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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眼睛

2017-09-04廷江

作文周刊·高一版 2017年3期
关键词:夹缝街角阿爸

廷江

我卖力爬上台阶,缓缓走进杨厝港地铁站,准备在日落前赶回巴西立。在赎罪的心情下我毅然回首,九楼的帘幔拂动,闪过母亲垂询的眼神。她几度挽留我:“多吃一口菜,多喝一碗汤吧。”桌上尽是她细心熬煮的佳肴,而我却匆匆踏上未竟的旅途,留给她乍逢的惊心,徒然的狂喜。

楼上的眼睛对着偶来的人,缄默。

小时候,我善意地拒绝母亲带我上学校。可背着书包的我,从不忘记转身,向楼上不安的她挥别。一双乌黑慈祥的眼睛在楼上亮着,洞察我的每一个转折。喜欢她饱满的目光,我不断回首,直到争相耸入云霄的建筑物挡住了视线。谁叫我是母亲的晚子,她晚景里美丽的负荷。

“不要在街上吻我。”我松开女友的小手,蓦然回首,高远的窗口果真悬置一双愣着的眼。略带寒意的眼企图透视我的动机。我怯生生地将手摆放在身边,不敢违背她的训诲。

我知道我这一生怎么也走不出她的视域。

妻子遂埋怨我的恋母情结。幸亏那年我尚读不懂弗洛伊德。只懂得母亲眼里的责备与怨怼。

妈妈向来自有主张。

而妻子从来不肯让步。

她们对峙、冷战,左右夹攻。我活在夹缝里,没有脊椎,缩着单薄的身子,渐渐感觉到缺氧的痛楚。多希望能把自己分割为二。

相见欢,同住难,我疲倦而烦躁,终于悟出:三房式祖屋实在容不下两个女人。叭哒一声两个箱子闭合了。

“楼上的眼睛,我敢断定,没有长者温润的笑意。只会折射出一道道炙人的光芒。”妻子如是呈上她的观察报告,从此不肯陪我回杨厝港。想不到弱不禁风的她,不但怯寒,而且怕光。

老爸走了,妈妈更是无依。屡次劝她搬来巴西立,她总执拗着离不开老家。她的眼带着激动的血丝。我怕回去看她,因为无法收拾离去时的凌乱心绪。不愿背着她的眼神回家。她因宿疾而提前衰老,我在夹缝里感觉到时间的压迫,悲凉不期而至。

楼上的目光惊惶地向我探询:什么时候再来?我惊心于她枯坐窗前涣散的眼光。她度日如年,怎生将息?我尚未启齿,她早就以怀疑的眼光审讯我了。她欲语无言,也许她的目光并不期待回答。

有时候鼻梁上的镜片太迷蒙,我看不清楚她遗留楼上的眼神。她临窗独坐不动声色,结膜的眼未必看得到我向空中举起又颓然放下的手,游移不定的眸光又能依附在街角哪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上?楼上的眼睛不辨色彩,不识方向。我感觉到时间之暴虐,在夹缝里。

好几回我遍寻不获楼上清癯的身影,才惘然忆起她的关节能预知风雨。秋凉来犯,寸步难行的她,挨不近窗口,拉不开浅蓝的帘幔。我坐在颠簸的空间里,整颗心空荡荡的,像走纲索的不小心掉了手中平衡杆。抵达巴西立终站了,却又听到她的骨骼在呼啸。她连凝视都不行。我停在镜子前审视陌生的自己,她心爱的罪魁祸首。我真不该在街角拐弯,她好不容易临窗眺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阿爸走了以后,妈妈寂寞的深度竟是无底。伊呀推开她的房门,惊见卧房里的装修摆设,阿爸生前的衣物用具,动也不动,一切照旧。脱了漆的墙保持缄默,不期待虚无的回声。断了一条腿的桌子依然残缺。桌上固定着阿爸的老花镜與书。他的睡衣摺了又摺,皱折再也烫不开。一切各就各位,没有什么离开了位置。

我终于明白妈妈歇交绝游,足不出户的原因。她隐遁于背景中,犹在等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她梦中的常客不是我,我当释怀,还是怅然若失?

轻轻拂拭梳妆台上落定的尘埃。灰尘扬起,在黄昏的余晖里漫游。母亲忍着眼窝里凝滞的怨恨,若隐若现。我的眼睛无处躲避。我离她离得那么远,不曾察觉她丧夫的悲痛,夜半无人的怔忡与饮泣。为何我们绝口不提爸爸的死?是我失落了敏感度,抑是我过分匆忙,逗留的时间太短,交谈太琐细?

轻轻带上房门,不敢惊动她隐藏多年的秘密,不敢深究她双眸惘然失神的缘故。那些泪光不呈饱和状态。我只顾延续我的现在,留她去复制悲怆的过去。

(选自《楼上的眼睛》,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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