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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霞尚满天

2017-10-25白小云

安徽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苏老头子儿子

白小云

星期六早上,都七点半了,儿子房间还没有动静,孙学礼有点着急了。他准备去敲儿子的房门,觉得不妥,又下来,楼梯处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也没惊醒他们夫妻两个。孙学礼像烙大饼似的,坐下去又站起来,忙个不停。等到八点,他们还没起床,儿子喜欢玩游戏,儿媳妇喜欢看韩剧,大概昨晚又折腾到凌晨才睡。孙学礼等不及了,在桌子上留了个条,说粥在锅里温着,他先走了。

约好的八点半碰头,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刚下99路公交車,就看见马路对面的刘彩荷。

刘彩荷一边和孙学礼聊天,一边扭动脖子。大约一刻钟,张忠民匆匆赶到了。

“老太婆烦得我头大,我都换好鞋子了,她看见我衣服上破了个洞,非要我换身衣服再出门,这一找就耽误了。”张忠民这样解释。

孙学礼和刘彩荷一起看他,果然一身新行头。他们知道老张怕老婆,刘彩荷说:“出门穿得这么体面,小孟不怕你找个小老婆回去?”

“她倒也是这么说的”张忠民脖子一伸,得意洋洋地回答,“她说,你有本事就找个潘金莲回来。”

两人听了哈哈大笑,接着三人一起把这次报名的情况分析了一下。

孙学礼说,诗词课得继续上,刘彩荷同意。孙学礼去年写了七八十首旧体诗词,有两首荣登某家省级刊物,这是学写诗歌这么多年来水平突飞猛进的一年;孙学礼把发表的作品复印了几十份,在亲朋好友邻居间分发。刘彩荷把孙学礼夸了又夸,让孙学礼帮忙推荐推荐自己,孙学礼虽然不认识杂志社的人,但仗着自己是作者,便大胆地给杂志社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推荐刘彩荷,没想到刘彩荷竟也发表了两首。两个人在诗词上本就是盟友关系,这下更加牢固了。

张忠民不太爱好诗词,每年都选这课是因为可以和孙学礼、刘彩荷做同学。他们三个从前并不认识,在校园里遇上了,年龄相差不大,又有许多共同经历,十分谈得来,属于什么都能说的朋友。想到往后遇到的有缘人会越来越少,他们三个便报一个班,这样每周至少可以见一次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代诗词课的翟老师。

翟老师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退休后被老年大学聘来做老师。也就是说,翟老师是七十多岁实现再上岗的。有一段时间,老张像一个爱提问的小学生,跟前跟后地黏着翟老师。翟老师体格清瘦、白发银须,说话时声如洪钟,裸眼能站在讲台前读教室后黑板上贴的宣传海报,记忆力也相当好,讲课时诗词典故信手拈来。张忠民对翟老师本人的兴趣远大于诗词,经常向他请教这请教那,翟老师对张忠民的问题一向来者不拒,回答得十分详尽。张忠民听不够,这节课刚结束就盼着下节课开始。

往年,他们三人除了选诗词课外,刘彩荷还上舞蹈课、声乐课。孙学礼因为孙子小,时间上不方便,只学诗词一门课。今年孙子上小学了,他打算多报一个摄影班,如果可以的话,再报一个计算机班,学习图像处理。儿子说现在数码照片都要用到,还有网上淘宝、智能手机运用这些,他都不会,都想好好学学。张忠民今年想报一个保健养生课,但如果今年加学中医药膳学的话,恐怕书法和国画只能挑一样学了,他和老婆小孟每周有三次医院理疗安排。去年,在学校书法班作品展览上,老张有作品展出,同学们对他评价挺高;国画呢,他已经学过画花鸟、山水,今年要学画人物了,他也不想放弃。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孙学礼正和刘彩荷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老张出谋划策,手机响了。

儿子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吼:“你在哪?”

孙学礼刚说到“在文化馆”,儿子就打断了他:“今天圆圆小学报名,你跑那么远干什么?一大早桌上留个条儿,也不写明白,我还以为你去学校了呢!”孙子的事孙学礼没忘记,他看了下手表,笃笃定定地回答儿子:“不是说十点报名吗?还有一刻钟时间,你们现在赶过去也正好!不急!”

