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凤鸣

北疆山地的野花喜欢成片生长，在开花时节很容易开成一片花海，形成足够漂亮也足够吸引人的风景。然而要说最最吸引人的花海，莫过于红罂粟。它是多么脆弱又傲骄的一种花呀，却开得热烈无比，染透一山坡的光影。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掐着时间点驱车赶往额敏县的霍尔吉特乡。感觉不妙——如果红罂粟开花，即使路边水渠、林带的草地里，也会时不时看到零星的红花，可这一路一个红点儿都没有看到。明明上一年疯狂的花海，怎么会一朵都没有呢？我可是算着时间来的！继续顺着土路往里开，一直到曾经开遍山坡的地方，仍然没有见到一朵红罂粟，只有低矮又坚硬的灌木和野草顺着山势起伏。中途停车向乡民打听，他们也说没开，没想到竟然真的一朵红花都没找到。

红罂粟就是著名的天山红花。这种红罂粟叫黑环罂粟，以花瓣心部有黑色弧形斑为特征，我们常见的大片天山红花，都是这种黑环罂粟。黑环罂粟国内仅产于新疆。说常见，其实仅限于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节，属于特别骄傲别扭的个性，完全是矫情美人的气质——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一朵不开，一点儿不肯将就，任性地把种子藏匿在泥土里蛰伏不动，等待符合条件、满足心愿的时机到来，哪怕过去一年又一年。

而一旦开放，就奔放恣意得恨不得把空气把天空都烧红。罂粟向来被认为有毒又最美的花，当然，要是你没有看到野生红罂粟开遍低坡山野时，而只是看到人工品种的罂粟或者血缘很近的虞美人是很难有切身感受的。

人工品种的罂粟，小时候我在亲戚所在的农村见过，高大粗壮，花朵也大，像扶桑花那么大的样子，白、粉、红三种颜色，有单瓣的也有重瓣的，人家常说毒花最美就是说它，但实际上它远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从颜色、光泽、质感上和黑环罂粟比，根本就是普通棉布和上等丝绸的差别。圆形蒴果几乎赶得上拳头大小，种子成熟后，摇起来沙沙作响。虞美人倒是娇柔又漂亮，然而也仅此而已，远比不上野生红罂粟美得那么的惊心动魄！

在我看来，各种野生罂粟的美都不输于园艺品种的虞美人，我看过北疆野生的多种野罂粟，包括萨吾尔山里碎石堆里成群的黄罂粟，还有天山流石滩上雨中带露的桔黄罂粟，它们都很美，如同美人最会扮娇又放纵，足够温柔、足够娇弱，也非常强韧，可是美到能摄人心魄的，我觉得还是要数红罂粟。看到遍地盛開的红罂粟，各种虫鸟在艳色的花丛里扑飞闹腾，赶200多公里路，就为了两三个小时的赏花，眼里心里全是朵朵生动的红花，就会觉得人生圆满到此为止。

我曾经长时间地思考红罂粟为什么这么美。它往往生长在较为贫瘠的低矮山坡谷地，并非水草肥美之地。低矮的草本，远没有人工罂粟那样可以长到齐腰那么高，一般也就是四五十厘米，矮的只有十几厘米。羽状深裂的叶子，花梗在没开花时微微弯曲，长着粗刺的绿色花蕾微微低头，像美女那样呈现出纤细曼妙的“S”形身材。全株都披着一层白色毛刺，像初生的蕨类那样，这种毛刺让它显得愈发娇萌。待花蕾打开，花梗也伸直，漂亮得理直气壮。鲜红色的花朵，四片花瓣底部的黑环相合，像儿童初学绘画时用粗笔在花冠底部又画了一朵小花，小花里面涂上更深的红色或暗紫色，环拥着黄色的子房和紫色的花丝。黑环罂粟像所有野罂粟一样，花瓣轻薄柔软，从侧面光线轻易透过来，呈现出丝绸般细腻的光泽和质感，既妩媚又华丽灿然。

仅仅是一朵，也足够漂亮。看到红罂粟，我突然特别理解为什么古人有种说法叫“恶紫夺朱”，确实，只有鲜艳中正的朱红色才是最美的颜色。何况，这颜色的花朵在缓坡山谷的绿色草甸子上大肆铺陈，朵朵红花像打翻了颜料罐一样沿缓坡流淌，慢慢燃烧，安静又热烈。身临其境，才知道何为惊心动魄。

黑环罂粟既然名为罂粟，当然名副其实的含有著名的吗啡、可卡因等可以用于制造毒品的毒素。但因为它的蒴果太小，小孩子的小手指头般大小，割浆采胶成本太高，没有被用于制毒。而民间用罂粟，多是治病，我少年时听到亲戚说用大烟壳治肚子痛很管用。而草原上纯朴的哈萨克牧民，即使知道自己的马牛羊们不吃红罂粟，依然把红罂粟爱得不行，亲昵地称它作“莱丽”，即“自由而不断迁徙的花”，被认为是自由与美的化身。“彼之砒霜吾之良药”，得失全在人的寸心之间，而罂粟却得蒙受这种委曲很多年，不能被人种到自家的花园欣赏。

所幸，那只是人类的事情，和罂粟无关。千百年来，红罂粟一直我行我素，在雨水充足的年份里，开得轰轰烈烈，用最妖娆妩媚的风情，打动绿色的草原和草原上睁开眼睛的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