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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别廷芳

2017-10-24王俊义

躬耕 2017年9期
关键词:峡口内乡旅长

王俊义

1.别廷芳命大躲暗杀

清末,枪是很值钱的个人财产。一个小马枪,二尺长,就价值三亩地。

在小马枪之前,西峡口人出坡打野猪,靠的是锛桩。锛桩是要装火药和铁砂的,打出去的是散弹,不能让野猪一枪致命。打死一个野猪,往往需要三个人配合,一个驱赶野猪,到伏击圈,锛桩能够打住野猪的时候,扣动扳机。野猪中了散弹,并没有死亡,还会继续奔跑一阵,就进入了第二个人的伏击范围,用锛桩再打一次,野猪才能死去。 小马枪进入西峡口,是光绪初年,现在已经不能确定是从德国运来的,还是清朝的枪厂自己制造的。别廷芳是个出坡的高手,几乎每次都没有空手而归。别廷芳有根锛桩,与张堂几个出坡的枪手经常在秋末冬初搿合在一起打野猪。当时黑色的火药很贵重,铁砂也要让铁匠铺用烧红的铁水来铸浇。别廷芳为了节省黑色火药和铁砂,就尽量少用锛桩。

别廷芳在老虎寨下套子,也能套住狗獾子和獐子一类的猎物,运气好也能套住一头大野猪。在冬季想做狼皮袄子,就要套狼。别廷芳把一棵橡树粗树枝扳弯,把套子绑在橡树枝上,一头压在地上。在套子边上绑上一只老公鸡作为诱饵,狼想吃老公鸡的时候,就去抓鸡,一不小心就踩住了套子,铁牙就咬住了狼腿。狼拼命弹挣,就把树枝弹跳起来,狼就被吊在半空中嚎叫。嚎叫的时间长了,狼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失望地沉默了。别廷芳听到狼不再嚎叫,就拿起一根橡木棍子,猛击狼的头部,打得狼满嘴流血而死。

三头狼皮拿到西峡口皮子店熟了,就可以缝一件狼皮袄子。三张狼皮也可以做一个狼皮褥子,冬天铺在床上实在是很暖和。狼是警觉性很高的野兽,神经都处于高度的警觉状态。因而狼的警觉度也残留在狼皮褥子上,当睡在狼皮褥子上的人深夜感到狼皮的毛竖立起来有些扎人,生命就会出现各种不测。狼皮也就成了出坡男人生命的预警系统,让自己免于不该出现的灾难。

最让别廷芳青年时代饮誉方圆几十里的事情,是别廷芳背了一只老豹子。西峡口山坡上曾经奔跑过凶猛的野兽,金钱豹就是其中之一。两头金钱豹对付一头公牛,一时三刻公豹子就把公牛的脖子咬断,母金钱豹会把公牛的肠子从公牛肛门里拉出来。三百多斤的大野猪,背着马枪的猎人惊恐几分,而在金钱豹跟前,大野猪会瑟瑟发抖。村子里的公狗,敢咬进村的野狼,遇到卖金钱豹骨头的进村,公狗闻到金钱豹骨头的味道,就乖乖卧倒在村口的大树下,不敢吠叫一声。

别廷芳二十岁那年,老虎寨上一头金钱豹吃了一只羊之后上瘾了,在傍晚时坐在寨顶上嚎叫几声,大摇大摆下山,天黑之后到附近的村子里寻找羊屋和羊圈,叼走一只羊只吃精肉和杂碎,骨头羊皮就散落在老虎寨上,让那些狼们和秃鹫们来分享。 西峡口有句话叫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其实是个讹传,老话是舍不得羊娃套不住狼。别廷芳在金钱豹夜里的必经之路旁边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坑,在坑上边放了一块椴树板子,中间掏了一个圆洞。别廷芳带着一只山羊钻进坑里,在金钱豹路过的时候,把小羊打的咩咩叫唤。金钱豹走近之后,先把一条前爪试探性的伸进椴树板子中间的圆洞里。当爪子挨着羊之后,又带着几分警觉把前爪从洞里伸出来。试探几次,金钱豹觉得不是陷阱,确保自己很安全的时候,就开始把前爪实实在在伸到圆洞里,去抓小羊。别廷芳趁势在板子下边抓到金钱豹的一条前腿,用劲把金钱豹往坑里拉。金钱豹知道中了陷阱,就拼命跳弹,直到一条前腿都伸进了圆洞里,而整个身子服服帖帖的挨着椴树板子的时候,别廷芳就用劲吃奶的劲,双手拽住金钱豹的前腿不松手。过上一段时间,金钱豹在木板上一动不动的时候,别廷芳一只手狠狠拽住金钱豹的腿,一只手把准给好的一根木棍拿起来,横着把金钱豹的前腿绑在事先绾好的套子里,狠狠抽紧牛皮绳套,把金钱豹固定在木板上。

别廷芳再次拽住金钱豹的前腿,缓慢地背着椴树板子,从坑里拱出来。金钱豹身子贴着木板,喘着粗气,别廷芳在木板的另一边背着木板和豹子喘着粗气。别廷芳背着木板和豹子,往村子里走。没有月色,只有别廷芳走路的声音和不断叫唤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背了一头豹子,我背了一头豹子,我背了一头豹子。”

到了自己的村子张堂的时候,已是半夜,别廷芳浑身瘫化了,把自己最后一点力气爆发出来,都变成声音从嗓子里流来:“我背了一头豹子回来了。我背了一头豹子回来了。” 张堂村的男人点着灯笼,在别廷芳家门前的枫杨树下,看到了背着豹子的别廷芳。浑身冒着热汗,头上冒着狼烟的别廷芳把木板靠在枫杨树上,自己依然拽紧金钱豹的前腿,对大家说:“把金钱豹打死。”

不知道誰对着金钱豹的头夯了一撅头,金钱豹就死了,别廷芳随着金钱豹嗓子里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的叫,瘫倒在枫杨树下。 这一次别廷芳背豹子,让他发了一笔财。豹子肉二斤一块银圆,豹子骨头三斤一块银圆,豹子肚子里的虫子三根一块银圆,豹子油一斤一块银圆,别廷芳的帆布口袋里,第一次装了那么多银圆,就烧摆起来,带着张堂村的三十七个男人,到丹水镇子上,要了四桌子酒菜,从上午吃喝到晚上,摸着夜路回到村子。

别廷芳喜欢打猎,也就喜欢枪。在人们没有锛桩的时候,他买了一杆锛桩。在人们没有小马枪的时候,他托内乡马山的熟人在汉口买了一杆小马枪。小马枪虽没有锛桩长,用的却是子弹,杀伤力比锛桩猛烈。别廷芳在阳城一带,年轻时就成了用锛桩的好手,后来别廷芳用小马枪,也是威名远扬。一枪一个兔子,一枪一个野猪,一枪一头野狼,对于别廷芳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西峡口出坡打猎的男人,都要喂狗。别廷芳是个出坡的男人,就有三个朋友。一个是锛桩,一个是马枪,一个是黑狗。黑狗个子很高,平时喜欢坐在枫杨树下等别廷芳回来。西峡口有个谜语叫:蹊跷蹊跷真蹊跷,站着没有坐着高,就是说狗的。别廷芳的黑狗坐在枫杨树的根部,远远看去,就像是坐了一个很高的人。别廷芳的狗叫老黑,黑头黑身子黑尾巴,只要别廷芳喊一声老黑,它就显得激动和冲动,对着别廷芳摇晃着尾巴。别廷芳出坡的时候,会摸出半斤生腊肉,递给老黑。老黑就坐在枫杨树巨大的根部,仔细地撕扯着腊肉,吃得连一个肉沫都不剩下。

别廷芳背着马枪走,老黑就跳到别廷芳前边,走一截子折回身,咬咬别廷芳的裤管,继续蹦到别廷芳的前边。到了老虎寨,老黑就钻进树丛里,奔跑着嚎叫着把野兽从树林里赶出来,甚至是赶到别廷芳马枪子弹能够得着的地方,一枪就把野兽打倒在地。狗生来怕金钱豹,闻到金钱豹的味道就恐惧,但是别廷芳在屋檐下的狗窝旁挂了一块豹子油,让老黑天天闻着豹子的味道睡觉,时间长了,就不再害怕豹子。在老虎寨,豹子在附近猎取野猪或是野狼,老黑也敢把野猪野狼赶出来,让别廷芳的马枪打掉,而让金钱豹失去获得猎物的机会。

出坡的男人都有狼皮褥子,很少人有豹皮褥子。别廷芳却是狼皮褥子有几张,豹皮褥子有一张。别廷芳睡觉的时候,总是把狼皮褥子或是豹皮褥子铺在身下。别廷芳经常对别人说:“睡在狼皮上,梦里能听见狼叫;睡在豹子皮上,梦里能听见豹子叫。”

到底能不能听见,别人不知道,只有别廷芳自己知道。别廷芳还说:“只要金钱豹下了老虎寨,我身下边的豹皮褥子就扎我的屁股蛋子和脊梁,只要狼群在后山上奔跑,我身下的狼皮褥子上的狼毛就竖立起来。这些野生的东西,就是死了,皮子熟了,还带着原来的野毛性子。”这些经验别人都不知道是别廷芳亲身经历的,还是别廷芳顺嘴胡喷的。

别廷芳重修老虎寨,有了二百多人枪,内乡知事却让他剿灭四百多人的土匪杆子陈秩和陈序弟兄。暮色沉沉的一个雪天,在内乡赵店的河滩上,别廷芳的人马和土匪陈秩陈序的人马接上了火。别廷芳都是汉阳造,寨勇们平时练的都是叼蛋打法,相当于狙击,一枪一个准。陈秩陈序的土匪,汉阳造不多,大部分还是锛桩,打完一枪,还要装火药和铁砂。而别廷芳的汉阳造换子弹是很快的,这样一个时间差,就把陈秩陈序兄弟的人马差完了。锛桩打过一枪,枪口蓝烟弥漫,别廷芳的寨子勇们找到一团蓝烟,就找到一个土匪,汉阳造一扣,就倒下去一个。时间不长,陈秩身中四枪而亡,陈序带着散兵游勇几十个人逃走了。回到老虎寨,寨勇大队长刘顾三说:“神了,咱们一枪一个准,陈秩陈序的锛桩就找不到咱们一个人。”

别廷芳说:“憨蛋了吧,咱们老虎寨的寨勇,身上都裹着白单子,暮色沉沉的就跟雪地一个颜色,他们咋能找到咱们。陈秩陈序的人马都是黑衣黑裤,在雪地里一个个都变成了枪靶子。咱们不叼他们的蛋,叼谁的蛋。”

陈秩陈序被剿灭之后两个多月的一個深夜,天气很冷。别廷芳睡在狼皮褥子上,却是浑身燥热。狼皮上的狼毛似乎都竖立起来,一根根扎着别廷芳的皮肤。他侧身把一只耳朵搁在狼皮上听听,似乎能听到一个野狼在叫。别廷芳就把狼皮褥子拎起来,顺着石阶走到老虎寨的寨墙上。夜风吹得嗖嗖的凉,别廷芳一点也感觉不到。他把狼皮褥子铺到寨墙上,把狼皮袄子穿上,躺在狼皮褥子上数着头顶的星星。数来数去,别廷芳把自己数糊涂了,他不知道哪一颗是数过的,哪一颗是没有数过的。

就在别廷芳很是懊恼的时候,噗嗤一声,枪响了。 根据声音判断,是汉阳造。别廷芳看见了枪口的火星,在夜里闪烁出一点亮光,就熄灭了。那一枪就是瞄准他的,他假若在床上躺着,就一命呜呼了。别廷芳掂起放在狼皮褥子旁的马枪,对着试图翻过寨墙的黑影打了一枪。黑影骷嗵一声落地的同时,汉阳造被甩出去很远,也落在地上。一群寨勇听见枪声,光着身把黑影子摁倒在地捆了起来。

别廷芳走回自己的屋子,点亮乌桕籽蜡烛,照亮了他在老虎寨的半边角楼房。别廷芳睡觉放枕头的地方,被汉阳造的子弹打的稀碎,枫杨树板子也被子弹揭开。别廷芳手里的乌桕蜡烛幅度巨大地摆动着,连同他的手腕也在剧烈地摆动。他当时睡在床上,已经是命归西天了,已经是脑袋搬家了。寨勇大队长刘顾三进来问:“别寨主,那个人是陈序,你去见见。”

别廷芳说:“一命换一命,冒碰对冒碰。咱们在赵店河滩上打死了陈秩,他弟弟来暗杀我给哥哥报仇,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逃过了这一枪,却是在情理之外。你看见没有,陈序的枪法很准,把我摆脑袋那个地方打成了木渣柴。”

刘顾三说:“能躲过汉阳造的子弹,是你命大。”

别廷芳说:“是三头狼救了我一命。”

别廷芳见到陈序,果然是一个汉子。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的时候,两眼依然炯炯有神,没有丝毫胆怯之色。别廷芳问:“伤到哪了?”

