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翃的传奇作品《红情言》

2017-09-19徐明翔

参花（下） 2017年9期

◎徐明翔

浅析王翃的传奇作品《红情言》

◎徐明翔

作为明末清初梅里词派、浙西词派的先驱者——王翃，其后世虽以诗歌闻名，但最初涉猎的文学创作是戏曲。据前人记载，王翃一生作传奇六种，杂剧三种，今仅存《红情言》传奇一种。从王翃改编史槃《吐绒记》为《红情言》的两个目的“拾其情，而吐其未尽之奇”和“比协宫调，措词声韵”角度分析，可以看出王翃戏曲创作的主情观和崇雅去俗观。而《红情言》的下场诗全用七言四句的集唐诗，在诸多曲牌下，也多作集唐诗。其直接目的是润色曲词，却也达到了传播唐诗、凸显本人文学创作取向“宗法中晚唐”的效果。

《红情言》主情崇雅去俗集唐

作为嘉兴梅里词派的先驱，王翃“初善词曲，后研声诗”①。其族弟子王庭在《王介人序》中有言曰：“介人才益展于诸诗词外，作《榴巾怨》《红情言》传奇，《邢夫人》《明妃》《蕙娘》等杂剧，几数十种。”②综合焦循《曲考》、姚燮《今乐考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以及方志《梅里志》对其戏曲创作的著录，可知王翃曾作有《红情言》《纨扇记》《博浪沙》《词苑春秋》和《榴巾怨》六种传奇以及《邢夫人》《明妃》《蕙娘》三种杂剧，今仅存《红情言》传奇一种。另明清戏曲选本《歌林拾翠》和《复庄今乐府选》将其《词苑春秋》的《晤别》《红语》和《悲喜》三出选录其中。

《红情言》是王翃据史槃的《吐绒丝》传奇改编而成，现存清初刻本，《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之影印，从王翃的《自叙》中“会稽史氏作《唾红》传奇，情事兼美，盛为演者传习。甲戍春日偶得之于友人斋头……抽思三月而始告成，余不忍去其原传，因题之曰《红情言》云”③可得之。该剧乃王翃据史槃之《唾红记》传奇改编而成，且结合王翃的生卒年（1603-1653），可知该剧作于崇祯七年（1634年）。

一、“拾其情，而吐其未尽之奇”主情，追求剧情曲折传奇的创作观

《红情言》（以下简称《红》）叙写了书生皇甫曾与小姐湘鸿的曲折情事。“剧中人物虽多见于史，然情节事迹却皆属虚构。皇甫冉与皇甫曾兄弟，皆天宝、大历间诗人”④。而他对史槃《吐绒记》的改编之处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人物及其名字的改动

（1）《吐绒记》（以下简称《吐》）中的卢纶之女名忘忧，到《红》中其女名称易为湘鸿；（2）《吐》中卢家的仆人名卢京，到《红》中易为臧奴；（3）《吐》中的卢尚忠家并无交代有无侍女，到《红》中，在卢尚忠家设一侍女贾桐枝。

（二）剧情的增删、改易

（1）《吐》中的郁金丸为卢纶祖上遗留下来的至宝，到《红》中，王翃改叙为：“这郁金丸，乃圣上所赐，希世物也。”⑤（2）《吐》中叙冷朝阳意欲讨好武元衡，主动告知卢纶处有郁金丸，该药丸可治其病。到《红》中，王翃直接将该情节改为由武元衡的仆人来向卢纶求郁金丸：“家爷有恙，医官云郁金丸可治，特遣堂候官驰扣老爷。”⑥（3）《吐》在第十九出叙述皇甫曾来到先觉寺，见到忘忧灵柩，误以为忘忧已死，伤心不已。到《红》中，在《遘》一出中，作者增叙皇甫曾在先觉院伴卢小姐灵柩一月之时，湘鸿与桐枝恰巧也去先觉寺，与皇甫曾迎面相遇，曾却以为其为鬼魂。之后还捡到桐枝的红叶题诗。（4）《吐》中，皇甫曾赴京应试，及第后于京城与兄皇甫冉会面，到《红》中，作者改叙为皇甫曾南下，此时正逢其兄皇甫冉北上，两人于江上相遇。（5）《吐》中剧情发展到最后，直接由冷朝阳和武元衡做媒，将现为卢尚忠义女的忘忧许配给皇甫曾，而《红》中的结尾剧情更加丰富，作者增叙皇甫曾去淮西寻找湘鸿，卢尚忠留其住在自家后园，夜晚恰巧偶遇湘红，两人互诉衷情。后由卢尚忠做主，使两人得以成亲。且曾叙桐枝由湘鸿做主，纳为皇甫曾作妾。

