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伙儿二十刚出头

2017-09-19吴文远

参花(下) 2017年9期
关键词:队长

◎吴文远

小伙儿二十刚出头

◎吴文远

从收发室出来,是下午四点半。迎面走来两个小兵,不知是哪个连的通讯员,用好奇的眼光瞅着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这让我很来火,心想,哼,小屁孩,老子当通讯员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

其实我也不算老,到十月份,整整二十八。别人都说我是“奔三”的人了,可我自我感觉良好,口口声声二十刚出头。算是心态比较好吧,跟脸皮厚也有关。

不过,二十八岁的通讯员确实挺少见,难怪那帮十六七岁的兵蛋子扫来那种眼光。

今天陈言不在,取报纸的工作由我代劳。

多久没干这份工作了?算起来,快八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三月的天空,风和日丽,天蓝得透底,空气中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吸一口,精神百倍。我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爽,仿佛冬眠刚刚醒来,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我快速从司令部前经过。那块巨大的影壁墙上,“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二十个镏金大字,熠熠生辉。墙后这座青砖灰瓦的老式办公楼,就是司令部。印象中,这里一向是深沉而威严的地方。进出其中的人,从来都是表情严肃,步履匆忙。

绕过去是一片宽阔的训练场。战士们收操后,正热火朝天地进行体能训练。我手痒得厉害,在单杠前停下了脚步。把报纸放在草地上,拉了几个引体向上。做了七八个就不行了,龇牙咧嘴,吊死狗似的,坚持做完十个,下来后大口地喘气。看来真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了!

小礼堂门口突然涌出了一大堆人,好像是散会了。我在人群中发现了队长的身影。他高大的身材很显眼。我要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被他看见了,免不了一顿政治教育。可终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还是远远地把我叫住了。

队长一脸轻松和得意。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怎么样,小吴,佩服队长不?立马搞定。说着打开文件夹让我看。那是我们宣传队补充兵员的呈阅报告,还是我写的呢。

说什么立马搞定,其实我心里最清楚。报告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首长们太忙,一直没有签字。队长每天捧着文件夹到司令部去转悠,比上班还准时,害得好多人以为他调到那儿工作了呢。就是这样,采取围追堵截的战术,才终于签完。

呈阅件空白处的几行字,墨迹还没干透。那龙飞凤舞的狂草,内容实在难辨,一定是师长的。早有耳闻,师长的字很有特点,全师上下没几个人能认识。听说为了工作方便,师长还把他早年的通讯员提了干,一路高升,从团里带到了师里,在作训科当了参谋。我没见过那位走运的参谋,但这种好事着实让人羡慕。

我费劲扒拉地,只在师长的落款处认出个“赵”。

周政委的批语工整多了,简洁凝练:同意宣传队增补一批新队员,二十人为准,请军务科即办!哇,太好啦,我大叫起来,还是政委关心我们。嘘!队长拧了一下我的耳朵,注意点儿影响!我环顾一下四周,开会的人还没有散尽,就低声说,师首长你都能搞定,怕啥?全师谁不知道你的能力?我了解队长的脾气,知道他爱听这话,不失时机地拍了一马。你这个臭小子!队长挥拳佯装打我,我哧溜蹿出老远,哈哈地大笑。

队长没有回队,把文件夹交给了我,到球场上玩起了篮球。看得出今天他的心情确实不错。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我们队最着急的时候。

我们是支业余性质的宣传队,属于业余专干。形式上是连队建制,实际上却没有正规编制,好像全军都没有这种编制。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就取消了军以下单位的宣传队。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还好,由于当年老领导的力保,加上队里的积极努力,才勉强逃过一劫。

我们的队员都是七拼八凑到一块儿的,从来不敢奢望特招文艺兵,只能在每年新训结束后,到各团挑一些。而这个时候又恰恰是各单位最忙的时候,比武、考核、选送学兵等,谁都不愿意好苗子被挑到宣传队去鬼哭狼嚎,不务正业,都提前藏了起来。

虽然我们理直气壮地打着政治部的旗号,把文艺宣传工作说得如何如何重要,可人家一句话就让我们没电:军事训练是中心工作,一切都要围绕这个中心,服从这个大局,你们也不例外。

所以,我们常常碰一鼻子灰,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面对几个老弱病残,空手而归。当然,也不排除有个别漏网之鱼,还是非常优秀的,比如我!

眼瞅着我们的队伍就要“青黄不接”,去年队长发了狠心,发誓要排出一台高水平的节目,证明宣传队存在的价值。大家也都非常争气,齐心协力苦干三个月,终于在腊月二十九那天上演了一场精彩的春节晚会,感动了官兵,感动了家属,也感动了新上任的政委。

周政委带着常委们眼含热泪地和演员们握手、合影。据说那是这支部队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演出。周政委总结了三句话:第一,精神面貌好,展示了英雄部队的优良传统和顽强作风;第二,思想性强,凝聚人心,鼓舞士气,激发战斗力;第三,演得好,兵演兵,兵唱兵,真实可信有生活。事后还再三叮嘱政治部主任,小小宣传队大有可为,要多关心、多支持。

从那以后,队里多了领导们的身影。主任、科长隔三岔五地光临,害得我们整天忙着整理内务卫生。不过累点也值得,有了领导的肯定和重视,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走起路来腰杆也挺直了,工作也好开展了。各种困难迎刃而解,包括当前最亟待解决的补充人员问题。

球场上两个单位正在比赛,队长吹哨。警卫连清一色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把通信营打得东倒西歪。队长看不下去,说,老唐你下去,瞧你那腐败的肚子。唐营长极不情愿地坐在一边喘气,骂道,狗日的们,玩儿赖。

队长一上去,场上形势发生了变化。他身高体重,膀大腰圆,对抗占上风,篮板球不旁落,比分马上反超。警卫连连长不干了,说,老王,这不能算,赢了也没意思。队长说,怎么,不服气?那这样,我把我的兄弟们叫来,宣传队对你们警卫连,不带外援,怎么样?警卫连连长马上眉飞色舞起来。队长说,不过咱先说好,谁输了谁请客,三百块钱标准。没问题!警卫连连长把胸口拍得“咣咣”作响。

我飞也似的跑回队,连拉带搡地叫来了任杰、肖楚天等人。他们几个可是队长的御用“五虎将”,在球场上英姿飒爽,出手不凡,在整个师部大院里很有名。听说和警卫连打赌,哥几个立刻来了精神,平日里早就看不惯他们牛哄哄的样儿,今儿个憋足劲儿非要挫挫他们的锐气。

唐营长收拾东西要走,队长一把把他拦住说,干吗?留下当裁判。唐营长懒洋洋地重新坐到台阶上说,白吹我可不干。

啥时候好事能他娘的少了你!队长一球扔了过去。

今天就去团里挑兵。一大早,我到后勤部开派车命令,又到小车班找车,再去加油,一切办妥之后给队长打电话。

队长还没起床。我问是不是喝多了?队长说,小样儿,你队长什么时候喝多过?你问问警卫连,他们连长昨晚是咋回去的,我架回去的。我说,他们通信员刚打电话来了,连长正在医院输液呢,问你们昨天在哪儿喝的,连长的帽子丢了。

队长停顿了一下,说乖乖,他这回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汽车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狂奔。部队上的司机开车野,离开了营院,就像挣脱缰绳的烈马,吓得其他车辆纷纷躲闪。

一路向西,蜿蜒的太行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犹如一队忠勇的将士,巍然屹立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

车里有些闷。队长歪倒在座位上,早已鼾声如雷。司机索性关掉音乐,听他的独奏。我摇下玻璃,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原野,因为有三三两两的农民点缀,更显得生机勃勃。在大院里呆得久了,到这广阔的天地里,有着莫名的新奇和激动。

我相信他俩也有同感。我指的是一同前来的汪洋和贾彬,两个帅气的一级士官,也是我的得意弟子。其实在舞蹈队里,小伙子们都挺帅的,只不过他俩在气质上更胜一筹。

我在舞蹈队的年头可长了,基本上一来宣传队就进了舞蹈队。那时候大家都不愿练舞蹈,嫌苦。也不管是不是那块料,都拼命地往器乐、声乐、曲艺队里挤。而我除了有些文字功底外,唱歌跑调,搞曲艺大舌头,“si”和“shi”分不清。有个老兵拿了把小号,问我认识吗,我大嘴一咧说认识,喇叭!那个老兵当场“吐血”。

最后也不知道哪位班长,是慧眼识珠,还是可怜我,把我挑进了舞蹈队。其实也不是挑,就剩我自己没人要了,舞蹈队的那位班长才极不情愿地把我领走了。于是,我发奋图强,刻苦训练,终于成为主力,后来成为领舞,再后来我开始编导,再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当上了区队长和舞蹈队的头儿。真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带兵以后小兵们问我,为什么选择跳舞。我厚着脸皮说,当时也不想跳,只因为身材好,有天赋,抢手呗。小兵们都深信不疑。其实,有没有天赋我不敢说,身材好倒是客观事实,这是唯一能让别人相信的理由,反正当初领我跳舞的老班长早已复员。

比起我们那一代,现在的孩子真是幸福多了,五花八门什么都玩过,人家有这个环境和经济实力。汪洋,大城市里的富家子弟,入伍前学了几年街舞,基础不错,被我调教跳起了民舞。贾彬酷爱摇滚,背着电吉他来当兵,我看他身材和乐感都很好,不跳舞蹈太可惜了,连说带拽地把他拉上了“贼船”。

经过几年的摔打,他俩不但成了舞蹈队的顶梁柱,也迅速成长为队里的文艺骨干。这次下团挑兵,队长首选他俩。

从柏油路上下来,是一个村庄,车子淹没在一片农房之中。路颠得厉害,猪牛羊在上面悠闲地散步,任凭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就是不让路。司机气得直骂娘。

队长翻了个身,咂巴着嘴说,这破路!兄弟你可别着急,还有几步远。你要是把它们撞了,引发军民纠纷,一只鸡骇你二百。

往里不远果然就是部队大门。哨兵刚想拦,司机一脚油门闯了过去,骂道,瞎了眼了,大名鼎鼎的王队长都不认识?

队长似睡非睡中扑哧一笑,说了句,你个臭小子!

我们在司令部门前下了车,队长打着哈欠整了整衣帽,带着我们直奔政治处。主任一看就明白了我们的来意,说,妈的,又来挖我的墙脚。队长递过夹子,满脸堆笑说,哪敢啊,给老大哥培养几个人才。主任说,要真是这样,我举双脚欢迎,就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你们也体谅一下我们基层,难啊,连个教歌员都找不出。

队长不住地点头说,对对,我们也知道,这不今年就计划给各团搞个培训班,报告都打好了。主任说,好吧,你带着“尚方宝剑”来,我们也不敢违背,不过你得给我留几个。那是那是,队长头点得像鸡啄米。

随后主任叫来了宣传股长,说,我还有个会议,抱歉陪不了了,你全程负责,配合好,尤其中午要安排好,陪好,不能亏待了上级机关的领导。队长嘿嘿傻笑,说老大哥尽刺激我!

