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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一场好雨

2017-09-08徐锁荣

翠苑 2017年6期
关键词:书法

■徐锁荣

年少的时候,读杜工部 《喜夜春雨》,常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所感动。江南是我的故乡,也是雨的故乡,春有桃花水,初夏有梅子雨,仲夏有一阵接一阵的雷阵雨,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春雨。最爱在老家的屋里听雨点敲打竹叶或轻抚麦子的声音,雨点打在竹叶上,轻盈妙曼,远听是“沙沙”一片,走近了,却又似乎听不见了。因为那刻,整座竹园都沉浸在雨水的恩泽里,每棵竹子都在吟哦,甚至是每张叶子,都如诉如泣般;而雨滴抚摸麦子,声音又是那般轻柔,轻到似有似无的境界。故乡江南的春雨之夜,我的心头总会泛起一丝忧伤。极致的美丽常会令我留恋时光,可是时光总是不可留的,这就是我忧伤的原因。人活过甲子之年,曾经沧海看淡人生之后,我忽然发现,自然界的美景留不住,可心灵上的春雨却可长久温润,让生命之树时时湿漉。她还会像阳春三月杜老夫子所歌所咏的雨那般,随着季节的风潜入意识深处,让我活出人生的另一番境界。

其实,那场好雨已经下了整整半个多世纪,她有一搭没一搭,下下停停,停停又下下。有时是细如粉丝的毛毛细雨,有时又是被急风吹奏的豪雨,甚至汇成滚滚洪波,掀起石破天惊般巨浪,卷着、托着,将冥顽不化的我,推向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世界。

这场雨下得很有耐心,从我的弱冠之年一直下到甲子之时。

就在步入甲子之年的深秋,我接到了一个让我回故乡参加一次求雨的雅集的通知。我所以说这次活动是求雨,是因为雅集所在地就是南京北郊的求雨山,而且活动从文学意义上说,就是我生命中企盼的好雨。一周之后,我坐火车前往南京,列车驶出北京站,已经是深夜了,可我却丝毫没有睡意,坐在车窗口望着外面已经进入梦乡的京都,我突然想起儿时的往事。

那是个深秋的傍晚,我手上牵着一只公羊和一只母羊朝家赶,天就要黑了,旷野上如幔如纱的夜幕正潮水般朝我涌来,两只大羊和身后跟随着的两只小羊咩咩啼叫,如同在唱着一首牧歌。这群羊是我早晨上学前牵往漕河边系在一棵水柳上的,晚上放学回家再来牵回羊厩。这是母亲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母亲说你阿爹13岁就到地主家放牛了,你10岁放两只羊也不吃力,小鸡出了蛋壳就自己划食了,你也要自己寻点食吃。我每天天刚亮,就将两只大羊牵出羊厩,系到河边,晚上放学,再去牵回家。那年月,父母都在人民公社里鼓足干劲劳动,天不亮就下田了,这牵羊、放鸡的事根本顾不着。再说这事我也乐意做,早晨将两只大羊牵出羊厩,两只小羊就前后围着我奔跑,高兴得就像当今城市孩子跟着大人去吃肯德基。我将两只大羊系上河边的水柳,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我在课堂上听课,两只羊就在河边吃草,活动半径只有羊绳长短,小羊却可以跑得远些。傍晚,我放学路过河边,4只吃得肚子滚圆的羊儿就咩咩叫着,像是跟我说话。

那天晚上,我将母羊系进羊厩,就拿着一把剪刀朝公羊走去。一向友善的公羊大概是看见了我手中的凶器,不让我接近。我费了好大劲,抓住了那两只角,将剪刀伸向它的脖子下方,剪下一撮羊毛。

天完全黑了,羊厩的窗口,羞羞答答亮着一轮月亮,好像是来窥视我的举动。我举起手中的羊毛,朝着窗口方向晃了晃。羊毛醮着月光,根根透亮,如同银针,毛尖尖上,都晃动着一个光点。我看着看着,心里荡起一片潮水般温馨。月亮根本就不明白,一个10岁的少年此时剪公羊胡子根本不是什么恶作剧,而是为了心中的一个企求。