陈序说:“腿肚。”

别廷芳说:“子弹呢?”

陈序说:“穿过去了。”

别廷芳掏出一个很小的压腰葫芦瓷瓶递给陈序说:“抹一点,治枪伤。”

陈序说:“我没准备活,抹枪药干啥子?”

别廷芳说:“我也没有准备叫你死。”

陈序打开瓶子,把枪药抹在伤口上。他说:“别寨主,没有打死你,遗憾。”

别廷芳说:“是吗?”

陈序说:“我哥的命白丢了,凭我的枪法,你必死无疑。你逃过一劫,我就不会再来打第二枪。老话说一人不挨二刀,搁到现在就是一人不挨二枪。我就是活着,也不回来打你别廷芳的第二枪。这叫命数,我陈序不会坏了你别廷芳的命数。”

别廷芳:“你弟兄几个?”

陈序说:“俩,我哥陈秩已经死了,我也没有想着活。”

别廷芳说:“陈序,为了给亲哥报仇,你不能为而为之,这一点我别廷芳佩服。”

陈序说:“是吗?”

别廷芳说:“是的。放在一般人身上,自己哥哥死了,就死了算了。我别廷芳有个老虎寨,钻在寨墙里,暗杀我应该是机会不多的,可能也是不大的,但是你陈序看到哥哥被杀,知道自己是个鸡蛋,还要往寨墙上碰,就凭此我不杀你。一个人在寨墙和鸡蛋之间,选择和寨墙站到一起,这样的男人不算男人。选择和鸡蛋在一起,这样的男人算男人。明知撞到寨墙上就是死路一条,还不顾头青眼肿撞向寨墙,这样的男人就是个鸡蛋,也是个铁蛋子,这样的男人才算是天底下大摇大摆的男人。你陈序就是个大摇大摆撞向寨墙的男人,我别廷芳也算是个这样的男人,我杀你就是在杀另外一个别廷芳。”

陈序问:“真的?”

别廷芳说:“真的,陈序,我真的不打算叫你死,我给你银圆,你远走高飞。或是回老家娶妻生子,给你们陈家留个后代爬根秧子,给你们陈家留下几个敢于撞向寨墙的鸡蛋。陈序,你哥已经死在子弹下边,你远离子弹吧,给自己留下一个另外的活路吧。”

陈序说:“命里要挨一棵子弹,就是躲也躲不过去。”

别廷芳说:“这次,我别廷芳让你先躲过一棵子弹。”

陈序说:“别寨主不让我挨这颗子弹,我就准备回项城。”

别廷芳说:“你们项城有个袁世凯,银圆上都是他的头像。”

陈序说:“我和袁大头邻村。”

别廷芳命人温了一壶玉米酒,端出一盘腊肉,摆在陈序面前。 陈序说:“别寨主,你这是给我送行的吧?”

别廷芳说:“是送行,是叫你人回项城的,不是叫你魂灵回项城的。”

陈序慢慢地喝干一壶老虎寨烧的玉米酒,吃掉盆子里最后一块腊肉,抬起头对别廷芳说:“别寨主,送我上路吧。”

上路就是人知道自己即将死亡,对死亡蔑视的一种自我嘲弄。 别廷芳说:“陈序兄弟,我真的不会让你死,我不會让你在我的枪口下上路。”

别廷芳喊了一声刘顾三,刘顾三应声而来。别廷芳说:“给陈序拿二十块银圆,让他回项城吧。”

刘顾三拉过别廷芳说:“敲了吧?”

别廷芳说:“不能敲,我别廷芳不能干让一个家族挖苗断根的事,我别廷芳也不能杀一个在天底下大摇大摆的男人。”

天亮之后,陈序拐着腿,拿起银圆离开老虎寨。别廷芳把汉阳造递给他,他说:“算是我把汉阳造卖给你了。”

别廷芳竟然走出寨门,把陈序送到通往内乡的大路上。在一个拐弯处,别廷芳说:“陈序,我看你是一条好汉。我是你别大哥,我有言在先,你回到项城,混的不好了,可以来阳城老虎寨找我,给我当个寨勇大队的分队长。我混的不好了,到项城去找你,你可以给我盛碗饭吃。”

陈序离开西峡口十几年,在项城娶了妻子,生了几个儿子。日本占领项城之前,陈序到了西峡口,找到别廷芳在老一团老一营的马枪连当班副。陈序枪玩的很熟,最善于别廷芳的叼蛋射击法。一枪开一个瓢,枪枪不落空。新野唐河战役,陈序打日本的骑兵,叼蛋一叼一个准。陈序坐在新野麦田边的一棵枫杨树上,注视着一条麦田中间的小路。日本骑兵联队的骑兵像一个疙瘩,而乡间道路就是一根绳子。他们在乡间小路上走,就像是一根绳子上拴了一个个苍蝇。在别廷芳的马枪连分段对准自己视野里的日军骑兵时,叼蛋就开始了。陈序叼蛋四枪,叼了三个日本骑兵的脑袋。其中一个还是个小队长,脑袋壳子被打碎之后,战马还拖着他奔走了很长时间。

唐河新野战役,就结束在湖北与河南边界上的日本骑兵联队被基本消灭为标志,而消灭这支日军骑兵联队的,就是别廷芳的老一团老一营,主力就是老一营的马枪连。在战场上,陈序的班长被三个日军骑兵包围,脑袋被砍掉了,陈序就当了班长。之后打扫战场,别廷芳竟然喜形于色地出现在队伍里。一个没有彻底死掉的日本骑兵,从倒下的战马后边,把枪口对准了别廷芳。陈序在一棵大树后边,先于日本伤兵扣动扳机,那个日本骑兵的脑袋被打成了两半。别廷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对陈序说:“我的蚂蚱爷,没有你陈序,我这个脑袋疙瘩就掉了。”

陈序说:“一是你命大,二是我枪快。”

别廷芳当天夜里在唐河县城一家酒馆里,独自一人设宴招待陈序。八个人的雕花桌子,就坐了别廷芳和陈序他们两个。别廷芳端起一碗玉米酒说:“陈序,我敬你一碗。”

陈序说:“别司令,我滴酒不沾。”

别廷芳放下酒碗说:“陈序,你不沾酒我不勉强。”

陈序和别廷芳走出酒馆,夜已很深。陈序把自己的马枪递给别廷芳说:“我要走了,别司令,我在十几年前打你一枪,你没有要我的脑袋,今天我把那个老日的骑兵打死了,救你一命,咱俩算是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争谁的。”

别廷芳知道像陈序这样的男人,说要走是挽留不住的,就说说:“陈序啊,我要给你一堆银圆。”

陈序说:“我不要。”

别廷芳说:“我给你银圆,不是感谢你从日本骑兵枪口下救我一命。收复新野唐河之前,我就说过,谁打死一个日本骑兵,司令部奖赏二十块银圆。你打死几个?”

陈序说:“三个,还有个小队长。”

别廷芳说:“三个就是六十块银元,小队长再加四十块,就是一百块。”

陈序说;“这兵荒马乱的,我要你的银圆干啥?今天早上银圆装到我的口袋里,到了晚上,谁能知道那些银圆还是不是我的。”

第二天一大早,陈序离开刚刚打扫完的战场,回到西峡口带着几个儿子到陕西西安找老乡。像山东人闯关东一样,河南人在清朝和民国,喜欢到陕西谋生。在西安城东住下来的第二天,陈序的门就被两个商人推开了,他们递给陈序一个帆布口袋,说:“别司令让我们俩跟着你,已经跟了半个月,你落脚了,我们就放心了。这是两百块银元,一百块是你打死日本骑兵的奖赏,一百块是别司令给你的救命钱。”

陈序说:“别司令的人头就值当一百个银圆,也太便宜了吧。这一百块银元我不能要,当年我在老虎寨要把别廷芳打死了,是不是还要我赔一百块银元?”

商人背着一百块银元离去,第二天早上,陈序打开门,一百块银元一块一块经过门缝全塞进了屋子里。自此陈序就在西安城里掏生活,别廷芳没有找过他,他也没有找别廷芳。两个男人像是一场邂逅又像是一场别离,似乎谁也不认识谁,又似乎谁也不会忘记谁。在新野唐河战役胜利后的第二年,别廷芳死了。在弥留之际,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人影,像是陈序在他眼前一晃,就消失了。别廷芳用力睁开眼睛,看见面前坐着的男人不是陈序,而是自己的儿子别瑞久。他拉住别瑞久的双手说:“人这一辈子啊,临死的时候记住的人不多。你爹记住的几个人里,有个陈序,那是一个土匪,也是一个汉子,还是一个男人。他打老日的骑兵,是一枪一个的。给他银圆,是一块也不要的。”

别廷芳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别瑞久,和陈序一样,最后也死在陕西,这或许就是宿命。

别廷芳剿灭刀客桑洪斌之后,手下的刀客没有死掉的都散伙了。桑洪斌手下有个马弁禹小头,跟了桑洪斌十来年,散伙后今天流落于西峡口,明天流落于内乡。刀客们被剿灭之后,很少有刀客为刀客头报仇的,但是禹小头却要为刀客头桑洪斌报仇。他有一把小马枪,有三十多颗子弹。他每天都要摸着马枪和子弹盘算:只要有一颗击中别廷芳的脑袋,他的小命就没有了。在地下,他就要和桑洪斌见面了。

禹小头,个子高,头很小,脑袋很尖,头发很稀。他听说陈序枪杀别廷芳,打烂了木床,而别廷芳毫发无损,就掂量着自己不打不说,要打就让别廷芳一枪毙命。而别廷芳剿灭的刀客土匪多了,给自己的生命留下的后患就多,想暗杀他的人就多,别廷芳就陷入了走一步摸摸球的状态,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白天在老家张堂干活,夜里住老虎寨。寨墙很高,刀客们一般都不能进入老虎寨,特别是背着枪的刀客更是难以进到寨子里去。自从陈序暗杀未遂,别廷芳就狡兔三窟了,有的时候住在老虎寨,有的时候住老家张堂。

