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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

2017-10-09乔轼

文学港 2017年9期
关键词:爱车花圃断桥

乔轼

桥那边没有了路,所以这桥习惯地被称为了断桥。

我不能确定桥那边的路会不会延伸,什么时候延伸。但这断了路的桥总让我感到心堵。所有的人或车,行到此处,都只能戛然而止。

断桥在乔城无人不晓,因为临河处开了一家口味地道的断桥饭店。据说店里的河鲜是野生的,鸡是土鸡,连鱼丸都是厨师亲手刮的。

我并不关心饭店的口味,只关注桥上的车。一到晚上,桥面便成了一块天然的停车场,开车人很规矩地分成三列停车,车队一直延伸到光复路口。但里面没有一辆是我的车,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能赶得上其中的某只车位,那些车位都被市区就近的车主早早地占领了。他们抢先稳稳当当地占了车位,让我有一种被占了便宜去的感觉。这辈子,我从未占过谁的便宜。

我住的小区就在断桥旁。但我工作在罗城。罗城区归乔城市管辖。我从乔城奔赴罗城上班,单程近一个小时,那路上的车多得像蚂蚁一样,寸步难行。所以,当我回来的时候,人归了家,我的车却找不到安放的去处。在我寻找车位的时候我的魂魄出离在了车头的方向,無助地游荡。

由于早出晚归,我不怎么了解左邻右舍的情况,譬如车之有无、车库之有无,我只关心我的车能停放在哪个车位。

今晚我把车停在了公寓楼下,感觉很踏实。因为,我只需站在窗口探一下头,就能看到我的车安静地泊在楼下,少了以往停在远处看不到时的那种牵挂。开车的人那么多,骑车的人又那么随意,很难说第二天我停在远处的车能安然无恙。但今天算是走运,破天荒地使我在自己的楼下找到了一处车位。我看到了一个安稳觉的美好身影。我就这样踏实地睡到天明,大约七点钟时,楼下传来了一声声的呼喊。

在小区里,谁的车堵了谁的,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对于这种高分贝的呼喊,以及按喇叭的催促,大家都习以为常。但这次不同,因为呼喊者所报的车牌居然是23559。我知道我的车堵了人家的了,得赶紧下去挪位,这是规矩。

一般情况下,我上午9点钟赶到单位,7点半起床,8点前出车。楼下的这一声喊,让我牺牲了睡眠时间整整半个小时。我心里堵得慌,但脚步不能慢下,急急地下楼,我打算挪了车位,回来再盥洗。

我一路走来,猜想着喊的人是谁,当我转过墙角时,发现了一个最不想见的人——三楼牛师傅。我住二楼,牛师傅家住我楼上,官大一级压死人,楼高一层害不浅。牛师傅老婆舍不得电费,洗完衣从来不在洗衣机里甩干,就直接晾出来了。雨滴打在我家的雨篷上,每次惊得我老婆来不及收拢晾晒的衣裤。那场面,狼狈得像遭雷阵雨突袭。但你又不好说人家,三楼牛师傅脾性可大了,小区里经常能听到他与人争执的嘈杂声,似乎他从来都是最后的胜者。

牛师傅老远就冲着我吼,老皮,这车是你的?那你怎么可以把车停在这里呢?

我一脸茫然,不明白我的车为什么不能停这里。是呀,我为什么不能停这里呢?

你把我的车堵在车库里了!

哦,原来我停车的位置刚好是牛师傅家车库的门口。可是我不知道这车库里有车呀,这不是不知者不怪吗?

你本可以好好说话的,我又不知道这车库里有车没车。我本想这么回他,可是,一看到牛师傅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情,气就不打一处来,说出口的话变成了:

这地方是你家的吗?如果车库门口的地是车库主的,岂不是“塘归田管,路归屋管”喽!

乔城的人都知道,这一句是“莲花落”《血泪塘》里的台词,我拿出来说,是暗讽牛师傅是地霸了。此刻的牛师傅好比是堆干柴,而我这句话正好抛去了一粒火星,接下来的事我就不在这里多说了。

可争执的结果还得我退让。牛师傅的车龟缩在车库里,虽说出不来,但没有安全之忧。而我的车在明处,倘被“糟蹋”,防不胜防。

我得为我的爱车找一处安放之所,找一处一劳永逸的地方。

买一处车库?得了吧。乔城的车库价位已直指二十万元,实在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搜索着小区内外的每一寸土地,从西区到东区,从断桥到光复路口,黑压压都是首尾相连的车辆。这些个车主,恨不得把自己的爱车能缩小或者折叠,塞入那些狭小得不能安放的空间。而出车的时候,又恨不得自己变成漂移的高手,不用倒方向盘,直接把车像抽屉般拉出在路上。或者,从车顶上升起一支螺旋桨,不能飞行也罢,能拎出在路上便行。可这样的想法未免有点卡通,车还得老老实实地停着,并且还必须保持能移出的空间。

