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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物

2017-10-31路来森

躬耕 2017年10期
关键词:油坊纺车席子

路来森

蚕事

那个时候,总觉得老家的庭院是那样的大,天井深深,满院子里贮满了古旧的时光。

座北朝南的四间房子,青砖包皮,房顶上的坯草,大概有好多年没有更换了,黑烂着,结结实实地压着房顶,仿佛一块黑色的云,不小心掉落在了人间。每年的春天,坯草的隙间,总会不经意处生长出几棵莠草,一年里,就那么晃动着,由青变黄,萧索着彼时的时光。飞鸟,啄过莠草,乍然离去,滑出一道明亮的记忆,丝丝的伤感也随之慢慢溢开……

老房的东头,一棵大椿树,婆娑地屹立在那儿,遮下大片的光阴。进入夏季,椿树的叶片上就生出了一些“椿蚕”,天热,“椿蚕”踞在叶片的阴面,肥肥胖胖的卧在那儿,眼看着它们一日日地把片片椿叶,吃成筛网状。那个时候,我还小,看着树上的椿蚕那样无赖地趴在那儿,青白的身体上长着一些肉乎乎的软刺,无端地就产生一种厌恶。于是,取一根长长的竹竿,踩在脚凳上,努力想把那些椿蚕抽打下来。我的祖母在树荫下做针线活儿,听到扑嗒扑嗒的声音,抬起头,扶一扶老花眼镜:“别打了,让它秋天做个茧吧。”那声音,悠悠的,我看到了对于时光的散漫的穿越。于是,我不再打了,任凭椿蚕在树上自生自长着。

秋后,树叶已经不多了,时光把自己寂寞成一种苍凉。椿蚕都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椭圆形的蚕茧,缠绕在淡红色的叶梗上。惨淡的秋阳下,蚕茧,幻化成一个个明明亮亮的点。直到有一天,一场大风起,那些叶梗,抛却了所有的牵挂,脆生生地断掉了,掉落到地面上。我的祖母就蹒跚着一双小脚,走过来,将叶梗上的蚕茧一一捡起,像捡起一份份快活的心情。然后,收藏起来。

那些椿蚕的蚕茧后来做了什么?抽成蚕丝了吗?这一切我都无从知道了。我知道的只是祖母养的桑蚕,在夏天里,会被抽成一根根明亮的丝线。

祖母是养蚕的,年年养一点。那个时候,似乎家家都是如此的,不是为了换钱,而是为了得些丝线,自己做针线活儿用。养蚕是用席子,席子是南方人来卖的。每年春天,南方人都会到村子里卖席子,赶着季节的节奏,如期而至。他们赶着马车,进了村就吆喝着:“席子,席子,席子了……”带着南方的煦暖和温湿。村里人听到这柔软的南方口音,习惯性地走出家门,走向聲音所在。席子都是卷成筒的,每一“筒”,大约有十几领,大小不一。买的人来了,南方人就将席子铺展开,铺展开的席子,异常的明亮,还闪烁着南方天空的明丽。村人选择大的,用作炕席;选些小的,大多就是用来养蚕了。席子,蚕,丝线,都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滑润的质地感。我的祖母通常是买下两领小席子的,席子买来后,先用清水刷洗过,然后再晒干。祖母说:“蚕,是最干净的东西,不能脏了。”

蚕种是哪儿来的?我不清楚,也许是买的。我只是看到在一张厚厚的纸张上,有一些米粒大的白点,祖母把它放在铺好的干净的领席上,一段时间之后,那些米粒大的白点,就钻出了幼小的蚕了。那蚕真是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痛,差可分出眉目,有些精灵古怪的感觉。祖母小心地呵护着,她眼角的皱纹,似乎终日闪着了蚕的影像。