从主任屋里出来,刘股长要给各营打电话,队长一把拦住说,刘哥,你这不等于通风报信吗?刘股长说,你尽瞎说,现在各单位都在训练呢,我让他们准备一下。队长说,有啥可准备的,他们知道了把人全给藏起来了,我还挑谁去?走,直接上训练场!

三月的军营,如同这个季节,活力四射。柳枝还没抽芽,操场上已成绿色的海洋。直线加方块的阵形,处处洋溢着青春和阳刚。新兵们歇斯底里的口号和歌声,高亢刺耳,不像老兵们喊得韵味十足,听着舒服。这也是新老兵的区别。

我们直接冲着一处正在打军体拳的队伍过去,慌得值班员马上叫停,跑步过来报告,首长同志,新兵一营正在训练,请指示!队长还礼说,请马上集合队伍!

其实队长和股长都是上尉军衔,“首长”只是一种尊称。

队伍集合完毕,刘股长上前说,今天师政治部宣传队的王队长一行来我团挑选一些文艺人才,师宣传队是一支技艺精湛、作风过硬的队伍,长期以来为活跃我师官兵的业余文化生活做出了重要贡献,你们谁有文艺特长就举手。不过嘛——要想好了才举,不会的别瞎举,老师还要考核!

队伍里有一点骚动,随即又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举手。

股长冲着队长说,你看,我说没有吧。

队长一看,这哪行呀,分明是施加压力嘛。于是就大步走上前,环视了一下,咔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听我口令,所有班长——出列!七八个老兵极不情愿地从里面出来了,边走还边回头恶狠狠地往队伍里瞅。队长说,班长同志们辛苦了,你们可以到一旁休息一下了。

没有了班长,队伍的气氛顿时轻松多了,新兵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队长高声介绍说,我们这支宣传队成立于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用扁担缴过美国鬼子的枪,培养出不少知名的艺术家,参加过很多演出和比赛,我们带有图片资料,你们可以看一下。

我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些演出剧照递过去,新兵们抢着看,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队长继续说,你们到了宣传队,我不敢保证能成为艺术家,但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个和艺术零距离接触的机会!话还没落音,就有举手打报告的,一个,两个,三个……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套。

我和汪洋、贾彬被人群分割包围着,手忙脚乱。事先我们分工明确,队长和他俩负责考核,我负责记录。实在忙不过来,我也敲一敲边鼓,简单地测试一下。

这些新兵大部分不符合条件,能在乐感、形象、专业等方面达到要求的只有两三个。但许多人都不甘心,一次次请求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急切的心情、渴望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那种感受似曾相识。是的,在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跟他们一样被枯燥无味的新训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做梦都想脱离苦海,我也曾向挑选的人苦苦哀求,有任何机会都不愿放过。

然而幸运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能带着失望重新回到训练场上。

转完第三个营,已是中午时分。连队里的小值日开始敲着饭碗去食堂里打饭,队长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刘股长一遍遍催促,王队,咱们收吧,不能空肚子干革命呀。队长说,抓紧一点时间,再看最后一个单位。刘股长说,都几点了,你不吃战士们还要吃呢,我的肚子早就抗议了。

队长看了下手表说,那好吧,就到此为止,我们赶紧回师里去。刘股长急了,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主任的指示,想让我挨批是吧?队长推辞道,真的,队里还有事呢。刘股长说,好吧,我的面子不值钱,主任那面你看着办。队长连忙说,刘哥看你说哪儿去了,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在我心里,都是兄弟没有领导,都是一样的。只是——来了尽给你们添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

刘股长说,别废话了,就这么定了。

我望着队长假惺惺的样子,暗暗发笑,队长冲我直瞪眼。

股长出去一趟又回来,说他妈的,院里餐厅满了,上面下来两个检查组,把咱们那桌占了。走,咱们去“辣妹”吃火锅去。队长说好啊,免得碰到团领导又要多喝几杯。

“辣妹”火锅店在大院外的街上。我们到的时候,一营教导员老冯、三营营长老许、炮营教导员老杜早已迎候在那儿。

队长很惊讶,说谁的面子这么大,把几位大哥请来了?老冯说,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我们哪敢怠慢呀?股长说,是是,穷山沟里怕陪不好你呀。

去洗手间的时候,队长把我拉到一边说,看到没有,今儿明摆着要放倒我,那几位可是酒场上数得着的人物,我昨晚上喝了不少,是连续作战呀。

我说,你甭说了,我明白,不就是往上冲吗,我豁出去了。

其实我知道,队长出门带上我,保准就是一场恶仗,我已经习惯了。这几年在队长的栽培下,我迅速成长,尤其是酒量。有两次我实在不想去,结果被队长骂得狗血喷头,说你他妈的不讲政治,陪领导吃饭也是工作,你的第一要务就是保驾护航。得,既然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就没辙了。我常常喝得死去活来,昏天暗地。小兵们一见我就唱:你的黑夜比白天多!

这几位的酒量在春节的时候就领教过了。我们的节目到团里巡回演出时,就是他们陪着吃的饭。把队长喝得演出时唱不了歌,只好放原声,对口形。

菜已经上齐,堆得跟小山似的。火锅汤上下翻滚,屋里热气腾腾。所有人都脱了外套,赤膊上阵,像要火拼。股长喊,服务员,上酒!咱们说好了,除司机兄弟喝饮料外,一马白酒,谁都不许搞特殊。服务员把八瓶“金六福”齐刷刷往窗台上一放,我差一点没晕过去。

倒酒,全满上,股长喊道。

我起身去要了一小碗蛋炒饭,这是队长的习惯,喝酒前必须垫个底。

刘股长有些不满,却没有办法,看着队长三口两口扒拉完饭,说老规矩,三杯过后尽开言,老许你发话。

老许端着酒杯刚要站起来,老冯说两腿一站喝了不算,他赶紧又坐下,说这里我最大,我提第一杯,主题思想就是欢迎你们来指导工作,我先干为敬。众人跟着一饮而尽,唯独我还剩半杯。说实话,我喝不惯急酒。老杜看到了说,个别同志别难产,利索点。我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

几杯过后,汪洋和贾彬已满面红光,鼻尖冒汗,不住地用餐巾纸擦脸,看来还是太嫩。而我略有一丝发飘,感觉还不错。

也许是喝开了,气氛渐入佳境。股长又喊道,服务员,换杯子,拿啤酒杯来。那大杯子,倒下去半瓶酒没了。他们开始轮番进攻队长,我赶紧给汪洋和贾彬使眼色,他俩心领神会,上前和他们周旋,但哪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场上实力对比明显悬殊,我们只有招架之功。队长清了清嗓子说,给弟弟一个机会,我敬几位哥哥一杯!老许说那不行,你一枪打四鸟啊,单来。

谁他妈是鸟呀?我不是啊。老杜舌头有些发硬。

队长说那好,我先敬许哥一杯,有时间到师里去,弟弟安排,一条龙,也包括你们。队长一指股长、老冯和老杜,说你们谁不去谁就是看不起兄弟我。他们几个赶忙点头,说对对,一定一定。

老许问怎么个喝法,队长说,一亩地呗(就是一个大拇指的高度)。这一圈喝完,我发现队长的眼神已经有些发直了。看来我得出手了。

我站起来,等桌上安静下来说,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老领导,我代表队长感谢你们盛情款待,借此机会唱支歌,一来表达谢意,二来助助兴。

好!队长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来。

我问,几位领导有内蒙的吗?他们摇头。我说,那我就用蒙语演唱一首《祝酒歌》,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歌曲是献给尊贵的客人的,今天我就反客为主了,大家要喝下杯中的酒,这样会为你带来吉祥如意。

队长又一声“好”。

我放开歌喉,边唱边走到每个人跟前,为他们端起酒,直到他们喝下去,然后再倒上,再让他们喝下,名曰“好事成双”。如果不喝,我就不走,不停地唱下去,或者陪上一杯。

汪洋和贾彬张着嘴,已经看呆了。

就这样,在歌声和酒精的作用下,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每个人都兴奋到极点,然后渐渐地麻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醒来时已躺在队里,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地上被我吐得乱七八糟。床头柜上摆着好几个杯子,又是醋又是糖水的,不知哪来的解酒“秘方”。陈言边拖地,边责怪汪洋没有保护好我。汪洋说,你别坐着说话不腰疼,你没看到那阵势,到最后拦都拦不住。

趁着陈言出去涮拖布,汪洋趴在我的耳边说,区队长,有一件事想问你。我说,有屁快放。你不是安徽的吗,什么时候改户口了?我说怎么了?他说,真佩服你,你真会忽悠,那蒙语歌连着唱十几遍都不带重复的,连我这正宗的内蒙人都听不懂。

我哈哈大笑,一脚把他踹出老远。问他,我发挥得怎么样,他伸出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我又问战果如何,他说,唉,那几个营长、教导员简直惨不忍睹!

五一过后,天气明显热了起来。部队都驻训演习去了,大院里空荡荡的,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路过的,是服务社的几个嫂子,迈着慵懒的步子,不紧不慢地上下班。驻训的日子,是她们的淡季。

新兵都在舞台上训练基本功,我得把他们叫回来。刚刚接到司令部通知,各单位留守人员彻底清理卫生区,要检查评比,不合格的单位通报批评。真是闲得蛋疼!我骂了一句。

前两天刚检查完,以留守首长胡副师长为首的检查组,把大院翻了个底朝天。听说为了收缴战士的手机,他拖着肥胖的身体,亲自排查,被角、床底下、鞋窝里,全摸了一遍,就差没有掘地三尺。

宣传队的问题不少。二班暖气片里塞臭袜子,三班抽屉里放方便面,还在乐器房发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少女》杂志,队长被点名批评。回来后,队长把火发到了我们身上,连夜整改,那一次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我们为此对胡副师长恨得咬牙切齿,把他叫做“胡汉三”,常在私下里无中生有地编段子,诋毁他的形象。不过,师里有关他的趣闻确实很多。最有意思的是一则顺口溜,说他开会啰嗦,长篇大论,没完没了,与会干部常常“上午开会带方便面,下午开会带手电,晚上开会跟老婆说明天见”,虽然有些夸张,但说明对他有不满情绪的绝不止我们。

舞台上正在练习压腿下腰,老远就听见一片鬼哭狼嚎,那情形就跟进了集中营一样。这是新兵们最害怕的一课。他们大部分没有经过专门的基本功训练,现在再练比较困难,所以,必须辅以强制手段。

我对训练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是这么多年摸索出的,虽不科学,但很实用。比如,压腿。先让队员活动开了,让他靠在墙上,两个人按住两臂,一个人顶住他的一条腿,固定好了,再有一个人扛起另一条腿,像千斤顶一样,由低向高,徐徐上抬,反复多次,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很好的效果。

方法虽然简单,也需要队员有足够的勇气和良好的心理素质。但他们常常还没做,就已经惊惶失措,恐惧万分。这让我很失望。现在的孩子,吃苦精神太差了!

