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义

一

“醉驾坐牢！黄哥救我！”看了短信，黄万里差点惊得从床上蹦起。

又是这个涂小磊！他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多想，赶紧拨打涂小磊的电话，可是那边却关了机。涂小磊这回是摊上大事了，可黄万里知道最终还得由自己出面摆平，而其中隐藏着巨大的艰难与风险。

35岁的黄万里，毕业后在一次人才引进中，被市人事局副局长马相国一眼相中，郑重推荐给了城区政府办。马副局长成了马区长，黄万里也成了政府办主任，同时是马区长的私人秘书。黄万里做秘书这么多年，不仅受到马相国本人器重，而且深得区长夫人涂姐的信任。涂姐现任春江城市商业银行副总裁，涂小磊乃涂姐的亲弟弟，几代单传的独苗，在家庭的生物链上处于绝对的上首端。

黄万里与涂小磊第一次见面就是去大学附近的派出所“捞他”，因为打架斗殴。后来涂小磊算是黏上黄万里了，就连参加工作后的年终总结、入党申请、优秀村官推荐材料，都要请黄万里代劳。

眼下马区长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并且有风声要接任区委书记，涂小磊遇事不能直接找他。黄万里连夜下楼，他开始联系涂姐。

涂姐显然不知道情况，黄万里把已知情况和严重性说了一遍，涂姐让过去会合，当面商讨。两人见面后，“如果真的认定是酒驾，一定会进入刑事司法程序，然后党籍、公职全部都要开除。不行！绝对不行！”涂姐突然双手紧握，斩钉截铁道“人一定要救，而且一定要以最快速度，找最得力、最可靠的人救！但是，又尽量不要暴露小磊的身份，尽量不动用区委区政府的关系，最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种事不能告诉老马，万里，只能辛苦你了！”

黄万里不再耽搁，赶紧接茬道：“我这边倒是有一个关系人，是市公安局交警支队的副支队长洪刚。刚才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先给他打了电话，今天正好是他值夜班。我把小磊的名字报给他了，但没说是什么背景。洪副支队长说会帮忙重点关注一下，有情况会主动联系我。”

“一个副支队什么级别？科级还是处级？找他管用吗？”涂姐问。

“好像是正科吧。不過作为支队值班领导，当天夜里的查处都要报到他手上。”黄万里回答。

“哦，那你同洪副支队长关系铁吗？只要能够用钱解决，花多少我都不在乎。”黄万里连忙摆手道：“我们是多年的朋友。钱是一分都不必花，但有一件事恐怕……他女儿去年大专毕业，通过考试进了城区政务中心，是那种劳务派遣性质，想转为合同工身份，一直没成功。现在有事求到洪刚那儿，他女儿的事肯定无法绕过去。”黄万里并不隐瞒。“行，只要这事能摆平，洪副支队长女儿的事我包了！”涂姐态度肯定。

二

在交警支队门口停下车，时针与分针刚好在11点附近会合。

“放心吧，我查问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那个涂小磊醉驾的信息报上来。我也让支队和下边各个大队值班室留意，有消息第一时间报到我这里来。”洪刚的过于热情好像是知道了什么，黄万里也觉得不能再隐瞒涂小磊的身份，“哦，刚哥，你看我只顾说事情忙昏头了，忘记告诉你涂小磊身份了，他是城区马……”

洪刚开始还眯着眼听着，当听到一个马字时，他抬手打断道：“我知道，不就是马区长的小舅子嘛。公安信息网上名字一输入，全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是的是的。刚才临出来时，我还和马区长夫人涂姐介绍了刚哥，也顺便说了侄女工作的事，涂姐怪我怎么没早和她说，要是早说也就早解决了。”黄万里干脆递上一粒定心丸，也算是为涂小磊的事加了一重保险。

“既然是马区长小舅子，那咱豁出去丢饭碗脱警服，也要在法律法规允许的范围内，尽全力帮忙。”洪刚说得真诚且凛然。

聊天过程中，黄万里得知醉驾定案有个关键点，就是抽血取样，市里有7家医院配合执行。又过去半个多小时，涂小磊电话仍旧关机，下边的交警大队也没信息报上来，黄万里内心反而渐生某种不安、甚至恐惧情绪。

“刚哥，万一，我是说万一，会不会出现有些交警单独行动？查扣了醉驾司机，不及时汇报到大队、支队呢？”黄万里心生疑问。

“这个、这个情况倒也不能排除。”洪刚表情陡然凝重起来，“那么，会不会出现了什么更加严重的情况，导致民警无法及时上报，或者故意拖延不报？”黄万里不免慌了。

洪刚想了想，点头道：“也不排除。”黄万里明白洪刚只是一道粗疏的篱笆，不能完全保证涂小磊万事大吉。如果自己一直这样坐下去，极有可能贻误时机酿成大错。黄万里很快找到托词离开。

