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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曾如玉(短篇小说)

2017-09-06向本贵

创作与评论 2017年15期
关键词:如玉小宝村长

向本贵

上坪村的人把村主任叫村长。说这样叫顺口,响亮。曾如玉说在她的心里,村主任也好,村长也好,都与她无关。高中没毕业就打工去了,村里谁是村长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几年之后,口袋里揣着几万块钱回家,将母亲弄到县医院把胃割掉了半边。母亲患胃溃疡多年,吃饭只能吃稀饭,整天还把手按在胸口下面,不然,胃就疼得刀割一般,曾如玉心里那个疼啊。

心愿得以实现,曾如玉准备在家侍候母亲一些日子,过完春节,还是要出去打工的。现在,曾如玉打工挣钱是为了母女俩把日子过得光鲜一些,宽裕一些。还有一个原因,曾如玉不能说,在城里打几年工,已经住不惯山村这破旧低矮的木屋,适应不了山村这贫穷落后的生活环境。其实,曾如玉也知道,城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城里的五彩霓虹,不属于乡下人,不属于她,农村去城里的打工者,只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可这人啦,鸟儿只往亮处飞啊。

让曾如玉没有想到的,离过春节还有十来天,村里换届选举,全村八百五十多张选票全都投给了她。当时她就呆在那里了,这个与自已毫不相干的村长,怎么会落到自已的头上。

上坪村一千多口人,青壮年大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抬眼朝会场看去,冬日的上午,寒风和灰暗的光线从窗口挤进来,会场黑压压一片大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勾腰驼背,咳嗽声不断,喘气声不断。除了老人,还有一些在家带孩子的年轻女人,她们挤坐在会场的角落,俏脸儿遮掩不住熟透的女人味儿,眼神里充斥着迷茫和饥渴。曾如玉真的弄不明白,这些垂垂老者,这些花枝招展的留守女人,为什么要把选票投给自已。

田原乡党委书记刘启明脸上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细看,却是掩藏着许多的无可奈何,握着她的手说:“曾如玉同志,希望你把这副担子好好挑起来。”

曾如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村长应该怎么当,做些什么,好看的脸上全是愁苦,全是忧虑,抱怨说:“他们为什么要选我。”

刘启明说:“这还用问么,大家信得过你。”

“如玉,你要说几句话,表个态啊。”上坪村党支部书记吴天为站在一旁提醒说。

吴天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长年为村里的事情操劳,加上风雨霜雪的磨砺,脸上的皱纹像是一条一条深深的沟壑,老人还有严重的心脏病,春耕时节村里两户人家争水打架,老人去解交,矛盾没有解决,自已先倒地上了,要不是人们赶紧把他送到乡医院抢救,老命早没了。

“要我说什么啊?”曾如玉脸涨得通红,那样子像是要哭了。

“想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过了年我就到城里打工去。”

吴天为责备说:“那样对得住大家的选票么。”

刘启明则是板着脸说:“群众的选票是受法津保护的,你要对他们负责。”

曾如玉急得直跳脚:“我真的不知道当村长要做些什么啊。”

“问问吴支书不就知道了么。”现在,刘启明除了无奈,把心又放下了许多,凭着她说的这句话,这样一副着急的样子,就知道这姑娘是做基层干部的可塑之材,打磨打磨,就上路了。

刘启明走后,曾如玉还没有回过神来。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过来说:“如玉,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把票投给你么?都说你有孝心,还舍己救人。”

曾如玉蹬足说:“这与做村长有什么关系?”

“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可是……”

年轻女人名叫伍年秀,以前跟着男人孙树松在深圳打工,按她自己的说法,到了腊月,是孔雀西北飞,过完年,又孔雀东南飞了。脸上全是幸福和滋润。孙树松的母亲生病,孩子没人带,她这只孔雀飞回来就再没跟着男人飞出去了。没过多少日子,她就守不住了,村里传出了她的闲言闲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曾如玉对她没有好印象,前不久却救了她儿子小宝的命,伍年秀说的舍己救人,就是那件事。

曾如玉說:“你们把选票投给我与我无关。树松哥是村治保主任,却到城里打工去了,村妇女主任也一直在城里打工没有回来。我也要出去打工的。”

伍年秀说:“治保主任也好,妇女主任也好,跟村长都是有区别的。他们能走,你不能走。”

回到家的时候,曾如玉的母亲已经知道女儿被大家选为村长了,不无担心地问:“你能当好村长么?”