此时,坐在车窗口的我就想,如果没有50年前的那把羊胡子,也许我就不会去求雨山求一场久盼的圣雨,按照佛家的话,世上一切都是缘分。

少年的我剪下公羊胡子,后来就做了两支毛笔,一支是中楷,一支是小楷。说是毛笔,其实就是将两撮羊毛用线捆扎在两根竹枝上。20世纪50年代中叶,乡村小学一年级就设置了书法课程,可是,家里穷得连毛笔都买不起,我只好自己做。当然还有墨汁,是用灶膛口的烟灰,和上温水调成的。我的书法老师叫严龙海,同时兼任我的班主任和全校的语文课程。我所在的中塘小学,是一所完小,校舍是一个地主的酒坊改造的,记得刚进学校,教室外的墙边还堆着成堆的圆肚空酒坛。严老师是个一头白发的小老头,据说新中国成立前,他就在地主家做私塾先生,本人出身是地主,听说当时他还戴着帽子。开始我对帽子的概念不甚明白,后来才晓得,帽子就是戴帽地主,戴帽地主跟地主成分是有区别的,戴帽地主一般是要时时接受改造的,行动也没有其他老师自由,出门离校,都得向校长请假。就是这么个戴帽地主,却精通国学,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逢过年,他写的春联几乎贴遍了方圆10多里的乡村。严老师写春联,有求必应,脱胎于颜真卿《勤礼碑》的楷书,写得形神兼备。正月里,我每逢出门拜年,走到哪个村庄,头一件事就是看人家大门上贴的对子 (当地方言称春联为对子),按照书法的行话,我这也算是读帖了。一个正月的帖子看下来,我对老师的笔法记了不少,当然,那是无意识的。只是觉着好玩,孩子出门拜年,有好吃的,还穿着新衣裳,又看到大红纸上写的散发着墨香的毛笔字,就觉着是进了天堂。我真正的读帖,是看严老师在我作文上的批注。从四年级起,严老师同时兼着我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一直带到小学毕业。当时在整个年级,我的作文是数一数二的,几乎每篇作文,都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读。严老师在我的作文上,用红笔加了很多批注。先生精研王献之《玉版十三行》,蝇头小楷放到当下,足可上国展,拿头奖,可他终身是个默默无闻的书家。在先生的鼓励下,我不仅作文越写越上瘾,就连写毛笔字也有了兴味,几乎每堂作文课下来,我回到家做的头一个作业,就是临写先生的朱笔批注。先生不但朱批写得一丝不苟,讲课也扎实,他在课堂上读课文的神态,常使我想起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那个私塾先生,读到入神处,他的头总是朝后昂过去,直到最低不能再昂时,再缓缓抬起。觉着鲁迅写的,就是我的先生。先生读课文时,不仅脑袋朝后昂,嘴角还会泛起白色泡沫。坐在讲台下的我,看着先生的样子,真想上去替他擦一下,可他却全然不知,完全进入一种忘我境界。读到最精彩的章节,他的脑袋总是朝后昂过去,昂过去,一直昂得不能再昂,再缓缓地朝前抬过来。有那么几次,我感觉先生的脑袋似乎是回不过来了。因为他完全被课文所感动了,嘴里的那口气,也有点上一口不接下一口,那刻,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他回不过来,我就去扶他一把。可每当我准备冲上讲台,他却又奇迹般缓过来。先生对文学的虔诚,对文字的敬畏,总让我想起一步一个响头进山拜佛的香客。先生批改作文,是用毛笔蘸着红墨水,按照书法行话,就是朱批。先生教完了我的小学语文课程,将我从一年级带到了六年级。那个年代,小学升初中虽然不公布考试成绩(我至今也说不清这种公开成绩的做派是一种透明,还是对孩子自尊心的蔑视,尤其是对未成年的孩子),但我敢肯定,我的作文成绩在全县考生中是数得着的。

