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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霜冷白

2017-10-25储劲松

安徽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风霜文章

储劲松

展 庆

二月十四日,晨起读苏东坡《新岁展庆帖》,浊气一洗而空,身心清明如碧落。凡人浊气重,夜间如尘灰堆积,浊滞尤甚,早上起来照一照镜子便知。

东坡真是清雅高古,真是茶淫橘虐,还是大年初二的,只为了一副木茶臼,就急爬爬地修书一封,支使家僮向陈季常去讨借。估计他为此朝思暮想,已经几夜都没有睡安稳了。幽人耽茗饮,刳木事捣撞,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陈季常,北宋隐士,晚岁隐于黄州歧亭,别号龙丘居士,东坡贬谪黄州时与之过从甚密。陈有妻芳名柳月娥,也就是河东狮吼典故中那只著名的悍妒母狮。世间惧内者不少,像陈季常这样出名的却不多,隐士因此而成名,听起来更像个笑话。东坡也是个促狭鬼、调皮精,他曾戏作《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一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陈季常看见时,窘态一定很可一观。

《新岁展庆帖》二百余言,择其要点,只不过数句,“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法书劲媚,下字清健,可谓文书俱老,对此可以酣高楼。但不知东坡借茶臼时,也曾心怯怯于母狮之吼否?

春风十里吹面暖,有梅香幽幽里弄中,清芬袭人衣摆。绕道走护城河堤岸去上班,晨光加身如护持,河水盈盈然,遍生袅袅春气。路遇两个手捧玫瑰花的青皮少年,一前一后坐等在回廊上,忽然想起今天是一个舶来的节日。

护城河名衙前河,意为衙门前的河流。对面的城南有古巷名东坡巷,跟苏东坡似乎扯不上关系,不过是东面的一个山坡。巷子里有古县衙,威仪早已化作了尘土,但故址还在,衙前街和衙前河的旧名还在。衙前河两岸人家参差千万户,远望之,云遮雾掩如楼台仙阁。河的上游是荆楚,下游是吴越,思古的人可以溯洄溯游,也许能遇见云梦泽和曹娥江。

衙前河的岸柳离鹅黄已经不远了,黑细枝柯一律泛着幽微的青光,芽苞里蕴藏着生长的强大力量,它们即将燃爆。枝下有草茸茸焉,茂茂焉,蚀人的骨勾人的魂。想舍了这一身春服,去那草里躺一躺,接一接地气。河里倒是真的躺着七八只野鹜,三五朵闲云,数百幅楼影,去那波光云影里躺一躺,感觉一定会更好,身体会更轻。新岁,真元之气显见于万物。

新春里,给竹峰兄寄书简九通,拉杂琐碎近二万言,间或亦有得意者。

每日歸家,第一件事就是看院中两树梅花,风骨落落,冷香细细,观梅可以忘忧。

上周日,和本地几个民俗学人去温泉古镇访一位收藏家,见到一帧《清明上河图》剪纸,汴京人物风俗、房屋牛马熙熙融融铺满八余米长的阶沿,一字一画均是手工锲刻,据说用刀过亿次,耗费精力之巨令人咋舌。藏者王书良说,是用一个宋代的古瓶子换来的,甚宝爱,俗客不得一观。

余下的,拜年待客,众里大杯喝酒,独自小口饮茶,看了几场电影,多不值得一记,连上元夜城里的龙灯狮舞烟火繁华,也因新旧友相会错过了。

好在紫气东来,春风可坐,好在衙前河的长腿白鹭已经振羽归来。

风日淡美

天寒,雪初降,拥炉读《晋书》,炉暖书静人古,风日淡美。

金圣叹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清初国初定,朝野多樊笼,人间多禁区,也多禁书,最是文人不自由。风雪大作之夜,柴门犬不吠,纸窗莹白,一灯焕然,此时读禁书,既有偷的刺激和违禁的快慰,又无官府查抄收监的忧虑,得肉身和思想的大自在。毛泽东先生《沁园春·长沙》词云:“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自由有时远比衣饭甚至性命重要。

古人雪夜读的是禁书,我读的是《晋书》。书中多故实,多故人,多诗酒,多妙言,多文章,可以聊慰中年。

这几年劳劳碌碌,文章写得少了,零零碎碎的余隙里,书倒是用心读了几本,尤其是史书。中华书局出品的史册,竖排繁体,浅绿封皮,古意彬彬可人心意,又兼纸张柔软,厚薄适中,盈盈恰好一握,宜枕上读,宜厕中读,宜坐着读,宜逆旅客栈中读。读多了,读久了,渐渐成了不可缺少的日课。

“汉建安六年,郡举上计掾。魏武帝为司空,闻而辟之。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往密刺之,帝坚卧不动。及魏武为丞相,又辟为文学掾,敕行者曰:‘若复盘桓,便收之。帝惧而就职。”