春天的桑叶,真是柔嫩。

我跟着祖母去采桑叶,桑树生长在村外的田埂上。“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后来每次读《诗经·七月》里的诗句,就想到彼时的情景。虽然祖母只是一位年老的妇人,我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儿,可是春天的景象,确是美好得让人心跳。祖母背着竹筐,我跟在祖母的后面,也许有鸟鸣,但我已经忘记了,那只鸟,划过记忆的画布,只留下一点恍惚的影子。春光是那样的美好,迷迷离离的,柔软得仿佛让人睡去。桑树不高,不大,第一茬的桑枝还没有木质化,青青嫩嫩地伸展在那儿。我们伸手,把一根根桑枝拉下,弯弯地,揽进自己的怀抱,然后将一片片柔嫩的桑叶捋下,慢慢地捋着,把一叠叠的春光,也捋进记忆的竹筐里。累了,我就拿起一枚桑叶,对着阳光看去,能看到丝丝缕缕的筋脉,蚕的丝线,早已生长在桑的肉体里了。竹筐采满了,祖母总要先休息一会儿,坐在桑树的树荫里,看着斑驳的光线,筛落在地面上,摇曳成一幅美好的图画。煦暖的,堂皇的,微醺醉意的……

桑叶采回家后,祖母会坐在一片树荫下,持一把剪刀,将一片片的桑叶剪成丝状。蚕太小了,它还吃不动那样大的一枚枚桑叶。祖母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是那样得细心而又祥静,沉思的容颜下,是一种幽然的神往。落下的剪刀,轻轻地,发不出一点声响,像是在默默地剪裁自己的一份心情,那剪刀下,有一种春阳般的柔和。我觉得,那里面定然有一种人与蚕的声息相通的默契。剪好的桑叶,均匀地布散在蚕席上,迅即,你就能看到那一番“蚕食”的景象,听到一阵阵微雨滋润般的细密的声响。蚕,在传达自己内心的那份隐秘的喜悦?

就这样,一天天。春阳,桑叶,剪刀,祖母细心的呵护……蚕在慢慢地长大。

经过几次蜕皮,蚕们,生长成了一条条肥胖的青白色的大蚕,通体莹洁而柔婉。桑叶已不需要剪裁了,它们能大口地蚕食粗糙的桑叶,且食量大增。我和祖母天天去采桑,竹筐变成了一个大竹篓,每次都是沉甸甸的一篓。只要将新采的桑叶放到蚕席上,蚕们就会迅速蠕动起来,唰唰唰的蚕食声,如阵雨飘洒,是一种诗意的表述。祖母站在一边看着,早已忘记了采桑的劳累,她的眼中充满了一种温存和关爱,她的脸上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欢快和喜悦。有时,祖母会用手拿起一条蚕,放在手心里端详着,看着它在自己的手心里伸展、蠕动,然后,拿给我:“来,你也试试,凉凉的。”我虽然喜欢看蚕吞食桑叶的活泼的样子,却不敢用手去拿桑蚕,它很容易让我想到秋天,黄豆地里那种踞在豆棵的叫做“豆虫”的东西,软软的,直瘆人的头皮。我无法通过触摸蚕体,提早去感受丝的柔滑。

忘记是经过了几次蜕皮(四次?五次?),蚕进入了“老食”期,即所谓的“吃老食”,这是蚕的最后一次吞咽,也是最为疯狂的一次“蚕食”,这个时节,桑叶已经老了,摸上去,有一种粗糙的感觉,让人想到某种具有弹性的硬度。蚕的吃食真是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一整根的桑枝放到蚕席上,蚕都会迅速地将上面的桑叶吃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枝条——它们在为生命的蜕变储存最后的能量。一段时间之后,蚕的这种疯狂的吞食,终于慢了下来。它们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身体里那根彰显蚕屎(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蚕沙)的黑线,正在减少,大量的蚕沙被排了出来,直至彻底排尽。蚕的身体,由青白色,变成了一种透明的具有胶质感的浅黄色,一种平静而又温和的色彩,一种丝丝缕缕的牵挂,生命,将为此而演变成另一种形态。你能看到了蚕身体里缠绕的丝线,祖母知道,蚕就要结茧了。endprint