“怎么不急?现在人家队排得不知道有多长了?圆圆上不到这学校怎么办?”

孙学礼一听这话,也跟着急了,说:“那你们赶紧去学校,别在家干耗着了,别忘了要带的材料!”

儿子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训话,把孙学礼研究上课的心全搅乱了。刘彩荷安慰他:“肯定有学上,不要担心,政府还能让你家孙子耗在家里没处去?”张忠民说:“都老人家了,孩子的事让孩子自己弄,哪有排不上队怪你的?!咱们工作一辈子了,为子女为父母忙了一辈子,现在轮到为自己认认真真做点事了。”

三个人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孙学礼的手机又响了。儿子在电话里喊:“我们到学校门口了,排队排到354号,听说今年只收250个学生,人家爷爷奶奶早上五点钟就赶过来占位了,爸,不是说好今天早上你先来排队的吗?”

或许是年纪大了,孙学礼一点都记不起这件事了,一时间想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孙学礼儿子在电话里吼的时候,刘彩荷、张忠民都听到了。便一起劝慰孙学礼,孙学礼的心情这才好点了。

孙学礼赶到家,已经是中午了。家里没有人,早饭在桌上没动过。孙学礼把早饭当中饭,将就了一顿。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自己怎么忘了儿子的嘱咐呢,早上五点去排队对他来说绝对没问题呀,四点多他就醒了,悄悄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又听了一会儿收音机里的早场评书。他五点去排队,提前跟儿子说好,让儿子八点钟到小学门口换他,不耽误跟老同学碰头呀!孙学礼把已经错过的事在脑子里重新捋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儿子生气得对。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把家里的抽屉、柜子一个个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再一件件放进去。

儿子回来并没有对孙学礼发脾气,原来排队编号只是用来规范秩序的,今年学校设了分校,按居住地划片分流,缓解学校压力,孙子划在本校区。在登记处审核材料后,老师把孩子带到楼上教室“做游戏”去了。直到孩子从教室里出来,儿子才知道所谓的“做游戏”,竟然是面试。天哪,他们事先毫无准备。问孩子“做了哪些游戏”,孩子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几题。校门口花坛边有两个一起出来的男孩在等大人,他们便上前问那两个男孩,男孩们东一点西一点地说,似乎比儿子表现得还要差些,他们这才放下心来,一家三口在外头的小饭店里吃了午饭,庆祝柳暗花明的一个上午。endprint

可是孙学礼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他不担心儿媳妇责怪,而是为自己到目前为止也没想起儿子的嘱咐而懊恼。前些年自己就意识到记性不好了,但凡是重要的事他都会在脑子里背几遍,后来又学会了用本子记下来。今天这事,要不是儿子打电话抱怨,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把记事本丢了。

过了几个星期,刘彩荷打电话过来给孙学礼,要他看今天的报纸。孙学礼忙到楼下买了份《云城日报》,报里有一则关于老年大学的新闻。大致是说,为了解决老人就學紧张问题,让更多老人有机会重回校园、提高学习效率,学校引进了新的师资力量,并改革了招生制度,今年将不再为同一科目学习超过两年的学员自动保留继续学习该科目的资格。报纸还打趣说,好些科目出现“老赖”学员,同一门课连上数年,使新学员没有学习该科目的机会。刘彩荷、张忠民他们俩是赖了五年诗词课的老赖,孙学礼自己上诗词课已经连续上了八年了,虽然班里同学每年都有变化,但是像他们这样几年不挪窝的还有十几个。

这则新闻让三个同学慌了手脚。

老张按照报纸上的电话给学校招生处打电话,问了现场报名的时间、地点:8月27日上午九点钟在招生办公室。他们三个怕报课的人太多,去晚了轮不上自己,约好早上五点钟就到学校排队。