舞台上,汪洋边擦汗边骂道,你们嚷嚷个屁,是男人吗?看看你们那个熊样儿,跟杀猪似的。

我板着脸走到台前,队员们赶紧从地毯上爬起来,自动站成两列。

我说,怎么样,同志们,文艺这碗饭不好吃吧?从团下到师里,是不是有“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感觉?后悔吗?现在还来得及。队伍里没有人吭声。我又说,既然没人说话,那就是不后悔了。不后悔,这点苦能不能挺得住?队员们齐声喊道,能!我说听不见,他们又更大声喊了一遍“能”。我说,好,看你们的实际行动。转身跟汪洋和贾彬说,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带到卫生区干活去,“胡汉三”又回来了。

宣传队的卫生区在首长院的前面,面积大,任务重,这是军务科特殊关照的结果。他们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说,宣传队好啊,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整天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再不找点活儿做,还不闲出病来。

我一听就火冒三丈,这绝对是偏见,是嫉妒,我们受的罪一点儿也不比基层连队少,这一点新兵们最有体会。假如说以前他们来宣传队是心存梦想的话,那么现在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是简单地说说而已,每一步都要付出汗水甚至血水的代价,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我至今身上还留有好几处疤痕。真的,有时感觉我们比窦娥还冤。

队长喊冤诉苦好几年,请求减少卫生区,结果没见少,反而越来越大。有外单位的开玩笑说,你们宣传队干脆改成“施工连”算了。

这个季节雨水多,杂草疯长,两天没到,地面又蹿出密密的一层。我看单靠手拔的话,一天也干不完,还拔不干净。就跟新兵们说,你们各连不都有老乡吗,分头去借工具,谁借得多,口头嘉奖一次。

新兵们一哄而散,不大工夫,就扛回了十几把锹,还推回了两辆小推车。我乐得合不拢嘴,心想,谁说老乡关系不好了,关键时刻还真管用!

我们把草铲掉,地面打扫干净,装进车里刚要拉走,军务科主管卫生的王参谋过来了,看了看说,这不行,标准太低,必须返工。我急了,问这光溜溜的不行,那还要什么标准?王参谋说,必须“细如粉、平如镜”。等他走之后,人群里不知谁骂了一句,我看你“混如蛋”!把大伙儿全逗笑了。

再干的时候工作量可就大了,整个地必须全翻一遍,再拍碎、耧平,最关键的是没有筛子。大家已经疲倦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汪洋过来问我,区队长,咱们休息一下吧。我说行啊。

大家坐在松软的泥土上侃大山,有的干脆铺上衣服躺在上面,老兵们及时地点上香烟,贪婪地吞云吐雾,抓紧一切时间补充能量。这让新兵中的烟鬼很眼馋。我高声说,今天解禁,新兵也可以抽。几个烟鬼激动地喊道,哇塞,区队长万岁!我爱死你了!我说,少来那套,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汪洋不知什么时候抱回来一箱东西,喊道:兄弟们,吃雪糕了,我请客!大家一拥而上,顷刻间将雪糕瓜分得干干净净。

休息一下,大家顿时精神了许多,干活也利索了,思维也敏捷了,七嘴八舌出主意,筛子的问题很快迎刃而解:用纱窗!对呀,这是谁的点子,绝妙极了。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集体的智慧是无限的,这话一点儿没错。不过,有个前提条件不容忽视,那就是外在的物质因素的刺激作用,在特定的环境下,比简单空洞的说教更能激发战斗力和创造力。不是有句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兴许就是这个道理!

上午,队长风风火火地来。

到队里,马上召集业务骨干开会。他神情很严肃,我猜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果然,他激动地说,师长政委指示我们,排练一台节目,准备赴蒙慰问演习部队。同志们,这是好事呀,说明师首长对我们的重视,肯定了我们的成绩。大家跟着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在我的印象里,师首长直接给我们下达任务,是没有过的,并且与大的军事行动挂钩。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戒骄戒躁,不惜任何代价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各组要抓紧时间搜集素材进行创作。小吴,舞蹈队那边有问题吗?队长问。

我说,新兵基本功太差,现在上节目困难。队长说,你的担子很重呀,不算伴舞,你至少要拿出两个大的舞蹈,如果再练基本功,时间就来不及了。你就以排代练吧,两不耽误,必要时可以加加班嘛,怎么样?我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我马上把铺盖搬上了舞台,吃住在那里。队长说,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参加集会、点名、政治教育等活动,专心编排,缺什么就说,我会全力解决。我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谢天谢地,只要不参加政治教育,叫我干啥都行。

先声明一下,不是我的素质低,而是那些学习实在没意思。每次,教员在上面摇头晃脑、口若悬河、飞沫四溅、照本宣科,且不说内容如何枯燥无味、缺乏吸引力,单那满口方言就让人犯晕,宛若听天书,我常常不到五分钟就昏睡过去。不是夸张,绝对比吃安眠药好使。有时人群里还能听到呼噜声,不过那可不是我,乃身后那位仁兄也,流着口水,偶尔还甩出几句梦话。

我深感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曾多次在画满美女的政治学习笔记本上郑重其事地写道:请中央军委慎重考虑对普通话不过关的干部的选拔任用问题!简直是误人子弟,不对,是误人民子弟兵!

队长对我一路绿灯,我也毫不客气,几乎有求必应。我请求让三班长孟辉也搬来协助工作。因为贾彬忙着考学已经脱离了舞蹈队,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对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队长刚要皱眉头,我马上嚷嚷起来。队长赶紧说,好了好了,让他去吧,只是三班不能群龙无首啊。我说,安排一个人暂时负责不就行了嘛,我看任杰不错。队长无可奈何地点头,随后想一想不对劲儿,骂道,他妈的,你是队长我是队长啊?

还好孟辉恢复起来很快,他的基础不错,跳了六七年舞,虽然今年带班,但舞台的感觉没丢。这要归功于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脾气,平时四处乱窜,有事没事总要到舞蹈队晃一圈,骚扰这个,捅鼓那个,惹得大家群起而攻之,按在舞台上,扯胳膊拽腿抛起来墩地。队长为此没少骂他,他嘿嘿一笑,睡一觉全忘了。

不过,闹归闹,他干起工作可没得说,常在编排方面给我提一些好的建议。

我叫他来的另一个目的,是给我作伴。说出来不怕您笑话,也就是壮胆。

我们的舞台坐落在一个很大的礼堂内,礼堂是座老旧的苏式建筑,高高的,深深的,三伏天都阴森森、冷飕飕的。听说里面死过人,还出过很多怪事,那是我当新兵时班长说的。

那时候经常排练到很晚,怕瞌睡,班长就给我们讲鬼故事打精神。现在我也给他们讲,结果害人害己,常常被房梁上的耗子吓得半死。

孟辉来了我以为好过些了,他是有名的“孟大胆”,没想到他变着法儿来吓我,经常在某个阴暗处突然现身,我吓得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他的阵阵惨叫,第二天他的身上就会出现几个或红或紫的印记。

我的舞蹈已经进入合成阶段。要做到动作熟练,整齐划一,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一遍遍反复地练,这是群舞最难的地方。尤其是业余队员。每天白天跳几十遍,晚上还要加班,只要一坐下来休息,就能睡着。大家太累了。我也不敢再讲鬼故事,只好带着他们玩游戏。

我们自创了不少好玩的游戏,最有意思的是“鞋式橄榄球”。一群人如狼似虎地争抢一只臭胶鞋,然后拼命地投向对方的球门。到最后,人仰马翻,瘫坐一地,大呼过瘾之际,才发现那只可怜的胶鞋已经面目全非,四分五裂。不过,是谁的,只能自认倒霉。

每次加班,我都要准备点“货物”当消夜。有时候是面包、火腿肠,有时候是鸡蛋、方便面,手头紧张的时候,只能是馒头、榨菜。那天,临近月底,全队告急,我找到任杰,希望能筹措点儿“军饷”,谁知这小子比我还穷。我骂他没良心的狗东西,他委屈地说,看到没,我这支烟屁儿还是在外面捡的呢。还没说完,就被肖楚天抢去塞进嘴里。

借钱无望,我垂头丧气往回走,路过炊事班,眼前一亮,何不进去扫荡一下?炊事班班长把副食库打开,我翻呀翻,在一堆青辣椒里发现了新大陆,竟然翻出了两条老黄瓜!虽然皱皱巴巴、软不拉塌,可毕竟宵夜有着落了。真是天不绝我!

我洗了好几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瞅准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被子里。

晚上训练结束后,我躺在凉席上,准备好好享用那两条黄瓜,谁知不见了踪影。这可把我急坏了。孟辉假惺惺地过来问怎么了,我就知道这事儿跑不了他,说,少装犊子,赶紧拿出来。他说啥呀,我一把拧住他的胳膊,说,还装迷糊?他“嗷嗷”求饶,说黄瓜已被他消灭。

我说,那你得给我买点儿吃的来,没钱赊账,要不然还给你紧紧皮。他快速地闪在一边,揉着胳膊说了句“Yes Sir”就没影了。不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深更半夜的,到哪儿买去,然后神色诡异地趴在我耳边说,我找到好吃的了,不过得烦您老人家跟炊事班打声招呼,借锅一用,包您满意!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长时间,他竟然端来一盆香喷喷的肉。我尝了一下,不像鸡肉,就问是什么。他说,您只管吃得了,味道还不错吧,倒霉的炊事班没酱油了,要不然色香味俱全。

我点点头说,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孟辉马上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拽出一瓶酒,说,就等您这句话了,老家的“孔府家”,原本留着送礼的,我也想通了,谁喝不是喝,爷们凭良心干工作,不来那套!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陈言过来说家属院那边出事了,干部科长家的两只兔子被盗,保卫科正在调查。我联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意识到问题严重,赶忙把孟辉叫来。他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我足足盯了他半个小时,把他盯得直哆嗦。最后,我只问了一句话,没留下线索吧?他稍作反应,立刻高声答道,报告区队长同志,现场早已清理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请您放心!

