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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镇(短篇小说)

2017-09-06覃皓珺

创作与评论 2017年15期
关键词:裙子

覃皓珺

方海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事,以前没有,今后也不想再有了。但人间的事,总是逃不过个“事与愿违”。

余镇中,那个喜欢穿着红裙子的疯女孩,在咸湖溺水了。人们慌了,怎么说这也是条人命。当这厄运,恰巧发生在余镇面貌万象更迭,建设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时,人们更慌了。

余镇极小,历史却极老,周遭的城镇流传着各种各样关于这座古镇的传说。相传余镇的先祖是改名换姓逃遁于此,因地势险要隐逸而鲜少与世相交。镇子围绕咸湖而建,依山形逐渐拓展为狭长之势,咸湖地势低洼,余镇环绕而起,若从极高处俯瞰余镇和咸湖,二者结合宛如一只硕大的眼睛,千百年来注视着日月天幕与浩瀚星河。还有离奇的传闻,称余镇的创镇先祖正是那隐匿于历史中的方士——徐福,镇子中更是隐藏着不老不死的永恒之谜。曾有考古队来这里勘探考察,也有文化组织走访调查,那些古老传说的不同版本被再度提起,那些关于大鱼海怪、关于神秘船队、关于徐福寻药的种种,种种。

但如今,一切都变了。咸湖中被探明了大量的稀有资源,越来越多的外来者入驻古镇支援建设,现代化的改造像钢筋水泥的霉菌般蔓延开来,余镇人民也曾极端抗拒,但终究抵不过大时代的时势。封闭的古镇涌入了新鲜的血液和时代的烟火,那种种规矩再鲜少被提及和遵照。唯独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从青石古巷到柏油马路,依旧疯癫穿梭、格格不入,几乎成为这座古镇唯一不变的“幽灵”。人们不知她怎么生活,也不关心她的前因后果,她就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视觉障碍、一道人形的自然现象。就像镇子里的人从不问镇子从何而来,从不考虑咸湖因何存在,她存在,她也便如此这般的存在着。只是偶尔,会有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会和她产生些可有可无的关联。仅此而已。

咸湖周围总是植被荒芜、冷清异常,更因珍贵的资源所在于此而严格的保护起来,要行船入水都需严格的审批和规章。可方海赶到岸边的时候整个咸湖,竟已经成了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镇民们集聚于此像是参加一场盛大而诡谲的祭祀典礼,人们口中诉说着听不清的流言蜚语,似乎旨在用混合的低声,彼此遮蔽隐藏的信息。“听说她妈妈当年就是落这湖里头没得……苦命的母女哟……都怪那个男人……”“有人说,这丫头就是老镇长的……”“哎呦,这可应了传说里那句话咯……”毕竟,余镇已经很多年没有新鲜事,一切相安无事、盛世太平、循规蹈矩着。怪事总是伺机待发,直到一个最糟糕的此刻。

气喘吁吁的方海虽被重重人潮围在远处,可因咸湖地势低洼,他仍旧看得见,他们也都看得见。那条镇民们再熟识不过的红裙子,在水中蓬起、化开,在余镇中心的咸湖中央,生长出一株血色的蕊。以红色裙子为中心,扩散起均匀而诡异的水纹,一声声凄厉飘渺的挣扎呼喊,在涟漪抖动的湖面如花瓣般绽放着。而这一切,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枯萎和凋零。

方才,围观的人还没这么多,却也没这么整饬。可如今,毕竟是紧要关头,余镇不能出乱子。岸边忙于城镇建设的人们放下手中的工程,闻声而至,却发现抱着孩子的女人们早已围在湖边议论纷纷。大群人围在眼眸般的咸湖边上,像一根根战栗着的睫毛。人们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张望着,却没有一个人真切地看见了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那个本就是這座古老镇子上的“幽灵”的女孩。她游荡了这么多年安然无恙,怎么就到了湖中心了呢?镇民们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如此回响着这样的疑问。有人提议,先请德高望重的老镇长赶来,主持营救工作。人们开始队形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无动于衷。