在老虎寨,别廷芳夜里把马枪挂在太师椅上,回老家张堂,别廷芳就把马枪放在床上。在老虎寨,别廷芳睡觉,黑狗在屋子外边卧着,回到张堂,黑狗就跟着别廷芳卧在屋里。禹小头找到机会暗杀别廷芳,是在民国七年也就是一九一九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禹小头曾多次在老虎寨对面的山头上观察老虎寨,寻找暗杀别廷芳的机会,总是难以下手。除了寨墙很高守夜的寨勇很多,别廷芳在被陈序暗杀过一次之后,在老虎寨上养了四十几条大狼狗,白天狼狗们吃野猪肉睡觉,夜里狼狗们卧在老虎寨的寨墙上,就是掉根针,四十几条狼狗就会昂首集体大叫。你去暗杀别廷芳,别说是寨勇们一枪夯死你,就是那些狗也会把你撕得只剩一架人骨头。

那天暮色沉沉之时,别廷芳掂着小马枪,领着一条黑狗回到张堂。推开门,别廷芳径直走进卧室和衣而眠。黑狗像是一个值更的人,坐在别廷芳的床前,听着别廷芳深深地睡去。在别廷芳刚走出老虎寨的寨门的那一瞬间,在对面山头观察几天的禹小头就发现了,他顺着山巅上的小路在夜色里奔跑,下山后飞檐走壁进入别廷芳的院子,一直蹑手蹑脚地寻找击毙别廷芳的最佳位置。

别廷芳的院子里有棵核桃树,树杈正对着别廷芳睡觉的房间,要击毙别廷芳,就要坐在树杈上对着别廷芳的床开枪。暗杀者是最害怕失手的,禹小头也是如此。他一次次选择最准确的位置,最后坐到树杈上决定,还是在窗口打最保险。 黑狗没有睡着,它听见了禹小头悉悉索索的声音,无数倍的扩大成炸雷一样的声响。它看见一个枪管,从窗户里伸进来,对准了别廷芳的脑袋。黑狗把頭抬起来,咬着别廷芳的袖口,用劲撕扯。别廷芳被黑狗拉醒了,他摸摸黑狗的脑袋,黑狗依然在拉扯他的袖口。别廷芳从床上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又悄无声息地爬到屋梁上。

别廷芳张堂的房子是河南西部出名的二柱抬梁结构,在屋梁与柱子的结合部有个直角三角形的拐角。别廷芳坐到拐角上,把柱子当做了一个掩体,掂着马枪屏住呼吸,侧身注视着窗口。黑狗爬到床上,把脑袋往别廷芳的枕头上一摆,派头十足地睡了。禹小头跳下核桃树,爬到窗户上,伸出舌头,把窗纸舔了个洞。他把自己的马枪伸进窗户里,对着黑乎乎的枕头开了一枪。噗嗤一声,似乎是热血从脑袋里流出来,把枕头濡湿了。禹小头装上子弹再打一枪,别廷芳的床上有生命挣扎和蠕动发出的细微的声音。禹小头接连打了七枪,竟然有血水溅落窗纸,把窗纸湿透,落到禹小头的脸上。禹小头把马枪攥在手中,站到核桃树下。一个核桃掉下来,打在他的脑袋上。他顺手捡起核桃说:“我还以为是别廷芳活了,朝着我的脑袋开一枪呢!”

又是噗嗤一声,这次是真的枪响,是别廷芳打的。子弹通过刚才他打别廷芳时放马枪的那个窗格,穿过禹小头掂枪那只手的手腕。随着血液溅起来,禹小头的马枪掉在地上。别廷芳装了第二颗子弹,推开门问:“哪路的刺客,还敢暗杀我别廷芳?”

禹小头说:“桑洪斌的马弁禹小头,为我们老大报仇来的。”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的脑袋能是那么好取的?在西峡口,靠几颗子弹就要我别廷芳脑袋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禹小头说:“刺客历来都是你不死我死,你还我七枪吧。”

别廷芳说:“刺客都是玩命的人,我不会给你七枪,我只还你四枪。”

别廷芳对天空打了两枪,最后一枪打在禹小头的左腿肚子上。

禹小头说:“别廷芳,你把我打死吧。”

别廷芳说:“我不打死你,但是你左腿残疾了,想再次暗杀我别廷芳,就跑不动了,你右手残疾了,想暗杀我也不能打枪了。”

禹小头说:“你咋不要我的命哩?”

别廷芳说:“陈序暗杀我,是替他兄长报仇,在情理之中,我放他一条生路。桑洪斌树倒了,猢狲都散了,你桑洪斌手下一个马弁,竟然树倒猢狲不散,树死猢狲还在,你娃子也是个男人,还像个侠客。树倒猢狲不散的人不多了,你娃子是一个,我就饶你一命。”

禹小头说:“我要是爬着还来暗杀你别廷芳,你还能饶我一命?”

别廷芳说:“对于暗杀,我别廷芳也只能饶一不饶二。第一次暗杀我,我没死,是我命大。谁来暗杀我第二次,我肯定必死无疑,假若我还能侥幸活下来,暗杀者肯定是必死无疑。”

禹小头说:“暗杀无二回,我禹小头是从固始逃荒来的,桑洪斌收留了我,你把他击毙了,我就要击毙你。我虽然没有暗杀掉你,但是我的老大哥桑洪斌在地下的黄土里,已经看到我为他报仇了,我就是被你一枪打掉脖子上这个肉疙瘩,也算是值当了。”

别廷芳说:“没想到刀客桑洪斌,还收留了你这个二球货。”

禹小头说:“我这一辈子剩下的日子,就是拐着一条腿,就是耷拉着一条胳膊。这就是命,谁也没有办法。但是从今天起我禹小头就是拉条棍子要饭,也不上你别廷芳的门口;我就是饿死,也不吃你别廷芳一口赊饭;我就是死了没有钱买条苇子席卷卷埋了,也不找你别廷芳要一块银圆。”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就稀罕你这样的二球,来老虎寨守个寨门,不也有口饭吃。”

禹小头说:“一个人不喝两条河里的水,我禹小头喝桑洪斌河里的水已经是无可奈何,我以后成了个拐子,也不会到你别廷芳的河流里喝水。”

别廷芳说:“你就是茅缸里的撂礓石,臭硬臭硬。”

禹小头说:“别寨主,当个撂礓石,也比当个黄土坷垃强。撂礓石想砸谁,是硬的。黄土坷垃一扔散了,和成泥软了。一个男人,谁想是个软蛋?谁想是个坷垃?谁想一捏就碎?别看我禹小头脑袋不大,万不得已时就是老虎寨的寨墙,我也敢一头撞上去,在寨墙上留下一滩脑浆子。”

据说,禹小头是被一辆独轮车推走的,谁也不知道禹小头最后去了哪里。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暗杀者最后的结局就如同一个谜语,永远没有谜底。不过有人说禹小头十几年后曾出现在西峡口别廷芳司令部门口,晃荡了一天后就没影了。也有人说禹小头苦练左手打枪,并有重杀别廷芳的念头,只因身体失去平衡枪法过于疵毛半途而废。也有人说禹小头回到豫南固始县重新为匪,在三十年代末期被击毙。

禹小头走后,别廷芳在老虎寨后寨一块平坦的地方挖了个坑,埋葬了黑狗。一个不大的坟头上,别廷芳用几块石板堆砌了一座类似石碑的小建筑。别廷芳坐在狗碑前,想起黑狗,脸色沉重苍茫。黑狗被打了十一抢,身体基本成为筛子。狗也是条命,在荒乱的年月,人都想着自己活命,谁还想到用自己的命换回另一条命。人都难以做到的,黑狗做到了,别廷芳对着黑狗的坟墓哭了。连续三年,别廷芳把黑狗当成一个人看待,在清明和农历十来一鬼节,都要给黑狗点张纸,在黑狗周年,别廷芳都要在黑狗坟前坐很长时间。

1920年深秋,天高云淡。收成播种之后,土地分外空旷。远山轮廓清晰,近村老树苍劲。此时,老虎寨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把粮食背到老虎寨上,婆娘娃子带到寨上,猪马牛羊赶到山寨上,平安地度过一个冬天和腊月正月。除了上午到半下午这段时间,老虎寨上的人进出之外,老虎寨就关上寨门,自成一个天地。外人要进出老虎寨,都要站在寨墙下,大声向守宅的寨勇报清楚姓名,说出是谁家的亲戚。然后寨勇把要找的人带到寨墙上,确认来人是自己的亲戚,才能进寨。

刚刚立冬那天上午,老虎寨寨门来了两个兜子,后边跟了十几个人。从兜子上跳下来的两个人,大声喊寨勇。一个说:“我是黑石尖的武大个,想见见别寨主。”

另一个说:“我是黑柳坪的柳茂才,想见见别寨主。”

寨勇通告别廷芳问:“见不见?”

别廷芳说:“咋不见?”

寨勇打开寨门,别廷芳站在寨门里边问:“武大个,过去你为了自己那点家业,和刀客黄金豆勾手,我原谅你。谁弄几十亩地都不容易,谁有点家业都不容易。不过黄金豆都成了老虎寨的刀下之鬼,再也沒有刀客骚搭你几块银元,骚搭你几百斤粮食,你来老虎寨弄啥哩?”

武大个脚步往寨门前挪了几步,被寨勇拦住。他只好站在寨门外说:“别寨主,你剿灭了黄金豆,我们黑石尖的人能睡个安生觉了。我没有银圆感谢你,只有给你送来六个大汉六条枪,先帮你守寨,然后学点枪法刀法,回去守黑石尖。”

别廷芳说:“武大个,你就不怕他们六个大汉一来不回?” 武大个说:“不回黑石尖,就是你别寨主的人马。”

别廷芳问柳茂才:“柳茂才,你有一百多亩地,在黑柳坪也是第一份。你还有一座油坊,一座纸坊,也不缺银圆。你和刀客戴玉常勾手多年,我别廷芳看的一清二楚。不过戴玉常也已经被老虎寨的寨勇击毙了,刀客们也散伙了,也没有刀客去你们黑柳坪要银圆要香油了,你来我老虎寨弄啥哩?”

柳茂才说:“我和武大个一样,也给你送来了六杆人枪,帮你守寨,帮你剿灭刀客和土匪。”

别廷芳说:“武大个,柳茂才,你们的人枪,我一个不要。”

武大个和柳茂才说:“咋不要,我们今天送来人枪,明天就把他们要吃的粮食送来,香油送来,不吃你老虎寨的,不喝你老虎寨的,就是帮着你守寨,你剿灭刀客土匪,我们给你的人马添个堆。”

别廷芳说:“也好,我们留下大汉和人枪,你二位就不留了。”

武大个和柳茂才走后,寨勇们问:“咋弄?”