从上述改编的内容可以看出，王翃在创作《红情言》中，始终贯穿着他的改编初衷：“拾其情，以吐其未尽之奇”。“拾其情”即指保留《吐》的“情事”。明中后期，传奇创作的题材十分广泛，其中以才子佳人式的风情剧数量最多，成就最大。正如李渔在其作品《怜香伴》的序言中所说，“传奇十部九相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表明了才子佳人风情剧题材的传奇作品在剧坛上独领风骚的局面。才子佳人风情剧的高潮迭起，主要在于当时主“情”思潮的泛滥。王翃受该社会风气的影响，加上自己在文学创作上推崇中晚唐诗歌的倾向，对“情”的肯定是必然选择。这从王翃改编史槃的《吐》时保留生旦情事这一主线以及将传奇名字易为《红情言》可见一斑。

《红情言》传奇之述《吐》之未尽之“奇”在剧情上的体现便是作者王翃对《吐》的剧情改编处。该剧巧妙地将“郁金丸”作为各处矛盾激化的导火索。最初以郁金丸为导火索，激化湘红与其父卢纶的矛盾，再以郁金丸勾连卢纶与武元衡的剧情，激化两者的矛盾。整个剧情贯穿着不同身份的人怀揣不同的目的去寻找郁金丸，而这一切都是以皇甫曾与湘鸿小姐的情感线索为基础的。同时，该剧穿插着皇甫曾与湘鸿的爱情线索，以及卢纶平定淮西叛乱的战争线索。作者为突出剧情之“奇”，多处增叙剧情，突出表现皇甫曾在先觉寺偶遇湘鸿的剧情，将剧情推向高潮。由前面剧情的层层铺垫，到这里全被绞到一起。皇甫曾笃定自己见鬼了，因为皇甫曾认为自己所见之人为死去的湘鸿，先觉寺小尼却说皇甫曾所见之人为金焦卢府小姐。这样还不够，作者在设置皇甫曾单方面亲眼见到湘鸿之后，紧接着又设置了皇甫曾无意中捡到桐枝的红叶题诗，为后文湘鸿做主让桐枝做皇甫曾的小妾这一剧情做铺垫。剧情设置可谓一波三折，而又环环相扣。

二、“比协宫调，措词声韵”“崇雅去俗”的语言风格

王翃改编史槃《吐绒记》的目的之二为：“然，词甚潦草，不堪寓目。余窃叹其不工……退而比协宫调措词声韵，拾其情而变幻之。”⑦显然，作者王翃改编《吐》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使剧情更奇，更重要的是在符合宫调曲牌格律规范的情况下，改编其词，即在语言上下一番功夫，而其在语言上下的功夫突出体现在其对集句的运用。据笔者统计，《红情言》共48出，每一出的下场诗均为集唐。除此之外，剧中不同曲牌下，依据剧情、格律、抒情的需要，还穿插了诸多集唐。从所集诗歌的体裁来看，共涉及77位唐代诗人的排律、七律、五律、七绝、词、乐府等诗歌作品；从作者年代来看，所集晚唐诗人的作品最多，多达121句（涉及纪唐夫、温宪、温庭筠、张籍、司空图、林宽、王初、许浑、李商隐、赵嘏、马戴、曹唐、李群玉、曹邺、薛逢、张泌、元稹、周昙、欧阳炯、李珣、张志和、陆龟蒙、秦韬玉、刘威、王建、薛涛、戴叔伦、杜牧、崔郊、罗隐、曹堂、韩偓、羊士谔、卢仝、刘沧、李涉、裴交泰、段成式、谭用之、皮日休、徐安期、张祜、韦庄，共43人。其中，集温庭筠的诗最多，共集温庭筠的8首13句诗），其次是中唐（贾至、刘禹锡、李贺、郎士元、皇甫曾、皇甫冉、韩愈、刘长卿、柳宗元、吕温、张继、张说、白居易、张仲素、李益、戎昱、司空曙、杨巨源、卢纶、崔颢，共20人）、盛唐（王昌龄、杜甫、李白、刘昚虚、王维、高适、岑参、孟浩然、张子龙，共9人），最少的是初唐（卢照邻、王翰、刘希夷、骆宾王，共4人）。（具体情况如下表）