方海从人群外围怒不可遏地冲入人群中,所有人却似乎都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的推搡和愤怒都释放在了另一道空间。而他也在黑压压的人群汇中目力难及,却似乎能听见人们脑海中的回响。“怪了,怪了!”……“坏了,坏了!”人们的呼号声此起彼伏,愈发清晰,他忽然听到有人扯着嗓门儿的正在求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率先下水。直到老镇长终于赶到,那是方海除了父亲之外最敬畏的人。他甚至一直不敢看老镇长的眼睛,那老人的眸子里像是藏了一座深渊,方海不敢看他,一见了他,就像是犯了错、揪着心,没个缘由。

老镇长望了一眼咸湖,转身背对过去,指挥两个熟识水性的青年才终于鱼跃入水。此后,他便再也没回头看湖面一眼,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的因果,无声念叨着诗歌般的祷告。那一幕,方海总觉得似曾相识,忽然有什么在他耳畔轻掠而过。

“徐心。”用力剥开人群的方海,忽然听见了一声苍老的呼唤。

“徐心?”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无比熟悉。

“徐心……”方海念叨了一句,他猛地抬头,竟与老镇长深邃漆黑的眼眸四目相对,他震惊的退后了几步,像是当年第一次见到镇长时那般胸口酸楚、不可言说。

“镇长!不对,不对啊!人……人都没了!”有人开始疾呼。

按理在这不大的湖泊救人本非难事,但诡异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平静的咸湖将入水的青年和一切生息闷声吞没,仿佛所有的颜色、声音和生命都被咸湖水面隔绝殆尽。那红色的裙子,也终于停止了随波摇曳的波动。年迈的镇长在人们的簇拥中赶来,威严肃穆的指挥乘船营救,最后也只将两个神志不清的青年人勉强捞出来。而红裙子的姑娘,就那么失踪了。方海顾不得一切,猛地往湖面奔去。

众目睽睽之下,方海正要下水救人,可昆朋把他生生拦住了。

方海和昆朋的父母们是第一批响应号召,志愿来到余镇进行改造的先驱,但余镇人抗拒的本能已经持续千百年,这把灵魂的锁也的确奏效了千百年。他们的父母曾被打压驱赶,却从未放弃改造余镇的努力,两人的童年,几乎是在余姓子弟们的排挤中度过的。他们难以奢望父母的陪伴,因为他们的父母甚至无暇自顾。那时,只有那个穿着她失踪母亲红色旧裙子整日在余镇游荡、胡言乱语的疯癫女孩,会在方海和昆朋被他人欺辱时挺身而出,为了安慰两个哭泣的男孩,女孩温柔地为他们讲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

比方海瘦弱许多的昆朋,不知从哪里出现,又哪来的巨大的气力把他双手锁住拦了下来。当时方海恨不得给昆朋一拳头,他几乎已经出手,但身后的咸湖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阴风,吹得他脊背哆嗦着,泄了力。脑海中像灌入了一场台风,他听到有人又喊了一句:“三个人都没了!”他猛然回头,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条巨鱼的幻影,竟横穿过咸湖,庞大到整个湖泊只能呈得下它脊背的部分鳞光。当方海回过神,才意识到那是湖中泛起的波纹与人群连城的一片。

忽然,涌动的鱼鳞般层叠的人潮开始以一个人为中心有序瓦解,那是年迈的镇长在号召人们回到自己的岗位,并下令封锁咸湖,众人便因此散去了。老镇长步履蹒跚的背对着咸湖,往坡上的镇子新址走去,方海远远看去他的确一步步走着,却一点都没挪动丝毫。

方海却久久伫立,他的双脚似乎因懊悔和自责完全无法挪动。方海其实对自己的水性是有信心的,他从童年第一次入水就觉得舒畅无比,一度认为他前世定是条自由自在的鱼。他觉得自己本可以救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孩是他和昆朋两个人的朋友,或者说是他们两人除了彼此之外唯一在余镇的朋友。