出了支队大院，黄万里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上在车上电话联系涂姐，通报了洪刚这边的情况，同时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你是说交警这边也不完全保险？咱们还应该在医院那边想想办法？”涂姐问。“是的，支队那边已经有洪刚守着了，有情况会通报过来。小磊一旦被拉到医院抽血，只要咱关系足够过硬，还是有回旋余地的。”黄万里回答。

黄万里提到一个人——市卫计委办公室徐主任。涂姐也认为此人可行：“请他务必帮忙以最快速度把医院的事摆平了。”

黄万里马上拨打徐主任电话，“好好好，你赶紧把马区长小舅子的信息发过来，我这就给各个医院打电话。我们哪怕挨家医院跑一趟，这个事我一定全力以赴办妥当！”黄万里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当即发了短信。

车子在楼下停了大约40分钟，徐主任急匆匆下来，道：“七家处级以上医院电话都打过了，目前为止，所有医院都没有接到涂小磊的抽血案例。从现在往后，只要涂小磊被带到其中任何一家，都会安排专门医护人员处置，有人第一时间通知到我。”

“谢谢！”黄万里握住徐主任手，重重捏两下，接着，便把涂姐交代的意思转达了。徐主任闻言，兴奋道：“有黄兄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你赶紧回去向涂姐交差，医院这边的事全交给我，一旦有消息我会马上报告！”

三

黄万里回到涂姐家等消息，时间一分一秒流失，涂姐越来越焦灼。

“这倒也是。可我们这么坐着干等也不行，总要再做点什么，小黄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关系可以利用？”

黄万里凝神思索一番，恍然道：“有一个人倒是可以找找，或许他能够帮上一些忙。”

“谁？”“区招商局副局长陈松。他姐夫是城区公安分局林局长。”“这个时候找公安分局起什么作用呢？”

“公安分局管着城区的治安，夜里有大批值班、巡防人员，网络四通八达，监控无处不在，信息灵通得很。另外，林局长做过多年市局刑警支队长，醉驾血液检测中心，就是他原来直接管辖。万一小磊醉驾前两道关口把不住，他这最后一关说不定能起到作用。”

“哦，原来是这样。”“陈松进步欲望很强，目前招商局正职空缺，他是几个竞争者之一。这事只要他卖力了，林局长一定会出面帮忙，而且不会生什么异心。”“这就好，你赶紧请陈松出面找一下林局长，反正人情已经欠下，债多不愁，只要老马接了区委的班，这些提拔任用的事都好办。”涂姐最后拍板。

凌晨两点半，黄万里驱车来到城区公安分局时，陈松已经守在门口。

“上楼吧，我姐夫已经安排好了警力，全力先找人。我姐夫再三吩咐过了，只找人，不打听对方身份，也不准外传任何有关信息。”

“假如涂小磊真是醉驾，前边交警和医院都没有拦下来，万一把血送到市局检测中心了，也许只有林局长可以在那边想想办法。”黄万里说。

“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姐夫在刑警支队待了十几年，担任支队长时提拔了那么多干部，威信不是一般般。验血这事我知道，从送样到出结果需要两三天，中间有充足余地可以运作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黄万里知道不能再装糊涂了，该主动说说陈松自己的事了。“你们招商局一把手空缺，也有些日子了吧？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有需要，我回去之后也好在领导面前吹吹风嘛。”黄万里问。

陈松马上坐到黄万里身边，拉着他的手：“唉，在你黄主任面前也不必遮掩，我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在现有几个副职中，我年龄最轻，资历最浅，恐怕……”

“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黄万里拍拍陈松肩膀“你老弟虽然资历浅，可是你有硕士研究生学历，近几年又招来不少大项目，优势还是很明显的。何况马区长选用干部向来不拘一格，注重的是真才实绩。”

陈松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忙着为黄万里添茶递烟。黄万里从陈松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亮，他要赶回去告诉涂姐最新情况。

早晨7点，洪刚来了电话：“万里，你在哪里？我有东西给你看。”

10分钟后，洪刚带来一张纸，说：“刚才交接班时，我把支队夜查的统计表打印出来了，也算给你们领导一个交代。”黄万里一看，上边罗列了各个大队处理违章、酒驾、醉驾的情况，包括时间、地点、执勤民警、被查者车牌、驾驶证、身份等。

“材料复印件我留下，你们看了及时销毁。另外，我手边正好有女儿的一套资料，你方便时给马区长递上，免得领导事情多忘记了。”洪刚说着，又递来一只档案袋。

黄万里接过资料：“谢谢刚哥帮忙。你放心，小孩的事我一定及时报告领导，你就等消息吧。”