《红情言》所集唐诗体裁及句数统计体裁排律七律五律七绝词乐府句数 33 88 2 67 5 7《红情言》所集唐诗的作者年代及句数统计时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总计句数 4 27 50 121 202

集唐是集句的一种特殊方式，即指汇集唐诗中的不同诗句，以组成新的诗歌的联句方式。《红情言》共48出，其中除《静夜思》《遘》《匿》等九出无下场诗，其余39出的下场诗均为集唐，且均为七言四句。其他集唐分布在不同的曲牌下：《雁联》的【绕池游】、【宜春令】；《促装》的【唐多令】、《静夜思》的【林莺啭】；《私怜露》的【金翡翠】；《私示》的【瓶梅引】、《秋怜》的【薄媚】、《建幕》的【江梅令】、《遘》中的【霜柳烟】、《奏议》的上场诗和《江春晓粧》的【飞来怨】。这里除了一首，其余均为七言四句。而这特殊的一例，王翃是用卢照邻《折杨柳·倡楼启曙扉》中的一句、刘昚虚《江南曲》中的一句、杜甫《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中的一句、温庭筠《郭处士击瓯歌》中的两句、马戴《春思》中的两句和孙光宪《菩萨蛮》中的一句集成了《重叠金集唐》：“兰钗委坠垂云发，罗裙半掩桃花月。怨色起青阳，舟回一水香。薄寒笼醉态，露叶凝愁黛，芳草意空深，玉楼含翠阴。” 这样的集唐放在【金翡翠】下，既符合该曲牌的格律要求，也贴合剧情，增强了抒情的效果。其可谓是应曲牌曲律需要而集唐诗成曲的一种灵活用法。

王翃在相应的曲牌下选择符合剧情需要的集唐诗，是提高戏曲唱词典雅性、增强唱词抒情功能的恰当做法。而在下场处，选择全用集唐诗，则是从戏曲结构功能角度出发考虑的。下场诗即每一出表演结束后，剧中人物下场时所念的诗，处于一出戏的结尾处。下场诗设置的初衷是总结本出大意，使观众专心于剧情中，并形成期待。下场诗可以说是上下出的交接点，该处写得好坏，关系着受众是否有兴趣继续往下看。最初的下场诗只是用俗语警句来总结剧情，抒发情感，流露作者的主观倾向，而到明末清初，像王翃这样的曲家，他们将下场诗由俗语警句换为集唐诗，其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集唐诗可以很凝练地总结剧情；另一方面，集唐诗在才子佳人剧中能够促使角色更好地抒发情感，引起共鸣。如《促装》一出，讲述卢纶一家因卢纶补山东廉访之职，而即将启程离开家乡。在这出的最后，以张籍《送汀州源使君》中的一句、司空图《漫书五首》中的两句、韩愈《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中的一句组成下场的七言四句诗：“新拜黄门最好官，又劳行役出秦关。曲江水满花千树，惟恨莺声似故山。”这样既间接地复述了卢纶即将离家赴任的事实，又很好地突出了角色内心对家乡的依依不舍之情。并且，由于《红情言》中的旦角皇甫冉、皇甫曾、卢纶在历史中确有其人，且都是唐代诗人，所以王翃在这三位旦角出场的部分，多次集这三位诗人的诗句。据笔者统计，一共有八处。《促装》中【唐多令】曲牌下集皇甫曾《早朝日寄所知》中的一句：“曙色渐分双阙下”。《纳》中【尾】集皇甫曾《秋夕寄怀契上人》中的一句“独悲孤鹤在人群”、集皇甫冉《留别》中的一句“岐路悠悠水自分”。《驿宿》中【尾】集皇甫冉《夜发沅江寄李颍川刘侍郎》中的一句：“不是愁人亦断肠”。《奏议》的上场诗集皇甫曾《早朝日寄所知》中的一句：“玉佩成行引上公”。《京第》中【八不就】集皇甫冉的《赴李少府庄失路》：“月照烟花迷客路”。《归》中【尾】集卢纶《古艳诗》中的一句：“暖处偏知香气深”。《代籓》中集卢纶《长安春望》中的两句：“独将衰鬓客秦关，春来江上几人还”。这八处的唱词都与剧中三位旦角相关，且都相应地由旦角皇甫冉、皇甫曾或卢纶所唱。由此也可见，王翃所集唐诗别有一番用心，这样的别有用心正是其“崇雅去俗”之语言风格的一种追求。

