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玉笛吹梦，碧落同行

◎夜航船

图/dehos

许多年后，杨继盛因弹劾严嵩而入狱，他望着牢外的草长莺飞时，张氏的音容笑貌依稀浮现在眼前。他笑着想，若能与她一起共赏春景该多好，然而笑着笑着泪水却忍不住流下来，湿了衣襟。他一生为国尽忠，史书上留下铁骨铮铮的名声，却终究辜负了她的情深如许。

遥想当年，杨继盛和张氏只是河北一个小小村落里的贫贱夫妻，所求不过一世安稳。天冷时，他温书，她将油灯挑得更亮，将窗户关得紧了又紧。清晨听见鸡鸣，他早早起来做好滚热的菜羹再荷锄下田，只希望能免她些许操劳。

那时，杨继盛已是村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他家境贫寒，却一直努力读书，希望能凭科举出人头地。而她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寻常妇人，每次他在窗下读书，她都默默承担一应家中杂务，不让他分心。此生她没有与他相配的才华，但她愿默默立成一道桐荫，为他遮去半生细雨斜风。

在她的温情陪伴下，杨继盛考中进士，入洛阳为官。消息传来的那刻，他立刻决定接她来洛阳，哪怕洛阳米贵居不易，哪怕同僚们笑他儿女情长，他都不在乎。

洛阳城中，他们有了新居，也有了新的身份，不再是昔年的平头百姓。然而当她望着早早去值宿的杨继盛的背影时，一切似乎依旧未变，他仍是她的夫君，仍是她一心倾慕的君子。只因他在这里，她才能坦然适应洛阳的三千繁华，把相守的路慢慢走下去。

杨继盛做官后，日日为朝事奔波辛劳，陪伴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然而她从未抱怨过，只是心疼他。彼时，他深受南京吏部尚书韩邦奇的赏识，两人时常一起探讨声律。杨继盛天性聪颖，学得很快，一管最普通不过的竹箫，也能吹奏出珠落玉盘般的曲调。而张氏却不赞成:“夫君平时已经日夜辛劳，还要再为这些小事劳神，妾身……不愿见你这样辛苦。”听她这样说，杨继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说:“等我回来，吹笛给你听。”

从此洛阳春深的夜里，总有笛声悠扬，似他温暖的呼唤，一次次叩响她心扉。他总喜欢将学会的曲子与她分享，玉笛暗飞声，拨动了相思，也拨动了她的情丝。她暗暗想道，若是此生能一直这样相守，该有多好。

然而这般安稳相守的时日太过短暂，岁月终是掀起波澜。不久，杨继盛获得了升迁的机遇，入京为官，本是前途无量，却因他请求罢除马市得罪了武臣仇鸾，被贬为狄道典史。张氏默默追随，随他一同奔赴荒冷偏僻的狄道，对他唯有心疼，丝毫不曾责备他的耿直。毕竟她所喜欢的杨继盛，正是这样正直不屈的君子啊。

那时狄道城还只是一座偏僻小城，番人与汉人杂居，不知礼仪，也没有教导孩子的学校。面对此情此景，张氏不禁有些灰心，杨继盛却握紧了她的手说:“继盛相信，夫人与继盛一定能在这里过得很好！”她一怔，随后明白过来，温暖的情意浸满了心田。杨继盛被贬到此地，怎能不心灰意冷？然而为了安慰她，却强颜欢笑。她眼眶湿润，笑着和他一起携手走进破旧的茅屋。

风雨晚来秋，抵不过两人携手种红豆。狄道城十分荒凉，两人相扶相携，万苦不怨。他建立学校，亲自教导当地人诗书礼仪，她就传授织布的方法；他疏浚水道，造福百姓，她就料理好一切家事，静静等他回来。

有时杨继盛踏月归来，张氏正在细细擦拭着已经蒙尘的竹笛，见他归来，妥善收起，微笑着替他端来茶饭。这时杨继盛总会恍惚想到，已有多久没为她吹过笛子？有多久没用笛声来向她倾诉心事？然而他又想，这些都不必要，于她而言，他的一切情思她都懂得。

张氏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在窗下读书，在檐下织布，相守到白头。然而一道圣旨忽然从千里之外传来，搅乱了他们的平静。原来之前杨继盛曾上书谏止马市，而今边塞不稳，马市也被废弃，嘉靖皇帝明白了杨继盛当时的劝阻都是出于忠心，于是下旨将他召回，改任京官。

接到旨意后，她心中不禁兴起波澜，经过之前被贬一事，她只觉仕途太过艰险，宁愿与他在狄道小城平安相守，也不愿再看他祸福难卜。

然而皇命难违，他们只得匆匆入京，好在杨继盛运气不错，被提拔为武选司郎中，俸禄颇高，生计无忧，她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在她以为一切苦尽甘来的时候，却不知惊涛骇浪会接踵而来，不容他们喘息片刻。杨继盛恨极了严嵩的奸佞误国，冒死弹劾，随后被捕入狱。

消息传来时，她心如刀绞，用力撑住桌角，才能克制着不倒下去，然而目光一转，却看见桌上一盏还未燃完的油灯，正是前些日子他雨夜读书时点亮的那盏，刻骨铭心的伤痛悉数涌上心头。灯如旧，最恨人不如故。

她一介弱女子在京城无人可依，无从为他奔波门路四处打点，唯有在如豆寒灯下，托他的好友王世贞代替胸无点墨的自己写下一封奏疏，别无所求，唯求“请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奏疏写完，曙光已照进纱窗，纸上墨痕犹深，张氏抬手抚过边角，指尖都在轻轻颤抖，不是畏死，而是欣慰于她能代夫受诛，换他一条生路。否则万般繁华无他，又有何趣？

奏疏一路递上去，直至严嵩手中，严嵩只是嗤笑她这份痴心，随手将它扔入废纸堆。

杨继盛被斩首那日，竹篱茅舍里，张氏独坐窗下，慢慢抚过他平时常读的那几本经书，淡黄书页上似乎仍有他的温度。她渐渐泪盈于睫，想到从前他时常轻念的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此生结发，黄泉碧落，她愿意生死相随。只是遗憾，那年的玉笛声终是散入云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