通信员金晓宝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我家属来队了。我正练得热火朝天,问是谁也不知道。我刚想骂他,他已经脸红到脖子了。刚调到队部,对工作还有些生疏,也难怪。

能是谁呢?父母在老家正忙着夏收夏种,哥哥、妹妹在上海打工,根本没时间。

我赶紧用水龙头冲一下,抓起衣服擦了一把,穿上就往大门口跑。在接待室一看,是李婷,太让我意外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想你了,就来看看你呗!说着就上来挽我的胳膊。我吓得往旁边一躲,说,别这样,这是部队,影响不好。

李婷是我的女朋友,一个纯真率直的山东女孩。说起我俩相识,纯属偶然。去年暑假,孟辉的对象陈梅来队,由于路途遥远,便拉着她作伴。她俩是师范的同学。

短短几天时间,她就被部队火热的生活吸引了。看战士们训练,为他们喝彩,对军人充满了无比的崇敬,尤其对我特有好感。

陈梅看到眼里,乐在心里,就从中牵线。起先我不答应,我认为,她们这个年龄,正值情窦初开,单纯、易冲动,盲目崇拜。再则,她们刚走出校门,涉世不深,对军人的生活缺乏真正的了解,还没有体会到那种艰辛、残酷和无奈。现在用浪漫主义眼光看到的,只是浅浅的表皮,这是远远不够的,也必将是错误的。

没想到李婷答应得那么干脆,仿佛一件可望不可求的好事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让她欣喜若狂。而我迟迟不肯表态,惹得陈梅在一旁直数落,还军人呢,勇敢劲儿哪儿去了?又不是现在让你们入洞房,先处着嘛,合得来就处,合不来就散伙!

李婷和我都尴尬一笑,孟辉用脚直踹陈梅,埋怨她话说得太直白。

我只得以同意打破僵局,虽然很勉强。

陈梅高兴地说,这下可好了,我以后再来就有伴了。以后陈梅再也没来过部队,可李婷仍然那么执著。

我把她带到舞台上,新兵们纷纷叫“嫂子”,把她叫得脸跟红布一样。她倒挺大方,一兜子香蕉全分给了他们,一根也没给我留。

孟辉嬉皮笑脸地跑过来打招呼,又握手又拥抱的,没个正经样儿。然后用家乡话和她聊了起来,叽哩咕噜,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我说,能不能不讲鸟语?孟辉说好不容易见到亲人了,还不让人套套近乎,真是的!

也是,自从陈梅和他分手后,他郁闷了好一阵子,毕竟多年的感情啊。

李婷在舞台边站着,新兵们练得格外卖力,都不用人管,异性的作用确实不可小视。我看时间不早了,就结束了上午的训练。

贾彬闻讯而来,非要请客。我说你少掺和,安心复习功课吧,马上就要考试了。汪洋说对对对,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今天我请。贾彬把书一扔说,破玩意儿,还没准呢。

孟辉大叫一声,行了,吵什么呀,有你们什么事啊,统统靠边站,今儿我排在第一位,谁叫俺们是老乡呢。对吧,李婷?李婷在一旁笑着不说话。

正在这时,队长打来电话说,午饭已经安排好了。我一面说着感谢的话,一面惊叹队长的消息如此灵通。他们几个一看没有了份儿,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笑着说,刚才队长在电话里说了,你们几个作陪一下还是可以的。他们马上欢呼起来。

队里有一间空屋,是以前的老五班,宣传队人员精简之后,空出来堆放杂物。任杰指挥一帮人七手八脚收拾出来,作为家属来队的临时住处。我把李婷安排进去。

白天她在舞台上看我们训练,晚上我就陪着她在屋里聊天。为此,队长专门找过我谈话,很严肃,说你小子要注意影响,陪是陪,到点必须回自己屋去。我晚上查铺,如果你熄灯后还在那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表面上答应,暗地里跟他玩捉迷藏,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过去了,任凭他吹胡子瞪眼,就是没招。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多陪陪李婷,人家姑娘独身一人千里迢迢来看你,总不能冷落了人家。

我这个人是讲原则的,不会胡来的,这一点大可不必担心。再说周围的环境也不允许呀,队里布满了队长的暗哨,每次我多待一会儿,隔壁的四班就响起了砸墙和敲暖气管的声音。楼道里来回过去的,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门前咳嗽几声。这帮小子们,净跟着瞎闹。

队长主要是担心我耽误了工作。说实话,李婷这次来得挺不是时候,我们离验收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科长天天来督军。那天碰见李婷,科长问这人是谁,队长支支吾吾说,是请来的指导老师。

可来都来了,还能撵人家?队长只有干着急,每天见我面都询问她啥时走,我要不就装作不知道,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要不就故意气他说,可能要待一个月吧。队长急了,说那你就不能旁敲侧击地点一下,相信她会理解的。我说,你以为她是我们呀,在家里娇生惯养的,要是生气,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谁能负得了责?队长没话了。

可过两天,队长又想出了一招。他到李婷跟前,歉意地对她说,这天气热了,士兵们老爱光着膀子走来过去的,不方便,最主要是队里的条件有限,让你休息不好,我于心不忍。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你就住在我家里吧。

我惊诧地问,那你住哪儿?队长说,我怎么都好凑合,睡队里呗。我心想,乖乖,这是苦肉计呀。

李婷总共在部队待了一个星期左右,临走时到队里告别,眼泪都出来了。她说,我来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尤其是队长,连家都不能回,真的感谢你,感谢这么多天对我的照顾!

队长说,傻妹妹,看你说哪儿去了,你这次来,我们太忙了,照顾不周,还望谅解。宣传队就是你的家,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只要你有时间,只要小吴和哥哥我还在,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此刻,我从队长的眼神里看出,他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我了解他的为人,对战友和朋友永远都是慷慨的,真的!

这两天贾彬总是愁眉苦脸的,有时候捧着书站在那里发愣,问怎么了,他也不说。

周六晚上舞蹈队放假休息,孟辉会老乡去了,舞台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得大大的,沉醉在乐曲中,让思绪随着音乐舞动,构思着一个个新动作。

突然音乐断了,贾彬出现在我面前。歇会儿吧,陪我说说话。我这才看见他手里提着几瓶啤酒和一些吃的东西。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有些反常。

他从我的凉席下扯下几张报纸铺在地上,东西摆上,我俩席地而坐。

他利索地用牙咬掉了瓶盖,递给我一瓶,然后“咣”地和我撞一下,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瓶。我没动。他说,喝呀,我重新回到你的怀抱,不高兴吗?说着又干进去半瓶。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问到底怎么回事。他说不考了。我吓了一跳,摸了摸他脑袋,问没事吧?怎么说胡话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溢出了泪花,说,离开舞蹈队这些天,我的心就没有平静过,根本看不进去书。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听见大家唱着歌喊着口号热热闹闹地来排练,我的心就跟着你们飞了。我特别想你们,想大家在一起摸爬滚打、流汗流泪的日子,虽然艰苦,可是每一天过得非常充实。

我说,现在不是一样吗,你虽说暂时不跳了,可我们又没有分开,不还是天天见面吗?

他哭着说,不一样,大家都在为赴蒙演出加班加点,而我像逃兵一样,在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们,我太自私了!

我拍着他的头说,傻兄弟,考学也是大事,怎么说是自私呢,等你考上军校以后,不是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家在一起吗?

他趴在我肩上,哭得更厉害了,说,那时你们都不在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军营就是这样,谁也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或许一年两年,或许更短,我们终究要各奔东西。当有一天你发现最要好的朋友一个个离你远去,只剩下你自己孤零零地坚守他乡时,陪伴你的只有无限的失落和惆怅。

贾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年。

五年前,他还是个冒冒失失、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单纯得像一泉清水,怀着一腔热血和美好梦想来到部队,把军营看成圣洁的天堂,把我当作知心的大哥,我们在相互信任中共同品味生活的艰辛和乐趣。转眼之间,他成长为一个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在他人生最重要的阶段里,我们有幸成了最好的朋友,这样的情感是何等地深厚,又是何等地珍贵!

对于他来说,离开,哪怕是短暂的分别,都是难以接受的。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没有他们的日子里,我不是照样失魂落魄吗?他们去出公差,我带队;他们去菜地干活,我跟着;他们去外地演出,我参加不了还要发个信息,询问演出是否顺利……诚挚的战友情已经渗透进骨子里,我们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不过,我还是尽量地劝他,不能让他失去一次改变人生的重要机会。

贾彬稍稍平静了一下说,不是我意气用事,我已经慎重考虑了很长时间。你知道吗,我压根就不想考军校,都是父母之命。要是为了上大学,我就不来部队了。当兵一直是我的梦想,要知道,一生当中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是多么幸运!而我正在圆这个梦。能在军营里走一趟,已经心满意足。说实在话,职业军人不是我的目标,虽然很多人羡慕,但不一定适合每个人。你是了解我的,我崇尚个性自由,不愿被束缚,相对于枯燥的军校生活,我更喜欢火热的战士生活。我想,我也许能做一名好兵,但不一定做得了一名好军官。

他接着说,其实,促使我放弃考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不想错过这次赴蒙演出的机会。来宣传队是我的荣幸,在这个良好的环境中我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但我一直以为,作为军人,就应该到最基层摔打,到第一线去锻炼,就应该在疆场上驰骋,在战斗中成长。那样的生活才是酣畅淋漓,潇潇洒洒。和平的年代虽然剥夺了军人战斗的权利,但没有剥夺军人磨练的机会。这次大演习,对抗性强,科技含量高,规模空前,对每个军人都是机会难得,对我们文艺兵更是千载难逢。虽然不能置身其中,冲锋陷阵,但亲临演习现场,为部队官兵加油助威,不也是莫大的荣耀吗?这样的经历注定会成为军旅生涯中最精彩的一页,你愿错过吗?

他的语调越来越激昂,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开始爆发。

我要给他泼一泼冷水,压一压他的火焰,问,你能做通父母的工作吗?他摇头。

他们也是为你好啊,你要考虑清楚。

短暂的沉默后,他重新爆发,我知道他们为我好,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从当兵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穿上军装就已经成为男子汉,肩负的是保卫国家的重任,战场上子弹不会以年龄大小确定目标,一切得靠自己,不能再依赖父母。以前是他们铺好路让我走,现在该是我自己选择一次了。他们现在不理解,我相信以后会明白的。

我问,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他坚定地点点头。

我不再说什么。或许他是对的,至少他是无悔的!因为他敢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一点我做不到,至少很困难。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太多的人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追名逐利。忙忙碌碌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虽然到头来得到一些东西,却失去了自我。有多少人还保存着那份童真和本色?有多少人还记得人生的第一个理想和冲动?

我衷心地祝福贾彬,他的勇气让人钦佩。

贾彬说,难道你不支持我吗?要知道这对我非常重要。

我说,你说呢?来,为你的解放干杯!

贾彬激动地举起酒瓶说,对,让那些复习资料见鬼去吧!