到了那天,孙学礼四点就出门了。八月的凌晨,天已经微亮,立秋过去半个月了,空气温凉清新,孙学礼打的到刘彩荷家的栖凤苑,刘彩荷早就在香樟树底下等他了。

他们五点钟准时赶到学校,刘彩荷又打电话给张忠民。

报名很顺利。拿到科目表后,他们看到今年的诗词课新增了一个五十几岁的叫李学昌的老师,但是他们讨论后依然选择报翟老师的课。等全都弄好,看见急匆匆赶来的人,他们心情很愉快,庆幸自己赶早了。不急着回家,可以边走边聊。

孙学礼说了自己的烦心事儿。

他女儿嫁到距云城五百多公里的月城,生了一对龙凤胎,孙学礼的老婆杨素云从龙凤胎呱呱坠地开始就在月城女儿家里带孩子。龙凤胎实在不好带,亲家公就搬过去,和杨素云一人负责带一个。亲家公带男孩儿,杨素云带女孩儿。这种理所当然的分配,一开始杨素云还没什么不满意,可是俩人带孩子的习惯不一样。杨素云细细回想这种分配,她觉得亲家公把她当外人,把孙子占为己有了。杨素云许多次在给孙学礼的电话里发誓,说要甩手不干,回云城带自己的孙子,让老头子自己带两个试试。杨素云也的确置气不管过,自己回云城住了一段时间。可是女儿哭哭啼啼地打电话过来,原来杨素云走了,老头子依然只带孙子一个人,而且孙女跟着老头子吃不惯玩不惯,女儿整天焦头烂额的收拾烂摊子。于是杨素云只得气哼哼地回到女儿家,继续带外孙女,说到底她还是心疼孩子。这学期两个孩子都上四年级了。这些事儿,刘彩荷和张忠民都知道的。

三个人一起走着,聊着,时间显得那么短暂,一晃就中午了,三人一起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吃午饭。今天轮到刘彩荷做东。

点的菜很清淡,除了刘彩荷喜欢吃的水煮肉片每次必点外,他们几个大多点一些蔬菜,一再对服务员嘱咐:少放油、盐、糖,张忠民还让服务员把这些要求用笔写在他们的点菜单上。刘彩荷总是哈哈大笑:“再这要求那要求的,人家厨师不干了,烧出来的东西影响口碑啦!”

孙学礼小学学历,曾在距家十几里的乡村小学学习,那时候他年纪小,啥都不懂,记忆浅而短暂,况且对于那所乡村小学来说,他是外乡人、陌生人。因此他特别羡慕别人参加同学聚会,可以一起回忆许多共同经历的往事,那是一种怎样的特殊感情呢,他真是好奇。对于同学,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不起一个名字一张脸,也想不起和他们一起做过什么值得一说的事。后来他得了机会,在一个师傅手底下学习,成了个算账先生,师傅先后带过五个徒弟,虽然难得见面,也以同门师兄弟相称,可同学情谊却是没有。

有同学真好,可以一起学习一起经历。孙学礼很是沉浸在这些说不具体的美好感觉里。

老年大学正式上课的前一天,儿媳妇对孙学礼说,圆圆每天下午两点半放学,放学后如果由托管班接走,托管费贵不说,还浪费孩子时间什么都不能学,她和家勇之前就决定给圆圆报兴趣班。英语、围棋、机器人、篮球……时间排下来,孩子一周七天,就剩两个下午是空的。孙学礼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孩子学这么多,哪还有时间玩儿呢?他不由得把这话说了出来。儿子过来替媳妇帮腔:“爸,我们知道你也想上学,我们也支持,可是你看现在的情况,你能不能调整一下你的课?实在不行就像去年一样,一周上一节?”