我考上县城中学后,告别了先生。两年后,又因病辍学,在老家种了两年田,又在镇上打了4年工,在最后一个参军年龄当了兵。三年后的春天,我头一回探亲,走进家门,母亲就告诉我,严老师已经谢世。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头突然像搁了一块石头,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母亲说,严老师这些年过得不顺,头上戴顶地主帽子,就是走在路上也得低着头,加上气管炎,路上碰见,老远就能听见他喉咙口“呼啦呼啦”像拉风箱。我听了后,眼角就有点发酸。想起他在课堂上抓着我的手练字时,我听到那声声类似知了叫声的哮喘,先生写上一笔,总要喘上几口气,有时我感觉,他嘴里的那口气,仿佛随时会断了。于是在写的过程中,我总会抬起眼睛,瞅他一眼。可是先生的眼神总是禅定在我的作业本上,手也稳稳地执着毛笔。母亲说着,从灶龛里拿出备好的纸钱,道:“锁子,去严老师坟头,给他烧点纸吧。”我接过纸钱,却一直待在家里没出门。那年月,“文革”还没有结束,到一个戴帽地主坟头烧纸,一旦上纲,就是政治问题。此事反映到部队,会影响我的前程。我的脚刚跨出门,又收了回来。天黑之后,母亲披上蓑衣,又撑了一把破纸伞,陪着我来到邻村的一片坟地。走到一座长满青草的坟茔,立住,对着坟头说:“严老师,你的学生来看你了。”母亲话音未落,我就泪水滂沱。在母亲撑着的伞下,我点燃纸钱后,便跪下,将脑袋狠狠地砸向脚下的地面,坟头泥土温润,似透着先生体温,我脑袋触地,一层泥浆就粘住前额,三个响头磕下,脸上尽是泥浆。泥土还散发着淡淡清香,那是青草和小花的混合气味,先生长眠此地,只有小草长年陪伴。他的学子也只在夜深人静之际来叩拜,细细想来,我的境界都不如一棵小草啊。从坟归来,我拿出留在家里的毛笔,背临着先生写给我的小楷《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可是我在混沌世界混了这些年,善之性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就恩师都淡忘了,还高谈什么革命啊情操啊,真是丢人现眼。那天,我整整写了一夜,窗外的春雨下得如诉如泣,下到后来,都汇到我心里,涌上笔端。

那是一生中,我最难忘怀的一场雨水。

我服役的海军船,水兵居住的舱室连桌子都没有一张,只有餐厅里的几张长条案几。平时水兵写家信,或者看点书,都挤在这里,逼仄的水兵舱,是容不得一个人在这里研墨练书法的。再说船出了海,晕船常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手里即使拿着毛笔,却找不到书写的性情。大海是残酷的,她让我远离了大陆,也远离了书写,早晨起床后,我常常趴在舷窗口看日出,那轮红日从海面上升起时,边缘总是与海水难舍难分,状态有点像书法里的盖印泥,仿佛是书家完成一部得意之作将印章按向西泠红印泥随后又拔出来,是那般得意和有成就之感。升出海平面的太阳就是这个样子,也一样得意,因为她要照亮整个世界,也包括我这个在海上流浪的孩子。看着太阳盖印泥的状态,我的手就发痒,想抓起笔杆来写点什么。可是军舰晃得像个醉汉走路,砚台里根本盛不住水和墨。

海军船终于靠岸了,是上海军用码头,上岸后走在南京路上,我觉着脚下的柏油路也像船甲板似的摇晃,整个城市也在晃。在海上待久了,晕船就成了一种惯性状态,这种意识一般要一两天才能消失。我走进南京路上的新华书店时,觉着书架也在摇晃。我看到一个元代的老人正朝我走来,这个老人一生颇多争议,他的人品和书品。因为他是二臣,按照当今的话说,就是叛徒,可他的书法我却喜欢。我拿起他44岁壮年写的楷书帖 《胆巴碑》,就觉着他朝我走来了,一直走到我的生命里。那是1975年,“文革”末期,整个书店里只有这么一本字帖,赵孟頫孤零零待在南京路新华书店橱窗里,他肯定没有想到一个在海上漂流了将近半个月的水兵会走近他,将他的字帖塞进水兵服护胸后,让他紧紧贴着海魂衫。水兵服的上衣没有口袋,我上街买书籍之类,总是习惯装在胸前。从此,《胆巴碑》就伴随着我的航程。