望着贾彬轻松快乐的笑容,我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天进行第一次联排,科长要逐一审查每个节目。都已经九点半了,女兵们还没来,队长急得团团转。

女兵是临时从医院借用的,这是我们以往的习惯。宣传队里不允许有女兵存在,大男大女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在一起很容易擦出火花。管理上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

但文艺节目中哪能缺得了女性?老爷们看老爷们,再耐看,不过两遍也就腻了。节目中有几个女兵穿插在里面,跳跳舞,唱唱歌,或在小品中演个大学生、家属什么的,效果就是不一样,有时候都下不了场,战士们嚷着喊着“再来一个”,可见多么火爆。这让我们这些男兵们常常愤愤不平,又没有办法。不知是谁说过一句话,在这雄性的世界里,“母猪都赛貂蝉”。虽有点粗俗,却蛮有道理。

队长一遍又一遍往医院打电话,那边回话说太忙走不开。有什么忙的,分明是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我在一旁添油加醋。队长急眼了,电话打到政治部主任那里,请他出面才解决了问题。

女兵们确实也没几个好看的,那也是费了很大劲儿挑出来的。

挑选那天,女兵们排着长长的队,沈协理员骄傲地介绍,这批兵是我最满意的,你们看这身材、这长相……我不知道协理员的标准是什么,但看到第一名队员的时候,我就已经心灰意冷了,越往下看越冷,全身冰凉。队长问我,你没事吧?大热天哆嗦什么?

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队长说,我们不是选美,凑合用吧。先天不足后天弥补,演出时不是要化妆吗,多抹点不就行了嘛,大不了多费两盒化妆品。

有了女兵,对我们的训练确实是个促进。舞蹈队里有几个“好色之徒”一改往日的懒散,都不用督促,玩儿命地跳,还不时地展示一下自己强健的体魄。

但是时间久了,副作用也就显现了。她们一走,大伙儿的训练劲头儿一落千丈。我为此伤透了脑筋。队长专门开会强调,切不可被她们扰乱了军心,如果影响到工作,或者一旦发现关系暧昧者,必将严惩不贷。

女兵们的娇气和怠慢,让人接受不了。说好准时排练,她们总是姗姗来迟,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一路打打闹闹进了排练场,根本不顾及舞台的严肃性,好像逛大街。男兵们本来练得好好的,往往被她们的到来搅得心不在焉。女人天生爱显摆,尤其在众多男人的扫描下,更是飘飘然。

出现这种情况,我一般只是轻声地提醒一下男兵们:差不多就行了,别她妈的没出息,当心眼珠子掉出来。但也有急眼的时候。那是置我的命令于不顾,仍不思悔改,我免不了一顿恶骂,再追加两圈惩罚性蛙跳。虽然矛头指向男兵,却也有明显的指桑骂槐、敲山震虎的意思。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给女兵们排练。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女兵的数量可不止三个,舞台上就像开了锅一样,到处都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的,一会儿嚷嚷累了,一会儿嚷嚷渴了,一会儿打个电话,一会儿回个短信。惹不得说不得,说重了,就哭鼻子,还得哄。

队长说了,她们现在就是爷,千万别把她们惹生气了,她们要是撂挑子不干了,拿我是问。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像训男兵那样粗暴。

我恪守队长的教诲,努力压着自己的脾气,可还时不时流露出来。那阵子真把我憋屈坏了。孟辉倒也挺识相,一看我那个样子,赶紧躲得远远的,生怕我把气撒到他身上。

科长对今天的联排不是很满意,提了一大堆问题,要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修改完毕。尤其是歌舞《潇洒女兵》,熟练程度不够,动作不舒展,现代女兵的飒爽英姿没有得以完全体现,简直是群魔乱舞。我忍不住想笑。队长说笑什么,你要负完全的责任。

再排练的时候,女兵们就要吃小灶,每天要很晚才能回去。为了安全起见,也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队长决定安排一个男兵每天负责接送。但是在安排谁去的问题上,颇费一番心思。

那天排练结束后,队长征求大家的意见,必须要作风正派、思想过硬。话还没落音,自告奋勇的人黑压压一片。队长说,一个一个来。

孟辉抢先站起来,还没说话就被队长pass了:你拉倒吧,情种一个,就是我同意大家也不同意。下面喊道,下去喽,下去喽。孟辉悻悻地说,人不可貌相,不能老揪着人家小辫子不放嘛,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接下来几个“政审”都不过关,我突然想起了赵宏宇,他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别说和女孩子交往,就是说句话都脸红心跳犯结巴,是队里公认的老实人,外号“木鱼(愚)石”。队长也想起了他,就找人把正在队里当连值日的他叫来。

他气喘吁吁地跑来。队长说,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当一回“护花使者”。我……这……赵宏宇急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队长说,别这个那个的,你看看,多少人还争不上呢,一句话,无条件服从,高标准完成。

要说赵宏宇办事确实挺让人放心。每天早早地去把女兵接过来,晚上准时把她们送回去,从不和她们多说一句话,还大包小包地帮着她们提服装道具,真跟老黄牛似的,忍辱负重,勤勤恳恳。队长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随着赴蒙日期的日益临近,我们的训练强度不断加大,队伍里出现了不少伤病人员,已经影响到了工作进度。

汪洋带着病号去医院,回来后一顿牢骚,他妈的,部队医院不为兵服务,就知道挣钱。好药卖给老百姓也不给当兵的用,你瞧瞧这开的什么药,管饱不管好,只要吃不死就行,老子再也不去了。

看到赵宏宇,汪洋说,你跟女兵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跟她们拉拉关系,帮我们整点药呗。赵宏宇直摇头,汪洋气得骂道,难怪叫你木鱼石,脑子不开窍,是不是从小被驴踢了?这么简单的事,举手之劳,你都不愿做,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赵宏宇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几天,队长突然问我赵宏宇最近工作怎么样,我说还那样呗,挺听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队长说没发现其他异常情况?我说他能有啥情况呀,泡女兵,他有贼心也没贼胆呀。队长说,不对,我们可能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了。

我立刻警觉起来,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队长说,刚才医院沈协理员打来电话,看到赵宏宇和一个女兵在一起,形迹可疑。我说,不会吧,咱可千万别冤枉好人。队长说,会不会到那儿就清楚了?走,看看去。

医院坐落在师部的东南角,别墅一样的楼房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树林中,只有露出树梢的巨大的红十字架提醒这里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和队长还没到医院,老远就看见赵宏宇和一个女兵在树下有说有笑。那个女兵递给他一包东西。队长说,看吧,都开始送东西了。走到近前,队长咳嗽了一声,赵宏宇吓了一跳,一见是我们他马上蔫了。我说,果然是你,真没想到。队长说,没想到吧,不是有句话嘛,叫“不是你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快”。

回到队里,队长把门一关,指着赵宏宇说,好啊,木鱼石啊木鱼石,你小子还有这一手,伪装得挺好,把我这个老江湖都给骗了。交待吧,干吗去了。赵宏宇吭哧半天也没迸出一个字。队长说,在女兵面前不是挺利索的吗,现在怎么结巴了?不着急,慢慢说,敢做敢当。

赵宏宇憋红的脸上冒出了成串的汗珠子,半天重复着一句话:“你们误会了。”队长说,误会了?大庭广众之下和女兵拉拉扯扯的,是误会吗?你知不知道,你的问题有多严重,影响多恶劣?赵宏宇说,我……我是那种人吗?你们想哪儿去了。队长说,人心隔肚皮,你是哪种人自己最清楚,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也保不准你变质了。

赵宏宇急得直蹦,说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队长说,我们相信事实,人赃俱获,你还说什么?我说,对呀,不是都送定情信物了嘛。赵宏宇说,这都哪儿对哪儿呀,你们好好看看吧。说着把包往桌子上一倒,洒落一堆药,我一看尽是“白加黑”“红花油”“创可贴”之类的。

队长有些费解,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宏宇十分委屈地说,实话跟你们说吧,最近咱队里不是有不少病号吗,去医院看病挺麻烦的,又拿不到好药,我正好有个老乡在药房,就是那个女兵,就托她给大家弄了点。

真的假的?咋不早说呢?队长还是有些怀疑。

早不是没有机会嘛,刚认识没两天。

队长说,要真是这样的话也就算了,不过我还得仔细调查。赵宏宇拍拍胸脯说,真金不怕火炼,随时接受组织考查。

从队长屋里出来,我对赵宏宇说,你小子可以嘛,铁树开花了。他说,区队长,我可是个好人,千真万确,再说了,那些女兵一个个长得那么“困难”,你把我的标准看得也忒低了吧。那你今天被冤枉,不怪我吧?我问。他一本正经地说,还好,幸亏及时洗清了冤屈,不过,革命总会有牺牲嘛。

夜深了,我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望着窗外。夏日的星空,深邃而辽阔。群山的黑影,连绵起伏,随着列车的奔驰,慢慢地向后移动,如同驼背的老人,蹒跚着,艰难地爬行。

这是一个盼望已久的时刻,我们终于踏上赴蒙的行程。大家都欢呼雀跃!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出发前,也就是昨天,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通报了此次行程,请他们带问爷爷奶奶好,不要为我牵挂。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告诉我,爷爷去世已经有些日子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队里的。整整一个下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了一下午,眼泪也流了一下午。

他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老人!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听爸爸说,那天晚上爷爷和奶奶说了很多话,凌晨起来给自己擦了身子,给花浇了水,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爷爷叮嘱,不要通知在外工作、学习的孩子们,否则闭不上眼……

窗外的景物在我的眼中洇成模糊的一片。直到陈言过来,我背过脸,假装擦汗。

大家没有丝毫困意。汪洋、贾彬他们几个正在打牌,因为一张牌争得脸红脖子粗。孟辉和一个年轻的女乘客聊得正欢。队长和科长还有几个女兵在喝酒,科长已经被灌得五迷三道、口齿不清了。其他人三三两两或吃东西或聊天,散布在车厢的各个角落。

陈言递给我一瓶饮料,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什么。他说,想点儿开心的,你不觉得现在这种感觉非常好吗?我点点头。

他不愧文书出身,很善于察言观色。我也不想因为我的忧伤破坏了气氛,努力地振作精神,强打笑容。

确实,现在大家就像一家人。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在人生的旅途上相遇,为了共同的目标同行。不分彼此,互帮互助,和睦相处,一路上欢歌笑语,气氛热烈而和谐。这是多么美妙和幸福啊!