送走洪刚，黄万里正准备返回涂姐家，正好遇到陈松立在楼下，拎着大袋早点，正冒着热气。“咦，你怎么来了？”黄万里惊讶。“我来给你们送早饭，另外告诉你一下，分局那边早晨又加派了警力，在辖区开展拉网式排查，只要人和车在城区，保证很快就能找到。检测中心的事已经和我姐说了，她说保证没问题。”陈松说。

送走陈松大约10来分钟，卫计委徐主任来了。他掏出手机，向黄万里展示早晨各个医院交接班后发来的信息，同样还是没有涂小磊的消息。“没在医院抽血，肯定不是醉驾。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马区长家的事，我是没帮上什么实质性的忙哟。”

“哪里哪里，刚才区长夫人涂姐还说，幸亏有你夜里帮忙打招呼，让她心里踏实许多。你已经帮大忙了。”黄万里说。

徐主任接着说：“我这里有两根人参，是我托人专门从东北弄来的，据说是深山老林里的千年老参，你帮我转交给区长和涂姐吧。”黄万里坚决拒绝：“这个绝对不行。你们家的事，我一定会同涂姐和马区长说，他们也一定会帮忙，至于能办到什么程度，虽然不好打包票，但总归不会多么糟糕。”徐主任听了，便不再勉强。

四

转眼间就到了8点多。突然，黄万里收到一个短信，让他赶紧上网，查看一个帖子。内容大致如下：据闻，昨夜本市交警查到一桩严重醉驾，当事人似为某区主要领导亲属。不过，有消息灵通人士称，到目前为止，这起严重醉驾事件，一直没有出现在交警部门的查处记录上。

帖子是一个多小时前发出的，后边跟帖评论已有好几条，大多是借机大骂交警徇私舞弊、官员包庇亲属。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一条跟帖，是一个网民，居然报出醉驾者姓氏第一个拼音字母为T。随之，便有人开始猜测那个T及其背后的领导到底是谁。

涂姐一看，知道帖子所指，身体禁不住有点哆嗦起来，问：“怎么搞的？怎么这样快就弄到网上了？”

黄万里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答非所问道：“像这种不点名不道姓的帖子，道听途说，加上胡乱猜测，不会有人相信的。”

黄万里正说着，涂姐的手机响了。她揿下免提键，意在让黄万里一起听。政法委副书记梁国明操一口纯正家乡方言，声音压得很低：“你弟弟涂小磊的事，弄得满城风雨的，到底怎么回事啊？”涂姐赶紧将弟弟失联的过程概要说了，问：“老梁，你那边听到什么了？”

“今天一大早，有人向市纪委网上信箱举报，说老马动用权力和关系，为醉驾犯罪的妻弟开脱，涉嫌严重违法乱纪，要求纪委马上立案调查。纪委那边刚刚给我们政法委通报了情况，希望先小范围悄悄了解一下，然后再視情况决定如何处置。”

“啊？这可怎么办？你知道，老马最近一直在省委党校学习，完全不知情。”

“老马知不知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作为老马亲属，你们已经把动静搞得太大了，而且被人家抓住了把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们要赶紧找到小磊，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能够证明他没有醉驾，也许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放下电话涂姐就跟傻了一样，目光呆滞，两行眼泪毫无阻碍地流着。

眼看将近上午10点了，黄万里感觉每一分秒都越来越漫长难挨。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再次拨打涂小磊的号码，没想到，这回电话居然通了。

“小磊，你在哪里呢？”黄万里顾不上旁边的涂姐，几乎怒吼。

“我在汽车里啊？怎么啦？黄哥，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天大的事！快说说，你醉驾没有？”涂姐抢过手机，嗓子都吼劈了。

“醉驾？你就是借我两个胆，我也不敢醉驾哪！”“没醉驾就好！没醉驾就好！”涂姐哭得稀里哗啦。

“小磊，昨天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一夜你是怎样度过的？”黄万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昨晚给我发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黄万里追问道。

“哦，我可能是当时喝醉了，看到其他人打车走了，自己又不能开车，想让你过来接我，打错字了”。

黄万里一听，顿时就傻了。旁边的涂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灰一阵。黄万里很快恢复了理智，“从昨晚喝了酒到现在，有没有什么人能证明你没开过车？”

“这边是农村，也没有电子监控，开没开车我自己很清楚，需要什么人证明做什么？吃饱了撑的！”涂小磊有点生气了。

“你喝酒的那些朋友呢？旁边农家乐里的人呢？周围居民或过路的人呢？”黄万里提示。

“别逗了，喝酒的朋友昨晚早就离开了，农家乐夜里根本就不住人。我的车停在农村里一条断头路上，周围300米除了这个农家乐，根本就没有一户人家，半夜三更谁来帮你证明？再说，除了我给你误发的那条短信，也没人知道什么醉驾不醉驾呀，你们多事做什么？”

涂小磊显然不愿再多说，干脆摔了电话。紧接着，便听到那边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这边，两人除了目瞪口呆，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原文发表与《北京文学》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