每年,看到蚕的这种变化,祖母都会变得异常紧张而激动。她会在庭院中摆上桌案,桌案上摆满供品,然后,烧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她在祷告。蚕的结茧在祖母看来,也许有着某种神性的东西。看看周围的庭院,古旧而深远,恰好是这种仪式的最好的场地。我站在旁边看着,噤不作声,我被祖母营造的这种神性包围着,也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祷告过后,祖母就会把早已备好的干净的麦秸秆或甘草,均匀地散在蚕的上面(后来我才明白,这应该是一种较为本色的、原始的结茧方式)。透明的浅黄色的蚕,纷纷转身,翻转趴在洁净的麦秸秆上,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像是排起了整齐的队伍,等待着某种形式的检阅。我看到了蚕,从它的口中吐出的第一根蚕丝……

蚕丝在慢慢地吐出,从头部开始,渐渐地将自己包结成一个“茧”。这一个过程,大约需要几天的时间。这一段时间,祖母会将蚕室上锁,不让任何人进去。蚕,需要一个最为宁静的环境。我们只能从门的缝隙中窥视蚕的结茧过程,看着蚕,从头到尾,缓慢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一枚枚洁白如雪、晶莹闪亮的蚕茧。那样的静美,一场华丽、充满诱惑的梦幻,“老蚕欲作茧,吐丝净娟娟”真正是美好极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神奇的变化?许多事物都是将自己无限地释放,唯独蚕,却将自己一层层地包裹,结成一个美丽的神话,然后在这个神话中开放出“丝”的花朵,用绚烂和明亮,去刺绣人世间的繁华和虚荣。

所有的蚕,都结成了“茧”,祖母将它们一枚枚地拾起,放到笸箩里,堆积着,等待着,去抽成一根根银亮的丝线。

抽丝的日子,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像那个五月的季节那样的热烈。乡下人称“抽丝”为“拐丝”,那是一种原始而笨拙的抽丝方式,是祖辈沿传的,有着一种香火氤氲的味道。工具,是一个“拐子”,中间一根横杆,横杆的两头是镰月状挂梢,丝线就缠绕在“镰月状的挂梢”上。地点通常在某户人家的门楼里,几家连在一起,一块做。门楼里支起一口大的铁锅,蚕茧放进铁锅里,填满水,然后用火烧开。开水滚煮之下,蚕茧的蚕丝开始析离。“拐丝”的人,用一根竹筷将蚕丝挑起,缠在拐子上,上下翻动着,就开始拐丝了。那样净白的丝线,在拐子上反反复复地缠绕着,拐丝的过程,是蚕茧的一场生命的“舞蹈”,铁锅里的水滚沸着,拐子带动蚕茧,在水面跳跃不已,直到丝线被全部抽尽,铁锅里就只剩下煮熟了的蚕蛹。大人们用一把铁笊篱将蚕蛹捞出,围观的小孩蜂拥而上,分而食之。那个季节里,村落飘逸的,满是蚕蛹的馨香。

抽好的丝线,祖母会将其缠绕成一把一把的,浸染成不同的色彩。然后,在冬天的闲暇里,变成母亲手中的针线活儿,变成小妹鞋头上绣出的花穗头,变成家庭中一份美丽的装饰,变成母亲的安详和慈爱,变成一种乡下女子的柔软的情怀。

多年以后,行走在乡村的道路边,季秋萧疏的季节里,我仍能看到椿树上做下的“椿蚕”,而每至此,总会牵动我的儿时的那份记忆。我就想到了儿时贮满古旧时光的老院,想起养蚕的祖母,甚至还想到了我在书中读到的“蚕神”嫘祖。

或许,当年第一个发现桑蚕的嫘祖,也是在无意间,从路边的桑树上发现的。只是像猴子可以进化成人和猿一样,人,修成了正果;猿,依然是猴。椿蚕,是未成正果的“猿猴”。可是,嫘祖在当年是否意识到她的发现的伟大了呢?后人确是认识看到了,那个生活在台湾的才女(张晓风)看到了,她深情地说:“她(嫘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扯出了一种叫做‘丝的东西,她更不知道整个族人将因而产生一部丝的文化,并且因而会踏出一条绕过半个地球的‘丝路——她只知道那是棵碧绿的好桑树,长在一个温暖柔和的好春天。树上有一枚银银亮亮包容无限的茧,她哪里知道那样轻柔细微的一纤,竟能坚韧得能绾住一部历史。”

