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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年味儿

2017-11-06尉然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走亲戚红纸三爷

尉然

写春联

在我们村,会写春联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岁数大了,当时五十多岁吧,听说以前在外面当过干部,后来划成了“右派”,才回到村子里的。他个子很高,瘦,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像行走的一根电线杆子。在干农活方面,他的确不怎么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写写画画的,却是个行家里手。写春联,当然更不在话下了。他为人谦和,甚至有些过于拘谨了,路上遇见人,他总是先赔着笑脸打招呼,谦恭地让到路边,等人家走过去了,他再走。即使遇上像我这样的孩子,他也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另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黑红脸膛,身体健壮,走路咚咚响,是村里的干部。他平时看上去总是非常傲慢,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只是从鼻孔里含混地嗯一声。春联他会写是会写,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没有“右派”写得齐整。齐整,就是好的意思。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右派”和年轻人都备好了笔墨,在家候着,两个人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奇妙的改变。

“右派”和年轻人家里都挺热闹,求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但不同的是,“右派”忙着写春联,而年轻人呢,则是忙着裁红纸。他们所用的文房也有区别,年轻人桌子上就一杆毛笔,直接插进墨水瓶子里,要写了,拿出毛笔随意在瓶口抹几下;“右派”却讲究得多,他的毛笔却分大小,有好几杆,依次挂在笔架上,而且“右派”的墨不是现成的瓶装墨水,而是在砚台里研磨出来的。一进“右派”家,就能闻到扑鼻的异香,而年轻人的墨水散发出来的是一股臭味。

我跟在父亲身后,先来到“右派”家。

父亲客气地跟“右派”打着招呼,“右派”却连眼皮也没抬,撂给我父亲一句硬邦邦的话,先自己裁好纸。把一张红纸裁成春联,其实是不容易的,不仅要裁出贴在两边门框上的上下联,门头上的横批,还要剪裁出贴在门心上的长方形斗方。村里许多人都不会裁红纸,包括我父亲在内。父亲很尴尬,脸上几乎挂不住。从“右派”家里出来,父亲嘀咕了一句,一个“右派”,神气个屁!走,上你二叔家去。

二叔就是那个年轻的村干部。

我以为父亲要让二叔写春联了,没想到走到二叔家的院门外,父亲站住了,嘱咐我说,一会儿你二叔给咱剪裁好春联,你偷偷拿走,在门外等着我。

我问,不是让二叔写春联吗?

父亲说,就他那字,跟鸡挠的一样,咱丢不起那个人。

意思是,过完年家里要来走亲戚的客人,免不了要对家里的春联评头论足的,父亲是嫌二叔的字写得不好,在客人面前拿不出手。

二叔对每一个前来求写春联的人都很客气热情,又是敬烟又是让茶的,对我们父子当然也不例外,我还吃到了他们家的花生和糖果哩。可是,等二叔把我们家的春联裁好,父亲马上就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目标小,在大人的腿缝里三钻两钻的,很快就把春联悄悄拿了出来。

等父亲从二叔家出来,我们父子再拿上春联,到“右派”家里去。

“右派”照例还是塌蒙着眼皮写春联,显示出骨子里的骄傲和自满。父亲小心地把裁好的红纸搁在“右派”的面前,一躬身说,三叔,劳驾。我们村子小,又都是同姓,或远或近的都是本家。就像我喊那个年轻的村干部二叔一样,我应该喊这个“右派”三爷的。三爷没有理我父亲,把眼睛翻到房梁上想要写的词儿,想好了,抡起手里的毛笔在红纸上一挥而就。

我和父亲拎着墨迹未干的春联出来。父亲脸上乐开了花儿,他对我说,瞅瞅,你三爷的字写得就是齐整。

腊月二十九一整天,加上年三十的上午,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三爷家和二叔家了。小孩子爱热闹,我总是在三爷和二叔家串来串去的。我发现,渐渐地,由两个人写春联,变成一个人在写了。三爷不停地写,而二叔那杆插在墨汁瓶子里的毛笔基本上派不上用场了。二叔呢,专门为村里人裁红纸。村里人先把买来的红纸送到二叔家,等二叔裁好了,然后再拿到三爷家请三爷去写。这样做当然有些瞧不上二叔的意思,所以一開始村里人还遮遮掩掩的,后来就习惯了,心照不宣了。连二叔自己也不再遮掩了,他在把裁好的红纸递到别人手上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上一句,去吧,让三叔写,我们俩的字,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年三十晌午,村子里贴满了红红火火的春联,特别喜兴。