别廷芳说:“杀头猪,宰个羊,好好犒劳犒劳这十二个弟兄。”

黑石尖和黑柳坪送来的十二个大汉,从太阳正午开始,就把枪架在一起,分两桌子喝将起来。别廷芳安排了三十个酒量大的寨勇陪十二个大汉喝酒,时间不长,就喝得天也转地也转,树也转寨墙也转。别廷芳说:“就是三年前烧的玉米酒,再开三缸,撑开肚子喝。”

黑石尖来的一个大汉说:“喝多了,尿泡尿都能点着火星,把你们老虎寨烧了,你别廷芳钻到牛逼里?”

别廷芳修筑好老虎寨,帮助内乡县知事剿灭刀客和土匪之后,别说是阳城丹水的豪绅们要看别廷芳的脸色,就是内乡的知事遇到别廷芳也要笑一笑,拍拍肩膀头,还没有一个人敢于这样冒鼓悬天地对别廷芳说话。别廷芳心里一沉,如同挨了一个枪子。不过别廷芳还是走过去耸着脑袋对这个大汉说:“兄弟,你算是说对了,我别廷芳钻进牛逼里,图个暖和。”

十二个大汉都笑了,陪酒的老虎寨寨勇们也笑了。 喝了几缸玉米酒,十二个大汉都醉得烂泥死猪一般。别廷芳对寨勇大队长刘顾三说:“先把咱们的寨勇弄回去睡了,再把他们十二个弄到寨墙外边去。”

刘顾三问:“是枪打,还是刀砍?” 别廷芳说:“划得着浪费子弹,划得着砍一刀。” 刘顾三就带着几十个寨勇把十二个醉汉捆起来,绳子从脖子缠起,狠狠勒进肉里。把他们堆在一起,一顿饭功夫,就全部灭气了。然后,把他们搬到寨墙外边,黑衣服的排在寨门左边,蓝衣服的排在寨墙右边。别廷芳说:“这十二个人,来老虎寨,是要我别廷芳这个肉疙瘩的。”

刘顾三说:“他们这个鳖形,见了酒就疯了,还能暗杀?看看这几年内乡县暗杀人的主,都是滴酒不沾,满脸鬼气。”

别廷芳说:“黑石尖的武大个,和黄金豆这个刀客勾着手,我们老虎寨把黄金豆杀了,武大个就跟我来这一手,想要我别廷芳的肉疙瘩?也没有摸摸自己的心顶门长满了没有?还有那个柳茂才,我们把刀客戴玉常击毙了,他比死个爹还上劲。老虎寨不把他们勒死,他们就要把我勒死,你说是不是?”

刘顾三说:“别寨主,就是犯法,也是责一不责众。你这弄的,是责众不责一,把十二个大汉都勒死了。”

别廷芳说:“陈序要暗杀我,那是一个人,盯着我的是一双眼睛。禹小头暗杀我,也是一个人,盯着我的也是一双眼睛。他们两个想暗杀我,自己不出手,派来十二个大汉十二杆枪,别说是开枪打死我,能把我打成肉泥,就是他们每个人都盯着我看,就是十二双眼睛,不把我盯死才怪呢。”

刘顾三说:“杀一儆百,杀一儆百,你不杀陈序这一个,就来了禹小头;你不杀禹小头这一个,就来了十二个。看来杀一儆百是有道理的。”

别廷芳说:“杀一能儆百?指的是老百姓犯法,杀了一个大家都害怕了。对这些暗杀者,我看是杀百敬一还差不多。只要是能当暗杀者,本来就是不怕杀的,你杀了哪一个暗杀者,能儆下一个暗杀者?”

第二天上午,黑石尖送来了一牛车粮食,黑柳坪也送来了一牛车粮食。牛车到了老虎寨门口,寨勇说:“把粮食卸下来,把大汉装上去。黑衣服的是黑石尖的,蓝衣服是黑柳坪的。”

牛车走远了,别廷芳站在寨墙上,看着牛车的黑影消失在山寨那边。等到别廷芳做大了,马文德想暗杀他,没有成功。张和宣的弟弟张明河是宛西地下党领导人,组织暗杀别廷芳,由于雇佣的枪手出卖也没有成功。河南省主席刘峙想暗杀别廷芳,也没有成功。别廷芳五十七岁生日那天说:“我能躲过暗杀活到今天,啥球都不是,是咱命大。”

【西峡口民间传说的背豹子,曾被西峡六十年代写过小说《三访贤》的老作家封光钊,写了一篇散文《大伯背豹》,发表在天津的《散文》杂志上,并被选入北师大编写的高中阅读教材。而别廷芳背豹子的往事,由于他的地方自治很出名,就消失在西峡口人记忆的河流里。】

2.别廷芳斗胆捏旅长

南阳历来都是过兵之地,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从三皇五帝开始,南阳路过了多少军队。在民间记忆最深的是李自成三洗河南,就是从南阳开始的。李自成进了村,就杀完一个村,进了城,就杀完一座城。有个村子还留下一个人没有挖苗断根,据说这个人每天都是反穿着鞋子进门,给李自成的士兵留下一个出门的样子。因此南阳人在历史上,谁来了,就跟谁;谁走了,就骂谁。原来跟的最紧的,就是骂的最凶的。

谁要问南阳民间为啥记住了李自成?因为他杀人太多了。然而当了皇帝的刘秀,南阳人根本不知道刘秀是南阳的。因为刘秀在南阳就是头没戴帽脚没穿鞋,被王莽追着跑跑跑,没有给南阳留下一个值得记忆的建筑。南阳人记住谁,是凭着建筑来记忆的。没有留下一个大院子,高台子,就是皇帝,南阳人也记不住。

历史把南阳人教聪明了,过兵把南阳人带狡猾了。南阳一旦过兵,就要打得天昏地暗乌烟瘴气,此时,南阳人咋办?就是跑。李自成来了,南阳人跑;白朗来了,南阳人跑。这些人走了,南阳人又回来了。因此南阳人虽然不打仗,搭眼一看就知道谁胜谁败,就知道跟着谁,也知道抛弃谁。到了武昌起义那天,南阳人虽然没有见过孙中山,但是也跟着起义,跟着共和,把原来的老街道改成了联合街、民主街。在街道上走的还是原来的南阳人,喝的还是原来南阳的胡辣汤,人还是各自为各自,没有见到联合的影子。

重要的是,辛亥革命之后,南阳的知府改成了镇守使,知府走了,镇守使来了,还是住在知府的房子里,还是在府衙里号令南阳管辖南阳。

武昌起义之后的民国,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虽然岁月倥偬哀鸿依旧,南阳镇守使还是有人愿意做的。民初那些年,南阳镇守使一年一换,两年一换算是常态。镇守使被过路的师长、军长、司令们要挟,成为一个空壳子,也是一个常态。南阳连着豫鄂陕三省,陕西的军阀要來河南,必定先经过南阳,把南阳扒掉一层皮。湖北的军阀要到陕西,绕道也要从南阳走一遭,再扒掉南阳一层皮。就是河南的军阀到陕西和湖北,更是要经过南阳,也要扒掉南阳一层皮。扒的次数多了,南阳就被扒得光光的。

清末南阳知府不明其中奥妙,就问到南阳视察的巡抚。巡抚在南阳当过知府,淡淡地说:“南阳这块土地好啊,夏季麦子熟了,过路的军队就来了,带走的麦子就够吃上年儿半载。秋天棉花摘了,过路的军队又来了,带走的棉花足够军队都穿上新棉衣盖上新棉被。你站到南阳独山上朝东南望望,一马平川都是麦田。唐河新野方城镇平邓县,都是看不到头的麦田。啥子养军队?小麦养军队啊,没有小麦,哪有中原的军队和西北的军队啊,哪有为了一个南阳打来打去的军队啊。”

西峡口在南阳最西边,与陕西商南交界,自从秦楚之战,西峡口就是个过路店。早上秦国的军队在秦国吃饭,午饭就到了西峡口,开始在楚国吃午饭。晚上,秦军还可以回到秦国的商南,看秦国的月亮。西峡口从很远的年代就开始承载着自己难以承载的粮草和军饷的盘剥。陕西商洛的镇守使也是西北军的师长,商洛被骚搭一空后,就带兵来骚搭西峡口骚搭内乡。马车牛车装满了粮食,经过西峡口必须通过船才能渡过老鹳河。西峡口的老鹳河码头摆渡橡木船,总是三天三夜都在为陕西商洛镇守使的军队摆渡粮车。

内乡的知事听到陕西商洛镇守使带着军队大炮来了,就骑着一头大白马到南阳通报南阳镇守使。南阳镇守使也不是吃素的,是河南督军手下的混成旅旅长或是师长兼任的,他也有万儿八千人马要在南阳地盘上吃粮食弄军饷。陕西商洛的镇守使也是一个师,总来南阳地盘上骚搭,就会抢走南阳驻军的粮食。南阳镇守使派出南阳驻军的一个旅去内乡攻打陕西的一个师,内乡知事对镇守使说:“这不是羊娃打狼,扭头就跑。”

南阳镇守使说:“打死打不死商洛镇守使那一群兵,不是重要的,把他们吓跑就行了。”

内乡知事说:“关键是咱们一个旅还没有把陕西商洛的一个师撵走,人家就把咱们的一个旅撵回来了。”

南阳镇守使说:“你不当镇守使,不知道镇守使是咋当的。商洛镇守使手下有一个师,他来我南阳内乡弄粮食,最多来一个旅,留下两个旅镇守商洛。商洛出过一个李自成的,民风彪悍,他把一个师都派出来了,不怕刀客土匪把商洛打下来了,把镇守使的人头割了挂到城墙上?”

内乡知事说:“商洛的一个旅有大炮呢。”

南阳镇守使说:“大炮攻打内乡县城没有?”

内乡知事说:“没有。”

南阳镇守使说:“是嘛,他们不是来攻打内乡要地盘的,不是来攻打南阳城抢地盘的。他们就是来弄几马车粮食吃吃,陕西商洛比河南南阳穷啊,他们不来这儿弄粮食上球上弄?给他们一点,不就走了。”

内乡知事说:“给他们了,但是他们不走啊。”

南阳镇守使说:“这不有我呢,派一个旅,到内乡轰他们几炮,他们就走了。”

南阳镇守使的一个旅到了内乡,对着商洛的那个旅打了几炮。没有打着一个士兵,也没有打着一辆马车牛车,就是炮口冒了几股子蓝烟,大地上留下几个大坑。一会儿,商洛的旅长派几个骑兵举着白旗飞奔过来,径直走进南阳旅长的旅部,那个派头跟见自己的旅长一模一样。南阳旅长说:“搁得住举个白旗?”

商洛的骑兵说:“咋搁不住,举起白旗就说明我们是你手下败将。”

南阳旅长说:“回去给你们旅长说,不要弄了粮食还卖乖。”

商洛的一个混成旅,就把内乡的粮食不明不白地拉走了。临走的头一天夜里,南阳的旅长还请商洛的旅长喝了内乡老菊潭十年陈酿玉米酒。两个旅长都喝得酩酊大醉,搂着对方在旅部的院子里兜着圈子。南阳的旅长说:“南阳这个地方很好,不缺粮食不缺棉花,是个屯兵的好地方。你老弟要是没有粮食了,还可以到南阳来借。还可以到内乡来拉。你的弟兄们吃了,也就是我的弟兄们吃了。”

作陪的内乡县知事听到南阳旅长和商洛旅长的狗逼冒白,满肚子憋着火还不敢冒烟。他手里的那些破枪,还没有商洛混成旅的一个炮弹值钱。这年头,有枪有炮就是祖老爷,就是皇帝老子,他一个县知事在枪炮面前,等于是个零蛋锤,等于是个屁还不臭。送走了商洛的混成旅,南阳的旅长驻扎到内乡不走了,三千多人吃喝拉撒把内乡不大的县城弄得乌七八糟。内乡知事对旅长说:“旅长,内乡这地方巴掌大一块,吃没有南阳好吃,喝没有南阳好喝,就是胡辣汤,碗里也没有南阳的肉多,你这么大一个旅长能住的习惯?”