是的,一部历史,一部桑蚕的历史,一部人类蚕文化的历史。

老油坊

粘稠,油香漫溢,犹如一种复杂的、不离不弃的情绪。这些年,老油坊,就是以这样的一种感觉,存留在我的记忆里。绵醇的,怀旧的,一个生命记忆的节点。

油坊,是用来榨油的,豆油或者花生油、菜籽油,我们本地,多的是黄豆油。那个时侯,似乎每一个村庄,都会有那么一两座油坊的。不知为什么,乡下人总习惯在“油坊”前加一个“老”字,叫做“老油坊”,也许是为了叫着亲切,也许是因了它深久的历史渊源。好些年里,乡下人食用的植物油,大多出自当地的某一座油坊。这样的油坊,通常是比较原始的,简陋的。建在村头显眼处,或者村庄的中心位置,房屋,只有三四间,分为内间和外间,内间用来储存黄豆或成品的豆油,外间则是榨油的地方,一架榨油机,耸立在正中;一口大大的铁锅,蹲坐在某一个墙角,一根烟囱连接着锅灶,然后伸出房外,将一串串黑烟,送上青蓝的天空。外面,挂一简单的招牌,书写“油坊”二字,白底红字,在时间的浸染中,色彩渐趋黯淡,那“油坊”二字,就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或者干脆不挂,因是面对本乡本土的人家,单是房屋墙面上布满的油渍和油坊中飘出的油香,就人皆尽知了。

其运作方式,自然是农家作坊式的。所以,一座油坊,并不需要很多人,只有三四个人就够了。多数时间,你见到他们,总会看到他们那样不紧不慢地做着活儿,淡定、从容,似乎很悠闲,他们是以一种悠然的方式,将某一种豆类变成人类的不可或缺的滋养品的。

我喜欢那种看上去极其笨拙,而原始的榨油方式。我从中,似乎能看到时间深处人世的烟火,看到人类的某些更为朴拙的美质。榨油机,简单得让人感到某种简陋的担忧。中间一根粗大的圆形铁柱,铁柱上布满螺纹,铁柱的下部,是一个圆形的光滑铁盘;上部,同样是一个圆形铁盘,不过,四周装有几个把柄,可以用来旋转罗盘。整座榨油机,底部用木垫固定住,那种“木垫”更好地接通了地气。用黄豆制成的“豆垛子”就放在两个圆盘间。乡下人管那种圆形的豆饼盘叫“垛子”,不知是何种原因。大粒的黄豆,被粉碎后,先放进大铁锅中蒸煮,蒸后的黄豆颗粒,就放进垛子中。垛子的底部和周围是一个圆形的稻草圈,稻草将黄豆兜住,不至于漏掉。挤压之后,豆饼上常常稀稀落落地粘着一些稻草,像是一些附着的记忆。本地不产稻草,那些稻草,应该是来自遥远的南方。油浸的稻草,仍舊透着一种草绿的色彩,倔强地闪烁着来自南方的某些特质,稻草极其干净,像南方某日闪亮的天空。endprint

有几年,我的父亲每年春天,都会到大队的油坊去劳作一段时间,为第一生产队榨豆油。那个时代,油坊是属于集体的,春天里,各个生产队轮流去油坊榨油,分给或卖给本队的社员,供日常生活用。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自然就担负起了这份活儿,我也因之得以常去油坊玩耍。

听父亲说,春天,是黄豆榨油的最好季节。秋天,刚收下的黄豆,水分过多,油质不好;立夏之后,一些黄豆就会出现泛油现象,出油率则低;最是春天,秋收的黄豆经过一冬的“冬眠”,水分散失了,精华沉淀了,不仅出油率高,而且油质特别好。所出之油,味正,色纯,脂香浓烈。所以,那个时侯,人们喜欢于春天榨油,喜欢对生活来一点讲究。

