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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一座桥

2017-09-15王占黑

红岩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华小儿子养老院

王占黑

有一种老人,你问他年纪,他倒故作神秘反问你,猜猜看!你出于真心或是客套,说了一个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数字。这时他会笑眯眯地伸出五根手指,错啦,再加上五!然后叉着腰,晃着脑袋,就等你说出那句,哟,看不出看不出,你真年轻啊!他随之无比得意地笑起来。

这是所有长得像后生的老人最享受的社交时刻,这样的问候,也成了一种礼仪。

另一种人呢,他们长得急了些,自知没有资格把双手插在胸前说一句,你猜。你也不敢轻易乱猜。但是当对方老老实实地报出年纪,你心里仍然一惊,还得压抑住这种出乎意料的失措,赶紧说些别的化解尴尬。

这样的老人总是很忌讳初次见面的问候。他们表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多少是有点难过的。他们想,唉,要是我当年不生这个毛病,兴许还能年轻好几岁呢。一转身,背过手,猫着腰,独自走回家去了。

毫无疑问,百步桥这张老面孔属于后一种人。可是他却讲,庄稼人显老是一种骄傲,好比田垅边的大树,皮越糙枝越乱,越吃得住大风大雨,俗话讲,牢靠。

小区里的人头一次见到百步桥那天,他刚从百步桥搬进老人院。人家搭话,他讲,还小还小,七十不到。人们吓了一跳,这老皮老手,弓得老高的背,头发全白,怎么看都有个七十四五。回过神来,又吓一跳,这人虽说显老,毕竟年纪还小,四肢又健全,怎么就来养老了呢。

说起来,六十几是個很尴尬的岁数,长得后生一点,站在五十几的队伍里,还能充一副没退休中年人的模样。长得急一点,向七十几靠拢,也仿佛老态龙钟,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去——总之,六十几岁是个很糊涂的概念,它在人们脑子里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印象。如同老年人的作息,七点是早起,九点是懒觉,八点多起床,就说不好算早算迟了。

百步桥就站在六十几岁的尾巴上,家里田地没了,房子卖了,他提着几罐腌菜,一袋种子,住进了小区里这个万事都慢一拍的老人院。

老人院位于小区正中间,两边围着配电房,马路对面是怪脚刀一手掌管的老年活动室,再过去是社区卫生院。这里原先是个幼儿园,后来学生太少,合并去别处了,此地就改建成一座养老院。来住的大多是附近几个小区的孤寡老人,偶尔也有些从远地方搬过来的。一个月几千块,包吃包住,只有保姆没有医护,条件算不上太好,为的是图个亲近,走进走出都是熟络的面孔,彼此间有个照应。巧的是,有几个老头子小时候就住在一条街上,几十年间辗转拆迁,到老又作起了邻居,隔着阳台说说话,也是美事一桩。

养老院里的人大多腿脚不灵,活动范围极小。于是对面的老年活动室就被小区里游手好闲的中年人霸占去了,摇身变作棋牌室,整日乌烟瘴气,老年人敬而远之。大家只在院子里走走路,晒晒太阳,或者赖在室内看报纸看电视,少有动静,白天和夜里一样悄无声息。

百步桥来的那天,养老院里好像领导视察似的,人人都出来看热闹。只见这个穿全套蓝布工装的老头刚下车,立刻搬出一排大大小小的酱菜罐头来,一只扁担挑起两个包袱,往肩上一架,风风火火地朝屋里走去。

谁人啊!糊涂的老人趴在窗口大叫,以为不速之客闯入。还有几个干脆当作是社区里发酱菜了,主动下楼帮忙搬。劳动完才知道,原来这些全都是新邻居的私人财产。而他的家当真是少得可怜,几罐酱菜,两个包袱,其中一袋是衣服,一袋是种子,到此为止。

百步桥精瘦,看上去营养不良。可他百无禁忌,烟不离手,牙落了好几颗,笑起来嘴往下歪,像是河堤开了一个缺口。他满脸皱皮,常年戴一顶八角帽,帽檐往下一压,整张脸更皱了。有人说他老,他讲,我这个背么,是几十年在地里弓出来的。我这副面孔,是顶正宗的庄稼人面孔。百步桥,就是他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地方。这个地方在离小区一个多钟头车程的郊外。