见父亲为难的表情,儿子又说:“爸,你上课顶多是个消遣,圆圆上课可是挣前途的,你就再坚持一下吧!”儿子说的是实话,老人上课哪有孩子上课重要,孩子学到身上的知识长成本事就跑不掉了,老人却是前学后忘,一个诗词课学了八年才发表两首,就这一点,孙学礼知道自己被说服了,他没跟儿子说同学的事儿,怕被埋汰。

正式开学了,孙学礼到学校退了摄影课、计算机课,负责登记的老师什么都没问,对这些“老学生”的举动表示充分的理解。那天上诗词课孙学礼好是难受,翟老师没来。李学昌老师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川贵口音,讲课的语气也很轻狂,不把老人家放在眼里。孙学礼他们三个拿李学昌的术业有专攻和翟老师的自学成才一比,倒有些瞧不起李学昌。熬到下课,他们三个挤到办公室去询问翟老师的行踪,得到一个噩耗,翟老师暑假里坐地铁的时候不慎被人挤出车门,从车的台阶上直接跌到站台上,不久竟然猝死了。

三个人悲伤至极,在这里上了这么多年课,同学年年有变化,有些同学还没来得及熟悉就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他们也难过,可是没有像翟老师这样让他们悲伤的,他们经常夸赞谦厚可爱的翟老师一定能长命百岁。

张忠民把眼泪擦了又擦,闹起脾气来,非要拨打翟老师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翟老师的爱人,她说翟老师身体一直很好,从地铁里被挤跌出来也没跌断骨头,只是跌疼了一时起不来,在地上又羞又恼地坐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人扶他,回家后心情就很差,他说被挤出来的时候听到人群里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这么老了还到处免费蹭车,挤坏了再赖人,老不要脸!”这句话让翟老师回家后一直觉得心口疼。他们三个跟着在电话里长吁短叹,骂这世道人心,又说了些仗义的安慰话,让师母放宽心,继续好好生活。endprint

连续好几个星期,孙学礼上李学昌的课都不能全神贯注,脑子里全是翟老师的影子,赶都赶不走。张忠民坚持了两节课,改报了武术,武术班正好有人生病退课,空了位置。

孙学礼的时间给了孙子,这学期他只能上一节诗词课——这是他们三个唯一能碰头的课,张忠民改了武术,孙学礼的“老同学”瞬间少了一个——两个老头子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西,完全是一起学习积累起来的缘分,打电话能说什么呢,还是见面的好。

这天诗词课,刘彩荷没来,这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孙学礼课上到一半,举手说要上厕所,跑到教室外的花坛边给她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她不是没数的人,一般电话响几下肯定能听到她那唱歌般的声音:“哪位呀?”无论是谁的电话,她都喜欢这么开腔,好像全世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爱找她一般。孙学礼连着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他想了想,找出彩荷女儿的电话:“小许,我是孙伯伯,你妈今天怎么没有来上课?”

孙学礼这个电话打得太及时了,小许赶到家才发现,刘彩荷躺在地上,脑溢血。据两个星期后躺在病床上的刘彩荷回忆,那天早上和她女儿早已离婚的无赖女婿又打电话过来,要求看小小许,她很生气地臭骂他一顿。这样独自舌战无赖的早晨已经有很多年,早就习惯,她虽然嗓门大,却并不真正怒火入心,只是虚张不服输的声势而已。打完电话,她整理了书本文具准备出门,忽然想起最近创作的一首诗要带去给老师指导,“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北宋诗人陈师道《除夜对酒赠少章》的诗句常现脑海,她仿照意思和形式写了一首。想当初翟老师讲到这首诗时还很开心地说起他当年下放农村的事,“忧时徒有激情在,悲己愧无壮志存。他日逢君何以对,半生寂寥一生贫”,他在讲台上现写两句诗总结他四十多岁回到城里的感受。说到师母与他相遇那一章节,他又满脸红光,吟起刘禹锡的《酬乐天咏老见示》,“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刘彩荷说当时她正满脑子都是翟老师教他们的诗,突然眼前一黑,之后的事情就完全不记得了。

那天一大早,孙学礼起床准备上课的东西,把老师上一节课讲的诗又背了一遍——他规定自己每天早晚都要背十遍,他过惯了有目标的安心日子,但是很显然每天背十遍的效果很不理想,他翻来覆去只能记住两三句,总有一句需要翻书,脑袋就像一个存不住东西的筛子,放进去的东西穿过它又瞬间消失了。他失去信心,坐在床沿上,翻开新的记事本,一条一条看上面的记录,昨晚整理的今天要做的事:

早饭,血糯米粥,牛奶换酸奶。

背诗词,上课,84路公交车。

给素云打电话。

问候老同学。

圆圆跆拳道课,四点,南瓦路世纪大厦1栋608室,15路到底。

晚饭,圆圆要吃带鱼。

再往前翻:

物业费450元,提醒儿子交。

空调机漏水,中午维修工过来,电话:67390101。

询问户口改名的事,派出所小郑,电话:68903524。

给芦荟翻盆,去市场买三只瓦盆,一盆给小玲。

两点半接圆圆,围棋课,上岗街56号小星星围棋学校,2路转91路。

上周,伞落在围棋班,拿回来。

给素云打电话。

昨天买的素鸡付了钱,忘拿东西,找摊主要。

生日,给素云打电话。

……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整日里忙了这么多事,如果没有记事本,他大部分都想不起来。他看到有的事情后面打了钩,知道那件事情完成了,有些事情后面没有钩,也许是忘了做,也许是做完忘了打钩,还有些事情他忘了记在本子上,后来就被彻底忘记了,事情的重要性因为遗忘的到来而被取消。“生日,给素云打电话”,那天是素云的生日,他早上起来想到这事,估计素云在睡觉,就记在本子上提醒自己稍后打,事实上他后来并没有打,忘记了。

心有点乱,不想背诗。他怕自己再忘记给素云打电话,于是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果然,素云还没起床,昨晚陪孩子做作业到很晚,她要替她盖被子,跟她说悄悄话。她没有责怪他忘记生日祝福,她根本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昨天竞选班干部,丫头选上班长了,30票,比第二名多了10票呢!”她高兴地说,她已经重新回到做父母的状态,好像丫头就是她自己的亲生闺女。他听素云嘶哑的声音,知道她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投入,她累了喉嚨便会发炎。他想起与她生了一双儿女,又因为先前工作的原因、后来房子的原因、现在孩子的原因,人生的一半时间都与她分居,这么多年竟然习以为常。想到这里,他有点哽咽了,虽然不是自由恋爱,毕竟也是患难夫妻啊。“素云,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们老了,啥都重要不过自己的身体。”他说。素云正说丫头说得起劲,没想到老头子来这病恹恹的一句,她不晓得老头子心里想什么,“我好着呢,一大早地不要说晦气话,呸呸呸!”素云生机勃勃,他知道她一定还跺着脚,踩臭虫一般把他吐出的晦气踩掉。“素云”,他喊她。“有啥事快说!我还要睡会儿,这才四点半,你别折腾人啊!”素云干脆利落,说完丫头已没有别的要向男人交代。“你想我吗?”孙学礼问她,这么多年,逢年过节他们夫妻俩才团聚,他忽然觉得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老不正经的!快睡觉!”素云咯咯咯笑起来,她算是明白老头子一大早问候她身体的意思了。

周末,儿子一家三口出门了。孙学礼约了张忠民去看刘彩荷。

敲门后,一个四十几岁的陌生女人给他们开门,好奇地看着他们,这是小刘给刘彩荷请的阿姨小苏。一个月不见,刘彩荷像换了一个人,穿着一身白底粉花的长袖长裤睡衣,躺在美人靠上。彩荷真是个美人,她不言不语地躺着,自有一种安静美好的光芒。她听两个老同学说学校的事情、各自的事情,他俩有时争吵,有时一方安静地听另一方说话。

他们看小苏手脚麻利,照顾刘彩荷很是知轻重、有分寸的样子,便问小苏以前还在哪里做过。她起先不答话,脸上保持专业的礼貌笑容,简短应答他们的问题。后来,冷场的时间有些多,张忠民就小苏小苏地喊来问东问西。endprint

他们了解到小苏四十五岁,中学学历,跟老公来这里打工,老公做家政,帮人家擦窗、抹地板、洗油烟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小苏对老公的收入很是满意。小苏话匣子打开,自己的事越说越多。“你们城里人会享受,在我们老家,老太太老头子有个头痛脑热的连医院都舍不得去,中风了、摔跤了就在家扛着,反正不赚钱了,躺着就是休息,哪个儿女还舍得花那么多钱伺候你?没钱么,就是有钱也心疼啊!”