很显然,马路上是不能泊车的,哪怕是从断桥到光复路上的这段断头路本也不该。最大的空地倒是有一处,而我最终也把目光落在了这一处空间上。

我强调,这一切都是被逼无奈。

一条水泥栏坎是挡住我的爱车去向这块空间的拦路虎,我得先清除了它再说。我手捏着铁榔头,坚定地走向栏坎,那神情就如打虎的武松,因为,我知道一旦举起了榔头,就会引来不可计数的目光。但是,如果我退缩了,那我的魂魄与我的爱车将继续游离的苦难。我敲下了第一锤,这一锤似乎锤的不是栏坎,而是楼上的住户的神经。因为,在我敲响第二锤的时候,前后两幢的窗口开始聚集了人影。我自知,那动静真的有点不像话。当我敲响第三锤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窗口晃动的头颅。但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就让那栏坎的碎屑在我身前崩飞。那窗后的身影开始挥动起指指点点的手势。我没有退缩,而且此刻已经没有退缩的借口。我敲塌了大约两米的栏坎,若无其事地把崩塌的水泥碎屑打扫干净,像清除窗后的流言那样倒入了垃圾桶。然后,我熟练地捣起了混凝土,在敲开的栏坎处浇筑了一道缓坡。我觉得自己的活很细致,说起来要感谢我有一段建筑工地做小工的经历。几天后,等到缓坡硬化了,我一踩油门,把我的爱车冲上了缓坡,四平八稳地停在了我看好的空地中央。

这空地不是别的,就是两幢公寓间的花圃。

我觉得花圃真是个浪费空间的地方,理应开辟为停车位。这样,可以解决小区停车难的问题。我以行动发起着我的这一倡议,我并不在乎别人的效仿。相反,我期待着效仿者接踵而至,印证我的倡议是受人响应的。那样,可以让那些非议者闭嘴。endprint

但情况并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在我把车停在花圃中央的一周后,居然没有一个跟风者。更糟的是,我的爱车出现了状况。

晚上,我只需站在窗口,就能看到我的爱车停在花圃中央,它像一匹安静的骏马匍匐在花团锦簇里,一低头,就能嗅到一地的花香。而绿树是它的伪装。如果不是走近了看,居委会的人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两幢楼之间的一片绿色里掩蔽了一辆小车。

向西看,是断桥。此时的断桥初上了华灯,灯光照得宽阔的桥面亮如白昼,一些妇人在舞蹈,和着一支支乐曲。但她们只能在人行道上摇摆、蹦跳。桥面归了那些密密的黑甲壳,分成整齐的三列,像三支黝黑的臂膀,伸向光复路口。这些个车真是命好,因为主人在乔城工作,有了抢先占领断桥的机会。一旦断桥接续了西去的马路,路必将归还给行驶的车辆,而泊位又将去向何方?

也许花圃是车辆的未来去处。我不过是先行一步。

我并不担心效仿者之有无,因为我坚信,那只是留给时间去印证的问题,无关结果。

我喜欢站在窗口,静默里想一些庸常的問题。譬如车位,我为什么不能停在断桥上,而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句心里话,我在心底里还是把车停在花圃里这件事,视为我这些年最具新奇的创意。我用新奇一词来掩盖内心的发虚,而所谓的创意,也许是自欺欺人,因为我还没有得到邻人的跟风印证。相反,我能感受到邻人的厌恶,他们在与我擦肩而过时凝固的脸色,是内心最好的表白。几个平时照面点头示意的邻人,如今也形同陌路。我感受到,我得到了车位,但似乎失去了一些东西。这些人中数老牛的眼光最毒,并没有因为我不堵他家的车库了而缓和些许。经常地,我在二楼往下望,而他在三楼同样注视着花圃,口中还不停地念叨一句:凭什么!

他把后半句压在喉头,我猜想他想说,凭什么老皮的车可以这么停!再或者,如果可以这么停,他老牛何苦花大钱买个车库!而牛嫂是个爱养个花花草草的人,她在我头顶浇自家窗台的花花草草的时候,免不了为花圃惋惜,看,好好的花圃糟蹋成什么样子!