天亮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城下车,休整之后,换乘大巴。从小城里出来,越走越荒凉,人烟稀少,偶尔才见一处村庄。那所谓的村庄只不过三两户人家,光秃秃的房子,烂石头围成的院子,连棵树都没有。

我开始昏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人喊道,草原!我努力地睁开眼四下望去,远处果然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那一串串白点应该是放牧的羊群。我顿时没了睡意。第一次和草原亲密接触的机会,绝不愿轻易放过。

等汽车渐渐驶近的时候,我不免有些失望。矮矮的草丛稀稀拉拉,地皮裸露,沙化严重,一刮风黄沙飞舞。我失望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终点,也没见到想象中“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

客车继续向草原深处飞奔,将近下午时分,我们才隐隐看见几处白色的楼房。先期到达的副政委、主任正带领着迎接人员在营地的大门外翘首以待。

我们仿佛见到了亲人,欢呼着跳下车,和他们握手、拥抱。可能是车坐得太久了,孟辉着地时两脚一软,一屁股墩在草地上。主任笑着说,这么激动干吗?

随后,副政委发表了一个简短但又热情洋溢的讲话,让大家心里热乎乎的。

这儿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你只有实实在在地踏上这片土地,敞开胸怀,抛开所有私心杂念,大口大口地呼吸含有泥土、野草、牛羊气味的空气,才能获得最真最淳最美的感受。因为,你用身躯把天和地连接在一起,天地间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汇入你的身体,激荡你思维的根基,让你产生瞬间的顿悟和感慨。

所以,你看到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天的蓝,胜过质地最优的蓝宝石。虽然你没看过那种蓝宝石,但你绝对相信,最好的蓝宝石也不过如此。云的白,纯正通透,一尘不染。盯上一分钟,就会净化你的灵魂——哪怕是最肮脏、最邪恶的灵魂。

可惜,我们没有过多时间细细品味这里的一切。

安顿下来,马上投入工作。按照计划,我们要先下到基层体验生活。我去的是担任此次演习主攻任务的某团二连。这是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连队,以敢打硬仗闻名,从战争年代至今,已走出了几十名将军。

现任指导员老邓是我老乡,得知我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搓着手说,就等你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呢,团里马上要搞歌咏比赛,我正发愁呢,你们简直就是及时雨。

同来的除了汪洋、贾彬,还有崔颢,老邓把我们四个安排在一间屋里,几个战士把床让给了我们,在会议室里打起了地铺,这让我们深感不安。

临来的时候,主任对我们提出严格的要求,不搞特殊不添乱,生活上要做到“五同”,即和连队官兵同吃、同住、同学习、同训练、同劳动。

当我向老邓提出随队训练时,他笑着说,拉倒吧,那是我们粗人干的活儿,你最大任务就是帮我们教歌。我说,你这不是成心让我们犯错误吗?你放心,绝对不耽误教歌。他才勉强答应,不过叫我们量力而行,适可而止。

头一天我们还能坚持。早晨五公里越野,上午战术训练,下午体能训练、挖掩体、栽树,都是高强度、大运动量的活动。

第二天,我们就起不了床了,浑身上下像散了架,没一处不疼的。再看崔颢,趴在床上龇牙咧嘴直哼哼,像一头病猪。我说,这就是你不爱运动的结果,你们搞曲艺的就是欠练。

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说咱们丢人可不能丢到外面,无论如何也要咬牙坚持,不能让别人看出一丝痛苦。早饭的时候,老邓问我怎么样,我强打笑脸说没问题。他走后,汪洋说,区队长你今天笑得咋这么别扭呢?比哭还难看。我说,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二连就是二连,名不虚传,就像歌中唱的“过硬的连队过硬的兵,过硬的思想红彤彤”,在这里,时刻能感受到官兵们昂扬的斗志。不论是训练场上还是宿舍中,到处都是紧张忙碌的身影,每个人都有着用不完的劲儿,仿佛一台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他们时刻准备着,只要冲锋号一响,就能像箭一般射出去。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连睡觉都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在我们看来一些不可逾越的困难,对他们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常年在英雄氛围的熏陶下,不知疲倦地挖掘着自身的潜能,对训练不是畏惧而是渴望,强烈的渴望。他们跑步的时候背着砖头扛着杠铃跑;投弹不是一个一个投,而是两个捆在一起。在比武考核中,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第二。“有红旗就扛,有第一就争”是他们的口号,更是他们坚不可摧的决心,因为他们明白“战场无亚军”这个道理!

我曾问一个小兵,在二连累吗?他说,讲真话假话?我说当然是真话。他说,累,非常累,但更多的是光荣和责任,这是动力的源泉。在这种环境中,没有人愿做孬种,没有人愿让人看不起,落后是一种耻辱。

要是以前,我是不会理解他的话的,但是现在,我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

比起战士,二连的干部更辛苦。用老邓的话说,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整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一天晚上,说好七点钟教歌,九点半队伍才回来。我刚想埋怨老邓两句,结果饭刚端到手里,团里就下通知开会。老邓满脸歉意,冲我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匆忙扒了两口饭,就和连长走了。直到十二点会议才结束,然后又召开支委会,传达学习会议精神。我睡醒一觉会议室的灯还亮着。连队干部正聚精会神地学习着,讨论着,并且每个人都把脚泡在脸盆或水桶里。听通信员说,那样既防瞌睡又防蚊虫叮咬,还消暑纳凉,一举多得。

他们就是这样坚毅执著,无怨无悔。也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干劲儿、一种精神,二连官兵才不断在新的征程上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创造一个又一个辉煌。

午后的骄阳如同发疯的恶魔,肆无忌弹地施展着它的淫威。草原上的一切,完全暴露在它的魔掌之下,草丛在哀鸣,小树在呻吟,营房几乎被它熔化。天地间成了巨大的蒸笼,空气让人窒息。

这样的天气坐在屋里一动不动都是一身汗,别说站在外面,并且还是全副武装。

听到集合的哨声,我懒洋洋地打开房门,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我不禁倒退了两步,犹豫了好久才出去。

演习誓师大会定在一点钟准时召开!

这是谁的主意?真是要命!

我背着挎包、水壶、照相机,“叮铃咣当”跟着队伍一阵急行军,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喘不上气了。若不是被临时赋予一项使命——随军摄影,我才懒得来呢。

会场选在一片开阔地上,四周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旌旗,呼啦啦地迎风招展。用钢管和伪装网搭建的简易主席台,坐落在新整修的土丘上,居高临下,俯视全场。顶棚上垂下两条长长的标语,一边写着“砺钢铁利剑,谋打赢战法”,另一边写着“筑不变军魂,做忠诚卫士”。台子两侧的土坡上,用刷上白灰的砖块砌成“敢打必胜”“永争第一”八个大字,整个会场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大会在雄浑嘹亮的军歌声中开始。当全体人员面对火红的军旗高声宣誓的时候,我随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震撼!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撼天动地的怒吼,摧枯拉朽,洞穿九霄。大地在颤抖,宇宙在激荡。那声音,是力量的彰显,是信心的展露,是对敌人的威慑,是对祖国忠诚的昭示。它来自于一片片钢烧铁铸的迷彩方阵,来自于一张张闪耀着青春活力的面孔,来自于一双双透视着坚毅和智慧的眼睛,来自于一只只紧握的凝聚力量的拳头。

这是正义的呐喊!为了维护国家的主权,实现国家的统一,为了打赢高技术条件下局部战争,无论是英姿勃发的士兵,还是运筹帷幄的将军,都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用血肉之躯捍卫伟大祖国至高无上的尊严!

我的身体在燃烧,血液在沸腾。所有酷暑条件下的疲惫不适、焦灼不安乃至懦弱无知,都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激情、冲动和勇气。我已完全融进了这个英勇无畏的群体之中了,甚至忘记了拍摄。

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充满了强烈的求战欲望和坚定的信心,只要一声令下,即可决战决胜。明天,将士们将用实际行动检验练兵的效果。同时,也检验肩负的神圣职责。那一刻,多么值得期待!

演习的炮声在十几个小时之后打响了。那是一个难忘的清晨。天还没亮,我们快速地吃完饭,到达指定区域集结待命。在步战车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沉闷、压抑。大家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因为大家清楚,虽然是演习,没有伤亡之忧,但有胜负之分。彼此之间是在为荣誉而战。

战场之上,两军阵前,形势错综复杂,瞬息万变,尤其是在信息化日新月异的今天,更是综合实力的较量,其中又以科技实力为重中之中。哪一方在世界新军事革命的浪潮中站稳脚跟,走在前列,就能在战争中掌握主动,赢得先机。

既然是战场,就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它的过程和结果,不以任何一方的意志为转移。单就这种不确定性而言,演习和真正的战争并无区别。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我的心也由兴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甚至还稍稍有些紧张。从瞭望孔向外望去,大地空旷寂静,像个沉睡的孩子。我握枪的手心出了一层汗,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划破长空,那是进攻的信号。紧跟着,头顶上战机呼啸而过,各种战车纷纷从掩体里驶出,争先恐后地向目标进发。大地被突然间冒出的数不清的“怪物”惊吓,在万分恐惧中颤抖。

随着地势的陡峭,步战车剧烈地颠簸,我拼命地抓紧把手,钢盔还是碰得叮当作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我不停地流汗,迷彩服一次次湿透,又一次次被蒸干。指挥员不断发出各种指令,喊叫声、应答声交织成一片,人人表情严肃,气氛高度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指挥员下达下车的口令,战士们立刻精神抖擞,如猛虎下山,霎时间满山遍野都是冲锋的身影。前面铁流滚滚,掀起一道道浓烟,遮天蔽日。战士们紧随其后,风驰电掣,一往无前……

这壮观的场景我只在影视剧中见过,如今亲身体验,真是撼人心魄,催人奋进!这才是军人的生活,在枪林弹雨中驰骋,在硝烟烈火中历练,在战场的舞台上施展勇气和才华!只有这样,我们共和国的军人才能从容应对明天的挑战,担负起历史的重任。

演习结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还无法平抑自己的心情,不能从那一幕情形中走出来。如同真的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刻骨铭心。我对军人,尤其是军人的使命有了更深的认识。

我们结束了在二连的生活,返回师部驻地,和其他战友重新聚集在一起。大家纷纷谈论着各自的经历和收获,言语之中都充满了兴奋和感慨。主任看我们一个个晒得跟非洲难民似的,高兴地说,不错,达到了预期目标,收到了效果,这样演兵才像兵。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展开此次内蒙之行最重要的工作——慰问演出。连续几天,我们挨个驻训点跑,搭台、拉线、布景、装灯,带来的东西能装的全装上,力争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广大官兵。

内蒙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有时候晴空丽日,转眼间狂风大作,暴雨滂沱,把刚装好的舞台摧残得一片狼藉。眼看演出就要开始了,大家顾不上疲劳,连续作战,不管是舞美人员还是演员,一齐动手抢修,确保准时开演。有时候在演出过程中突然停电,演员们临危不乱,走进观众席,即兴表演。官兵们喝彩不断,场面十分感人。