旅长说:“内乡就是剩下一头猪,我就不担心没有肉吃。”

县知事说:“但是内乡的厨子做出来的卤猪蹄子,总是没有南阳的筋道有味。”

旅长说:“你想撵我走,就明说。别他妈的毛驴拉碾,一个弯绕到黑。”

知事说:“哪敢哪敢。”

旅长说:“谅你也不敢。”

知事说:“那是。”

旅长撵撵八字胡说:“我想走啊,四姨太在南阳等着我回去摸麻将呢。不过我的那些兵们都不想走,还想在内乡多磨叽几天。”

知事问:“弟兄们蹲到内乡能弄啥?”

旅长说:“你这个知事,还在跟我绕?直说了吧,弟兄们从南阳来内乡,也是车马劳顿,能不弄几块银圆回南阳买碗牛肉汤喝喝。南阳啊,就是个牛肉汤真甸,好喝,弟兄们都想喝。”

知事问:“旅长,想弄个几块银圆?”

旅长说:“每个弟兄三块,不多吧,三千三百人也就是万把块。弟兄们拎着脑袋来保卫内乡,总是还要吃喝拉撒吧。总是还要打几发炮弹吧,那些炮弹也就是值当个五千块银圆吧。垒到一块,也就是一万五千块袁大头。”

知事说:“旅长,买菜还要除个泥巴钱,少个两千块。”

旅长说:“再磨叽我就多住几天。”

知事把银圆给清了,旅长带着人马走了。内乡知事到了南阳对镇守使说:“你们没有打几炮,就弄走了我们内乡一万五千块银圆。”

南阳镇守使说:“没有当过镇守使,就不知道镇守使是咋当的吧。你想想,南阳的镇守使是大总统曹锟任命的,商洛的镇守使也是大总统曹锟任命的。南阳镇守使当师长,商洛的镇守使也当师长,都是大总统曹锟任命的。我用大炮把商洛的鎮守使轰掉了,咋给大总统交代?我把商洛的师旅长轰掉了,大总统还要拿我问罪呢。”

知事说:“弄来弄去,最后还是把内乡的老百姓尻兑进了沟底里。”

内乡知事说的老百姓,就包括西峡口的别廷芳。这次商洛拉走的粮食,内乡西边六个区分了六十马车,也有别廷芳一份。内乡东边九个区,每个区分了一千六百块银圆,西边六个区承担的银圆一点不比东边的九个区少,都被南阳的混成旅拉走了。别廷芳说:“我当的分团总,算他娘的腿,人家商洛的混成旅要粮食,给人家弄粮食,人家南阳的混成旅要银圆,我给人家弄银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啥叫混成旅,就是你当了旅长,你就混成了,你没有当旅长,你就没有混成。这两个混成旅,都是混蛋旅。”

民国七年,赵倜成为河南督军,到了民国九年,赵倜就把河南的镇守使换了一遍。一九二零年六月南阳镇守使是吴庆桐,七月换成了李治云。赵倜说:“吴庆桐做镇守使是个憨蛋镇守使,只知道搜刮民财,换个李治云,比吴庆桐还憨蛋,简直就是个吸血鬼,把南阳的民脂民膏都吸干了。”

河南都督府在十一月把南阳镇守使换为赵杰,河南督军赵倜就不吭声了。赵杰是赵倜的弟弟,河南第二师师长,当时驻扎在南阳,双眼瞪的出血,就是为了南阳镇守使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南阳这块肥肉。到了十二月,赵倜换掉了河南最后一个镇守使,才算是心满意足。他签署最后一个文件后说:“都是我的人了,整个河南就放心了,我放心了,大总统也就放心了,中华民国也就放心了。”

赵倜换完了河南各地镇守使之后,做了一件事,成为民国初年最大的笑话。赵倜的儿子七岁时得了一场疟疾,身体瘦弱。赵倜闲读《三国志》,读到陈寿给儿子添寿时,赵倜忽然灵机一动,要给七岁的儿子添寿。所谓添寿,就是河南各地主要官员,把自己的寿命让出来几岁,添给赵倜的儿子。一时间,给赵倜的儿子添寿,成为河南各地官员的第一要务。他们背着银圆,到开封去给赵倜的儿子添寿。有的添两岁,有的添三岁,河南主要官员很快就给赵倜儿子的寿命添到了三百多岁。

和儿子添寿一起堆起来的,还有赵倜懒得看一眼的银圆。 南阳的镇守使是赵倜的弟弟赵杰,跟随赵杰去给河南督军赵倜的儿子添寿的人,超过了河南其它地方的人。添寿者的名字也随之在南阳民间流传,偏远的西峡口,也知道南阳谁去给赵倜的儿子添寿了。副团总杨捷三对别廷芳说:“大哥,你好赖也是个团总,人马相当于一个混成团,甚至相当于商洛的混成旅。你也背点金子银子,去开封给督军的儿子添添寿。”

别廷芳说:“咱这样的团总,比秋天的山楂还多,能轮到我去给督军的儿子添寿。你没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子,到底有多大,咋能拿着小娃鸡鸡跟驴球比粗。”

杨捷三说:“团总也不小了。”

别廷芳说:“给赵倜的儿子添寿,最小也是个混成旅的旅长。”

杨捷三说:“去给赵倜儿子添寿的都是师长旅长,赵倜未必记得住,你一个团长去了,赵倜就记住了。”

别廷芳说:“不去,督军的儿子不缺咱这两岁,督军也不缺咱这几块银圆。”

杨捷三说:“你这抠抠屁股嗍嗍指头,咋能当个旅长?你背的金子银子把赵倜撂倒了,就给你个师长旅长的帽子戴戴。”

别廷芳说:“不是不想花银子,主要是咱们的银圆都是西峡口的银圆,我舍不得。我的命是我爹妈给的,能活几岁是老天爷给的,咋能抠下来两岁,拿去给一个七岁的娃巴头子添寿?”

杨捷三说:“其实督军的儿子能活几岁,也是了阎王爷说了算,你给他添两岁也是糊弄他的。岁数不是金子银子,能佩戴在身上,岁数是个命,命小了,你给他添一千岁,也添不到他头上。皇帝万岁,活一万年没有?皇太子九千岁,活九千岁没有?”

别廷芳说:“杨捷三你知道添寿是假的,咋还要我去添寿?”

杨捷三说:“你给他儿子添寿,他给你头上加官,都是一样的。”

赵杰镇守南阳三年,倒也太平。过路的军队看着河南督军的脸面,都没有攻打南阳。到了一九二三年,赵倜失势了,赵杰也就不再镇守南阳了。一九二三年十月,河南第二师师长换成了马志敏,南阳镇守使也就换成了马志敏。在南阳府衙刚刚坐下去没有几天,马志敏就放出风声南阳要组建三个混成旅,要平地一声雷,炸出来三个混成旅旅长。马志敏说:“过去,过路的师长旅长,在南阳各地任命的混成旅旅长,统统不算数。我的旅长我做主,我说让谁干就让谁干。”

过路南阳的西北军师长张治公对马志敏说:“你也太张狂了,能把南阳的混成旅旅长都换成你的人?”

马志敏说:“赵倜当河南督军,河南各地的镇守使,不都换了赵倜的人。”

张治公说:“赵倜就是个混蛋。”

马志敏说:“你是过路的师长,你受陕西督军管辖,你可以骂河南的督军,我是河南南阳的镇守使,我就不能骂河南的督军。”

张治公说:“马志敏,你就是个繁软蛋的老母鸡。”

马志敏说:“张治公,我现在就可以骂你们陕西的督军是个憨巴加二球,他在陕西西安,我当然可以骂了。”

张治公说:“都换成你的人,总比你都换成袁大头的人还要好些。听说你为换三个旅长大张声势,恨不得把南阳的袁大头都装进你的口袋里。”

马志敏说:“这都是造谣污蔑,谁看见我为换几个旅长收一块袁大头了?”

其实马志敏换旅长,也不是创新,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赵倜这样换师长和镇守使,马志敏咋能不如此换旅长和知事呢?内乡的混成旅旅长张和宣是1922年过路的师长张治公任命的,马志敏来镇守南阳,张和宣这个旅长,马志敏是不会承认的。张和宣是内乡的人杰,自然知道马志敏放出组建三个混成旅的风声,无外乎就是要把南阳那些想当旅长和团长的人口袋里的银圆掏出来,装到马志敏的口袋里。别小看银圆换个口袋,就会让马志敏的口袋变成一个不小的银库。张和宣就带着五千块银圆到南阳府衙,对镇守使马志敏说:“马镇守使,你来南阳当镇守使,比起赵倜的弟弟赵杰当镇守使,是大顺民心啊。”

马志敏很不客气地说:“张旅长,谁当镇守使,你都会这样说的。我当大顺民心,赵杰当也是大顺民心。你们这些旅长和知事,都是顺风倒的主。趙倜给儿子添寿,南阳去的人最多,张旅长也去了吧,也背银子了吧。”

张和宣说:“南阳三个混成旅,旅长都去了,都背银子了。”

马志敏说:“都去了好,都背银子更好。”

张和宣说:“马镇守使,我这次是请你在日理万机的空闲里,抽出一点时间到内乡检阅混成旅。你是南阳镇守使,也是南阳师长,我们内乡的混成旅都是你的嫡系部队,你去检阅,内乡混成旅就会士气大振。”

马志敏说:“检阅就是检阅嘛,还要拿这些疙疙瘩瘩的干啥?”

张和宣说:“混成旅弟兄们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别廷芳在府衙里有自己的间谍,张和宣送过五千块银圆之后,别廷芳获悉消息,就问薛钟村:“薛钟村,张和宣能当内乡混成旅的旅长,我能当不能?”

薛钟村说:“你能。”

别廷芳说:“你只要说能,咱们也要去试试。”

薛钟村问:“咋试?”

别廷芳说:“在民国,一切事都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袁大头。拿着袁大头还试不成,那就彻底没戏了。你说你枪法准,战口硬,打刀客,剿土匪,就能当内乡混成旅的旅长?袁大头说不叫你当,你就当不上。袁大头说够数了,就叫你当,你不当也不行。”

薛钟村说:“你就是个很小的团长,还是花银圆买来的,驻扎在西峡口这个小地方,对于南阳恁些团长来说,你现在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咋能呼啦一下就蹦到旅长的位置上?”

别廷芳说:“我五尺高一个汉子,咋能被忽略不计?”

薛钟村说:“河南地盘上,现在有八百多个团长,你这个小团长算个啥?”

别廷芳说:“我有银圆,谁敢忽略不计?这天底下没有肉包子挞不死的狗,没有银圆打不倒的镇守使,银圆够数了,就能当混成旅旅长。”

薛钟村说:“大哥,我看出来了,你这是阎王爷割蛋,操心不善。”

别廷芳问:“我咋操心不善?”