“从前啊,有个老头子,说是要去海上找长生不老的药丸子,他找啊找啊,就真的遇到了神仙!”红裙的女孩假装捋了捋胡须,声情并茂地在两个哭泣的男孩面前讲着故事。

“那神仙给他药丸子了么?”年幼的方海止住哭泣,长大了沾着鼻涕的嘴巴好奇地问。

“世界上哪有神仙妖怪。”更小些的昆朋早就擦干了泪水,神情专注地聆听着,口吻中带着孩子不该有的警觉与质疑,眼神却透露出一份无法掩饰的期待与渴望。

“他给了,他给了……鱼,大鱼!他看到了大鱼!”女孩忽然神情恍惚起来,撑起红色的群子绕着男孩们奔跑,仿佛尝试在空气中游弋漂浮起来,两个男孩子呼喊着逃得远远的,脸孔上却满是稚气的欢笑。从男孩到少年,红裙子的女孩和方海与昆朋一起度过许多奇妙的时光,他们风吹似得极快的成长成熟起来,而随着父母们为余镇带来的全新面貌,他们也逐渐被接纳融入余镇生活,反而渐渐疏远了她,但她却似乎从未长大哪怕一点,却随着余镇的发展愈加疯癫起来。

“今晚来找我,一个人来,老地方。”还没等方海回过神来,昆朋异常冷静地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将瘦削的背影逐渐弥散在人潮中,一同化为了迷踪。方海脑中一片混沌,他未曾料到,这只是更加巨大怪异的楔子。

方海最后一次去“老地方”的时候,余镇的白天和黑夜已逐渐失去了明显的界限。在外来者的支援下,近年来搞了许多建设,年轻人们说要有光,于是便引来了大大小小无数机械改造了山头,拓宽了道路,为了给开采资源做准备,在咸湖周围设下了明确的界限和机械的壁垒,也几乎害尽咸湖里的鱼。余镇的灯火在夜间经久不息地闪烁兴旺起来,而咸湖这只硕大眼睛注视了千百年的星辰,却一颗颗的熄灭暗淡在这茫茫人造灯火的影子中,像干涸的泪珠。

从那时候开始,红裙子的姑娘就变得更疯了,余镇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让她躁动不安,过去方海和昆朋还会站出来袒护她,就像多少年来他们还是孩子时候女孩保护他们一样的决绝坚定,将她带到他们的“老地方”去数星星,讲故事,如同早些年女孩哄他们做的一样。少年们和女孩会在老地方看着星星睡着,而方海总是会在“老地方”做同一个梦,而且只有在“老地方”,才会延续这个支离破碎的梦。

“老地方”其实就是余镇一片地势较高处的旧屋屋顶,和疯女孩一样,无人知晓更无人关心此地的出处。屋内早就没人打理,可顺着积如小山的杂物攀上屋顶,却是别样的风景。早些年方海和昆朋都还小的年头,黄昏时分,太阳会像一枚泛着鲜美油光的鸭蛋黄一样,在山的那一头落下,月亮则像是一片又薄又脆的烙饼,从另一头升起,天空会如同泥沙沉淀般将从浅黄到深红,再到浅蓝直到墨色的光晕,一缕缕纹路清晰地缓慢沉淀在余镇外围那层叠的群山周边,直到群山从轮空立体的真实具象变为只有黑色剪影的二维抽象,整个余镇由此进入夜的领域。月光姣好时,余镇人可以借着月亮在咸湖的投影,沐浴在一种忧郁且浪漫的幽白光芒中,但方海和昆朋就会失望了。

因为那样红裙子的女孩不会带着他们俩去“老地方”数星星,只有在月亮不那么亮堂的午夜,在他们私有的那片空旷的屋顶上,才能数得清每一颗没有名字的星星,天空低垂得像一匹垂坠下来的黑色绸缎,抬起手指仿佛就可以抚摸到如水夜色,女孩教他们为星星们命名。

“你们看,最亮的那颗,叫——启明。”红裙子的女孩说,用手对着夜幕指指点点,兩个少年顺着她那仿佛发着柔和光芒的细白手指,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一副确实看到了且听明白了的样子。