颠簸的海军船上不适合临帖,我就躺在铺上读。《胆巴碑》温润优雅,用笔精到而极致,是温润我心田的第二场春雨。头一场,便是严老师手书的《玉版十三行》,这两场雨令我生命滋润而欢畅。有一本好帖相伴,就如同生命中有了个红尘知己,她伴着你,与你默默相伴,既不求你金钱,也不企望你步步高升来显示她的高贵,她只是伴着,与你耳鬓厮磨。开心的时候,读着,会更加欢畅;失落时看着,倍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其实,好的法帖,就是自己的终身朋友,或者知己。这样的知己,从不势利,也不虚伪,你敬她一尺,她会敬你一丈,即使你冷落了她,她也会静候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你的抚摸和问候,哪怕是一个眼神,也会报之以桃李。

细想起来,我冷落这两个红尘知己,起码说也有20年了,或者往远里说,有30年,尽管我在人生旅途上落泊时、孤独时,也曾偶尔跟她幽会,那不过是将她作为驿站,渡过情感危机,当春风得意时,又将她忘了。这几十年,我从少年步入中年,又悄然不知地走入老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说起来,我也算得小有成就,当了部队专业作家,写了一堆文字,尽管这些文字能不能留下还是个未知数,但我毕竟算是个作家了。挂着作家头衔,走到哪里,读过我文字的人都会看我一眼,说我是作家。每当人们这么说时,我总是觉着人们的眼神里似乎有审视的成分,像当今路人接路边小广告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的所谓文学里,说了几句真话,又说了多少假话,又有多少废话。因为我的作品后来都是用电脑敲出来的,当然我不反对作家用电脑,可我总是觉着,用键盘敲作品,和用笔写是两个感觉,更不用说毛笔了。如今想起来,曹雪芹用蝇头小楷写《红楼梦》,真是一种神圣的书写。是毛笔让曹氏亲近了宝哥哥和林妹妹,也塑造了刘姥姥和孙子板儿这样的弱势群体。而我用电脑敲的那些文字里的人物,仿佛都是木乃伊,没有生命,没有呼吸,更没有热血流动,他们说的话全是口号,或者是套话。这些,似乎都源于我远离了书写,远离了那两本法帖传导给我的性情和精神。

20世纪80年代初,我调到北京,过起了专业爬格子的生活。闲着的时候,总喜欢去琉璃厂逛街,别看那条小街,沿街都是看不够的风景。且不说荣宝斋里荟萃的字画,中国书店和文物书店有淘不尽的好书,就那沿街的招牌,就是一道道文化风景。“佩庐轩”,那是晚清海派巨匠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的手笔,大师熔篆籀于一炉,线条苍茫遒劲,三个字俯视古今;“古籍书店”,那是李可染的墨韵;“荣宝斋”是郭沫若的题写,郭老才华横溢,是写榜书的高手,这块金字招牌,称得上是整条街的镇街之宝。一块牌子、一个大师风范、一组文字、一道书法风景,你身累了,漫步在街头,会令你神清气爽;心累了,在那块招牌下站上片刻,就有如听庄周说禅的感觉,甚至想家的时候,来这里走一遭,心就会得到静泊。

那年冬天的周末,我又到琉璃厂逛街,无意间碰到一位老书家。一番恳谈,他得知我是军旅作家,文学之余,常以书法自娱,便脱口说道:“书法是文人修道的法事。”老书家一言九鼎,如寺院晨钟暮鼓,时时激励着我,从那之后,我便天天做着这个修道的法事。落泊时,我会临上苏轼的《黄州寒食帖》,与苏子共赏清明的苦风凄雨;失意时,读颜真卿《祭侄文稿》,以颜鲁公壮怀激烈之豪气洗涂心灵;春风得意时,便抚展右军《兰亭序》,与右军共赏山阴会稽的曲水流觞。

