一样，蜻蜓的羽化蕴含着神奇的因子，除非亲眼见过很难感受。蜻蜓在水里度过了一个过去的秋，度过了一个过去的冬，度过了一个过去的春，这时它们出来了，像一支莲花从水中出来，变成带翅的精灵，这就是“羽化”。不久之前，在深夜的未名湖边，我第一次见到了一种大型蜻蜓——大团扇春蜓——羽化的全过程。

大约在夜里12点，我和几个志同道合者看到一个其貌不扬、土灰色、古里古怪的扁平东西，在水里一纵一纵地游着，游着游着就到了岸边莕菜丛生的地方。于是它爬出来了，我可以看见它鼓起的眼睛，扁平的身体上凸起着鳞甲，有的还有小小尖刺突出来。它的确有蜻蜓的原始相貌，但就像婴儿有成人的相貌特色一样，它们是被打乱了的、需重组的面貌元素。所以现在这东西只是一个水里的小怪物，它叫水虿，它是蜻蜓的“小时候”。

“小怪物”爬上了干燥的莕菜叶，开始摆动六条腿转圈，左转转右转转，似乎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对于这个“合适”，它和我们有着不同的意见。我们认为它会继续往上爬，到石头上，倒挂着完成这重大过程；然而，扭着屁股挪了几下之后，它竞认为这随着水波晃晃悠悠的水草叶面就是好地方了！于是它开始羽化。

它像冷了似的微微抽动着躯干，从中胸部的背面开始，我能看到一条窄窄的、几乎不易察觉的裂缝，在逐渐扩大。约10分钟后，裂缝明显地扩展成一个裂口了，鲜绿的全新的肉体从里面慢慢“拱”出来。看样子，整个躯干要以背部为起始，头和腿随后都这样从旧壳里抽出来。这个过程比我们想象的快很多，大约半小时，除了腹部以外的所有身体部位都露出来了，稚弱的“新生”蜻蜓像水中的花朵一样，亭亭立在旧皮之上。然后过了很长时间，它才展开六只脚，匍匐到叶片上，慢慢把腹部从狭窄的壳里抽出来——现在，它的任务只有等待翅膀展开，腹部成型了。

昆虫的翅膀羽化前都像蘸水的卫生纸一样皱缩着，看起来只是软乎乎的一小团东西；随着血液体液流进去，翅膀从基部开始，慢慢变大、变宽，慢慢展开，直到最后形成透明或不透明的、各式各样的、坚硬的成虫的翅。我们从前的小怪物，在变成“飞龙”（蜻蜓的英文名叫dragonfly）前，也是这样。大团扇春蜓水虿的腹部非常扁平，而成虫的腹部则优雅而细长，这个变化就发生在这时。我们有幸看到了翅膀与腹部同时变得修长坚挺的过程。这个过程很漫长，超过一小时。同行者早就拿出相机了，然而没有三脚架的我们，只好全身趴在岸边青石上，伸长两臂，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一起握着相机，同时他的左手举着手电为拍照打光。为了不影响羽化，避免它对强光做出异常反应，手电只能散射到它身上。

我们慢慢地拍下这一变化。等待的过程中，还有“群众演员”来缓解无聊：一只雄的中华鳑鲏一直待在莕菜叶底下，闪着橙黄靓丽的背鳍，一边休息，一边赶走不懂事的入侵者；一只将近10厘米长的大个头棒花鮈也游过来，狗一样嗅着水底的泥，又游开；就在我手底下的石缝里，竞还有个三角形的黑色的小小的脑袋，好奇地伸出来，之后又露出了两只极小极短粗的小脚，缓缓地划着水-这是个小小的草龟！我们的蜻蜓，就在这变幻的水的舞台上，静静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瞬间的表演。

一个小时过去了，原来皱缩的“卫生纸”变成薄而透明的两翼，原来扁平粗短的肚子变成了修长、淡绿、有花纹的腹部。蜻蜓已经成型，就差打开翅膀的一刻了。蜻蜓的翅膀刚羽化的时候是竖立在背上的，之后平展开，然后一辈子都保持着机翼一样的形状，不会再竖起来了。为了看到这一刻，我们等了很久很久，但是刚刚来到水外世界的蜻蜓似乎并不着急。突然一只蚂蚁碰到了它脚上，受惊的它颤抖了一下，张开了一对翅膀！它继续颤抖着，抖动着极端透明的四翅；抖动着、预热着、控制着翅膀飞行的大肌肉——过了不久，它起飞了，它不见了，在这深深的夜，它飞向外面无边广阔的世界了。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一晚，这就是我观察到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来，在那里读书生活的三年，这一幕却比那时许多重要的人和事更让我难忘。或许是因为蜻蜓挣扎着从水里脱身，完成了它的成年礼，变得自信成熟，准备飞向日后充满未知的歲月，这正如同那时的我和那里的很多人一样。记得诗人戴望舒曾写道：“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你的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半夜的蜻蜓就像一个个静悄悄的梦想，在白天的时候你能看到它们的实现。

（编辑·韩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