放到三十年前,过了百步桥,往外就都是田了。百步桥村,晓得吗,我就住在这搭。听者纷纷点头。百步桥讲,种米,种豆,造果园,哎,老祖宗留下的田,现在都去造高速公路啦。

公路造好,百步桥就成了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只在老一代人口中流传的名字。好在养老院里的人辈份大,都晓得这个地方。他们讲,有数有数,一部脚踏车踏两个钟头,到百步桥底下摸野黄鳝去。大家找到了新邻居的出处,又吃了他的腌菜,再也不会拿他当坏人看了。

小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诨号,好比一块行走的招牌,喊上去要响亮,问起来要好记,这样才打得开江湖世面。

有的人是乳名或排行,比如小官、阿大,有的人沿用绰号,三麻子、怪脚刀,有的同职业相关,比如送牛奶的“赵光明”和捉垃圾的“捉垃圾”。有的因为出处少见,就取地名,比如小绍兴,小山东。总之要上口。百步桥本名叫张什么华。可是小区里老张实在太多,阿华又一大把,人们搞不清,索性百步桥、百步桥这样叫。小区里找不出第二个百步桥来,绝对喊不错人。

百步桥在养老院里东搭搭,西搭搭,没几天就和楼上楼下都搭熟了。他起得早,在院子里扫地,阿姨叫他回屋,他就去楼道里扫。拿报纸,拿牛奶,百步桥总是头一个冲过去,气力大,单手可以提好几瓶,依次敲门发给其他人。报纸拿回来,百步桥是不看的,他讲自己“一字不识识扁担”,看见扁担就晓得是个“一”。那根土黄的“一”同晾衣叉并排靠在墙边,老人喊阿姨干什么重活,叫百步桥听见了,提着“一”就率先出现了。

阿姨讲,这哪里是来了个老人,完全就是添了个长工。百步桥大笑,长工好,长工好。以前只听姆妈讲起旧社会长工,自家倒是没做过呢。

百步桥看新闻最认真,一张凳,一只茶杯,看完还要和客厅里的人讨论。他话多,又尽是些陈腐的说辞,张嘴就是小日本和美帝。听到这些,几个专喜欢静落落看书报的人,就要摘下老花眼镜,皱着眉走回房间里去了。更要命的是,百步桥讲话声音特别大,一句话明明只说给一个人听,一开口,所有人都听到了。

人家就讲,百步桥,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喉咙梆梆响做啥啦。

他甩手,不是啊师傅。他喜欢叫人家师傅。我们老底子在田里面,落雨了,吃饭了,生产大队要开会了,都是喊惯的,不喊么,老老远隔着几亩地哪听得出啦。endprint

一说起田里的事,百步桥停也停不下来。见人吃西瓜,他就讲,现在的瓜地,还有几个在挑大粪啊,统统是大棚一盖,撒农药催熟的呀!见人吃桃子,他又讲,水蜜桃啊,黄桃啊,什么好卖种什么,他们才不管时令呢!说得人难以下咽。刚捧起碗饭,他又要开口,现在大米都不香了,为啥,水污染呀。水不清爽,米就不清爽。

几个人听得不耐烦,就你们乡下顶清爽,好了吧!

百步桥讲,我们老早是吃得邋遢,做得菩萨。现在呢,晓得有猫腻,自家小菜全是另挖一亩地分开种的。鸡鸭也是放养,味道好。啊呀呀,新鲜鸭蛋剥开来,黄是黄的来……

乡下什么都好,那你还不回去,过来吃毒品做啥!