后来,我报名首都师范大学书法本科专业,当了3年的旁听生。记得那年的冬夜,北京下了几十年未遇的大雪,我坐公交车前往首师大听课,车开到公主坟,就再也开不动了。路上的雪已经没过膝盖,我只好下车,步行返回丰台家中。那天夜里,很多公交车都在路上抛了锚,书法让我记住了那个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冬夜。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只有几个同学赶到课堂,考虑到两节课下来同学返程有困难,那晚的课就没有上成。来年春天,我在一个周六上午如期赶往学校,到了教室才发现,只有角落里坐着几个学生,每人嘴上都捂了一个大口罩,课程结束后,班主任老师说,鉴于流行病在北京传染得很厉害,上半学期的课不能再上了,同学们就在家里复习吧。

“非典”再次中断了我这个书法迷的课程。

书法似乎总是与我失之交臂,又令我欲罢不能。在写作之余,我或读帖,或临碑,早晨起床后,站着临一课《石门颂》;晚上临睡前,写一遍钟繇小楷,10年的法事做下来,我竟迷上书法而不能自拔。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态越临越宁静,越写越淡泊。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做着修道的法事。即使是除夕夜,我在和家人守岁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要拿起毛笔,临一临我心仪的《石门颂》。逢到出差去外地,我也总要带着一两本法帖,总是感觉,有法帖相伴的旅途,就会充满温馨,哪怕再远、再寂寞,心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即使是在爬上黄山天都峰的峭壁上,我在坐下来喘息的间隙,也会以指代笔,在石头上轻轻地划上几笔。临帖,似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生命里的阳光和空气,须臾不可分离,如果哪天疏远了书法,我就会觉着浑身不自在,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戊子年深秋,当我从《书法报》上看到由中国书协举办的“求雨山·中国书法金陵论坛”征稿启事,思绪一下像打开了闸门的潮水,10年的临池读帖,10年的云游积累,10年的废稿和垃圾,对于书法,我似乎有很多感受要倾诉。我临过很多名帖,也写过很多随后即撕掉的宣纸,可是我直至今日仍不敢碰草书,草书太神圣了,没有极高的修养和悟性,没有过硬的笔墨技巧,甚至可以这样说,不写干十八缸水,要想写好草书只能是痴人说梦,这也是我至今不敢碰草书的原因。即使笔墨技巧到家了,如果没有潮水般涌来的情感和兴致,所有的笔和墨,也只能是一堆技巧的展示而已。可草书写的并不是技巧啊,尽管书写需要技巧,但如果只是技巧,那就只能是一件没有生命的木乃伊。

我选择的论文选题,是关于草书创作的探索。这10年,我一次次跟古代草书大家谈心,与《十七帖》之王右军,与《孝经》之贺知章,与《花气熏人帖》之黄庭坚,在三千年中国书法史上,草书大家犹如一座座巨峰,横空出世,而草书写到今天,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自林散之和王遽常驾鹤西归,似乎还没有出现大师级的人物。我将论文《迷茫与觉醒——当代草书创作初探》寄往论坛评委,居然被入选了。

“金陵论坛”开幕的头一件事,就是组织与会专家学者前往求雨山叩拜长眠在此地的金陵四老林散之、胡小石、高二适、萧娴。求雨山,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也许是这里的雨水充沛,或许是四老书魂的恩泽所致,虽然是寒秋,可山上翠竹掩映,就连山坡上枯萎的小草也泛着隐隐绿意,与会的专家学者在踏上山坡的一刹那,心头似乎都被一种崇敬所笼罩,南京的著名学者、古文字学家孙洵老先生双手背在身后,那条围在脖子上的长围巾与满头银发都在寒风中拂动着。孙老是胡小石的弟子,退休前是个老中医,先生淡泊名利,曾撰写了《民国书法史》,后来的论坛,又是头一个发言,谈起当今书家写了错字还不认错的现象,先生显得有点激动,其对中国文字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后来我听与会一位江苏的同道说,孙老治学态度严谨,安贫乐道,比起那些一幅字就能卖上万元的名家,他的理论研究纯粹是出于一种精神的守望。听说为了一个他喜欢的论题,他写了数万字的文稿,却分文未收。我跟随在孙老身后,望着老人的身影,老人已经七十出头,背有点驼,就连腮帮的胡子也花白了,眼睛却是智慧闪烁,每一个眨动,都泛出智慧的光彩。行到半山腰,我忽然听见他跟同行的学者说,我已经是七十出头的人了,人生苦短,如果再不努力,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了!