三个人听着,心里暗暗和那些乡下的“老太太老头子”们做对比,“你们城里人的日子过得舒服,我们文化低,只好忙些苦钱”,小苏说。这小苏是小刘从家政市场请来的金牌护理,专门护理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每个月工资要六千,小刘试用了一天,就拍板说先做半年,当即就付了三个月的工资。小刘嘱咐母亲安心养病:“妈妈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人到晚年,贴心的儿女比黄金还贵重。

后来的谈话是从哪里讲起的?也许是张忠民追着小苏问她曾经服务过的人家,小苏不肯说,说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不传播主人家的事。况且,都是病啊痛的事情,你们也不一定愿意听。张忠民说,愿听愿听,你不要说名字,就说“那个人”。大家都赞成。

小苏说,那就说一个“那个人”。那个人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症,他谁都不认识了,起先他的孩子们来,他虽然认不出他们哪个是哪个,但还知道他们是自己的亲人,他也能自己穿衣服、吃饭、上厕所、上床,弄得干干净净的,跟他们重复地说一些简单的话。后来他把孩子们忘了,出门不分左右,记不住自己名字、地址,穿衣服分不出里外、脚伸不进裤管,有一回他坚持要自己穿衣服,穿了一上午,发脾气嚎啕大哭,又揪着大女儿的头发打。还有一回,一月份,他半夜上完厕所,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穿着秋衣秋裤在抽水马桶边的瓷砖上睡了一晚,差点冻死。再后来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镜子里看到自己要好奇地看半天,脑子里挖不出一点关于镜子里的人的记忆,觉得屋子里有陌生人,怀疑有人要害他,待在角落里、被窝里瑟瑟发抖。再再后来,他整天想睡觉,大小便不能自理,筷子勺子统统不会拿了,像小孩一样用手抓,却又塞不进嘴里,怕倒是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不懂什么叫怕了。那个人,最后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死在自己的屎尿中。哎,那个人,原来还是一个小学校长,体面人,他们家书房里有許多他年轻时的照片,个子高高的,样子长得就像电视里的明星。

大家听着,一时谁也说不出有趣的话来,都在想那个高个子的明星,穿体面的衣服,有绅士般高贵的神情。

哎,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说得是一点不差,那个人家已经算好的了,自己干不了,至少舍得花钱,还请了专门的护理伺候老头子。没钱人家,还不是躺在屎里尿里等死,俺们农村,要是遇上个心不好的媳妇——只能说心不好吧,还算不上恶媳妇,每天都摆难看脸色,嗓门拔直了吼,怕老人家吃喝了要拉要撒,就一天给吃一顿,慢慢地把老东西熬干饿死的事都有。小苏摇摇头,说。

你们乡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没有人说句话吗?孙学礼问。

说啥话,都上有老下有小的,活着已经不容易了,难不成还让家里男人不出去打工回家伺候?女人又要种田又要忙些小活赚钱,大家都苦,不互相为难。哎,真是人老无尊严。小苏末了感叹说。

大家听得特别安静,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他们不是第一次听说。可是这一次,他们忽然觉得故事离他们特别近。

“要我说,和生什么痛苦的病相比,得老年痴呆症倒也有好处,起码什么都不知道了,儿女们待他好也罢,不好也罢,精神上没有什么痛苦了。”孙学礼说。

这么说,大家都同意。但未免太悲观了些。

“呸!”刘彩荷缓慢表态,“我们的子女都好着呢!”因为语言迟缓,她的话十分精简,倒显得格外确凿可信。

“对对,你们都好着呢!你们的子女也好着呢!”小苏也说。

“过好现在,过好现在!”他们和小苏都领悟到这一句,七嘴八舌补救气氛。

他们不敢再叫小苏讲“那个人”的故事了,小苏做这行快十年了,各种病痛的老人都见识过,还是不讲的好。

回到家,孙学礼拽出钥匙准备开锁,突然发现家门只是轻掩着。该死的,他迅速从悲伤中回过神,狠狠敲自己的脑袋,出门时没有关门,这脑子竟然全无预警?回头看走廊,空无一人,还好这一梯两户的楼型,除了对门小玲家,应该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小玲家的人还是让人放心的。

关门上楼,儿子一家三口出去了,周日回来。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不想折腾晚饭,或许可以给素云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干什么,干劲再足也是老人家,分开再久也是夫妻啊。

经过儿子房间时,他听到房间里有说话声,儿子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自在的女声从里面钻出来,是儿媳妇的声音。她什么时候回来了?