我们慰问完了红军,还慰问了我们的“敌人”——蓝军。师首长说,正因为有了这个高水平的对手,才锻炼了我们自己,应该表达我们的敬意。最后,我们还和当地牧民们搞了一场大联欢,目的是加深感情,增进友谊,促进民族团结。就这样,我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十几天下来,所有的人都瘦了一圈,大家没有一句怨言,还开玩笑说这比喝减肥茶效果好多了。我们结束内蒙之行开始返程,就在即将登车的时候,老邓打来电话向我报喜,说歌咏比赛拿了第一名,回头请我喝酒。我心里美滋滋的。

十一

国庆节一过,日子就快了。天气也凉了起来,早晚温差很大。树叶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金黄,绚烂之中透着隐隐的忧伤。只有阳光不知疲倦地散发着温馨的诱惑,讨好似的扑在行人的怀里,竭力挽留匆匆而过的时间和脚步。

我坐在晾衣架下昏昏欲睡。这个季节确实适合睡觉,天高云淡,风轻水快。

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复员的时间了,虽然我去意已决,可是看着日历一页页撕去,还是有些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尤其是晚上,翻来覆去到深夜,满脑子胡思乱想,几近失眠。这对我来说可不多见。我是属于那种吃得饱睡得香、被好友小谷称作“愁死人”、被队长骂作“不想事儿”的人。可如今想事儿了,却愁成这样。

发愁的人不只我一个。今年队里有一大批人面临着走与留的选择。在这种关键时刻,谁还能气定神闲?虽然部队上坚决杜绝过早地谈论复员的话题,但事实上,每年这个时候,一些前期的活动就已经暗潮涌动,不可阻挡。战士们悄悄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想留的开始拉关系走后门,争取签上士官;不想留的开始把不用的东西打包寄回家,或忙于联系工作。当然,部队领导不愿看到这种不利于稳定的局面,毕竟离十二月一日点名还有不短的时间。

我把所有的衣服翻了一遍,用力打了打,扬起的烟尘呛得我直咳嗽。有些已经发霉长毛了。这几年,衣服没少攒下,足足五大箱,占满了整个晾衣架,还接了两条背包绳,连凉席都用上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满院子都是,像个服装展销会。还有几件早已“退役”的老式旧军装,一直舍不得扔,毕竟见证了我的军旅生涯,有一定的纪念意义,就留下来收藏。

每年晒衣物的时候,我都看得紧紧的,因为总有几只“馋猫”在旁边转悠。今天也不例外。上午肖楚天抢走了两条新发的军用大裤衩,说是给他怀孕的嫂子穿。据说孕妇穿特合适,地方又买不到。我见他说得可怜巴巴的,就给他了,反正我也不穿,一流汗就往屁沟里夹,挺讨厌的。

下午赵宏宇也闻到腥了,跟我磨叽半天,非要我留点东西给他做纪念。我给了他一双迷彩胶鞋。因为他家在偏远农村,以前曾寄了不少鞋给家人干活用。部队的东西质量好,经久耐用,所以大伙儿一有不穿不用的就送给他,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

赵宏宇拿了鞋还不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件便装。我开始警觉起来。那可是我最值钱的衣服了,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买下的,为此还勒紧裤腰带过了一段苦日子。不行,坚决不能给。

我把赵宏宇推到一边说,你死了那份心吧,休想打它的主意。他说,说实在话,你这么帅,身材又这么棒,复员的时候怎么也得好好包装一下,这件衣服已经过时了,影响你的形象。我说,少忽悠我,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上你的当。

我忽然想起他的事,就问,对了,这么半天,听口气,你好像对自己留队挺有把握?他一下子不吭声了,脸色也晴转多云了。

我捅到赵宏宇的痛处了。队里的竞争太激烈了,很多人表达了留队的意向,可是名额十分有限。他是最早向领导提出留队申请的,也是态度最坚决、愿望最强烈的。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穷山沟,至少目前不想。同村和他一起当兵的都回去了,只有他留在了部队上,他是全家的希望,全村的骄傲。

汪洋留队的声音是最近才有的,这也是赵宏宇最不愿听到的,因为他多了一个最强劲的对手。

让赵宏宇发愁的事还在后头。本来他俩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工作不分上下,群众评议也难分伯仲,赵宏宇还抱有一线希望。可是一个人的出现彻底粉碎了他的希望。那天,大风卷着落叶,赵宏宇躲在屋里听天气预报,广播正播送冷空气的消息。一辆军区牌照的小车停在队门口,下来一个上校找汪洋,慌得队长赶紧出来迎接。听说那是汪洋的亲戚,专门为他签士官的事来的。赵宏宇顿时掉进了冰窟窿,心想,完了,冷空气真的来了。

后来那个上校又陆陆续续来过几回。有一回汪洋领着,还老远冲赵宏宇指指点点的。这种挑衅的举动让赵宏宇有些怒不可遏,他强压怒火暗暗骂道,真他妈欺人太甚!

有人打抱不平,给赵宏宇指点迷津,不能坐以待毙,光埋头干工作不行,还得动动脑筋,怎么也得给领导表示表示,这年头没有不吃腥的猫。他想也是,好赖就这一把了,放手一搏吧。于是东拼西凑借了些钱,买了几瓶好酒晚上找队长去了。结果他还真碰上不吃腥的猫了。刚进屋就被队长一顿臭骂,然后扫地出门。赵宏宇感到这下彻底没戏了,酒退了就等着复员了。

就在赵宏宇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的时候,汪洋的日子过得十分开心。他整天笑容满面,哼哼唧唧地唱着,嘻嘻哈哈地楼上楼下各班乱窜,完全是胸有成竹、春风得意。他每次见到赵宏宇都主动打招呼,而赵宏宇则冷冰冰的不愿搭腔。汪洋从不计较,只是一笑而过,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十二

最近我越来越懒得动了,哪儿都不想去,连最关心的世界杯女排赛也不想看。呆呆地坐在屋里,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有时候能坐一整天。陈言说这种现象叫“痴呆性复员综合征”,但像我这样严重的症状很少见,可能是晚期,不可救药了。

大概真的无药可救了,灵魂都出壳了,陈言什么时候进的屋,我都不知道。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快速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唱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快就猜出了是谁,当然,依据是他那独特的公鸭嗓音。我说,陈言,快撒手吧,要不然一用劲儿,你该唱“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了。他赶紧把手放下来。

我说,你又来烦我。他说,不敢不敢,我是想叫你一块儿出去溜达溜达,今天天气多好啊。我摇头说没意思。他说,那咱们到小吃部去,我请你喝酒。我又摇头说没胃口。他急了,说这儿也不去,那儿也不去,就不怕憋出病来?

他着急的样子很可爱,我突然想笑。为他的良苦用心,也为他的束手无策。我知道,他在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包括每天让金晓宝给我送报纸,叫我看电视,找我聊天,还拽孟辉他们来打牌。虽然孟辉一万个不愿意,嚷嚷和我玩没劲儿,但还是架不住陈言的软缠硬磨。

总之,陈言不想让我闲着,他怕我一闲下来就发愣,情绪一落千丈。

一天,陈言把任杰、贾彬叫到我跟前说,你们即将离队,总该为继续战斗的兄弟们留点精神财富吧,依我看,发挥你们的专长,写首歌吧。他俩异口同声地说,好啊,反正闲着也闲着。我想也是,与其消极度日,不如做点儿有意义的事。

我们的想法和队长不谋而合。当我把一首苦思冥想写出的歌词拿给队长时,他看着看着流出了眼泪。沉思良久说,我们为何不以复员老兵为主线排一台专题晚会呢?这首《走好战友 走好兄弟》压轴,肯定会反响强烈!

要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排出一台节目谈何容易?尤其在当前情况下,每个人更关心的是自己的事情。队长心里没底,征求大家的意见,没想到大家很爽快就答应了。队长更加感动。老兵们说就当为部队做最后一次贡献了。其实大家心里清楚,很多人走向社会后将不大可能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了,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登台了。

从队里到舞台,从舞台到队里,时光在匆匆的脚步中匆匆而过。路边的树叶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摇曳在风中,很凄凉。大家按照各自的分工,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无暇顾及外面发生的一切,仿佛那一切与自己无关。

确切地说,没有人愿意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都在极力回避与这个话题有关的任何东西,不管新兵还是老兵,不管是想走的还是想留的。这个话题就是“复员”!

队里出奇的平静,平静得有些沉重和压抑!很少有人脸上带有笑容,即便是节目的需要,那种笑容也非常机械和僵硬!

这种压抑突然有一天被撕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那是全队审查节目,轮到小品《谎言》上场,大家都在台下静静地坐着。这个小品讲述的是复员前夕发生在炊事班的故事。小毛是长时间生活在父母离异阴影下的孩子,几近堕落,入伍后经过部队的培养,转变成一个积极上进的青年。他和父母约定,以自己出色的表现换取他们的和解。正当他信心百倍的时候,却面临复员的尴尬境地。万般无奈,他只好编造谎言,应付当初的承诺。这一切深深地打动了原本决定留队的班长,为了挽救这个家庭,他毅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选择……

剧中扮演小毛的是崔颢,扮演班长的是任杰,而队长出演连长。那天,当演到小毛得知班长把留队的机会让给自己时,崔颢竟真的大哭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因为事先大家已经约法三章,不到真正演出那天,谁也不许动真格的。

崔颢的失声痛哭像个引子,立刻点燃了大家深埋已久的哀伤,脆弱的情感像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台上台下泣声一片。

排练自然无法继续,审查只好中断。

队长红着眼睛说,兄弟们,此时此刻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大家心里不好受,我也一样。但是现在还不是我们宣泄感情的时候,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对于有些同志来说,这次演出将为你们的军旅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所以,为了即将脱下军装的战友,为了宣传队的发展,也为了全师的广大官兵,希望大家努力克制自己,暂时把情感放在一边,从大局出发,发扬我们的传统,同心同德,迎难而上,直至胜利。等到演出成功那天,我陪你们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十三

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工作,在姗姗来迟的今冬第一场雪中正式全面展开。

天气格外地冷,雪花也出奇地大,像撕碎的纸片,源源不断地从空中抛下来。房屋和树木置身于无尽的苍茫之中,仿佛倾听着天与地的对话。大院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隔壁的连队开始挂起大红的灯笼和标语,几个战士爬上爬下吆喝着,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人渐渐多了起来,红色也渐渐浓了起来。大院里有了不少生机。等午饭后再出来的时候,各单位门口都已经挂上了灯笼和标语,那鲜艳的红色就像盛开在雪地里的梅花。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服务社的路上,努力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忽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抱住我,地面太滑,我没收住脚,扑通坐在地上。回头一看,是汪洋,他也倒在雪地上哈哈大笑。我转身扑在他的身上,把一个雪团塞进了他的脖子里,还使劲儿往里拍了拍,冰得他“嗷嗷”直叫,跪地求饶。

你干吗来了?我打掉身上的雪,搓着冻红的手问他。跟你一样呗!他解开衣服往外抖搂碎雪。我说,你知道我干吗你就跟我一样呀?他说,哼,不就是买留言册嘛。我说,对呀,你也买呀?他又哼了一声说,就兴你买不许我买呀?我说,你又不复员。他说,不复员……不复员就不能买了?