“这些星星啊,也都是鱼,我们人啊,也都是鱼,最后都是要回到水里去的,就自由自在了。”红裙子女孩摩挲着自己的红裙子,若有所思地说着。

“可我不想变成鱼,也不想你变成了鱼了,会叫人给吃掉了的。”方海扯大了嗓门喊着,稚嫩的童音听起来像是在唱着跑调的歌谣。

“要是有一天,你们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找我。”红裙子的女孩说着,捏了捏方海左右都有淤青的小脸蛋。

“如果我们在这也找不到你了,那怎么办?”昆朋一脸严肃地问,甚至有些惶恐惊惧,一只手已经不知何时扯住了女孩红裙子的一角。

“如果这里,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往天上看,我就变成了一颗星星,一颗长生不老的星星,我还一直陪着你们呢!”红裙子的女孩呲牙咧嘴的笑着,扶起沮丧着脸的方海垂下来的小手,掰直了他攒起了小拳的手指,拖往东边的方向。

“那边是大海的方向,我的那颗星星,会随着那个方向升起、在落下,我就回去了,那有那老头子的秘密,我还会找到我的妈妈。”

忽然,一颗流星悄无声息地划过天空,向着东方掠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弧痕。但方海看到了,那颗星星的形状,像是一条游弋的银色小鱼,欢快地蹦入了浩瀚的银河。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关于长生不老的传说,关于遥远星空的幻想,都慢慢具象成了童年的累赘。红裙子的女孩依旧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只是方海会有所顾忌于那些风言风语。但昆朋,依旧总是会去“老地方”,陪着女孩聊到很晚很晚,有时候方海觉得甚至有些令他胸口酸闷。

在“老地方”,两位少年曾有过一段再也不曾提起的对话。

“昆朋,你是不是,喜欢她了?”方海试探地问道,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带着股湿漉漉、软绵绵的柔气,与以往底气十足、掷地有声的口吻大相径庭。

“还有,你有没有发现,她好像一直没有长大?”

昆朋头也不回,不说话。

方海来到“老地方”的时候,怪事又发生了。本应无人居住的废弃旧屋中亮起了脉动起伏的灯火,有着与人造灯光不同的柔和与分明。那种用生命的生死轮回转化为能量的光芒,在燃烧时像是活的。

火光中映照出一尊被拉长的宛如死魂的黑影,远远延伸出来,门开着,仿佛在等待迷路已久的孩子归来的家。方海觉得这像亲眼见着逝者复生般古怪,他曾猜想也许是昆朋进屋所为,但方海迅速断绝了这样的想法,那将是比复活或鬼怪更加反常百倍的真正的怪事。

“我永远都不会进这间屋子。”昆朋曾经信誓旦旦的说,他永远说到做到。那是一次方海和昆朋曾经试图探索屋子秘密时候和红裙子女孩的约定,她曾让他们两个人拉钩发誓,说那里有吃星星的大鱼。方海此前从未想过要进去这间屋子,并非因为承诺,仅仅是恐惧罢了。他甚至有些担心,会不会在那灯火中隐藏的真的就是那神秘而古怪的吞星大鱼,或者是那失踪的女孩自己偷偷溜了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正当方海于疑惑中迎着黑色的巨影动身进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方海,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昆朋低沉的声音像是责难或宣判。而令方海安心的是,屋子里的人果真不是昆朋。但令他困惑的是,屋内究竟是谁,这种茫洋无措中混杂了恐惧与兴奋。这种感觉令他回忆起初到余镇时的情景,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昆朋。

那时候的余镇道路未通,只能翻山间余镇人简单铺设的古道通行,来往出入必然身着整片山林的草木芬芳。路上,父亲会用夏日的土地般温暖印湿的脊梁背起方海,方海则背着母亲随身的行装,母亲则哄着年幼的方海,讲些他那时根本不可能听懂的崇高理想和艰巨使命。一家人从远远见着瞳孔般的咸湖远景到真正到达余镇,仿佛穿越的是时空的隧道,从现代文明世界一步步走入水墨山水和古韵篇章。但方海却哭了整整一路,恐惧与兴奋交织于他尚未成熟的稚嫩思维世界中,仿佛进行着一场惨绝人寰的恶战,直到他见到那时候的余镇。