“老头子看他女朋友去了,这会儿在干啥都不知道呢?”声音停了一下,估计儿媳妇停下来在看手表时间。“男人还不都是一样的,有小不正经,必有老不正经……他早上听说我们出去玩、住外面,自己跑出去放风了呗……他和他那女朋友要好很久了,还当我们不知道呢,哈哈哈哈……小孙都说看不出他爹还挺有魅力的……那肯定,怎么可能没上过床?不上床,在一起做什么?……和老太婆多少年不在一起了,干柴烈火呀!哈哈哈,难道还纯情地聊天?……老头子每天锻炼身体呢,按他们的年龄算,个把月弄一次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就算这是猜测也是有依据的猜测,哈哈哈……那女人,谁晓得啊,估计情况和这边差不多吧……据说也是个老不正经的,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单身,跟女儿过……一个人过日子打扮那么漂亮给谁看啊……发骚呗……哈哈哈……”儿媳妇放肆地笑着。“知足吧,知足吧,你家两个老家伙每个月巨款补贴你们……我们家两个老家伙退休工资还不够我们塞牙缝……”儿媳妇和电话那头说得正起劲。

他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儿媳妇口中那个“老头子”“老不正经”“老家伙”正是自己,他的头嗡的一下塞满了“哈哈哈哈哈哈”的声音。儿媳妇对他一向还算恭敬,“爸爸”长“爸爸”短的,逢年过节总要给“爸爸”买个礼物,而眼下这称呼一下子改成了“老头子”,他有点头晕,怀疑记忆又出问题,一秒钟前听到的只是电视肥皂剧里的台词。endprint

他轻轻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待了一会儿,浑身不自在,觉得这屋子到底不属于自己。当初儿子要换房,自己说服素云,把两个人好不容易住上的七十多平方的房子卖了,凑了钱给儿子买新房。儿子说爸爸妈妈将来反正和他们一起住,哪里需要单独的房子?于是便把房折换成钱,儿子自己也凑了些钱,买了个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再后来房市大好,儿子又以小换大,买了如今的大复式,楼上楼下两百多平方。孙学礼老记着,这两百多平方里有自己和素云的七十平,三分之一。可儿子儿媳妇不这么想,他们有一次吃完饭“忆苦思甜”,忆起房子逐渐变大的辉煌战绩时说,“当年你那七十平只值几万块钱,你知道我这房子现在值多少?”孙学礼不知道。“四百多万!”儿子得意地伸出四个手指,当年的七十平已经缩水成四百多万的百分之一了。

孙学礼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虽然自己的七十平交给了儿子,可是在这个大房子里,他连十平方的房间都不曾真正拥有过,这不是他的屋子,是儿子儿媳妇的,他们把他当成外人。孙学礼仿佛听见儿子和儿媳妇在聊天,“老头子”“老不正经”“老家伙”……这些词语不断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圆圆还小,但是有一天他会不会也在背后这样称呼自己的爷爷?

孙学礼找自己的笔记本,把这件事记下来。他知道自己记忆不好,他正在对自己记忆的怀疑中加速着对人生的怀疑,他怀疑自己明天一觉醒来,会淡忘了今天的愤怒,“老头子”“老不正经”“老家伙”会变成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曾在记忆力最有效的人生壮年,他总想清空大脑,忘记那些塞满脑袋的人和事,让自己每天都处在认识新事物、吸收新知识、接收新感情的状态,他的大脑曾是几千号人的厂子里最可信任的,他经手的账目,领导查询时,他可以随口报出一年以内任何一个具体的数字,他人生的每一个新机会都来自于他可靠的记忆。“你们看看孙学礼多么用心!”他人生一路所遇的老师、领导、长辈们都轮番这样赞扬过他。现在他大脑里的某一条神秘的绷带松了,每天都处在自动清空状态,不听主人的管理,他感到紧张、惭愧、害怕被人知道,他迫切需要自己的大脑记住一切,记住爱、记住恨,而不是淪为一个傻瓜,一眨眼的工夫就笑对羞辱他的人——在他原谅他们之前,他需要把握自己感情的每一步。