牛嫂的调门很奇怪,忽高忽低,前一句响亮些,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气着力在前几个词上。但话一出口,又似乎想到了二楼窗口是否站了一个同样在关注花圃的老皮,一下了把调门降到最低。尽管如此,她尖细的怨词还是刺痛了我的耳膜。

花圃里种了花木有什么好的?不但有碍视线,还招鸟雀,天一露白就烦人地鸣叫,扰人清梦!

我这算是向三楼的回敬,还是为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糟蹋”开解?

不管是哪一种,我庆幸自己竟然脱口而出。然而,我发现自己的调门受了牛嫂的感染,是在复明复暗里完成的,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表述。

在我话音未落的时候,我听到三楼有了一阵子窸窣声,接着归于静寂。

站在二楼的窗口,我对三楼的怨声同样听得清楚,而此刻那种静寂弥漫开来,让我的脚步开始有一种往后移的感觉,情不自禁。空气里充满了一种挤压,我意识到我应该远离窗口,而且最好不要开声,哪怕是咳嗽。

我跟老牛路遇时一般互不搭理。跟牛嫂对面相遇,也是不开腔的时候多。但是,鉴于现状,我觉得有必要缓和邻里的气氛了。我打算先从牛嫂开始,毕竟,我与她有相对良好的基础。

乔城人现在都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我与牛嫂路遇,上前搭讪,今晚啥小菜下酒?牛嫂扭头甩过一句话来:梭子蟹蒸笃笃肉!

鲜鲜鲜!我翘了翘大拇指。大家都没有停步,等我说第三个鲜字时,我与牛嫂的距离已然在两米之外。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下来,直奔爱车,赶着去罗城上班。还没走近我的爱车,或者说,我只是看到车尾时,就闻到了一股子鱼腥味。我刚要去打开驾驶室,却发现前车盖上花糊一团,二只梭子蟹的蟹壳猩红扎眼,一只仰天,一只俯卧,像一对喝醉了的哼哈二将躺在车盖上。蟹壳的四周是嚼烂了的一些残渣,像是酒鬼的一地呕吐物,污秽不堪。而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在秽物的迟滞里来不及被风卷走,底下紧贴着车盖,上部在风中兜响着唿唿声。

一股子无名火涌上了头,但又无处发作。我向着谁开火?朝天谩骂,骂他个天昏地暗,让肇事者内心不安?那太娘们了!小时候家里丢了鸡,娘是常用这一套的,从台门口到院墙门来回地走,一路朝天骂,骂得那偷鸡贼都想把鸡皮从肚子里吐出来了事。我自然不能这样做。我感觉到不应该把众人推到对立面去。冤有头债有主,我应当找出那个肇事者。

线索在哪里?

两只猩红的蟹壳在我黑色的车盖上无处遁形。我想到了“梭子蟹蒸笃笃肉”的那句话。我猜想,一定是老牛在晚上下楼时将一天的垃圾扔在了我的车盖上。牛嫂喜欢散步,但老牛喜欢唱戏。这对窝了一天的老鸳鸯每每到了晚饭后各奔各的去所,一个去散步,一个去了断桥上新聚拢的戏迷角过戏瘾。幸亏如此,我才有了单问牛嫂的先机。我感觉,如果老牛要使坏,八成不会告诉牛嫂,因为他清楚牛嫂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我得当面问问老牛,如果他说昨晚吃的是蟹,那肇事者另有其人。如果老牛说没吃蟹,那他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那个使坏的人铁定是他。

但我白天没法跟老牛照面啊!我总不能找上门去问。

我一声不吭地搞了一次车盖卫生,闷闷不乐地开向罗城,一路寻思着查找线索的法子。

晚上,我早早地吃了饭,候在楼下。老牛比牛嫂晚下楼,手中果真拎了一袋垃圾,我凑了上去,搭讪。

也不知道现在的梭子蟹多少钱一斤,据说这几天最肥最便宜。

老牛怔了一会儿,问:你是在跟我说吗?

是啊。就咱俩呀!