至今,我仍然认为,那座油坊的建造者,一定有着某种诗意的创造性。他把一座油坊建在一条河流的岸边,那条河叫白浪河。油坊和一座水电站毗邻,水电站将白浪河的清水抽入农田;油坊用榨出的豆油,滋润百姓贫瘠的生活需求。那个时侯,白浪河还弯曲着(我一直认为,弯曲的河流才像河流的样子),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站立河岸,人的内心,就充满了某些猜想和某种柔婉的情绪。我常常站立河岸望着,望着春水漾漾,舒缓曲折的流向远方。身后,就是那座油坊,油坊散出的油香,和迎面而来的春水的清新相撞击,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自然和生活纠结难分的缠绵和醇和。油坊后面,是一片麦田,春麦萋萋,田野,泛着一种油质般的绿。

我喜欢看那榨油的过程,确切地说应该叫“压”油。那种过程,虽然简单,但却有着某些精微的东西,引发你思考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或者某种事物产生的过程,这个过程,简单中蕴着一种缓慢的劲儿,悠悠地,走向深远。

几个垛子,摞在一起,放进两个圆盘之间,就可以“压”油了。两三个工人,转动榨油机上面的圆盘,用力旋转,圆盘就会顺着螺纹向下挤压。你能听到被挤压的吱吱的声响,像是一种快活的呻吟。那种旋转,一定是得用上很大的力量的,我看到他们把衣服都脱掉了,只剩下一件简单的衬衫,挂在身上,襟怀是散开的,饱绽的肌肉裸露着,散射着生命的强悍和力度。大滴的汗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脊背被汗水滋透。他们不停地擦着汗水,人,气喘吁吁。豆饼垛子,在力量的挤压之下,贮存其中的豆油,就顺着稻草缓缓流出,淅淅沥沥,通过稻草的草尖,滴进下面的沟槽里,然后再顺着沟槽,流入油池之中。我常常注视那一根根稻草尖上的油滴,它们凝于其上,轻微的颤动后,决然而下,让人油然而生某种兴奋;再看那些稻草,流过豆油后,依然光亮着,青润着,让人想到田野间,清风吹着的葱绿的稻田;油槽是不锈钢的,豆油从里面流过,遗下一道淡黄色的印痕,在不锈钢光滑的面上,滋着,洇着,变得异常的柔和和润泽;油池中已聚集了很多豆油,油面上,一些淡黄色的泡沫漂浮着。听父亲说,那是因为新压出的豆油含有一定的水分的缘故,所以,上好的豆油,一定是经过相当时间沉淀后的豆油。

父亲常常拿起一把“油勺”,在油池中舀几下,他凝神地看着黄黄的豆油从油勺中缓缓地流下,复又注入油池中。一下,两下……他就那样做着,有一种不厌其烦的满足。我看得出,他完全是出于某种习惯,或者是某种精神的需求,他的脸上充满了喜悦,容颜散溢着一种明亮的光彩。做完后,他便坐在一边吸烟,悠然地望着门外的白浪河。枣木璇成的油勺,被放在一边,紫红的色彩,油浸之下愈加闪亮,像反复打磨的一些生活的影像,明晰着,深刻着,泽润着。

临近中午,不断有打油的农人,提着油瓶来到油坊中。他们把油瓶一字摆好,父亲用油勺,一一将其灌满。这段时间,打油的农人们,会散站在岸边上,零零落落的,看着脚下的白浪河,口中,聊着这个春天的农事。自由、闲散,像这个春天一样,生发出一副副慵懒不堪的情态。我看着油坊,看着打油的乡人,望着脚下的白浪河,还有远山遥树。所有的景象,都被定格在春天的大幕下,渲染在春日的落寞和茫然之中。觉得一切仿佛都成为了一种影像,从远古中遥遥走来的疲惫的乡村影像。

那一个中午,父亲他们几个人的午饭,是油炸馒头干。焦黄、香脆,一种沁人心脾的豆油香,永久地没入了我的记忆里。我想,那应该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的馒头干。