过完春节,作为“右派”的三爷又变得谦恭起来,而作为村干部的二叔照例傲慢着。写春联让三爷找回了自己的尊严,从这个意义上说,春节,其实是三爷一个人的节日。

赛鞭炮

一过了腊八,白马驿街上就摆满了卖鞭炮的摊子。那时候兴试炮。喂,你的鞭炮响不响啊?废什么话,响不响一试不就知道了。拿出一个散炮,点燃了,砰——!惊得一街办年货的人都扭回头看。相互打听,乖乖,真脆生。这是哪家的炮?后寨的。怪不得呢。

摊位前呼啦就围满了人。

突然地,街的那一头又响起了鞭炮声。这回不是散炮了,而是一小挂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这是哪家的?李老庄的。走,瞧瞧去。

这家的摊位前也围满了人。

就这么的,这家响罢那家响,而且越放鞭炮越长,比赛似的,你家放了五百响的,我家就放一千响的。顿时,整个街上充满了硝味儿。

在我们村,家境殷实的人家,买的都是后寨或者李老庄的鞭炮。这两个村庄做出的鞭炮要比其他的价钱上贵许多。我们家不属于殷实人家,父亲总是胡乱买一挂小的鞭炮,放在竹篮子底部,遮羞似的用其他年货盖上带回家。

父亲总是对我们这些孩子说,听个响就中了,鞭炮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买那么大的有啥用啊?其实,我们也知道因为家里穷才买不起,但碍于父亲的面子,我们没有揭穿他。

那时候我们那里也有守岁的习俗,一家人围着的一桌子饭菜,连喝酒边聊天,时辰一时,就煮饺子放鞭炮。但那时普遍不富裕,所谓的殷实人家也是相对而言的,也富不到哪里去,整出一桌子的饭菜也是困难的。形势所迫,守岁的习俗也就简化了,腊月三十晚上天一黑倒头就睡。只是讲究个起床的早晚,比赛着早起床,也是讨个彩头的意思。谁家半夜起来的,谁家五更起来,这从鞭炮响起的方向上就能判断出来。

鞭炮一响,我们这些孩子就在床上躺不下去了。

让我们感到纳闷的是,在那么响亮的鞭炮声中,父亲却还能酣睡不醒。现在想来,父亲的酣睡也许是装出来的,他不是不想早起,不是不想讨彩头,而是我们家的鞭炮小得实在是拿不出手,不敢跟别人家比。我们不敢吵醒父亲,只有小声央求母亲。母亲严厉地说,小心你爹拿鞋底子打烂你们的屁股!于是,我们在母亲的默许下,在黑暗中悄悄起床,溜出去捡炮。

即使是后寨和李老庄做出的鞭炮,也会偶尔出现炸不响的臭炮。只要比例不超过一定的数目,似乎是被允许的。鞭炮燃放完以后,大人往往望着一地的纸屑,夸奖道,这炮不赖,没几个臭炮。当然了,如果一挂鞭炮连一个臭炮都没有,那就更能赢得人的口碑了。那样的鞭炮就会成为一个神奇的传说,从张村传到李村,从年头传到年尾,来年,那家的鞭炮便会成为哄抢的对象。我们小孩子却希望臭炮越多越好,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能捡拾到更多的炮了。

在我们村,有的孩子捡炮可以用奋不顾身来形容。其中,大嘴就是最奋不顾身的一个。

大嘴总是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顶在脑袋上,钻进正在燃放着的鞭炮底下去捡炮。有一回,他的棉袄上被炮火烧出了一个大窟窿。还有一回,他把一个炮捡到手里以后,那个炮却出其不意地响了,结果他的手被炸肿了。不过,我们还是挺佩服大嘴的,因为全村数他捡到的炮最多。

最让人期待的是村西头老常家和村东头老马家的鞭炮。

这两家每年都买大鞭,而且两家像比赛似的,你买一千响的,我也买一千响的,你买两千响的,我也买两千响的。他们两家的大鞭不是在起夜的时候放,起夜的时候他们也放像其他人家一样的小鞭炮,意思意思就行了。大鞭燃放的时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大年初一的上午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点,村里走动串门拜年的基本上都结束了,而中午饭还不该吃呢,正是人们空闲的时候。在自家门前挑选一棵最高的树,大鞭被高高地挂在树上。大鞭在树上挂好以后,却并不急着燃放。干什么呢?等着来看的人。

看热闹的人陆续到来了。老常家和老马家都在院门外摆上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摆着烟和茶水。烟和茶水当然是为来看热闹的人准备的。哪家来的人越多,哪家就越有面子。我发现,父亲也来了。

终于,大鞭燃放起来了。虽然单鞭燃放起来没有双鞭热闹,但单鞭的节奏感极强,每一个炮的响声之间留有间隔,让人辨别每一个炮的质量和音色。

“砰!砰!砰!”鞭炮在高空中炸响,干脆,嘹亮。

听了这样的炮声,让人在整个一年里,都能透出昂扬的精气神儿。

走亲戚

对于孩子们来说,最诱人的,却不是大人们有些神秘的祭祀活动,而是去长辈家走亲戚。走亲戚,礼物中最讲究的是大馍,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月里,大馍尤其讲究。大馍大,说明晚辈孝顺,大方。

大馍小了呢?