史书如璞玉浑金,一团混沌之气,是最简的也是最有味道的文章。春与秋的笔法,藏与露的把握,文与质的兼美,寥寥数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非目有山川胸有丘壑者所不能。写文章的人都应当读一读史书,不单是为了让自己明智,更重要的是涵养襟抱,打通经脉,体悟技法。何况,一味明智并不总是明智之举,有时候需要做一只葫芦。家祖父暮年,仍然精力强健,耳聪目明,说他好话眉开眼笑,说他坏话装聋作哑,村里老少男女无不欢喜这个老头。

史书又如秦砖汉瓦,消尽了烟气和火气,是最淡的也是最绝妙的文章。良史不仅要集史识、史才、史德于一身,还要有一颗史心。所谓史心,是秋水之心,素绢之心,淡云出岫之心。任他铁马冰河鸣镝霜戈,任他天下崩合宫廷安乱,任他盛世咸熙国运飘摇,修史者但秉一管笔蘸淡墨从容写来,晴明烟雨两由之,成王败寇两由之。司马迁、班固、范晔、陈寿、房玄龄他们,是冠绝古今的大文章家,好文章不一定是作家写的。

酒要醇和肥厚,文章却不妨清淡一些,笨拙一些,浑朴一些。就像恋爱,浓烈的如宝黛,如陆游唐婉,如刘兰芝焦仲卿,最终大多作鸟兽散,波澜不惊的往往得到白头。就像园中晚菘,只有简净纯一的白菜之味,存世长久可与日月同辉。吃白菜吃了几十年,才真正懂得了白菜的婉好,写文章写了几十年,才略略觉悟到清浅的佳妙。

前几天尚是晚秋,礼拜天回故园木瓜冲小憩,下午的时光,和孩子、白狗一起躺在屋后的山坡上晒太阳。坡上茅草纷披齐人腰,经肃杀风霜之后,由墨绿而绛紫,而淡红,而暗黄,终于离离一片草白,清香却依旧如春日。草白是草的原色,是中年的颜色,也是文章的底色。endprint

吾家有子初长成,喜读书,也喜捉笔作文章,浅白而时有风致。

风霜冷白

去城后的小山上散步。天色晚了,残照挂在树干间,如一枚硕大的玉钻戒。清瘦干冽的北风扫过山林,草枯石皱,松萧竹老,鸟藏兽敛,一片风霜冷白之气。毕竟已是冬初了。许久未来,坡上再添数座新坟,睡去的人都无声无息。一个白发老人在用铁耙子收集松针,耙子梳过地表,其声疏朗有清致,我看了好久,也听了好久。初冬的山林,如一页黄公望的山水,也是一篇简约静美的好文章。

春华渐次谢去了,染了一层风霜,二十余年如一只切叶蚁,奔忙在去和来的路上。一生也就这样吧,挺好的。人越活越淡,书越读越古,文章越写越冷白,挺好的。有一天读《草木子》,捡了几句道人写的诗:“牙笏紫袍今已矣,竹杖芒鞋任悠然。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月在天。”秦汉魏晋六朝以至唐宋,类似的求仙诗远远多过天上仙人,相形之下这首诗很一般,我心里却很欢喜。以为仙有仙道,人有人道,文章也自有文章之道。

人间事,浮云野马罢了,都可以放下,唯独不能忘情于文章。许多的文学青年,后来工商农学兵,不写了,可是直到归老田园也扯不断文学的情结。像旧痒,想想又痒,挠挠更痒;像旧恋,河洲双雎鸠,没齿还相忆。所谓的癖好,是与胎记和毛孔一样固执的。

写了二十来年,衣袖磨白数百双,始终不得文章之门而入,徘徊复踯躅,云雾依旧笼山头。作文章,实在是天下第一难事,如参禅悟道。当过皇帝的人再去当和尚才是大和尚,如萧衍、顺治,因为真正勘破了;历经磨难的文人再去写文章才是大文人,如张岱、曹雪芹,所谓“虞卿穷愁而著书”。我辈庸庸凡骨,天资本就蠢拙,又不肯下苦力,纵有文章之瘾,到老也不过是一只文虱。却技痒,却不甘心,却如张宗子所说的“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

自古文章都有气。《诗经》、《古诗十九首》有草木气,《楚辞》、杜甫有悲怨气,李白、李贺有仙人气,魏晋、晚明有林下气,刘邦、项羽有帝王气,陶渊明、林逋有篱落气,宋之问、沈佺期有酒肉气,《史记》《资治通鉴》有刀剑气,野乘、笔记有江湖气,洪迈、蒲松龄有妖鬼气……凡此种种,得一气者就可成为大方之家。然而何其难哉,何其难哉!几乎都不可学。

近来闲读胡兰成《今日何日兮》。胡氏大汉奸,文章却是极好的,见识也卓越。他曾说,周作人的文章有“落叶气质”,品鉴极到位。从前我很崇尚鲁迅,蔑视周作人,无他,只因他也做过汉奸。后来年岁渐苍,再读周氏兄弟,以为仅就文学成就而言,周作人是胜过他的兄长的。鲁迅的文章金刚怒目,火性大,读多了便不耐烦;周作人的文章一派静穆谦恭,一派风霜冷白,也就是胡兰成所说的落叶气质,如嚼干果,越嚼越有味道。