强忍着的泪水,啪达一声从曾如玉的脸上掉下来:“当不好,不当还不行。”

曾如玉在家里发了一阵呆,母亲办好的午饭也不吃,就到村支书吴天为家去了。

吴天为和曾如玉不是一个村民小组,相隔却不远。走进吴天为家里的时候,吴天为正坐在火膛旁边喝茶,满脸的皱纹似乎比刚才顺畅了许多,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接班人。可他们心里想的是钱,是自家的小日子,去城里打工就不肯回来。如玉,好好干几年,进了组织,把村支书的担子也一并接过去。我这身体,该休息了。其实,村里也没有多少事情,如今农民没有税费,没有提留上交,能外出打工的,都打工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老人和孩子,矛盾纠纷当然比过去少。不要有畏难情绪。”

曾如玉说:“你先得告诉我,村长要做些什么事情。没事情可做,选村长做什么。大白天开会,刘书记还要亲自来上坪看着大家投票。”

吴天为说:“事情当然还是有的。就说眼下吧,快过春节了,你得了解一下村里有没有没年饭米的困难户,遭受天灾人祸的人家能不能把年过过去。电视上歌舞升平,形势大好,老百姓富得流油,那不是说的我们上坪,我们上坪还有困难人家。村里的一些矛盾和纠纷,要及时解决,这叫保一方平安和谐,还有春种秋收,该抓就要抓,该管就要管。田地当然也是不能抛荒的,乡里领导看到水田里长的狗尾巴草,要挨批评。还有就是……”

曾如玉头有些大,还说没事啊。吴天为似乎看出自己说的这些把她吓着了,安慰说:“别着急,我还是村支书啊。扶上马,送一程。你上路了,我才会退下来的。”

从吴天为家出来,曾如玉心里又多出了许多的忧愁和焦急。

“如玉,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着。”又是伍年秀,大老远就对着曾如玉笑。

“找我做什么?”曾如玉的口气有点冷。

“你是村长,找你当然是要解决问题。”

曾如玉没好气地说:“你们是把我放火上烤啊。”

“除了你,我们把票投给谁?郑世才那懒汉能当村长,我能当村长,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能当村长?”

曾如玉问:“找我解决什么问题?”

伍年秀的脸上仍然做着笑样,说:“到我家吃饭去,再慢慢对你说。”

“想堵我的嘴?”曾如玉心里生出一种厌恶。

“才不呢。你救了我家小宝,我还没有感谢你。”

“不用感谢的。”曾如玉转身要走。

伍年秀却是把她的胳膊拽住了:“一定要去,我办了好菜。”

“树松哥回来了?”

“他呀,死在外面不回来才好。”那样子,全是幽怨和忿懑。

曾如玉的厌恶就流露在脸上了,心想莫非野男人比自已的丈夫还上心不成。

来到伍年秀家的时候,伍年秀八岁的儿子小宝正在收拾书包和纸笔。伍年秀说:“放寒假了,他要去外婆家住些日子。”

看着小宝,曾如玉就想起前些日子在怡溪水潭里把他救上岸的情景。那天下着毛毛雨,还夹着雪粒,北风呼呼地刮得急,架在怡溪滩上的小木桥结了一层冰,像泼了油。那天下午曾如玉去乡医院给母亲买药回来,大老远就听到一群孩子站在水潭边叫喊救命。可把她吓坏了,急忙往水潭边跑去,才知道村里的孩子放学回来,过桥时伍年秀的儿子小宝不小心掉水里去了。怡溪不大,溪滩下面却有一个深潭。曾如玉看见小宝在水潭里挣扎,眼见着就要沉下去,棉衣都没来得及脱,跳进水潭,好不容易才把他救上岸来。她还暗自庆幸小时候跟闺密们常在怡溪玩水,学会了游泳,不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小宝被淹死。