哦。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要说吃梭子蟹,那还是去年的事了。

嗨!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我心里这样喊。得了,这案子破了,但这梁子也算是结上了。

老牛没有停下,很快地走远了。放在平时,我会觉得实在是一件平常不过的路遇。但这一次不同,我左看右看也感觉这是一种逃离。我真想追上去暴揍他一顿,但我又不能确定能不能占个上风。因为,从明面上看,老牛比我壮实,那块头那拳头整整比我大了一圈。endprint

我尾随着老牛,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地来到断桥的戏迷角。我知道老牛喜欢京戏,兴致所至还喜欢嚎上两句。今晚他与戏友们围坐一团,轮番上阵,又让断桥有了一个热闹的夜晚。但断桥在晚上9点以后逐渐地消退了高涨的气氛,再过一小时后,便会归于沉寂,沉寂得只剩下穿桥而过的河风是唯一的动静。

老牛张开了嘴,微微摇晃着他的冬瓜头,唱的是《空城计》,甫一吐字,韵腔倒真有几分马连良的味道。他将桥栏当作了城头,面朝西江,时而退上一步,时而又向前跨上一小步,时而又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似乎那司马懿的军马正掩天蔽日地杀来,煞有介事。但我不是来欣赏京戏的,我也不喜欢这咿咿呀呀的所谓国粹。老牛的举止,只留给我一种印象——装腔作势。他可真会装!明明是颌下没有长须,他总时不时地去捋上几捋;明明是一双手指头粗得像红萝卜的大手,却偏要装作诸葛鹰毛扇,在身前轻轻地摇上几摇。这一切是那么的假,以至于明明昨晚吃了梭子蟹蒸笃笃肉,却满口白牙地谎称吃蟹是一年前的事了。

戏场散了,老牛也走了。可我一个人坐在桥墩上生闷气。我想到了报复。但老牛家的车窝在车库里,我没有办法也撒上一袋垃圾去。这让我很无奈。断桥的桥墩是石砌的,我的屁股再厚实也焐不热它的冰凉。相反,它却通过我的肉体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寒意,从肠子一直传递到心窝。一个念头闪过,要不用竹篾去塞了老牛家车库的卷闸门锁眼?我起身便走,在花圃里捣腾着,试图寻找一块合适的竹片。一只老鼠突然跳出来,从我的脚边受惊乱蹿,终止了我的捣腾,也扫去了我预谋的兴致。我回到二楼的家里,只在窗口默默地望了几眼停在花圃中的爱车,轻轻地嘘了口气,心想,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状况发生。

老牛的腰间总是挂一串长短不一的钥匙,每次路过我家门口,那摇动的哗啦声特别扎耳。迎面相遇时,能看到有一把长出许多,我留意到那是一把多功能五金小工具,有小刀片、小钻头、耳勺、瓶盖撬。说老实话,这玩意儿谁看着谁欢喜,圈在钥匙圈里挺方便的。我平时也喜欢拾掇些小玩意儿,剪子呀,钢锉呀,钻头什么的,家里有些需要时也能用得上。但我没有老牛腰间挂的那个多功能玩意儿,心里总惦记着什么时候也能弄一把。

自从那件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后,我一直担心着我的爱车再遭不测。但事情过去了一周,我的爱车却不再有什么状况。也许,是老牛,或者谁,一个相对过急的人,对我闹出了那么一出表达心下不平的小动作吧。这很有可能是像老牛这样有车库的人,觉得花了冤枉钱,让我占了“开辟”车位的便宜,在不平之下,有了这样不文明的举动。如果真的有意见,你完全可以效仿的,我不介意。而有车库的你也可以努力为车库寻找出路,譬如出租,补贴个柴米油盐。大家都是文明人,完全没有必要对我的爱车下手。

正如那些在我面前晃悠的美眉,虽说撩哥,但哥我从来没想过要下手。

生活是那么的无趣,唯一能促我兴奋的是那些身上遮盖得越来越少的美女。我爱我的爱车,但这种爱只是刚上手时传递给我的快感,随着从罗城到乔城的一路堵车,再到小区的无处停车,我对我的爱车已心生恨意,唯一维系我还一次次坐上去的是,我真的不想去挤公交。

是的,我不想去挤公交了,我在罗城多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我在罗城世贸大厦28楼上班,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你看,我还算是个有正经身份的人对吧?而我说的撩哥的美女自然是我手下的那些助理。天一热,她们很统一地穿上了紧绷绷的小热裤,露出葱白的大长腿,晃得办公室在苦夏里春意盎然。这对我是个考验,我既要抵御这些撩哥的美腿,还得保质保量地完成老总交付的一个个攻坚式的任务。在这么多的妹子中,谢红霞是最不像话的一个。这小妮子浑身勃发着一种青春活力,像个骚动的小妖,对我的干扰以两人间的距离计算当量。有时候真想让她离我远点,那样我的工作最见成效。可不知怎的,她就是爱往我身前晃。我都不敢正视,因为我知道,一仰头,准能遭遇她那对大眼睛。那对大眼睛总是能击穿我的内心,让我顷刻之间缴械,成了她的俘虏。我搜索着用以抵抗的理由,最后找到了一块用于筑起自己心理防线的免战牌——我是大叔。