我不愿跟他打嘴仗。今天难得有个休息的时间,严格地说,是休整。连日来,大家一直连日加夜地排练,神经高度紧张,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到现在可以说已经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眼看着演出日益临近,为了避免出现伤病,队长决定放假一天。

我要充分利用这有限的时间,收拾一下物品,做一些准备工作,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我把一些不用的、带不走又舍不得扔的东西,该分的分,该送的送。最后想起应该买个纪念册,留下战友的心声,好当作永久的纪念。

服务社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部队里的商店不叫商店,叫“军人服务社”,里面的售货员都是随军干部家属,战士们习惯地称她们为嫂子或者阿姨。我刚撩开厚厚的门帘,就被营房科长的爱人赵阿姨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张嘴,赵阿姨就问,小吴,今年走啊?我点点头,没想到她会知道。唉,再也看不见你们演的节目了。赵阿姨的叹息充满了伤感。我突然鼻子一酸,不知道说啥好了。

这些年,我们和这些家属们结下了深深的情谊。虽然没有过深的交往,有的并不认识,但是她们对宣传队的兵有着特殊的好感,因为我们从事的工作给她们带去很多快乐。毫不夸张地说,她们是我们最忠实的观众。不论是正式演出,还是平时排练,都能在舞台下见到她们安静的身影。可以说,她们不但见证了我们的节目一天天从稚嫩走向成熟,也见证了我们的人生一步步从稚嫩走向成熟。现在,我们要走了,她们难免有些惋惜。

买完东西,我拉着汪洋赶紧出来。雪小了许多,风大了起来。风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种声音,很熟悉,却又听不清。我用力把脖子从衣领里伸出来,循着声音的方向,直到拐过两座楼才听清,原来是大喇叭在播放《再见吧 老兵》的歌曲。

如同刚入伍的新兵不愿唱《说句心里话》一样,现在这个时候听见这首歌曲,确实让人心烦意乱。

歌曲反反复复地播放,没完没了,就像肆虐的寒风,仿佛不把人心撕碎就誓不罢休。俱乐部的郑主任别出心裁,在歌曲中间插播大段的欢送词,声嘶力竭,哀婉凄凉。看得出,他想极力营造一种慷慨悲壮的氛围。汪洋愤愤地骂道,奶奶的,哭什么丧啊!

十四

老兵复员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其他单位已经公布了士官名单,唯有宣传队秘而不宣。这是工作的需要,大家非常理解,也非常坦然。比起以前,大家现在似乎更关心战友们还能在一起相处多长时间。

十二月一日,对于这些军人来说,是个特殊的、敏感的日子。迈过去,将把一个时代永久地留在记忆里。即便那个时代是短暂的、苦涩的,辛酸和残酷多于快乐,汗水和泪水掩盖了微笑,但是那个时代是不可复制的,永不再生的。

就是这个日子,多少人期盼,多少人恐惧!即便是期盼,到了这一天,也有一份难舍的情怀。即便是恐惧,这一天该来的还要来,而且分秒不差。

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尽管没有期盼,只有恐惧,但是我们的恐惧丝毫没有阻挡住它的步伐。我们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苦苦哀求,希望多一些时间,让我们认真地梳理一下过去,弥补那些因年轻犯下的过失,珍惜那些没有珍惜的机会。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一天还是如期到来了!

这一天是复员兵点名的日子。那一刻,对于即将走向社会的战士来说,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那些曾经承载着多少光荣与梦想的领花、肩章、帽徽,被一一卸下,同时也卸去了他们作为战士的职责和使命。从此以后,他们将远离这个青春和神圣的团队,踏上人生的另一个征途!

我将永远不属于这里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内心泛起一阵阵凄楚。从轻狂无知的少年到明理懂事的青年,我用十年时间完成人生重要的转变。而这十年,我一直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寸步未离。如今要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尽管做足了各种思想准备,我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大院里开始变得杂乱无章起来。除了门口的卫兵一动不动地站在岗位上,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操场上,房前屋后,到处是喧嚣的人群。会餐后的战士们用各种方式表达着离愁别绪。哀伤和凌乱,是这个最坚强、最讲纪律的团体在这个季节里呈现出的一道特有的风景!

我提着服装快速走向礼堂。演出就在今晚。虽然开演时间尚早,我还是提前来到了舞台上。我要再看一眼这里,因为这里曾经洒下我无数的汗水,也带给我无穷的乐趣。地板、大幕、更衣室、道具间,我太熟悉了,闭上眼都知道地板上坏了几根钉子,更衣室墙上留有几个脚印……就是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明天将变得遥远和陌生。我抚摸着垂落在舞台边的厚厚的幕布,依稀还听见训练间隙躲在里面休息时说的悄悄话;我推开道具间的门,还能闻见加班时在里面煮面的香味;我看见贾彬领着一群人远远地向我走来……

不要想太多了,演出快开始了。我恍然清醒。真是贾彬站在面前跟我说话,队里所有的演职人员都已经来到了台上。我赶紧换上衣服,做准备活动。

部队已经进场,开始大声地拉歌,嘹亮的军歌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充满了野性和阳刚。我透过幕缝向下望去,前面几排坐满了胸戴红花的复员兵,没有军衔的军装光秃秃的,看着多了几分别扭。他们的身后坐着师首长。今天到得格外齐。

按照惯例,每次演出前半小时,队长都要对全队做动员,目的是振奋精神,鼓舞士气,集中精力把节目演好。今天也不例外,值班员早早地把队伍集合好,等候队长讲话。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句话也没说,而是和每一个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两遍开场铃响后,伴随着音乐,大幕徐徐拉开。台下响起了一阵阵欢呼,中间还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和口哨。可以理解,即将跨出军营的士兵们脱离了严格纪律的约束,更愿意用粗犷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情感。维持秩序的警卫连战士默默地站在过道边,师首长们满脸堆着宽容的微笑。

这是一场被赋予太多涵义、蕴含太多滋味的演出。为台下的人,也为我们自己,为所有即将远行的士兵。虽然我们此时本该坐在他们的行列里,享受一场属于他们、也属于我们的狂热和激情,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以这种方式和自己告别,这是最有意义的慰藉和褒奖!这是我们最好的谢幕!

……

十五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我再也睡不着了。楼里出奇地安静,只听见走廊里的挂钟发出清脆的“嘀嗒”声。这两天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演出成功的庆功宴,痛快淋漓的酒水伴着泪水,浇去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苦闷,大家用暂时的沉醉来麻痹和忘却忧伤。诺大的餐厅变成了心灵交汇的海洋。谁都没想到周政委会在那时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这让大家受宠若惊。他慷慨陈辞,对这支文艺轻骑兵给予了高度评价,对战斗在最后一刻的老兵们表达崇高的敬意。他的军礼,让这些年轻的士兵又一次热泪盈眶……

队里的点名我没有参加,我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场面。这是全师部队最晚的点名。士官留队名单在那一刻终于揭晓,最大的意外是汪洋复员,而赵宏宇留队。赵宏宇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久久地呆在那里。汪洋脸上仍旧飘着那副甜甜的笑容。

汪洋唯一的要求是,请赵宏宇帮自己摘下肩章。赵宏宇扑上前的时候,已经成了泪人儿。他从队长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汪洋在士官改选的最后时刻主动退出了竞争,为了确保赵宏宇能够顺利留队,他再三请求舅舅想法帮助,原因只有一个,赵宏宇的家境实在太困难了……

我看了一下表,时针正指向四点。不能再躺了,我决定在黎明到来之前,独自静静地离去。我不想惊扰任何人,不想让他们送行,也不想再流眼泪。眼泪已经流得够多的了,那是告别的泪!如今我要踏上新的征途,迎接新的挑战,就应该豪情满怀,笑对人生!

再见了,亲爱的战友!再见了,熟悉的营房!我穿好衣服,轻轻地走到各班门前,望上最后一眼。他们还在沉睡,不时地发出细细的鼾声。好梦,我亲爱的兄弟!愿你们的每一天都如梦境一般美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首走了出去。院子里好黑好静,世界凝固成一团。星星不再眨眼,树影不再晃动,四周的景物都屏住呼吸,默默地注视着我的行踪。我拖着沉重的皮箱,穿行在这凝固的时空中,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每一次敲击,都是一次深情的道别。

我一直走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下去,直到背后的营院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公路边停下来,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我想,坐上车,才算是真正的离开。盼着赶快来车,又莫名其妙地害怕。

许久,远处才出现亮光,越来越近,我迎着亮光走过去。一辆车子在我面前戛然停住。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跳下的人团团围住。我万万没想到,在一个严冬的黎明,在一片空旷的荒野,我竟然又看到了一副副最亲切的面孔!

陈言紧紧地抱住我,责备我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贾彬骂我不够意思,说好一起走却偷偷地单溜。我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言赶紧抹了一把脸,高声说,咱们说好了,谁也不准哭,区队长平时最爱逗大家乐,今天我们要高高兴兴地把区队长送上车。

……

我确实在火车启动的一瞬,看见他们整齐地挥着手,脸上盛开着灿烂的笑容,仿佛不是在送别,而是迎接我的凯旋。是的,我们在部队里摔打、锤炼,受尽各种磨难,不就是为了获取一把打开希望的钥匙吗?今天,我怀揣这把钥匙,去开创新的天地,实现人生的价值,难道不值得庆贺吗?别离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团聚,我坚信我们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到那时候,我会自豪地说,当我二十刚出头儿的时候,有一群年轻人曾经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做出一个无悔的选择,他们用绿色让青春焕发出最耀眼、最绚烂的光热!孟辉、陈言、贾彬、汪洋、赵宏宇、任杰、肖楚天……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永远闪耀在那段二十出头的岁月里。

(责任编辑 王瑞锋)

吴文远,安徽寿县人,原北京军区某部文工团创作员,现为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合唱团艺术指导。爱好文学,在《解放军报》《广东公安报》《战友影视报》《歌词天地》《南风》等报刊上发表作品,曾在北京军区文艺汇演和全军基层演唱材料征集中获奖。

猜你喜欢

队长
Captain Marvel 惊奇队长
昆虫运动会
这样的队长大家很服气
中国式好队长
克里斯·埃文斯 论队长的独一无二
[美国队长3] 漫威的胜利
特别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