薛钟村说:“大哥我知道你内心清楚,相当混成旅旅长还有很大距离,但是你想试试,不是在试自己,而是在撬张和宣。”

别廷芳问:“你咋知道?”

薛钟村说:“本地人都有个毛病,就是不想让本地人管着。你别廷芳也是这样,宁可外地来个旅长,也不想让张和宣还当旅长,直接管着你。”

别廷芳说:“那叫一个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张和宣是头叫驴,我别廷芳也是头叫驴,让他这头叫驴管我这头叫驴,我这心里毛得跟驴球戳过一样。”

薛钟村说:“你想过没有?原来的旅长要保住自己旅长的位子,给马志敏银圆,想当旅长也跟马志敏送银圆,你这样撬来撬去的,也给马志敏送银圆,弄到最后,只能叫马志敏落下一大堆银圆。”

别廷芳说:“他马志敏想当个督军,恐怕也要花银圆,咱们只当是给他凑个份子。”

别廷芳和薛钟村来到南阳,找到了马志敏在联合街的四合院,把六千块银元交给了马志敏的老婆。马志敏老婆说:“你来过一次了,团长不也当上了,又来了,是不是想当个旅长?”

别廷芳说:“马太太,我知道,我当旅长是蚂蚁量驴球,差一大拃还拐弯。不过马太太认为我能当,马镇守使也就认为我能当,我别廷芳或许也就真能当了。”

马志敏老婆说:“我也只是能给马志敏吹吹风。”

别廷芳说:“马太太吹吹风,就能给我吹一个旅长。”

马志敏老婆说:“我也只能吹吹试试。”

有很多事是很为难的,老旅长张和宣送了五千块银圆,想保住旅长的位置,别廷芳送了六千块银圆,想当个旅长,马志敏把头发挠了一遍又一遍,也找不到打开这把老铜锁的钥匙。马志敏捉摸了几天,才决定把南阳原来的三个混成旅改为旅,重新任命旅长。原来内乡的混成旅,改为镇平、内乡、淅川三个县的扩大旅。过去一个旅三个團,现在扩大为六个团。张和宣不当旅长,别廷芳自然也当不成旅长。马志敏就把跟了自己十来年的马宪周推到旅长的位置上,让张和宣有口难言。对于别廷芳来说,只要张和宣没有当旅长,他自己当不当也就无所谓了。

要任命旅长之前,马志敏驱车到西峡口,对别廷芳说:“别团长,这次旅长的位置,实在是很难搁磨,掂对来掂对去,你和张和宣都掂对不上去。”

别廷芳问:“谁当旅长?”

马志敏说:“跟我十来年的马宪周。”

别廷芳说:“很好,很好,跟你十来年,使着顺手。”

马志敏对别廷芳的第一印象是个毛逼性,是个孬蛋,说恼火就恼火了。不让他当旅长,他带着几千人攻打南阳,不就糟糕了。没想到还没跟别廷芳解释,别廷芳就释然地接受,让他莫名其妙。马志敏说:“别团长,你真是肚子里装条老鹳河,装座伏牛山。大人大量,大人雅量,不愧是西峡口俊杰。”

别廷芳说:“马镇守使,就是扫帚头,使用的时间长了,还要给他找个地方。人家马宪周跟你十来年,弄个旅长是应该的,我别廷芳听马旅长的。”

马志敏说:“不过对你别团长,我也有考虑,你的西峡口这个团,是个小团,这次考虑到你别团长剿匪有功,委任你为第四混成团团长。”

别廷芳说:“谢谢马镇守使抬举。”

马志敏说:“镇平内乡淅川,三个县组成一个旅六个团,你负责一个混成团,想弄几千人就弄几千人,也算是管辖着内乡一半的人枪了。”

别廷芳说:“你说这个混成团的团长,就是管辖内乡西部四个区,也就是西峡口这块地方。在清朝西峡口就是个巡检司,辖制巡检司的叫巡检,相当于内乡的县丞,我别廷芳也就相当于内乡的县丞了。”

马志敏说:“别团长,你可比巡检厉害多了,比县丞厉害多了。你手下人枪,就是攻打南阳也不在话下。”

别廷芳说:“不敢,不敢,我别廷芳是马镇守使的顺民,咋敢攻打南阳,就是内乡,我也不敢攻打。”

离开西峡口到内乡,马志敏坐到混成旅旅部的太师椅上,对张和宣说:“张旅长,这次南阳三个旅扩大,内乡的混成旅,还是张治公留下来的,也就并入镇平内乡淅川的这个正规旅。把过路的军队组建的混成旅,改建成正规旅,内乡的混成旅就没有了。”

张和宣听到混成旅没有了,直截了当地问:“混成旅有没有不要紧,关键是谁当镇平内乡淅川这个旅的旅长?”

马志敏说:“正规了,旅长也要正规。”

张和宣问:“咋正规?”

马志敏说:“最少也要上过保定军官学校。”

张和宣说:“马镇守使,你这不是给马宪周量身定做的旅长,你身边我们都打听了,就他一个上过保定军官学校。你要早说,谁还去背着银圆上南阳找你通融当个旅长?”

马志敏说:“张旅长,哪怕是天塌下来,弟兄情分不能生分。你背着一个布袋进去,谁看见你背的是银圆还是萝卜?你到南阳找人通融,是敲锣打鼓去的,还是静悄悄去的?假若敲锣打鼓去的,你到开封督军那儿告发我马志敏,你要不知道路我告诉你。假若是静悄悄去的,你就闭上嘴巴,当个哑巴。”

张和宣张着大嘴无语回应,想了半天问:“扩大旅六个团,西峡口别廷芳咋整?弄不好那头叫驴会踢死你。”

马志敏说:“别廷芳给他个混成团的团长,就可以了。只要让他放手招兵买马,他的团弄多少人都行,但是就是超过三千人,也不能叫旅,他也不能自封为旅长。”

张和宣是个直肠子驴,拍着太师椅问:“马镇守使,别廷芳这个混成团花了多少袁大头?”

马志敏说:“你看见别廷芳送袁大头了?”

张和宣说:“没有。”

马志敏说:“你都认为没有,咋知道别廷芳送袁大头?你和别廷芳都是弟兄,你是混成旅旅长,他是你手下的团长,就是你看着他花银圆买个混成团团长,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吧?”

张和宣说:“马镇守使,我呢?总不能也弄个混成团团长,和别廷芳平起平坐吧?”

马志敏说:“张旅长,我想好了,你还是混成旅的旅长,还能辖制内乡新组建的两个团,再加上淅川的一个团,三个县的武装你管一半,可以了吧?”

张和宣听到自己管辖的队伍扩大到淅川,并且别廷芳的混成团还受他辖制,就说:“还是马镇守使考虑的周到。”

马志敏说:“马宪周的旅长还是旅长,直接辖制的也是三个团。但是旅长里套个混成旅,在军令上你还是要给他面子的。哪怕不想听,也不要当面对抗。”

张和宣在内心骂了一句:我日他妈,还是马镇守使玩的精到,你送银圆了,他的安排就会体现出你银圆的价值。但是在这个价值后边,让你有说不出的苦衷。张和宣给马志敏添上茶说:“马镇守使,全南阳的人马不论是旅长和知事,都攥在你手心里,你想咋摆调就咋摆调吧,我张和宣口服心服。”

颁发任命状之后,是一场午宴。别廷芳坐在张和宣身边,昂着脑袋一会儿看看张和宣,一会儿看看马志敏,脑子被自己搅成了一盆浆糊。六千元个银圆花掉了,弄了个混成团长团长。张和宣花了银圆,还是混成旅旅长。混成两个字,价值六千个银圆。我的蚂蚱爷,啥子混成?就是地地道道的混蛋。张和宣是混蛋,我别廷芳也是混蛋啊。你搲我,我撬你,最后把银圆都给了马志敏。宴会的上首坐的是马志敏,主要的陪同马宪周和张和宣坐在马志敏两边。别廷芳原来座位与张和宣隔了两人,马志敏走过来把别廷芳拉到张和宣身边。酒喝的正欢,别廷芳举着马志敏带来的独山玉酒杯跟张和宣碰了一下小声说:“这回知道啥叫橘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吧,咱两互相搲着撬着,不但花了银圆,还把旅长的位置撬给了马宪周。”

开始别廷芳为自己花掉的六千个银圆憋屈,慢慢地别廷芳觉得六千个银圆花的还是值得的。在以前,别廷芳不是镇平内乡淅川这个旅的混成团长时,剿匪就只能在西峡口境内出溜,到内乡以东剿匪,除非是张和宣打不下来的刀客和土匪,才会让别廷芳去啃老虎身上的骨头。现在虽然张和宣辖制别廷芳,要掂量掂量,看看别廷芳是不是愿意。有的時候,别廷芳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假若可以抗衡张和宣,他就会违命不尊。在更多时候,别廷芳宁愿绕道去镇平去找旅长马宪周,也不会就近到内乡去找张和宣。 别廷芳有一次伸出自己的指头捏巴捏巴,对薛钟村说:“张和宣这个混成旅旅长,也是可以捏的。”

薛钟村说:“现在,张和宣是个空架子。让他辖制三个团,西峡口这个混成团是个独蛋,是个独狼,淅川那个团不也是个独蛋独狼,他直接辖制的只剩下了一个团。他辖制不了这两个团,名义上叫旅长,其实也就是一个内乡以东的团长。他的人枪也没有我们西峡口多,战口也没有我们西峡口混成团的战口硬,到了某一年某一天,他张和宣早晚要被你别廷芳捏碎。”

西峡口的民团成为混成团,别廷芳就真的是混成了。到汉口买机枪,买山炮。到西北军找个军械师,每月给两百块银元,让他负责在老虎寨造枪造炮。第一门迫击炮造出来的时候,要在老虎寨试射,别廷芳从西峡口回到了老虎寨。他坐在一个青石板上,摸着迫击炮问:“这玩意能打几里远?”

军械师说:“是的。”

别廷芳亲自开了第一炮,响声把别廷芳耳朵震的嗡嗡作响。炮弹落在老虎寨对面一里多远的山坡上,腾起很大一股狼烟。一块巨大的石头被炸裂了,石块和炮弹皮飞起来,在空中呜呜飞落。别廷芳问:“迫击炮能把石头砌的寨墙轰碎?”

军械师说:“能。一炮不行,就打两炮。”

别廷芳问:“一个月给你多少银圆?”

军械师说:“二百块。”

别廷芳说:“你造出了迫击炮,混成团奖励你一千块银圆。”

军械师说:“一个月二百块就很多了,在西北军杨虎城那里,一个月也就是三十五块银圆。”

别廷芳说:“你在西北军,是个小拇指头,在我混成团,就是个大拇指头,就是老一。你在西峡口,就是第一个造出迫击炮的人,每个月就值当二百块银圆。造出了第一门迫击炮,奖励你一千块银圆也是值当的。”

别廷芳的造枪厂制造出二十门迫击炮的那天,混成团出动几辆汽车,把迫击炮拉到了西峡口的鹳河滩上。别廷芳派出自己的汽车,把军械师拉到了西峡口混成团的团部。别廷芳问:“咋能试验出来这些迫击炮的准头?”