论年龄,我是这些助理们的叔字辈了,我怎么可以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事呢!她们比我的孩子大不了几岁,那样想实在罪过。我这样想时犹如来到了断桥,我心里的小波动到此再一次戛然而止。前方已没有了路,所有的车必须在此踩死了刹车。如果刹得早,你尚可以在桥面上找到一处停放的车位,平静地送走落日,迎来晚霞。断桥确是一处安放心灵的好去处,即使夜幕扯满了天空,尚有清凉的月色洒下光辉,用以慰藉。

我知道,断桥上空的月色是转换着颜色的。今晚,月色换成了玫红。奇怪的是桥中央没有了昔日的拥挤,那些排成三列的车都不知去向,仅留下孤独的一辆。玫月当空,一索聚光打在了车身上,我看到了车牌——23559,吓了一跳。我记得明明把车停在了花圃,怎么移置于此?我还来不及搞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有更大的吃惊已然到来。

我看到空旷的桥坡上缓缓走来两人,男的牵着女的手,挨得很紧,都快赶上拥这个姿态了。我揉了揉眼,看仔细了,差点没叫出声来。我认识这两人,一个叫皮主任,一个是叫谢红霞的。皮主任怎么与他的助理谢红霞走在了一起?不是,皮主任怎么可以把谢红霞搂得那么紧?他不是以大叔自居吗?可气的是,小谢居然那么顺从!她紧挨着那个皮主任,居然,居然还一起上了他的车!

我真想喊住小谢,上了皮主任的车还能有好?这小妮子,她究竟想干吗?

果然,两人上车不久,车便有了动静!车子笼罩在一团玫红色的雾气里,开始摇晃。而四周的雾气跳起了暧昧的广场舞,这种舞蹈,散发着吸入式的魔力,令我在不远处情不自禁地一起共舞。那舞蹈越跳越快,几近癫狂,空气在鼓胀,我的脸一起鼓起了热辣辣的红晕,感觉那层薄薄的皮快要爆裂了。

咳嗽!

砰!吱……

我听到了车胎爆裂的声音,轮胎内的气瞬间即逝,而车身迅即矮了半截,所有的摇晃戛然而止!endprint

需要说明的是,在车胎爆裂之前,先是有人咳嗽了一声。也就是说,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那一声该死的咳嗽!我熟悉那咳嗽,与我站在窗台听到的来自三楼的完全一致!可恶的牛师傅!

我睁开眼,月光透进窗帘,房间里只有微弱的光线。而我感觉到大腿有一片暖暖的黏糊,十分不爽。我在微弱的月光里叹息,叹息断桥的残梦,那稍纵即逝的玫红色。

每一个早晨是那么的匆忙,起床,盥洗,早点进餐只能在路上。我匆匆下楼,来到绿树掩映下的爱车前,打开车门,坐稳当了。不行,今天怎么坐也坐不稳当,我的身子执拗地向右倾斜着。我意识到车子出了状况!原来,车前右胎像个掉没了牙的老太太黑着脸瘪在那里。我想骂人!可是骂谁呢?我说过,我一贯的原则是奉行“冤有头债有主”,我从不学我娘那样朝天骂偷鸡的贼,会得什么烂肚子。再说,我不是个有职位有身份的人吗?怎么能学娘那一套呢!

线索在哪里?

我想到了那一声咳嗽。于是邪恶地朝三楼看了看。我恨牛师傅!不仅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梭子蟹哼哈得太过张扬,更因为他搅了我昨晚的好梦!而眼前的扎胎,我得先查找原因再说。

外胎果真有扎痕。那扎痕果真与老牛腰间的多功能五金小工具上的小钻头十分相仿。但我没时间去核实。现在,我迫切要做的是换轮胎。

迟到是今天不可避免的了。我用备胎换胎需十分钟,迟到十分钟的我在办公室不是啥大问题。关键是我还得抽时间去补胎,只得找个空闲再说。好在,我现在再怎么晚回家,也会有一处为我的爱车安放的处所。而小谢是一如既往地跳动着她的活力,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当然不可能知道。

现在,我得考虑怎么把老牛的那串工具弄到手,去印证与那轮胎上的扎痕是否吻合。

今晚,我敲开了三楼的门。

老牛,借我一下起盖器,呶,就你腰间别的那串。

老牛愣在了那里,他一定在想,平时也不见你老皮上门有什么事,今天是什么情况?就为了借一个起盖器?可这事又不好拒绝,只好迟疑地取下那一串小工具,竟然连钥匙也不取下一起递了过来。