百步桥自知惹恼了对方,就不响了。哼着小山歌,往院子外头散步去了。

养老院里的人多半是要午睡的,百步桥不睡。吃过中饭,正是他精力顶旺盛的时候。他讲,争分夺秒啊,饭碗头一扔么,直接往田里冲过去了。这时养老院里静悄悄的,百步桥晓得自己讲话声音响,就到外面四处转转,边走边寻人说话。

百步桥走到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一讲水果的坏话,就被老高赶走了。他去杂货店旁边倚着,听母瓜子聊天,可是她们口中的家长里短,他半寸不接。他在老太婆的旧沙发上坐坐,受不住沉默的海洋。他去河边看人钓鱼,在草丛里逗野狗,到广场上锻炼体育器材,这些都用不着开口说话呀,多没劲道。

怪脚刀在路上看到他,就说,百步桥,进来看两副牌呀!百步桥摇摇手,往别处去了。大家觉得很奇怪,百步桥走来走去,小区里每个地方都到过,都说过话,单单是自家养老院对面的棋牌活动室从来不肯去。起先大家以为他不喜欢在里面打牌的人,实际上并非如此。打牌的人走出来,路上迎面碰到,百步桥照样一副笑脸同人讲话,他只是不进去而已。路过了,远远地看一眼,自顾自朝前走。

好在每到下午,总有几个农村老太骑着部三轮车过来卖自家种的菜。百步桥说她们的菜好,新鲜,就同她们坐在一起,帮忙吆喝,称斤两,空下来聊聊今年田里的收成。碰上长冬,早雪,庄稼人怎么办才能不蚀本呢。几个人就地开起了农业生产座谈会。

开到近五点,菜卖完,人走了,百步桥起身,好嘞,今朝的工分赚足了!背着两只手打道回府。他经过棋牌室,看上一眼,又往养老院的门口转进去了。

吃过晚饭,百步桥就不再出来了。小区里跳广场舞的,吃老酒的,乘凉的,散步的,他概不参与。所以很多年纪轻一点的上班族并不晓得小区里来了这么一个老头。年轻人的行程是老板规定的,百步桥的作息是太阳定下的。他讲,辛辛苦苦做了一天生活,太阳落了么,回去倒头就睡,谁还有气力出来白相啊。

夜里的养老院静落落的,和百步桥还没来的时候无差。他早早睡了,如果没有人半夜发毛病送医院,第二天他能稳稳地蝉联起床头一名。天微微亮,百步桥走到院子里,他喜欢对着露天水龙头刷牙洗脸,尤其是冬天,那样容易清醒。

百步桥走到门口,伸一个懒腰,像田埂上一只准时打鸣的公鸡。太阳出来,他要去买早饭了。

养老院里每天早上喝粥,百步桥不喝,血糖高的人吃多泡粥不好。百步桥的腌菜罐头从不蘸粥,都是中午晚上过饭吃的,有嚼劲。他讲自己以前,三碗米饭,夹两筷子酱黄瓜,实足能管上半天。到老了,一个人早上出门,偶尔点一碗小馄饨,半张煎饼,大多数日子里,百步桥还是喜欢便宜又顶饱的馒头花卷,边走边吃,算是一种早锻炼。可他实在是太早了,有时吃完回来,上班晚的人都还没出门呢。

百步橋就是在每天清晨的徒步路线中,意外发现了小区后面的那块野地。从广场穿出去,翻过一座桥,靠河两侧,南面盖了新楼,北面仍旧荒着。百步桥兜来兜去好几趟,反复侦查,确认没挖过地基,也不见建筑工队,他很放心,终于在某个上午拍板做主,挑起一根扁担走过去了。

草编帽,袖套,黑色胶鞋,百步桥从最靠河的那块地开始施工,打水方便。挖松,划区,洒种,冲水,再用手掊好,被推土机压过的泥地上,悄悄浮现出一小块一小块齐整的豆腐干。那几天工夫他当真是早出晚归的,中午回屋吃几口饭,匆匆又出门了。

百步桥下了地,就没空说话了。他一脸严肃,只顾闷头走路,引得一群老年朋友心里万分纳闷,这老头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没过几天,消息传开,百步桥去河对面开荒了!几个动作迅速的老太太闻风紧随其后。她们买了种子,全副武装,翻出家里那些不像样的铁制农具,声势浩大地往河边去了。