三、王翃戏曲创作与其生平经历的互动

王翃九岁失母，十三岁罢习举子业。“十七即从其尊人事阛阓间，一手挟古今书以观，记注出入簿，与市贩菜佣诸徒相应答。又旁与里老及管客辈说见闻闲轶事，适意谐笑，日以为常。⑧”这样的早期生活并未阻止王翃成为梅里词派，甚至成为后来闻名古今的浙西词派的先驱人物。王翃以诗名世，且“介人感世之纤陋纷驰，风雅道丧，慨然以兴起绝学为己任，以汉唐作者为必可至，视当代有能诗声公卿及诸隐君子，一无所屑意”⑨。由此可知，王翃作诗是以“兴绝学”为目的，且他是推崇汉唐作者的。而王翃在学诗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思考：

吾未始学诗，而好作诗，凡欢愉愁怨，心有所感，触境遄发。窃以为有得，故若是其易也。三年而疑曰：“夫诗原性情，岂鞶帨徒工哉！”已而殚心揣摩，与古优孟，自以为诗之道在是矣。五年而复疑曰：“若是，拙于同面，陋比刻舟，殆有间也。”乃复朴斫六经，丹雘百家子史，取气汉魏，造格两唐，效其音而变之，入其体而离之，每命题遣意，必会理中法，简炼揣摩，以为篇章，使片词只字，皆若出乎金石。又十年而成。嗟乎，诗难言哉！夫诗虽工，耳目不广，同于井窥，欲事远游观方，以肆吾学。两渡越江，三入白门，历淮楚邹鲁之郊，放乎燕赵，足所不及，或交其人，与上下其论，以是俱知之。归而省吾诗确如也。更十年，吾春秋四十有二，自叹筋力殊非壮年，国变之后，墐户三月，聚生平所著，散失过半，所存四千余篇，乃略为窜定，芟荆拔莠，落实怀芳，自万历丁巳，至崇祯甲申，二十八年，得诗千百篇有奇。⑩

王翃在《自序》中回顾了自己二十八年的学诗历程。而在1625—1634这十年期间，王翃在诗歌创作方面是主张“取气汉唐，造格两唐”的，而《红情言》正是在这段时间创作的。那么在戏曲《红情言》中，王翃多穿插集唐诗，且多集中晚唐诗人的作品，这一现象便可以理解了。

四、结语

综上所论，王翃的诗歌创作伴随其一生，其后世成就也以诗歌成就为最。但王翃最初的文学创作是戏曲。通过对其《红情言》的解读，我们不难发现，其诗歌创作对戏曲创作的影响。可以说，王翃在戏曲创作中的“主情观”和“崇雅去俗观”是其诗歌创作理念在戏曲中的延伸。王翃在戏曲创作中大量运用集唐诗，即达到了润色曲词的目的，也间接地传播了唐诗，凸显了本人“宗法中晚唐”的文学创作取向。

注释：

①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集部，诗文评类，第503页。

②王庭：《王介人传》，《二槐草存》，清康熙11年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③王翃：《红情言自叙》，清初刻本，《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以影印。

④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第143页。

⑤⑥王翃：《红情言》，清初刻本，《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之影印。

⑦王翃：《红情言自叙》，清初刻本，《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之影印。

⑧王庭：《王介人传》，《王介人集》，《稀见清代四部辑刊》第一辑85，第5页。

⑨王庭：《王介人传》，《王介人集》，《稀见清代四部辑刊》第一辑85，第8页。

⑩王翃：《自序》，王庭：《王介人集》，《稀见清代四部辑刊》第一辑85，第25页。

[1]（明）史槃.吐绒记[A].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三集[C].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

[2]（明）王翃.红情言[A].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三集[C].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