作文章的人,鲁迅不可学,古人如李杜陶谢更不可学,周作人却是可以学学的。如果可以活到周作人一样老,又极勤苦,又肯低着头做人,文章也可以风霜冷白。

雪 了

雪了。

早晨出门兜头遇上雪花,像一群放学的孩子莽撞地扑进怀里,又望见护城河的河床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白,才知道昨夜就落雪了。近些年的梦内容多半荒诞离奇,却没有一次梦见过下雪。只记得凌晨一点放下书入睡的时候,外面在刮着凶猛的风。

去点卯的路上,雪势一度转弱,雪花散作细密的雪雾,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像筛子筛面粉。年少时逢雪必写诗弄文,并且好引经据典,好叠床架屋,所谓的绝妙好词尤其是形容词、比喻词、古奥词连篇累牍。文章的气质也是浪漫的,比如题目一定要取的很诗意,像《雪落大地》《雪国》《雪花飞》之类,至少也要写作《第一季雪》。而今光阴渐苍,十分浮华已经淡了七八分了,雪就是雪,不是六棱玉,不是天上梅,也不是燕山席,自然的物象而已,筛子筛面粉罢了。

中午躲在桂香小阁闭门读书,雪在窗外兀自地下个不休。隔会儿抬头望望,竹梢上的雪,树杈上的雪,車棚上的雪,飘散的雪,安静躺在地上的雪,被人迹车辙碾成泥的雪,似乎是世外的事,心里依然干燥着,不湿。只偶尔地想起一句:“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泥爪而已,活三十年如此,四十年如此,一百年也不过如此,而已。中年,到底是一个萧瑟的词。

忽然想起十六岁时,在长江边的一座古城里,雪夜的灯下,给一个同样幼齿的小女子写诗。又想起毕业那年,完成毕业考正好大雪纷飞,三○六寝室里的八匹狼,嗷嗷叫着冲向房间,把桌子砸了,椅子砸了,画图的图板丁字尺砸了,用来搞篝火晚会。然后把课本一页页一本本撕了,从窗户往外扔,一边唱:“蝴蝶飞呀,飞向未来的城堡,打开梦想的天窗……”那时候台湾的小虎队正生龙活虎风靡校园。那片片飞舞的,看不清是雪花还是课本。

往事只合灯前老。一个人如果活得够妖精,比如从晚清活到现在,可以把自己的别人的经历的听来的故事,口水牵丝说得听的人头发由青变白。白头宫娥的絮语,惹人同情罢了,不关别人的事,甚至也不关自己的事。文章是自己的,健康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的,其他,不知道是哪个的。再富有再权势再出名,一天三餐饭外加一张床,殁了,墓碑上刻一个阿猫阿狗的名字。

雪了。雪下了天就会晴了,晴了雪就没了。

秋意了

有了初冬的意思,晨昏突然地干冷,冽风如箭,扫过空旷的大街,路上的人一夜间老去了十岁。

桂香阁外面的密林子里,黄叶满阶无人扫,夕阳照在上面,像一柄柄才出土的旧铜镜,用幽冷的光看人。白鹭早已迁徙远方,把数百个草帽一样的窠留在树上,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飞走的,正如每年春天它们悄悄地来。偶尔发现一两只落单了,仍待在树上,凄惶地嘶叫,有三两个五陵少年拿弹弓去射,用他们的良心换鸟肉吃。鸟飞了,叶落了,杯中的水放一会就凉透了,秾丽的秋天,也快了了。

幸好正午的阳光不错,枯萎的草毯也很暖和。在山林深处找一块向阳的草坡,手脚凌乱地躺倒,山空山鸟啭,万念归一元,最后的秋阳晒得人皮痒皮舒,身下的大地和枯草香得忍不住打喷嚏,接地气而受天赐,五分钟就能睡到想象中的天堂。人世没有天堂,酣梦就是仙乡。醒来,脑子很清爽,身体很轻盈,对天地生出许多的感念。年轮辚辚地驰向不惑,分身为五或者三头六臂也仍是慌张,也比年少时更容易感恩,我以为每一个成功的午睡都是一次得胜的战役。没有琐事羁绊的正午,我都在少有人迹的花果山中睡大觉。

下午,少年时代的朋友敬东得闲来坐。他说,“当年,护城河里的沙床两米多厚。当年,三四十个刚出校门的青年抱团闯世界。当年,一起追那个一笑倾半城的十八岁的姑娘。”不忍拂其意,姑且怀旧。故人散落在天涯,故事在时间的罡风中撕成蒲公英的花,故梦做成书签夹在无事不会翻的青春相簿里。旧,不怀也罢,怀了只是添些惘然,还是留到蹲山墙根晒太阳的老迈时吧。

秋意了,了了就了了吧。

责任编辑 何冰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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