就在百步桥播种的地边上,人们飞快地瓜分了余下的领土。放眼望过去,小区里闲着的老人都出来噶闹忙了。有些下放过农村的,几十年后重扛锄头,兴致极高。不过有几位老太太到底不行,身板弱,手又生,在自家阳台上种点葱和辣椒还可以,下了地实在吃力,一桶水提上来就走不动了。太阳底下蹲着歇一会,再站起来,又犯头晕了。百步桥就走过去,扶好坐稳,进行教学指导,怎么弄,怎么弄。他讲的并非方法,也非步骤,而是一些庄稼人的小窍门,怎么样提水省力,怎么样不伤腰。末了,他讲,大家随意弄弄,最近雨水好,总归会生出来的。

正是细雨回暖的几天,托百步桥吉言,地里很快就出芽了,老远望去,河对岸隐隐多了细细密密的绿色。此后的一年多,这里几乎成了小区的秘密生产基地。而关于这块荒地的开垦,百步桥可以算的上是伟大的哥伦布了。

出了芽,百步桥就笃定了,早晚往河边跑几趟,顺便指导一下左邻右舍。老太太们和他混得烂熟,常常约好了一道过去。她们晓得,有百步桥在,自己的菜地黄不了。其中不少人是听信了百步桥那句,菜场里卖的都有毒,顶放心还是自己种!于是原本站在河对岸看热闹的人,一时间都跟风下地了。种菜的,养鸡的,搭瓜架的,小区刮起一股南泥湾开荒的热潮。闲置多年的地产,眨眼变成了菜园子。

空下来,百步桥就跟人讲解农业时令,什么天会下雨,什么云刮什么风。人们听得起劲,百步桥高兴极了,他讲,想不着隔了这许多年,我阿华又搞起生产大队了啊!endprint

大队长百步桥责任心生起来,地里面一草一木都要关心到底。瓜藤要一根一根撩起来挂好,不能挤,否则长出来碍了旁边的,彼此都结不出大的。无花果和枇杷树快要长果实的时候,得用细细的鱼网罩住,这样麻雀飞过来,嘴伸不进去。但是那网又不能太密,自己的手要能自如地伸进去。见好就摘,晚了落地,还没吃就烂了。豇豆,南瓜贴着地面长,要时常剥开叶子,晒晒太阳透口气,夜里再记得遮起来。小青菜,空心菜,生虫是正常的,不能乱喷药水。诸如此类的诀窍,不下地的人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出来。老太太们在地里聊天的时候,百步桥就蹲下来,一棵一棵看。农民干活不说话,分了心,就要错过那些藏在枝叶背后的熟果子了。

熟了的,百步桥就摘下来分给老太太们,叫大家尝尝鲜,也做个区分,怎样是好吃的,怎样是太熟的。老太太们出于敬意,一口一个阿华师傅,叫得亲热。因为阿华师傅那块高产地里种出来的丝瓜,长豆,随便大家去摘,谁人看见熟了,谁人做饭要加料,只要不妨碍旁边那些没熟的,自行去採就好了。

老太太们夸他大方。百步桥讲,我住养老院又不用烧菜的,大家吃点新鲜蛮好。再讲,这块地也不是我的呀,我怎么好做主。

多聊几句,百步桥就掏心挖肺。他讲,我们乡下人就是手痒,见不得闲田。时令不错,宝贝种子拿出来,给自己寻一点事情做做也好。

人家就问,阿华师傅,那你自家在百步桥的田呢。

哪里还有,百步桥摇头,卖掉啦,造路造路,全都拆光啦。

小区里的女人一听得拆迁,两眼闪着流光,啊呀呀,拆得几套房啊! 百步桥死活不肯透露,都住到养老院来了,哪里还有房不房的。

老太太们个个心知肚明,拆迁征田,是现如今乡下独有的发家致富之道。征一亩地,能换好几套房子。农村的别墅一排排又高又大,全家几代就靠分房发财。她们拍脑袋,哎唷,怎么早没想到,百步桥是个正宗的农村拆迁户呢!一群人追在百步桥屁股后面逼问了好几天,总算漏出一句,三套三套。