巨大的咸湖上投映出晃动着破碎的太阳,响着悠扬渔歌的渔船排成湖心的一枚标点,与天空的飞鸟相映成趣,连接成许多句似曾相识的诗歌。古老的房屋镀着时间的余晖,高低错落的随意点缀在咸湖周边。

给自从窗户中飘逸出喷香的滋味,交织聚合成五味杂陈的人间味道,将方海所有的眼泪都化作了口水,恐惧和兴奋之间的战役休止于饥饿的本能,和幼小心灵最纯粹的震撼,即便这里不是他的家,年幼的方海这样想着,父母将他抱起向一位满头白发,却仿佛盈出红润光泽的老者恭敬行礼。

“余镇长,我是今天来向您报到的方文,这是我爱人和儿子,以后还请您多多照顾。”方海听见父亲说。

他仰望着眼前的老者,紧紧抓住父亲宽松的裤腿。老人威严地点了点头,明明微张的唇未发一言。双方又继续这寒暄,方海着实觉得无聊,并且他害怕那老者的眼睛,那里头深得像关了灯的黑屋,他第一眼见到老镇长,就感觉胸口闷得难受、酸楚得要紧,长大一些后,当他愧疚或伤悲时候才能模拟出这种感觉的丝毫。方海赶紧逃开了,趁父母不留神蹓咸湖探险,当他盯着咸湖镜面失了神,一头栽了进去,就是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轻盈自由,在水里像在飞,而在地上,他觉得太沉太重。忽然,他从湖水下隐约地听到了一道问句,好奇地探出了头。

“你,是鱼么?”咸湖岸边,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孩蹲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歪着脑袋,望着在水里拍打着浪花的方海好奇地问。

“我是方海,我不是鱼。”方海严肃地回答,到这时候方海的妈妈带着哭腔地跑过来,一把将他捞上了岸,方海湿漉漉地回头笑望。

“我是昆朋,我也不是鱼。”年幼的方海和昆朋,相遇了。

方海走入“老地方”的刹那,他还来不及整理清晰眼前的一切,他便一头栽倒在地。所有的梦境洪流般融入脑海,他在这个刹那睡去,又仿佛在那个刹那醒来。

方海做了这样一个梦,在远离古老故土的苍茫汪洋中,一艘恢弘巨大的艦船在峻岭一般的风浪中艰难跋涉。黑色的海浪咆哮着拍击着船体,贪婪舔舐般似有机会就要将它拖入深渊。

“大人,我们不能再靠近,留下这些孩子…我们想活!”一句句颤栗的呼喊在风暴中被撕碎,飘渺断续地传达着令人绝望的讯息。一声声撼天动地的巨响淹没了船舱内孩童们惊恐绝望的恸哭与惨叫。

一位浑身苍白的老者面朝故乡的方向屈膝跪拜着,眼睛像黑夜中的湖泊一样莫测寒冷,他伸着枯木般的手指直戳苍穹中漩涡似狂乱旋转的星辰,口中喃喃自言着,仿佛是祷告却更像是呵责,那言语分明字字清晰响彻在时空中,那是老者在大声呼喊那些星辰古老的名讳。

刹那间,咆哮中的海洋忽然凝固了一般平静,山峦般黑色绵延的海浪与大气霹雳卷集而成的风暴瞬间云散烟消,方才咆哮般的撕裂与巨响转变为令人窒息的静匿,三座隐约可见的山峦大陆缓缓浮现于消散中的水雾中。“徐心,我一定会回去。”老者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大人,是仙山,我们找到了!”一个身着古老华服的青年兴奋地向老人敬告道。老者缓缓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海似乎能感到一股清冽劲力令他透彻,即便是在梦境中,他也能看得比现实更清。