军械师说:“鹳河滩对面就是寺山,让人在山顶上用石灰画出几个大圈子,炮弹落进圈子里,就是精准的。当然十发炮弹有两发落在圈子之外,也是正常的。”

别廷芳说:“大炮一响,不是发发精准,也能把刀客吓退,把土匪吓退。打仗除了真枪实弹,还有个震慑的力量。这二十门迫击炮,就是震慑的。”

别廷芳的混成团,又分为三个团,比一个旅的人还多。他带着几个团长到鹳河滩上实验迫击炮,军械师带着自己的几个手下,每门迫击炮发射两发炮弹,二十门迫击炮打了四十发炮弹,三十三发落在圈子里。别廷芳说:“行了,行了,我别廷芳有大炮了。不但能震慑土匪刀客,也能震慑内乡的混成旅旅长张和宣,更能震慑镇平内乡淅川三县的旅长马宪周。他们就是当个旅长,没有大炮,也是蛋球八百年。”

以二十门迫击炮为基础,别廷芳在混成团组建大炮营,士兵都是读过书的人。混成团派出一个营长,军械师兼任技术营长。培训几个月,炮兵能计算距离射程误差之后,才开始实弹发射。别廷芳每次都坐在鹳河滩上,看军械师指挥大炮营实弹演习。他把大炮营吕营长叫到跟前说:“你娃子长眼一点,用心一点,动脑子一点,把军械师的绝活都要弄明白了。”

吕营长说:“是的。”

别廷芳说:“军械师老家是西安的,人家挣足了银圆,早晚都要回老家的。就是不回老家,军械师也是个造大炮和机枪的人,不是打仗的人。再说,一个外地人,也不会为咱们西峡口的混成团当炮灰。”

西峡口混成团的大炮营自己熟炼了迫击炮发射和准确打击的全过程,军械师就同老虎寨造大炮了。之后别廷芳就邀请镇平内乡淅川三个县的旅长马宪周和内乡的混成旅旅长张和宣到西峡口,检阅自己的大炮营。

老鹳河的河滩上,面对寺山用橡树搭了一个阅兵台。在前排摆了三把太师椅,一把西峡口老酸枣树雕花的太师椅上搭了一块红色的绸子,在绸子中间,西峡口最出名的写字匠薛卓之用金粉写着一行楷书金字:南阳第二旅旅长马宪周金座。马宪周太师椅左边是一把西峡口橿子木烙花的太师椅,搭了一块蓝色的绸子,用金粉写着一行金字:内乡混成旅旅长张和宣银座。右边是一把西峡口枫杨木刻花的太师椅,同样搭了一块蓝绸子,也用金粉写着一行金字:西峡口混成团团长别廷芳铜座。

在三把太师椅后边,摆了几张太师椅,没有搭绸子,也没有写字。别廷芳领着马宪周和张和宣走上阅兵台,对马宪周说:“马旅长,你大驾光临西峡口检阅混成团的大炮营实弹演习,请你在金座坐下。”

马宪周走南闯北经过的事情多了,但是在金座上实弹阅兵还是第一回。他稳稳当当在太师椅上坐下,遥望着对面的寺山,很是意满志得。别廷芳对张和宣说:“张旅长,你屈驾光临西峡口检阅混成团的大炮营实弹演习,请你在银座坐下。”

张和宣乜斜一眼马宪周太师椅上的红绸子,格外地出眼亮洒,脸色马上寒冷起来。特别是看到马宪周的旅长是南阳第二旅,自己的是内乡混成旅的时候,在肚子里骂别廷芳:“枣树上结个木瓜,啥东西?这不明明摆着把我张和宣这个旅长不当旅长。”

张和宣耐着性子坐下来,扫视了别廷芳的太师椅子上,也是搭着一块蓝绸子,胸口就更是鼓憋的难受:“别廷芳在内心里,把自己的混成团看的和内乡的混成旅一般高,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别廷芳说:“本来,是要在太师椅上搭三块黄绸子的,但是黄绸子是前清皇帝们的龙椅上才能搭的,我们搭了折寿。所以就给马旅长搭了一块红绸子,给张旅长搭了一块蓝绸子。我别廷芳直接听命于混成旅张旅长,所以为了和张旅长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也搭了一块蓝绸子。张旅长,你不介意吧?”

张和宣说:“别团长,给我准备一把太师椅就不错了,咋还敢介意?请南阳第二旅的马旅长,还想起来把我张和宣也搭上,就不错了,谁还敢介意?”

第二排的太师椅上,是给刘顾三、杨捷三、薛钟村、符春轩安排的。他们一个一个走上检阅台,先给马宪周鞠三个躬,接着给张和宣鞠两个躬,最后给别廷芳鞠一个躬,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张和宣恼怒地问别廷芳:“这几条狗咋这样鞠躬?”

别廷芳说:“不就是多鞠个躬少鞠个躬吗?不中了让他们再来给你补个鞠躬,给我补两个鞠躬。张旅长,这个官阶军阶其实是南阳马镇守使的意思,我按照马镇守使的意思来,没有错啊。”

马宪周为了扭转张和宣和别廷芳的别扭,扭过头问别廷芳:“你这个迫击炮保险不保险?不要没有打到寺山,把我们几个崩了。”

别廷芳说:“马旅长,我们试打过八九次了,那是保险的爹搂着保险他妈睡瞌睡,保险加插栓,从沟底保险到山尖。”

混成团的参谋长薛钟村站起来问:“一切都準备好了,南阳第二旅马旅长,内乡混成旅张旅长,开始吧?”

马宪周说:“整。”

薛钟村举起一个绿色的小旗,对着检阅台下边摆动三下,大炮营吕营长说:“北边五门,各发三弹。”

五门迫击炮对着寺山打了第一炮,每发炮弹都落在寺山上原来画好的三个白灰圈子里,腾空而起的烟雾在寺山上漂浮。

别廷芳说:“马旅长,张旅长,还行吧?”

马宪周点点头,张和宣说:“别廷芳,没想到你别廷芳真的把大炮做出来了。”

第二发打过之后,也都命中白灰圈。第三发打过之后,有一发炮弹落到圈外。张和宣说:“很好,很好,偏离的那一发,也是落到了寺山上,而不是落到我的椅子上。”

二十门迫击炮都打了三发,只有四个炮弹落在圈子外边。马宪周说:“别团长,你有了二十门山炮,西峡口混成团能打败一个混成旅吧?”

话音刚落,张和宣说:“别说是内乡的混成旅,就是你马旅长的南阳第二旅,只要大炮对着你在镇平的旅部轰几炮,也一样呼啦圈。”

别廷芳说:“西峡口混成团就是个小拇指头,咋敢在内乡混成旅的大腿上戳一个指头?南阳的第二旅是两条大腿,西峡口混成团搂着抱着还来不及呢,咋敢对着旅部轰几炮?”忽然,有三门山炮扭过炮口,对准了检阅台。马宪周和张和宣变脸失色地问:“别团长,你真是要轰我和张旅长?”

薛钟村说:“这是在收炮,不是对准检阅台打炮的。”

别廷芳说:“老天爷,就是对着曹锟打几炮,也不会对着自己的旅长打几炮。我们搬来了六十发炮弹,都打完了,那些大炮都是空炮筒子。”

马宪周和张和宣很沮丧的说:“这些炮筒子黑乎乎的,能把胆小人吓的屙一裤裆稀屎。”

别廷芳满脸堆笑地说:“让二位旅长受惊了,让二位旅长受惊了。他们就是有炮弹,也不会对着检阅台打几炮,我别廷芳在这儿站着,他们是不会开炮打自己团长的。”

检阅完毕,在混成团团部不远的荷花斋设宴招待马宪周和张和宣,也算是给他们俩压压惊。端上来的八个荤菜是:红烧草鹿臀尖,黄焖野猪大腿,干炸老鹳河鲫鱼,清蒸金钱豹排骨,卤狗獾子下水,炒野鸡冠子,油渍野鸭脖子,干培野狼耳朵。八个素菜是:大蒜野芹菜,粉蒸野青蒿,水煮五年山药,瓦罐煲何首乌,炭火煨老界岭蘑菇,鸡汤煮霸王寨树楸,醋溜荆芥嫩芽,酸菜炒魔芋凉粉。

别廷芳说:“西峡口山多,野味多,马旅长张旅长吃惯了市面上的大鱼大肉,回到西峡口,只有着一桌八荤八素野味招待你们。”

马宪周说:“别团长在西峡口,口福不浅啊。”

别廷芳说:“这样的宴席,你们二位不大驾光临不屈驾光临,我别廷芳咋舍得坐在荷花斋狼吞虎咽?贵人来了就要端出最好的菜,开罐最老的酒。西峡口人厚道就厚道在不吃独食,专飨贵客。”

张和宣说:“来的都是客,咋能分贵贱?”

别廷芳说:“人分贵贱,天分九层。那些过路的军队,想骚搭西峡口的粮食和银圆,那我别廷芳就只能拿大炮和子弹来给他们做宴席了。”

丰盛的宴席,语言却很贫瘠。马宪周和张和宣无语地夹着菜,无语地喝着西峡口商号窖藏了十几年的老玉米酒,偶尔和别廷芳碰上一杯,酒杯的声音,很纤细也很脆弱。酒逢知己千杯少,西峡口检阅大炮营之后,几个人没有喝几杯,都觉得多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尽管酒桌上都是寥寥几句的开套话,也是觉得多了。离开西峡口,马宪周到了内乡,住在张和宣混成旅的旅部。张和宣是张半县的八少爷,在内乡属于生活最奢华的人,招待马宪周也是比较奢华的。白酒有贵州茅台,黄酒有绍兴花雕,红酒有烟台张裕。张和宣问:“马旅长,喝点啥酒?”

马宪周说:“客随主便,喝啥都行。”

张和宣拿起一瓶茅台说:“还是喝茅台好,辣香辣香。”

打开瓶塞,满屋子扑鼻的香味。张和宣倒一杯递给马宪周,自己也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本来在镇平内乡淅川三县旅长位置的争夺上,张和宣对马宪周是充满敌意的,但是有了别廷芳的威胁,张和宣赫然在感情上与马宪周接近了好多。张和宣说:“别廷芳弄个大炮营,造了二十门大炮,是想捏谁哩?一是捏你这个三县的旅长,二是想捏我这个内乡混成旅的旅长哩。”

马宪周说:“二十门大炮,能武装一个旅。”

张和宣说:“关键是别廷芳弄了造枪厂,他今年造二十门,明年造二十门,三年过去就是六十门。你想想,六十门大炮轰内乡县城,不把县城轰塌了。”

马宪周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野猪不啃路边树,别廷芳是西峡口的混成团长,西峡口隶属于谁?隶属于内乡县,他别廷芳就是一百门大炮,也改变不了他是内乡人,他只要不想遗臭万年,是不会对着内乡县城开炮的。”

张和宣说:“也是,别廷芳重乡情,但是不重弟兄情分。他要捏我这个旅长,就根本不看我们曾经是烧香弟兄的情分。”

马宪周说:“他别廷芳看差秤了,就是把你这个旅长捏了,也不一定就是他的。”

张和宣说:“但是我被他捏掉了,这个旅长的帽子就再也戴不到我的头上了。”

马宪周说:“张旅长,我马宪周不把别廷芳放在心上,他也捏不了我这个旅长。只要马镇守使离开南阳了,我这个旅也跟着马镇守使走了,我哪顾得上别廷芳那二十门大炮。只是你在内乡,他的大炮一响,不轰塌内乡县城,轰塌你混成旅司令部,那真是小菜一碟。”