我兴冲冲地下楼,直奔花圃,打开后备箱,与轮胎上的扎痕一比较,发现真的十分吻合,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我一屁股坐在欄坎上,把老牛的那串五金小工具挨个地掰开来,看了个仔细,以免再有发生时可以早早地确定方向。老牛的起盖器有两个支点,包围式地紧扣在工具把上,设计得不占地方。那钻子的前半段成螺旋式延伸,后半段是直柄,质量也相当不错。还有那小刀片、指甲锉、耳勺,个个精致小巧,如果不是因为它有作案工具的嫌疑,真让我心生欢喜。可现在是我看着它就来气,我真想扔了它,至少也不能这么爽快地还给老牛。我当作起了盖喝酒喝糊涂了,就没有马上折回三楼。一顿饭的工夫过去了,老牛便砸响了我家的门。那上面连着钥匙,他怎么能不急呢?

老牛拿走了钥匙串,我却忘了说声谢谢。好在老牛是从三楼下来去戏迷角的,也算是顺道。钥匙串再一次被挂在老牛的腰间,一路哗啦地来到断桥,连同我那狐疑的心。我知道老牛只会去戏迷角,因此几分钟后我也散漫地来到断桥。

今天,老牛唱的是尚长荣的《铡美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这个包龙图就是包拯,演的是净角,俗称大花脸。你看那老牛,嗓门儿可真够高的,哇呀呀地咋呼,两只大手在身前上下那个扒拉,恨不得把一张黑锅脸扒拉成现成的大花脸。我知道,他正在散他的酒劲,老远就能闻到那一股子冲脸的酒气。老牛这一开唱还是有些气场的,像那么回事。观众越聚越多,围成了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一干听差的衙役。老牛可来了劲了,声若铜锤,一记记地敲在了听众的耳膜上,叫好之声此起彼伏,只有远处的我在心底里冷冷地骂——你这个没有涂油彩的戏子!

很显然,唱戏是老牛的全部乐趣。而我没有真正的乐趣。硬要说有,那就是每当我看到助理们白晃晃的长腿时,心情的天空就有了晴好。但我这个乐趣上不了台面,好在助理们的长腿暴露在那里是可以用来欣赏的,这并不需要叩问。可老牛唱响的毕竟是国粹,就这一样,我的品级被老牛生生地甩出去老远。何况,我的乐趣带有季节性,一场秋雨就可以剥夺我的快乐,脆弱得毫无道理。今晚,我看了老牛的大花脸,手舞足蹈,演得投入,唱得真切,一时忘却了他两次对我的爱车作案的嫌疑,堪堪地听到曲终人散。

回来后,我倒头便睡。刚一入梦,一个个上了油彩的脸谱在我眼前晃悠,唱完了红脸的关羽、白脸的曹操,再唱那黑脸的张飞叫喳喳,忠奸贤愚竟然轮番着上前,睡得我好吵好累。

早上,七点半的手机闹钟按时响起,我知道我没有赖床的资本,条件反射地弹起身子,去做那一套每天早上重复的步骤。可是,等我站在爱车前,我完全傻了眼了!这已经不是什么车盖,简直是大花脸!一支支双回线爬满了我的前后车盖,就像一条条恶心的狗屎首尾相连。那深深的凹痕如同刻画在我的脸上,这是毫无底线的陷害、明目张胆的挑衅!当然,我说过,冤是有头的,我绝不学我娘像骂偷鸡贼那样地朝天谩骂!我要弄清楚双回线的成因。哦,我想到了老牛腰间的五金小工具,那上面的起盖器是双支点的,间距正好相仿,如果掰开那个起盖器,用力往车盖上这么拖行,正好造成眼前所呈现的效果。这狗屎般的双回线!

可我还得开向罗城,开向世贸大厦,刻不容缓。但这次我已经确定了肇事者的方向,从梭子蟹壳,到轮胎,再到划花,件件事都与老牛挂上了钩。世间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

老牛,你不是牛吗,你等着,看我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

我开着划花了的车一路狂奔,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罗城,钻入世贸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我那划花了脸的爱车需要更少的人看到那副糟样,正如我那脆弱的受伤了的小心脏需要深深的庇护一样。而回程的暮色可以掩蔽这一切惨痛,即使灯光亮如白昼,也足以让我放松。我急急地打着方向盘,两旁的车惊恐地躲闪着,那种惊恐让我想起了西班牙潘普洛纳城的奔牛节,此刻的我,犹如一头眼上抹了辣椒的奔牛,狂奔乱闯,穿城而过,挡者披靡。而激怒我的,自然是三楼的牛师傅,这个可恶的戏子,彻头彻尾的挑衅者!endprint