那些年,老油坊榨出的豆油,真香,有着最本色的特质。

纺车

那扇门,也已经破败不堪了。枣红色的漆,大多已脱落,残余的部分变成了一种沮丧的暗红;门的下角,有雨水漂打的迹痕,满是斑驳的记忆。门窗上的一块玻璃破碎了,代替的是一块塑料纸,大概也有些时日了,岁月已将其浸染成苍黑色,它已难以照亮那一个个曾经明亮的日子。抬头看看门上的屋檐,屋檐草,脱落殆尽,昏黄的土已然裸出,那些雨打风吹的日子,似乎全埋进了黄土的记忆里。

门上的锁,锈迹斑斑,但我还是把它打开了。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粘稠的,老屋陈腐的气息。屋里很暗,屋内堆满了杂物,对着门口的那盘老炕还在,炕上的席子不存了,只有灰暗的土,和掺在土中涂抹炕沿的零零星星的暗黄的麦糠皮,麦糠皮发着淡弱的光,像是岁月深处遥望的一只只幽深的眼睛,在倔强地搜寻着些什么。四面的墙,灰扑扑的,屋角、房檐处,蛛网肆意地缠绕着,缠住时光的无可奈何的颓败。我终于在房屋的西山墙上,找到了那架纺车,它被挂在一个长长的钯钉上,钯钉深深地嵌入墙中。几根蛛丝,凌乱地缠绕开,与墙角的蛛网拉扯到一起。构成纺车的那些木片,凌乱着、折叠着,但看上去还算完整,只是破碎了它固有的秩序。我走近纺车,看到了它蒙面的灰尘;我触摸纺车,灰尘随之纷然而下,携带着一种呛人的气息。纷然而下的灰尘,抖落的是一些尘封已久的往昔的记忆,和记忆里那些清晰而温暖的影像。

这间屋子,是一间“独屋”。家乡风俗,盖屋,一般是一拉四间,坐北朝南,其中三间是连在一起的,是主堂屋;另一间则单独隔出,叫做“挂屋”,“挂屋”多是用来存放杂物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的“挂屋”是常年住人的,里面住的就是我的祖母。我是家中的长孙,祖母对我宠爱有加,所以,自我記事起,就跟祖母住在一起,住在这间“挂屋”里,直到我长到十三岁,上了初中。endprint

跟随祖母居住的那些年里,记忆最深的就是祖母的纺车。那些年的冬天里,祖母常常用这架纺车,纺满一个冬天,把那一个个寒冷的冬日,注入秋阳般的温暖。几乎是每一个冬日的晚上,刚吃过晚饭,屋子里还弥漫着灶火的柴香,祖母就上炕了。砂栏上燃着一盏煤油灯,暗红的光,溢满那个冬日的夜晚,静谧和闲适,流淌着,时光仿佛静止了,静止在一个冬夜的单纯里。祖母先安排我睡下,躺在土炕最靠里的墙边上。然后就将纺车搬到土炕上,占据一个大大的位置。她试摇几下,觉得稳妥了,才算放心。安顿好后,她并不急于劳作,而是盘腿坐在纺车前,找出她的烟葫芦,把一只长烟袋的烟锅伸进葫芦里,摁满一锅烟,点燃,抽著。烟,从烟锅中一丝丝地拉出,从她的口中一口口地吐出,缓缓地散溢开,像花儿一样在冬夜里开放。这个时候的我,大多还没有睡去,只是蜷缩在被窝里,静静地看着这屋中的景象。看纺车投在墙上的扩大的影子,鬼魅一般印在那儿;看祖母抽烟时的宁静和安详;看灯光的红润,注满房屋的幽密和温暖。一袋烟下来,祖母就开始纺线了。棉絮是秋后早弹好的,已被祖母制作成了一个个的“棉瓜子”——细而长的絮条。我不知道祖母是用什么办法,将“棉瓜子”系到纺车的另一端的,总之,系好后,纺车就开始转动,祖母的右手,缓缓摇动纺车的把柄,左手牵引着“棉瓜子”,缠在纺车上的丝线,拉动“棉瓜子”,异常神秘地将软软的“棉瓜子”拉成了一根根的柔软的线,等到纺线缠到纺的架子上时,它已变得很坚韧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线”。纺车的转动极有韵律感的,它随着祖母的手摇,唱出动听的歌儿,“哼哼哼”地吟着,由低到高,再到低,再到高……像是一条绵延开的抛物线,延伸、跳跃在那个冬夜里。那个时候,祖母的神情是专注的,她的双手似乎也有了明确的节奏感,契合着纺车旋转的韵律。冬夜,就在这种优美的旋律中行走,变得温情烂漫;摇曳的灯光,穿透了黑夜的寂寞,变得璀璨而灵异。有些时候,我被户外寒夜的风啸声惊醒,抬起头,看到祖母,她依然在那儿旋转着纺车。或者,拿着一个扁平的油葫芦,在纺车的转轴处加油。我知道,夜已深,可祖母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也许,她真的喜欢这样的冬夜,她,以及她的上辈的女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冬夜中一路走来的。伴着纺车的哼哼声,伴着轻微的寂寞和孤独,伴着一些幽微的思绪,走在一种固有的方式和历程里。这种纺线的方式,在寒冷的冬夜里,形成一种特殊的意蕴,回味处,让人想到遥远的寒山寺里传出的钟声,幽渺、韵致,穿越时空的遥望。