张和宣说:“这年月,有大炮的能撵走有汉阳造的,有汉阳造的能撵走有锛桩的,有锛桩的能撵走背大刀的,背大刀的能撵走空手的。这就是袁世凯死了,除了留下银圆袁大头之外,还留下了一个军阀混战靠枪多炮多吃饭的中华民国。”

马宪周说:“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今天你当镇守使当师长,明天他当镇守使当师长,在南阳如此,在河南也是如此,在中华民国每个省都是如此。就是选个老天爷当中华民国的总统,也不能捂揽住各路军阀控制一方,成为不是诸侯的诸侯。就是南阳镇守使马志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宝座能坐到哪一天,我这个旅长能當到哪一天。”

马宪周说的话很快兑现了,三年之后的一九二六年春,西北军师长张治公再次攻破南阳城,击败了镇守使马志敏。张治公不给河南督军打个招呼,就自己委派自己手下的旅长张总汾当南阳的镇守使。马志敏师长跑了,马宪周旅长也跑了,最后都不知所终。

南阳新镇守使张宗汾,重打锣鼓另开张,自己也要组建新的地方武装。马志敏组建的是三个旅,张宗汾要组建的是三个剿匪司令部。邓县、淅川、内乡和镇平四个县组建宛西四县剿匪司令部,自然要有个人当司令。此时张和宣依然是混成旅旅长,最接近司令的位置,别廷芳依然是混成团团长,但是拥有大炮机枪的数量远远超过张和宣,也能当司令。邓县也有两个团,团长也对司令的位置馋涎欲滴,镇平的团长依仗着过去马宪周旅部的底子厚,也跃跃欲试争夺司令的位置。只有淅川的陈舜德,后来叫陈仲华,也是个团长,却安安稳稳地坐在淅川县城,就像不知道马志敏已经被撵走一样,对司令的位置不屑一顾。

想当司令的张和宣,依然靠袁世凯的的大头带路,找到张宗汾镇守使。谁知道张宗汾是个读书人,在当西北军旅长之前是个师爷之类的人物,他把张和宣的银圆推到一边说:“中华民国都让马志敏这样的镇守使弄坏了,旅长都是卖的。也被你们这些地方的武装头子弄坏了,旅长都是买的。这一买一卖,都是袁大头说话,都是银圆开路,如此下去,买旅长买师长买督军,不把中华民国都买卖完了。”

张和宣还没有见过不吃羊娃的狼,不吃麦苗的羊,张宗汾算是第一个。张和宣说:“没有卖,哪有买?只要你张镇守使能一碗水端平,不靠银圆说话,让袁大头回家,”

镇平等县的团长送给张宗汾的袁大头,也被张宗汾撂了出来。其中一个团长拿着银圆在南阳府衙的一个木板二层楼上找到了张宗汾,没有料到张宗汾恼火了,站在窗口,抓起银圆一把一把地丢到窗外。团长很是难堪,拾起来吧,好没有面子,不拾起来吧,那可都是银圆啊。团长只好对带去的几个人说:“拾起来吧,拾起来吧。”最后落荒而逃。

而别廷芳这次安分了,只是给张宗汾打了个电话,随意说说这个意思。张宗汾说:“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别廷芳也就不了了之,不再打第二次电话。

薛钟村问:“大哥,这次不想当四个县的司令了?”

别廷芳说:“这年月,当个司令弄啥哩,椅子还没有暖热,另一个司令就来了。这个司令的茶还没有泡开,那个司令就端起了茶盅。司令们来得快,去的也快,跟夏天下暴雨一样,咱干这样的司令挠球哩。”

最后是争的和不争的,都没有当上宛西四县的剿匪司令部司令。张宗汾派自己的副官来当这个司令,名字叫朱陶生。任命的仪式在南阳府衙举行,宛西四县的团长们都参加了仪式。别廷芳对张和宣说:“张旅长,袁大头多了,张镇守不要我要,背到西峡口让我们混成团花吧。”

张和宣说:“别廷芳,送的没当上司令,没送的也没当上司令,为啥?”

别廷芳说:“张宗汾是个读书人当镇守使,还不知道银圆的滋味。”

张和宣说:“你糟蹋读书人,他们捏银元的办法多着呢,比你们这些泥巴橛子,还会积攒银圆呢。”

别廷芳说:“张旅长,你是张半县的八少,读过不少书,就是为了积攒银圆啊。”

张和宣说:“咱们俩就不要掰了,掰来掰去,把好事都掰给别人了。”

别廷芳恍然大悟地说:“张旅长,一颗玉米杆上,长一个玉米穗,就撅生生的特别大。长个双棒玉米穗,两个都不会特别大。长三个玉米穗呢?还不如长一个的收成好。不是我们俩掰来掰去,是因为内乡就像一颗玉米杆子,咋能长起来双棒子玉米穗,还都是特别大?”

张和宣说:“别廷芳啊别廷芳,我是不会捏你的,哪怕你长得比独蛋红薯都大,我张和宣也不会捏你。你要是捏我这个旅长,我早晚离开内乡,给你腾个位置。”

別廷芳说:“我这指头真球短,咋能捏住你这个旅长。”

张和宣说:“捏掉一个旅长,靠的不是指头,是大炮啊。”

一九二六年冬天,南阳镇守使虽然还是张宗汾,但是他已经不能控制南阳了,实际掌握权力的是吴佩孚的师长马文德。张和宣也看透了南阳年年都在变幻大王旗,自己就是再花银圆,也不能当上一个正规的旅长。张治公去镇守洛阳了,就对张和宣说:“你走吧,南阳这块过兵之地,是不会重用你张和宣当旅长的。洛阳也是三个旅,你到洛阳当个旅长,驻守嵩县。”

张和宣心有不甘地说:“我还想在南阳试试。”

张治公说:“和宣啊,你看见没有,只要你在内乡一天,别廷芳早晚要把你捏在他的手里。捏的轻了你还能有个活命,捏的重了,你就碎了,连个活命就没有了。”

张和宣离开内乡的时候,他问第一团团长靳鑫:“我要到洛阳了,你去吗?”

靳鑫说:“我不去,我死也要死在内乡。”

张和宣问第三团团长陈万禄:“你跟我到洛阳吧?”

陈万禄说:“张旅长,你在内乡是张半县,盘根错节地控制着内乡,还玩不转一个西峡口的别廷芳,到了洛阳,你人生地疏,能玩转谁?我是不会跟着你去受这个罪的。”

第二团团长吴清典,是张和宣的嫡系,他问吴清典:“就剩下你们二团了。”

吴清典说:“张旅长,咱们就是骨头连着骨头筋连着筋的亲兄弟,我也不会跟着你去洛阳。”

张和宣说:“你们傻不傻憨不憨,我走了内乡就是别廷芳的内乡,他会善待你们三个?”

吴清典说:“当兵嘛,都是谁来了跟着谁,只要有粮食吃,有银圆花,跟着别廷芳和跟着你张和宣都是一样的。”

张和宣走的时候很是悲凉,又加上别廷芳的截击,张和宣在洛阳见到张治公就失声痛哭。张治公说:“哭个啥,总算是活着出来了,留在内乡,别廷芳捏死你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呢。”

混成旅的旅长张和宣走了,内乡是留给别廷芳了,但是没有一个名义,别廷芳也不好意思自己大摇大摆地开进内乡县城,来填补张和宣离去后内乡的权力空白。他坐镇西峡口,一边制造着枪炮,一边武装着队伍,一边寻找着开拔内乡的机会。一晃就到了一九二七年夏天,孙连仲在南阳跟吴佩孚的师长马文德作战,争夺南阳的控制权。薛钟村说:“别团长,咱们混成团派出千儿八百人枪,弄十来门大炮去南阳,帮着孙连仲作战,胜利了,内乡就是你的了。”

别廷芳说:“打仗谁胜谁负谁也不知道。咱们俩咋能知道,孙连仲一定胜利,马文德一定失败?来赌怕押错宝,打仗怕跟错人,咱们最好谁也不搭理谁,让他们俩在南阳打吧。”

薛钟村说:“到时候孙连仲胜利了,咱们去吃人家的锅盔馍,恐怕是不会分给咱们一块的。”

别廷芳说:“啥叫坐享其成?咱们坐到西峡口,看他们打仗,就叫坐享其成。不论他们谁赢了,都有咱们一块锅盔馍。他们不给咱们,咱们生办法换回一块锅盔馍。”

南阳的仗打倒九月初,孙连仲完胜马文德,占领了南阳。几个月的作战,双方军队拉来拉去,把南阳熬空了,没有粮食没有银圆,孙连仲占领的南阳是一座满地废墟的空城。别廷芳对薛钟村说:“你去南阳,联系孙连仲,咱们西峡口混成团热烈祝贺孙军长占领南阳。”

薛钟村说:“晚了吧?”

别廷芳说:“孙连仲手下有个旅长,是你在北京读书时的同学,你去找找不就找到孙连仲了。”

薛钟村带着两辆卡车,拉着两万块银圆,二十根金条。五十缸老玉米酒,五十头腊猪肉,五十头野猪肉,五十头野山羊肉,五十头野鹿肉。除此之外,还捎给孙连仲金钱豹皮褥子一张,狼皮大氅一件。开进南阳城,直奔孙连仲的司令部。接待薛钟村的就是他的同学,清点了数量,报告给孙连仲。战后军饷出现巨大亏空,有了西峡口混成团这份贺礼,让孙连仲很是兴奋。他对薛钟村说:“南阳这块地方,进入民国,就是各路军阀的战场,把南阳折腾空了。这次虽然胜利了,但是战场留下的都是废墟,其它啥也没有。你们西峡口混成团能送来如此贺礼,我孙连仲本人不胜感激。但是你们给我本人的豹皮褥子和狼皮大氅,我孙连仲受之有愧,交给军需处变卖作为军饷。”

薛钟村还没有回到西峡口,孙连仲委任别廷芳担任内乡民团总指挥的命令,通过电话就传到了西峡口混成团。夜里薛钟村风尘仆仆回到西峡口对别廷芳说:“这笔贺礼很重,孙连仲很满意。”

别廷芳说:“贺礼是重了些,但是弄啥都要一炮打倒,不要打第二炮。需要打第二炮的时候,花的银子比第一炮还要多。打野猪的时候,我就总结了一句名言,千好万好,一炮撂倒,一炮不倒,小命难保。两炮不倒,连根拔了。咱们这一炮火力重火力猛,一炮就把孙连仲撂倒了。”

薛钟村说:“孙连仲不是个喝血的军长,豹皮褥子和狼皮大氅,他都充公了。” 别廷芳说:“民国这些年,过路的军队多了去,孙连仲这样的还是第一个。”

十天之后, 别廷芳在内乡设立了司令部办事处,民团总指挥司令部依然设立西峡口。当天在内乡举行巨大的混成团入城式,震撼了内乡县城。二十个扛汉阳造的,中间夹三挺机枪,为一个分队。三个分队之后,是四门骡子拉的迫击炮。内乡人数了数,仅仅是迫击炮就是四十门。在县衙门口,内乡的最后一任知事说:“别廷芳不得了,一个西峡口混成团,就能造出迫击炮,这不就是个兵工厂吗?”

当时是,河南登封有个兵工厂,一年也只能生产三十门迫击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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