这个百步桥有三套房!她们眼里的生产队长立刻从长工变成了大财主。

财主百步桥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家里没有财主婆。

百步桥二十岁讨老婆,四年得两男,第六年,老婆不知得什么病死了。他讲,那辰光生点毛病不放在心上,发寒热不退,请了赤脚医生没看好,就放伊独自在家躺着,自己下地干活去了。百步桥总以为女人休息几日会好起来,没想到从此撒手去了。撇下两个不会干活的小鬼。

百步桥家里穷,讨不起第二个老婆。他讲,要我卖了工分去讨老婆,万万舍不得,讨了也要给上代人骂死。可是人天天在田里,如何管得住两个,就忍痛把小儿子过继给隔壁村的亲眷了。

一个人扯屎把尿,大儿子领到十来岁,也能跟着下地了。百步桥想来想去,实在舍不得送出去的骨肉,苦苦哀求,又把小儿子讨回来了。从此百步桥一手领小孩,一手管几亩地,熬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照他的原话,那十几年好像叫忙死鬼扯着头皮一样,跑进跑出,恨不得闭起眼睛来。

大儿子老实,干农活,会持家。和百步桥一样,二十出头早早结了婚,成了人家。小儿子活络一点,当过农民,跑过码头,做过小生意,约莫三十多岁,总算有了一家像样的服装加工厂。盖了房买了车,当起了小老板。百步桥因为过继的事,心里愧疚,一直待小儿子极好,小儿子也极孝顺。过年旅游,国内国外,都带上他一道去了。百步桥说,到东到西,都拖牢我这样一个死老头子,讲出来真难为情。

家里几亩地,百步桥是舍不得的,他講,地本就是拿来种的,换几套房,这钱好比地上捡的,心里虚。两个儿子却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拆迁,一下分到三套房。大儿子一套,实际上是给大孙子结婚用。小儿子虽然不缺钱,一套还是要给,剩一套自己留下养老。一家人苦哈哈半辈子,虽然没了地,终归是吃穿不愁了。

钞票多有啥好,钞票一多么,就不晓得怎么花了。百步桥总是来这样一句。

小儿子生意稳住,手脚越来越松。那几年,乡镇小老板满地跑,个个讲排场,比风光,地下赌场一夜盛行。老虎机,大小点,天价麻将,种种时兴,高利贷也跟着起来了。生意场上搭来搭去,小儿子横竖躲不过去。一只脚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村里玩不够,还叫人带去南方玩。半年功夫,活活见他输掉厂子,输掉车子,最后被放贷的追到家门口要房产,老婆惊呆,隔天带着小孩回娘家去了。乡下这种事并不少见。

百步桥讲,什么叫变死,真真这就是了。要这许多钞票来,比草纸还不如,擦屁股都没伊用起来爽气。

百步桥嘴上骂,心里疼小儿子,偷偷卖了房,自己存款掏出来,叫伊重新去办厂。他讲,没啥要求,养老院这点钱覅忘记交就好了。大儿媳不高兴了,不就是小时候少管几岁么,这样偏心,从此养老的事再不想管了。百步桥不怨她。

我这辈子嘛,苦头吃足了,福也享过了。钞票这种事体,要想通,命里有就是有,老天要拿走,你也没办法。财主百步桥一大圈兜下来,田换房,房还钱,活到六十几的尾巴上,两手空空离开了百步桥。

这桩事体骗去了小区里多少老太太的眼泪,百步桥恐怕是想不到的。人们从他嘴里一字一句扒拉出来的发家史,你传我,我传他,他再传给全家,不知不觉,小区里迎面朝他送过去的眼神,都含着说不清的意思。

百步桥不管。他搬一只矮方凳,坐在养老院对过的马路口,地上铺开蛇皮袋,暗暗做起了小本生意。路过的人喊,百步桥,怎么还烧香烟!

他笑得尴尬,破罐子破摔啦。

百步桥田里去得少了。并不是怕言语。一是老太太们都出师了,再一个,高血糖变成糖尿病,百步桥不适合挑水下地了。这可是个富贵病,得养着。人们见到那扁担出来就喊,百步桥,回屋去!