这一天过得比往常漫长些,我坐在电脑前,脑子里却盘算着如何向老牛宣战的法子。要知道明面上的实力我弄不过老牛,但似乎可以换一种场合,突显出我的优势。如同浪里白条张顺初遇黑旋风李逵,地上不行咱就到水上去比划比划。我这么自信于我的水性,是基于孩提时代的泡江,每次都要娘用竹竿把我打上岸。

今晚回来我特地多扒了一碗米饭,早早地候在了断桥的一边。我怒火燃烧了一整天,此刻的我像一头犄角锋锐的斗牛,伺机出击,奋蹄冲刺。我在十五岁前就惯用“牛头攻”这一招,对付那些比我更显实力的玩伴,屡屡奏效。我看到老牛的身影了,他一定是又喝了半斤黄汤,晃着那颗大脑袋一路走来。我看到他上了桥中央,突然喊了一声:小梁王,我要挑了你!说完,像一头公牛一样冲了上去。

老牛猝不及防,一头被我拱入了桥下。西江河上“扑通”“扑通”两声巨响,断桥上,河两岸迅即聚拢了看热闹的人。我想我是成功了,我成功地使用了“牛头攻”把复仇的对象置于了难堪的境地。但我不知道起先设想这种寻仇的方式是否考虑周全,因为,我只考虑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老牛会水,只是水性不如我好。这样,我就可以施以报复,出了连日来的恶气。但倘若老牛的水性胜过了我,那我岂不是自讨苦吃!还有一种更糟,如果老牛不会水呢,那我的报复就成了施救。那就很无聊了!因为,我玩不了老牛了,而且还得担心他的生命安全。毕竟,我没有张顺那样的本事,老牛也没有李逵那样能抗得起折腾。

事情果真演变成了最坏的结果:老牛是个旱鸭子!

好在,西江的水不算太深,最深处大约刚没了头的样子。感谢河伯,感谢河神!

等我把老牛拖上岸的时候,我与老牛只剩下了出气。两个人双双倒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围上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可我实在没有闲心思去理睬。一会儿,我与老牛精神大有好转,坐起身子。老牛一伸手给了我一巴掌,我赶紧回了他一巴掌。老牛吼叫着:你有病啊!我知道他在怪我没事干吗把他拱下桥去的事。我回了他一句:这几天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你知道!

什么好事?你这人莫名其妙!

你动我的车了!倒垃圾、扎轮胎、划车盖,这些好事都是你干的吧?是爷们你不要对我说你没干!

你神经病!我真的没有。

戏子!我骂了一句,摇着头起身就走。我真的不能与他再争执下去了,随着体力的恢复,我与老牛的力量平衡越来越倒向他的一边,留下没好结果。

回来,你给我说清楚!

老牛在后面吼着,但我的脚步却越走越快。看我把这事办的,我恨不得给自己抽上两嘴巴。

这些天我躲着老牛,但我并没有放弃对老牛的怀疑。好在老牛也没有为拱下水的事找上门来。我记得骂了老牛一句“戏子”,当然是他骂我“神经病”在先。我觉得我骂得对!我越来越猜不透这些平日里一脸堆笑的人肚子里埋着什么暗害之心。他们一个个好像是天生的戏子,隐藏起内心的险恶,却伪装出溫情。他们一个个是天生的油彩大师,把自己绘成一副副或谦恭、或友善、或谄媚、或天真的脸谱,但油彩下却是另一副险恶的嘴脸。

我开始犹豫起对老牛的猜疑。那些坏,如果真是老牛干的,尚可以理解为我跟老牛的个人积怨,但如果不是!我真不想有更多的邻人站到我的对立面去。

这一晚我没有出门散步,觉得有必要留意一下花圃的动静,看有什么迹象,可供我寻找使坏者的线索。但我终究做不到不休息,我是个白天需上班的人,比不得那些退休的老人。不过,我可以争取尽量睡得晚一些,也好让那些使坏者同样经受熬夜的苦。

昏黄的路灯被花圃里几株叫不出名的树枝粉碎了柔软的光华,我的爱车隐没在夜的黑暗里,只留下模糊的轮廓,而四周是那么的宁静。

突然,一声“活该”从三楼的窗口抛下,像一记铜锤敲打在我的耳膜,我闪在窗帘后打了一激灵,久久地不敢出声,静默里等候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一切又归于宁静,仿佛那刚刚的一声“活该”从来没有发声过。很快地,我再一次陷于无聊的观望,而睡意在黑暗里像麦芽那样从来不知道停下疯长的脚步。