孩子们去小宝家报信,小宝的母亲伍年秀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曾如玉只得把小宝送回家,找衣服给他换,生火让他烤。自已却被冻病了,感冒了好些日子。这也成了人们选她做村长的理由,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吃过饭,伍年秀还是没有说她找曾如玉有什么事,曾如玉也不问她了,也许就是要自已吃餐饭,算是对救她儿子的报答吧,准备离去。这时,伍年秀有些扭妮地说:“你回来的这些日子,一定听到别人背后说我了吧。”

问的居然是这个话。脸皮真厚啊,自己也问得出口。曾如玉不做声,伍年秀却说开了:“如玉呀,你没结婚,不知道我们的苦。”

曾如玉心想,树松哥在外面打工一年挣几万块钱全都寄回家了,还说苦,别的人家日子就没法过了,说:“村里人都说你家的日子过得不错的啊。”

“不是日子过得好不好的问题。”伍年秀欲言又止。

曾如玉有些困惑不解,还有些恼,日子不好过的人说苦,日子好过的人也说苦,那要怎么才不算苦。我当村长,你可不要无病呻吟,没事找事,给我添乱。

从伍年秀家出来,天已经黑一阵了。曾如玉原本要回家的,想了想,就往那边山脚去了。她想去赵福年家看看她的病好些了没有。前几天曾如玉去乡医院给自己弄感冒药,看见赵福年拄根棍子也去了乡医院。赵福年没儿没女,男人几年前也去世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生了病,只怕水都喝不上的。

曾如玉暗自苦笑,還说撂担子不干村长,这不,进入角色了啊。

山村的小路坑坑洼洼,没有人声,没有狗吠,只有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生生地疼。曾如玉高一脚,低一脚,来到赵福年家门口,赵福年却睡了,家里黑灯瞎火。曾如玉心想明天再来吧,快过年了,看看老人有什么重活儿要帮忙做一做,有什么困难,自己要能解决,给解决一下。

正要离去,一个男人的声音却从房里传出来:“再要罗嗦,我就动手了。”

后来,男人的声音没有了,传出来的却是赵福年的哭泣声。

曾如玉的心不由怦怦跳起来,是谁在老人房里,他要干什么。抬手敲了敲门,大声问:“福年伯娘,你的病好些了么?”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房里蹿出来,转眼就消失在禾场外面。夜色茫茫,看不清是谁。曾如玉奔进房,看见赵福年坐在床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憔悴的脸上布满惊恐。曾如玉急急地问:“那个人是谁,来你家做什么?”

赵福年却是吞吞吐吐地问:“如玉,你这个做村长的,管些什么事啊?”

“大事小事,群众有要求,我都得管。”曾如玉不知道自已哪来的勇气,脆嘣嘣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福年却把头勾了下来,想说的话也随着咽了回去。曾如玉说:“我娘对我说过,你们俩同年生,还同一年结的婚,好得像亲姐妹。往后,你就把我当做自已的女儿,有什么重活儿,你就让我来做,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

浑浊的泪水,洇湿了满脸的皱纹,瘦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郑世才,他……”

曾如玉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问道:“刚才从房里出去的是世才哥?”

赵福年咬牙切齿说:“什么世才哥,是畜生。”

曾如玉已经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骂道:“真是个遭雷劈的畜生啊。”

“已经几年了。隔些日子他就来了。今天你不碰着,他又要那个我的,我说生病都不行。多久我就想寻路死了算了。”

面对体弱多病,脸面布满忧郁和恐惧的老人,曾如玉真不忍心就这样离去,说,“福年伯娘,今天我不回去了,跟你睡,我们娘俩说说白话。”

一个晚上,赵福年没有睡觉,意外、感动、惊喜,使得老人不停地絮絮叨叨,一会儿又凄凄楚楚地哭,枯瘦的手,却是在曾如玉的身上抚摸着。也许,她真的把曾如玉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心里萌生出一丝早已泯灭的希望,一缕早已逝去的温暖。

曾如玉也没有睡着,用自己青春的体温温暖着这个生活孤苦、心灵创伤的老人。

第二天一早,曾如玉就起床了,把火生好,扶老人起床,才匆匆去了吴天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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