可是百步桥并不能闲着。当初为了给小儿子省钱,百步桥挑了这个最便宜的养老院来住。每个月几千块,儿子负担得起。早饭香烟,勉强自己解决。现而凭白多了一笔医药费,百步桥不声不响动起了脑筋。endprint

百步桥想得出,又吃得起苦,什么季节流行什么,他就去批发什么。比如入了秋,他隔几天要回百步桥一趟,去那个做糕点出名的小镇上买苏式月饼,椒盐的,五仁的,红丝绿丝的,样式来几筒。回来摆个摊,不黑心,每筒多加一块钱,卖给小区里的老人。

他不吆喝,路边一坐,照常寻人说话。人家看到了,就围过去看看。一个人买回去,在路上碰到三五个熟人,总有一两个见了也要去买。半天下来,附近都晓得百步桥最近在卖月饼了。生意好的时候,二三十桶月饼当天卖空。隔几天他一早出门,又去进货了。

五六月份的蚕豆,七八月份的菱角,年头上的锅巴粢饭,百步桥看上去没头没脑,却总是能捕捉到行情。城里人喜欢吃但又不容易买到正宗的时鲜货,他嗅得出,也搞得到,这是他的本事。可是他自己讲,我阿华没啥本事,大字不识一个,顶大本事就是种田。

百步桥和其他小贩一样,免不了游击。好在他有养老院作避难码头。来人检查的时候就躲进里面,人走了,又大摇大摆往马路边一坐。坐久了,他也成了小区里一个聚众聊天的窝点。

除了发家史和田里的事,人们并不喜欢听百步桥唠叨些别的。讨论大事,他的说辞太老掉牙,谈及邻里琐碎,百步桥又总是反应不及。有人一时兴起问问他,百步桥,香港好吗,澳门好吗。百步桥皱眉,有啥好白相的,房子小,地又少,蹲在高楼里厢,望出去连片田都看不着,没意思。

人们就讲他,老头子眼睛花,耳朵聋,出去白相譬如浪费。于是大部分时候,人们自顾自地聊,他就坐着听一听,极少发言。偶尔几个好心的老太太来买东西的时候问一句,阿华师傅,自家身体好吗。小儿子生意好吗。

百步桥诚惶诚恐,好!好!万事都好,大家放心!他生怕对方听不清,拎起喉咙回答。

河边的生产基地种了一年宽,好几户勤快的人家都能自给自足了。百步桥的地渐渐都让给了别人。空下来,他走过去,站在边上望几眼也好的。他看着地里的菜啊,果啊,就歪着一张大嘴巴笑,漏出一个缺口。人家讲,百步桥看菜好比别人看家里的宝宝,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高兴。百步桥说,菜宝宝,菜宝宝嘛。他捧着刚摘下的小瓜,两只糙手摸来摸去。

百步桥的腌菜罐头,整日放在桌上,你吃吃,我吃吃。吃空了,洗干净往墙边一放。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罐头一字排开,里面长满了小香葱。直到桌上没有了,老人们才大声感叹,啊呀呀,原来百步桥来了这许多日脚了啊!

这些日脚过去,百步桥也要从六十几岁的尾巴上一跃跳到七十去了。他终于步入了这个他看起来本该属于的年纪里。不过百步桥又老了许多,他的脸老起来太快,他的岁数总是来不及赶上去。尤其生了毛病以后,人更瘦了,气色大不如前。现在人们心里面,恐怕要猜他七十五岁以上了。

养老院里每个月都开寿星大会。同月生的老人,就挑一天集体庆祝。人家过八十大寿,百步桥过七十大寿,要戴寿星帽,别大红花,穿新衣服,还要吃蛋糕,唱生日歌,每个人表演节目。万事都安排好了,百步桥却不肯过。

他讲,我过农歷的,要下个月呢。阿姨就讲,都安排好啦,一起过掉算了。百步桥偏偏不肯,他只信农历。没办法,只好把他从寿星名单上面划掉,重新做一份节目表。

隔一个月,阿姨又开始准备寿星大会了。百步桥却说,他不想过了。他讲,我们村里过几十大寿,要多少只寿桃,多少斤糖糕,几只蹄髈,几条鱼,样式齐全,很讲究的。他讲,过寿是过给地上菩萨看的,菩萨给的寿命,要感激他。吃吃蛋糕,只顾自己开心,菩萨就不开心了,这怎么行。