“大人,找到了仙山,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们都可以回到徐心的身边。”青年人看了看老者,又回望向方才三座山峦所在的方向,猛然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水雾仍未完全退散,但在青年人眼中三座赤红的山峦已然显出了本来面貌,那是无以名状的异常。超越了恐惧本身,超越了认知本身,青年无法用古老智慧中任何词语描摹出眼前的景象,更无法提炼出任何情绪。望不到尽头的巨大赤色鳞光掀起猩红的沧浪,整个海洋刹那间化作扭动中的红色裙摆。

“好大的鲛鱼。”他甚至没有张口,也并没有失去意识,却已经魂飞魄散了。眼见青年人无法回神,老者将他护在身后,直面着三座赤红山峦同时吟唱起不可名状的无声之诗,直到整艘巨舰被一股无可名状的巨大力量吸入海洋深处瞬间失重,死寂与漆黑窒息了一切。

“徐心……”男人和老者的眼神交汇,唯有无尽的黑暗。

——此刻,方海惊觉,那梦中的模糊人像,竟与眼前的镇长重叠。

昆朋和老镇长,看着熟睡的方海重新睁开了双眼。方海望了一眼眼前的余镇长,他一直畏惧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竟露出了清澈而悲伤的流光。

他以为他会惊讶甚至恐惧,但他只是尴尬地点了点头,甚至无法意识到,在他的思维极速回旋试图构筑任何能够令他信服的可能性的同时,他那张僵硬而扭曲的面孔,显现出一个怪异的微笑,那微笑浅得像月牙照耀在云层外围最薄的冷光。他看到老镇长那的双眼中,潺潺地流出了剔透结晶似的泪水连成一系,流过他因极度衰老而褶皱如皴裂泥皮,或者更像鱼皮一样的沟壑纵横的皮肤。泪水落到腐烂的木质地板上,落下枚枚珠子似得发出啪啪的闷响,老镇长的影子在火光中游弋,宛若传说中对月啼泣的鲛人。

方海忽然有一种错觉,這间旧屋就像是一艘古老旧船的内仓,他们曾经瞻望星空的平台曾经就是用来占望星辰确定航向的瞭望台。而红衣服女孩所说的每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都像是历历在目的真实,他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眼前镇长无声的哭泣,他回头望向身后的昆朋,只看到昆朋的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的惊恐与紧张。

“方海,我们都不是鱼,不属于这,你没必要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听到昆朋的话语,方海这时才意识到,那笑声真正的来源,正是他自己。他终于回忆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内,与其说是来到这倒不如说是回到这里,这间旧屋几乎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除了她。古老的传说、虚幻的回忆和真实的现实交织在一起,方海回来了。

“徐心,我回来了,徐大人,我回来了。”方海长跪在镇长面前,久久无法起身。方海的眼中泛起了波涛汹涌的泪光,眼前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怪事”,方海的泪水被赤红色的光芒沁染,他仰头望向启明星的方向,猛地站起身大声呼喊着梦境中那古老而不可名状的无声咒语,竟真的吟诵出了不可思议的壮阔诗篇。

昆朋望了一眼方海,转身离去,轻轻关上了“老地方”的房门。他知道,只要度过这一夜,明天他所认识的方海又会回来。当年妻子和女儿遭遇的厄运,令方海留下的巨大创伤令他每到此刻就会陷入无尽的悲苦轮回,每年此刻就会陷入虚妄与迷离。而昆朋能做的却仅此而已。过去的余镇已经不在,过去的一切终会烟消云散,但终究有不可因时间而改变的事。作为挚友和兄弟,他只能陪伴他走回记忆的深处,再等他兜兜转转,从不老的传说和残酷的现实中险象环生。昆朋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了古怪的呼喊,甚至瞥见里头透出了一道古怪的红光。

忽然,昆朋想起了什么,急速转身一把梦推开“老地方”的门,古旧的门竟如枯叶般化作粉碎。他望着眼前的古怪异状,面孔从扭曲的惊恐,忽而转为了幸福和释怀的微笑。昆朋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事,以前没有,今后也不想再有了。

午夜的余镇,咸湖上起了一阵悲风,一颗星星划过苍穹支离破碎的帷幕坠入湖中,如鱼跃入水。那一刻,起了波澜的咸湖像眨了眨眼。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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