过了零点,我的眼皮开始打起架来,只好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窗口。我放弃了观察,也就放弃了对爱车的那份执着的关注。

刚一睡下,我就做起一个奇怪的梦来。我发现断桥上聚集了很多人,当然,车子是同样的已不知去向。我挤了进去,发现地上躺着一只大甲鱼,足有面盆那么大,估计有个十多斤重。那甲鱼仰天躺着,露出了一肚子的黑白花纹。我知道甲鱼是不喜欢四脚朝天的,它会伸出长长的脖子撑起身子来翻身。可是每当它一翻身,就有一根竹竿将它撬回仰天的姿态。我抬头一看,发现拿竹竿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牛。这些天我不是躲着老牛吗?想不到今晚在断桥上又遇着了。我刚想抽身走开,想不到老牛用力推了我一把,一下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王八,又一个大王八!

老牛这样说着,引来了围观者的哄笑。我知道他在为那天被我拱下河的事找回颜面,我那样挑明了跟他过不去的确是我的错,毕竟,对于他暗害我的爱车,我缺乏直接的证据。我没有愠怒,一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默默地走开了。

这梦也没有接续的下文,到此便画上了句号。但早上起来,那只面盆大的四脚朝天的大甲鱼却记得清晰。至于那些哄笑的人的脸,我也只记住了老牛。

我走向花圃,准备赶赴罗城,却发现车子不知去向。朗朗的日头当空,这可不是梦境!我的额头开始沁出了汗。

谁弄走了我的车?

我开始急急地在小区内搜寻,最终发现我的车停在了断桥下的河埠头。

老牛是不可能做成此事的,哪怕加上他老婆儿子,也不能。这事与老牛肯定无关。除非有那么四五个壮汉,趁着夜深人静,把我的车推到了河埠头。就此一着,使我原先对老牛的猜疑忽然变得飘忽起来。我落入了迷茫,因为我看到了更多的人果真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我的车侧身骑在河埠头的斜坡上,仿佛一伸手去触碰,都有随时四脚朝天的危险。我想到了那只大甲鱼,想到了那一声咳嗽后的轮胎的命运,觉得原来梦不仅仅是梦。

今天我是上不了班了,我得请假处理我的爱车脱离这尴尬的境地。我的爱车伤痕累累,最大的问题是由于骑在了河埠头的斜坡栏坎上,磕坏了底盘的车轴。一辆修理厂的吊车把我的爱车吊上了断桥,然后由一辆拖车拖进了4S店。

今晚的月色苍白胜过了病号。而星星眨累了眼,不再与月儿作伴。虫儿噤声,在猜想着我的心事。光复路上的店家一一打了烊,一切安静地睡去。

我拉了拉帽檐,怕有风起时吹落我头上的掩蔽。断桥之上,唯我孤身徘徊。我知道那街口的光复大厦顶上眨着另一只眼睛,它不会觉得累,也不需要休息。它的任务是记录这段路上发生的每一秒的故事。但它照不见我的脸,因为此刻,我的脸被一顶长舌的遮阳帽隐去了大半张脸。

我望了望长长的车队,分成三列,它们在等待我的检阅。今晚,我将以我的方式检阅这些车队,并给它们留下深刻的印记。我伸出手去,指头多了一枚长长的钥匙。

一种吱吱声钻入了我的耳朵,一条直线从我的手指下向前不停地延伸,从第一辆车的车尾,去向最后一辆的车头。然后,折回,然后,再次向前……

我知道这是我划出的最长的一条线,我必须尽可能地划直些。当我不满意时,我会努力去修正它的直。我一直享受我的一丝不苟,但我更享受的是那划行时的吱吱声,它实在令我亢奋,亢奋到忘了另一只手紧拉住帽檐。

四十六辆,这是今晚停在光复路到断桥上的车辆数。当我在所有车上都划上了直线后,那种吱吱声已然移植在了我的耳膜之间,一直吱响,直至轰鸣!最后,我的脚步停在了断桥上,觉得唯有舞蹈才能继续我的宣泄,便开始了一个人的舞蹈。

一阵凉风起自西江之上,在桥面上打了个飞旋,突然吹落了我的帽子。与此同时,光复大厦上的眼睛放出了蓝色的闪光,瞬间即逝。而我像被电击一样,轰然倒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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