后来,我读到宋代梅尧臣写纺车的一首诗:“蚕月必纺织,丝车方挑掷。灯下络纬鸣,林端河汉白。纤缕自有绪,虚轮运无迹。腕手已为劳,谁经用刀尺。”想那一灯如豆,蟋蟀鸣吟,河汉露白的景象,该是渲染过几多朝代?几世人生?

纺好的线,祖母就把它绕成团,交给村中的“织匠”,织成布。织匠是我们家的后邻,织机就安装在他家的门楼里,所以,整个冬春,我们都能听到织机发出的“咔吱咔吱”的织布声。它没有旋律,纯粹是一种节奏,可祖母似乎也很喜欢这种节奏,有些时候,我就看到祖母坐在自家的门口,静静地听着,那样的入神。思绪似乎走出很远。也许她想到了她摇动的纺车,想到她纺出的那一根根牵连不断的棉线,想到了线一样牵牵挂挂的人生。

最后一次见祖母纺线,是在一个夏日。那时我已上了高中,祖母也多年没有纺线了,纺线的时代早已过去。纺车还是那辆纺车,只是有些旧了,但还干净、整齐、完好。听母亲说,纺车虽然不用了,但祖母一直保留着,还经常地擦拭。那一天,阳光非常的明媚,祖母让母亲把纺车搬到天井里,说:“都是祖辈留下的东西,晒晒,别让虫子给蛀了。”一段时间之后,祖母不知从哪儿找出了几段“棉瓜子”,系到纺车上摇了起来,纺车旋转着,“哼哼哼”的纺车声复又响起,在那个夏日的阳光里跳跃、飘逸。祖母的动作,再没有以前那样从容、舒缓,但看她的脸上,却浮现着一种满足和幸福,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长长的纺线,把记忆拉得很长很长……我,我的母亲,还有其他的家人,都围在那儿,看祖母纺线,我们沉默在那儿,沉默在祖母的氛围里。

不久,祖母就去世了。纺车被母亲挂到了山墙上,然后,用一把锁锁住了那间“挂屋”。纺车,注定要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读到了一首写纺车的诗:

一手摇圆日子,

一手捻着絮乱的思绪

昏暗老屋里

坐着年轻母亲的爱情……

我又想到了那架纺车,想到了响着纺车的“挂屋”,“挂屋”里摇动纺车的祖母。于是,那一天,我又推开了“挂屋”的老门,抚摸挂在墙上的纺车,拾起往昔的记忆,记忆里那旋转的韵律,韵律里祖母那蔼然的情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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