“瞧瞧,鸽子蛋似的,这能叫大馍吗?”我们村的四大娘,这么说着,手里高擎一个“大馍”,向来串门的街坊展示着。她手里的“大馍”,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女走亲戚时送的。接着,四大娘又变戏法似的,另一只手里高擎出另一个大馍,“这个大馍的个头,说实话,相当于之前那个的三倍还不止。”四大娘神情一变,带有明显夸耀的口吻说,“知道这是谁送的大馍吗?俺闺女!”不过,说之前的那个像鸽子蛋似的,确实夸张了,最起码它也比鹅蛋大一些。第二年春节,四大娘的那个远房侄女再来走亲戚的时候,四大娘对她十分冷淡,饭桌上不沾荤腥,用两个素菜打发了。那侄女是哭着离开的。以后这两家亲戚,就此断往。

为了一个大馍,竟然断送了两家的亲情。

我最愿意走的亲戚是姥姥家。姥姥家在一条小河的对面,穿过一个村子,跨过一座石桥,再步行三四华里,就到了。村名叫清凉寺。村子的西头,还真的有一座古庙,不过当时已经改为了一所小学。我牵着母亲的衣襟,亦步亦趋地绕过古庙高高的围墙,就能看到姥姥家枣树的树梢了。从此刻开始,口水就在我嘴里打转了。

那些年,我们几家亲戚事先商議好,要在初三或者初四,一起去姥姥家走亲戚。这样当然是为姥姥考虑,凑成一桌,一下子待客要节省些。否则,今天去一个,明天去一个,后天再去一个,分成好几拨待客,就太浪费了。再一个原因,恐怕就是亲戚们凑在一起,能联络感情。

一整年没走动了,有许多话要唠。

酒菜上齐以后,我嘴里的馋虫又蠢蠢欲动了,忍不住伸出筷子要夹。母亲严厉地暗中敲打一下我的手背,说,没规矩。客人们见了,却怂恿我吃,又转头对母亲说,小孩子嘛,正长个子哩,饿得早,让他先吃吧。大人们围桌而坐,脸上都挂着拘谨和客气,相互谦让着,夹菜,夹菜。谦让了半天,各夹了一口菜,放下筷子,又唠了半天。喝酒也一样,相互谦让,喝酒,喝酒。各喝了一杯酒后,又唠了半天。总之,他们吃的喝的没有他们说的话多。他们似乎对吃喝并不着急,着急的是说话,唠嗑,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把亲情倾诉出来。说成了正经的大事,而吃喝倒成了说话的陪衬。

我嫌大人们太磨叽,拣好吃的草草填饱肚子,跑出门,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玩。

我们孩子在一起,比谁得的压岁钱多。别的孩子都把压岁钱摆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数,我对此却不甚感兴趣。因为我知道,这些压岁钱,最终也不属于我。在回家的半路上,母亲总是把它们收走,用手小心地捏着,掀开衣襟,放进她自己最里面的口袋里。

玩罢回到屋里,大人的宴席还在继续。不过,此刻他们脸上的拘谨和客气,因为酒精的作用,已经消失殆尽了,一些人显出了吃相。一个老头,我喊他舅爷的,大口吞咽着,汤汁淋漓到他花白的胡子上。几个年轻些的,可能是因为酒量大些,尚清醒着,就拿舅爷取笑,指示着他哪块肉炖得烂。舅爷不顾取笑,只埋头吃,他老人家显然是喝高了。

喝高的,自然不止舅爷一个。

回家的一路上,各种醉态的人都有。有摇摇晃晃走蛇步的,有把自行车骑到沟里去的,有边走边哼着戏曲的。我甚至看见一个人,坐在雪地上,背靠着路边的一棵树,睡得鼾声四起。他用来走亲戚的竹篮子,就歪倒在他旁边,两封点心滚落出来,沾满了泥水。

不管何种醉态,他们脸上一律涂抹着幸福的酡红。也许在他们的梦里,好日子已经来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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