江苏还有一位在书法理论领域颇有建树的学者楚默,一身布衣前来参加论坛,身上的老大衣,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款式,那顶海胡绒棉帽子,也是20世纪70年代老人戴的那种,一个著作丰厚的学者,一名仙风道骨的专家,那一身布衣,令我感动不已,楚默公是将全部心血都用于治学和做学问了。跟这些老人相处,我的心灵一下就得到了一次净化。后来,我曾私下跟同室的江苏青年书家薛治洲开了个玩笑,如果评选首届“金陵论坛”的时装,楚默老先生的一身布衣应该评最佳时装奖。在这个名人穿衣也赶新潮的时代,老人的一生布衣独领风骚,只有心情恬淡到极致的学者,只有将功名或者行头看成过眼云烟的人,才能穿得出如此简陋的行装。

山顶的一片翠竹丛里,忽然出现了一座墓地,那是大书家萧娴的福地。四老的墓地都建在山上(林老是衣冠冢),轻轻地走过他们的墓茔,我的脚步突然放轻了,不敢惊动他们。四老一生都不喜热闹,四老生命的更多岁月,是在寂寞中度过的,寂寞成了他们参悟书法的最好伴侣。一个书家,如果活着的时候太热闹了,死后恐怕就会寂寞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历史已经做出了证明,并将继续证明着。当代草圣林散之,生前曾做过“笑把浮名让世人”的诗句,草圣的晚年是寂寞的,老人大部分时间过得是隐居生活。萧娴老人在世时,一次笔会也没有参加,几乎一生都在书斋中度过,我听萧老的一个弟子说,老人去世前的三天,曾写了“贤集”二字,后来就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出得来。“贤集”成了她的绝笔,而她悬挂在纪念馆的一副自撰联,也许就是她一生书法人生的写照:“书中有我,眼底无他”。书里有我,有我的性情、胸襟、气韵,当然还有精神。眼底无他,他即名利、浮华这类过眼云烟的东西。只有无他,才能有我;如果有了他,就会将我挤走。高二适更是一个视草书为生命的书家,他的书斋里,悬挂着自题的座右铭:“草圣人生”,将做一个草圣当作毕生追求。高二适一身傲骨,连唐代的草圣怀素也敢批评,“千年草圣不识草”,一语道出怀素草法不准之瘕疵。高老不但敢批草圣,就连伟人毛泽东也敢批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件事,文革大破”四旧”时期,他就批评伟人,说他的书房里摆的尽是旧书,怎么让下面的人破“四旧”?读到这段文字,我就想起当年看中央新闻纪录影片中毛泽东主席接见外宾时,其书房四壁尽是线装本的古书。四老中,胡小石老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其书品和人品,也许我这个书法的票友太孤陋寡闻了,连这个在民国时期就闻名书坛的大师竟一无所知。胡老的隶书写得出神入化,古意盎然,如果没有深厚的国学功底,没有长年累月的临池,其隶书的线条就不会那般炉火纯青。

三千年的书法史,有多少书家在这块神圣领域耕耘,甚至耗费了毕生的生命,可是真正能留下的又如凤毛麟角。四老无疑留下了,历史是残酷的,无论生前吹得如何,但死后的淘汰是真正的淘汰,四老所以留下,是因为其对书法有着与众不同的追求。林老是将书法当作宗教来追求的,否则,他不会在晚年写下“升天成佛”来宣泄心里块垒;萧老已经将书法写成了生命的组成,“书中有我,眼底无它”,就是最好的诠释。书中有我的追求,我的理想,眼底无身外的功名利禄,每根线条,每个点划,都是生命幻化出的一派生机;吴老的一生,与金石做伴,是将生命幻化成古隶的线条,所以写就的隶书,才出神入化;高老将草圣当作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留下的作品,才会形神兼备。

四老,你们活着的时候,是寂寞的,也没有大红大紫,当你们驾鹤西去,却将艺术的珍品长留人世,你们生前清贫,却赢得了身后的富有,你们拥有了整个世界!

金陵论坛结束的那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感觉那场雨是我们与会的代表祈来的,那是一场温润的雨水,它将滋润着我和书法同道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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