这样反反复复,阿姨心里面不情愿,还是随了他的意。

祝寿会上,百步桥坐在底下,看八十多岁的老人唱戏吹笛子,他鼓掌起哄,开心极了。几个长得像后生的,像模像样拿起话筒发言,看起来还没有百步桥老。最后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里,叫她讲两句,她翻着白眼,唇齿不清,只顾回想自己小时候多少苦,年轻时多少苦,种种言语,把台上台下都听哭了,一个个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百步桥喉咙响,这时他讲,我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他上楼去,拿出那只很久没用的扁担,什么也没挑,扛在瘦得削平的肩上,弯出一只手扶住额头,跑到东,跑到西,眼珠子转来转去,挠挠老寿星的脸。又窜到台下的人堆里,假装抡起扁担,大声大吼,妖怪!

臭猢狲!台下有人喊。大家都笑了。百步桥这只七十岁的老猴精,迈着细细的脚杆,张嘴一笑,空空的,牙都落完了。

河对面有人来打地基了。人们无奈,管它熟不熟的先摘回家,剩下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全部压平。这个百步桥一手开发的生产基地,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菜园子本不能出现在城市里,这里应该是商业街,小高层或地下车库。售楼的讲,造好了,河边也会有绿化地,小花园,风景不错,居民们可以来散步。

散步,哪条马路不能走呢,可是放眼望出去,再也找不出第二块能劳作的地了。老太太开玩笑,百步桥,索性我们同你一起回家吧,种地去。百步桥讲,我们村也早就没地啦,造马路,盖别墅,要种么,只能在自家小院子里搞点试验田了。

一夜之间,老太太们又恢复了出门买菜的习惯。小区里大白天忽然热闹起来。无事可做,人们又分散在各个据点谈山海经了。

结果谈出一个大新闻,百步桥要回百步桥去了!人们往养老院对面涌去,百步桥,回来再带点酱菜啊。还有人叫百步桥多带点种子,想在家门口挖一片自留地。

百步桥摇手,去了就不回来啦。人们大吃一惊。一般来讲,养老院里的人,万事打点好,子女交代好,住进去,就等着以后叫人抬出来了。除非一种,生了大病要去住院的,不得不重新出去。

有人急了,就问,是不是出啥大事体啦。

百步桥摇手,他脚下的蛇皮袋里还在卖最近吃香的野菜,好多人问他买去包馄饨吃。他垂着两只手,笑眯眯的,不是不是,小儿子舍不得我,家里的事松了一口气么,就想叫我回去一道住了。

人们也松了一口气,好事体,好事体!小辰光老头子拿伊送出去又讨回来,现在轮到伊带老头子回家啦。百步桥,好福气啊!人们寻得原因,便四处散开去了。

百步桥走的那天很早,对面的棋牌室还没开,路上只有几个早起的老年人。他带上换洗衣服,坐上车,悄悄走了。

小区里最忙碌的上午,已经不见百步桥的身影了。河对面的高楼还没起,轰隆轰隆,打地桩的声响此起彼伏,人们埋怨极了。养老院显得更加安静,几个老太太揣着包袱找上门来,阿华师傅,阿华师傅,仰着头叫。

已经走啦。阿姨讲,喏,扁担都留给我了。

回去好,儿子孝顺,回到屋里厢总归适意。老太太讲。

这个百步桥,也是可怜,自家生毛病都不晓得,回去了,能过几天是几天吧。阿姨说完,转身进屋了。扁担靠在墙边,紧挨着大大小小的腌菜罐头,黄黄的,旧旧的。

这要是叫百步桥看到了,他肯定得意地讲,识得识得,一个一,一二三四五六个零,加起来是一百万,哈哈哈哈,发财了。

太阳照进来,百步桥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责任编辑 欧阳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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