他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写下:

她说,老头子去看女朋友了,老不正经和那个女人上过床,那个老女人发骚,老家伙们的退休工资不够他们塞牙缝。

写下后,他仔细看了又看,知道过不了多久,愤怒和这本子会一起丢失。

于是他又在这几行字下面写下“愤怒”二字和日期。

孙学礼在张忠民家的电视里看到了“寻人启事”。和启事一起滚动播出的是自己六十岁生日时的一张照片,以及自己从家门口出来、在电梯里的两段视频。估计儿子就是根据这段视频推断出自己这几天的衣着。寻人启事留的是儿子的电话。

他已经离家三天了,他猜测他们着急地四处打探的样子。如果他们曾经关心他,留了刘彩荷、张忠民的电话,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如果他们十分盼望他回去,又怎么可能找不到他老同学们的联系方式?他就在老同学家,等待他们的到来。

素云知道这个消息了吗?自己男人离家不归,她为他的处境担忧吗?按他对她的了解,她想必是要先责怪老头子的,“我们就是老家伙了,就是老东西了,你跟年轻人较什么劲?”她边说边眨眼睛,示意孙学礼不要插嘴把事情弄得更糟,“发脾气能把事情办妥,你才能发脾气,傻不楞登发个脾气,弄自己下不来台,你不是给自己找难堪吗?”他猜想素云要说的话。她一辈子要强,掌握了丰富的经验,总批评他不得要领的“要强”,她罩着他,给他打圆场,他们一辈子就是这么吵吵闹闹过来的。素云担心他无家可归吗,他转而又想,他们的房子卖掉了,她怕不怕他无路可走?但,也许她和他们捏准了,他不是一个会走极端的人。他隐隐担忧,为他的从不任性,他总是为别人考虑。

刘彩荷打电话过来询问,张忠民和小孟如实告诉她情况,刘彩荷生病过后已经不能快人快语了,她只是用缓慢的语速和充满搏斗性的词语告诉孙学礼,她支持他,但如果孩子们找到她,她就会告诉他们孙学礼的下落。孙学礼很欣慰,即便刘彩荷生病后想问题、说话都放慢了几拍,但她还是了解他,他要的是一个被尊重的仪式,孩子们向他表达离不开他的感情。她也明白他的处境,哪里真离得开小辈儿们,就算他自己的房子还在手里。

况且,孙学礼心里知道,张忠民家也不是久留之地,老同学固然出于同学情谊,愿意一直收留他,可是万一孩子不讲理,责怪他们夫妻俩该怎么办?再如果,万一在老同学家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要让他们承担责任?今天早上,他的降血糖的药已经吃得只剩下最后一片了。还有,他们夫妻俩的吵闹、恩爱、自由自在落在孙学礼眼里,都是伤感。他时不时想起素云,他们这对老夫妻,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儿女的操不完的心思,好好地一起生活,过几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都是“老家伙”了?

张忠民从外面捡回来一张“寻人启事”放到孙学礼手里:

孙学礼,男,70岁,于年月上老年大学途中离家未归。

身高172cm,体重约130斤,头发花白,戴眼镜,脖子右后侧有硬币大小褐色胎记,普通话云城口音重。离家时上身穿藏青色T恤、卡其色马甲,下身穿黑色长裤,咖啡色运动鞋,随身携带儿童小书包一只,内装老年大学用书。如本人见启事请速回家或与谁联系,家人非常着急。如有知其下落者请与孙家勇联系……

孙学礼反复地读这张寻人启事,像从前在街头细读别人的寻人启事一般,认真地读故事中的陌生男主角,他想知道那个人怎么了,他还想知道那些“非常着急”的家人们正在怎样地非常着急着。

责任编辑 李琪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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