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超

自6月5日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巴林和埃及四国以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和“破坏地区安全”为由，宣布与卡塔尔断交并对卡塔尔实施禁运封锁后，此场断交危机愈演愈烈。6月23日，上述四国通过科威特向卡塔尔转交了旨在解决危机的13点要求文件（其中包含切断与恐怖组织的联系、关闭半岛电视台、撤回驻伊朗外交人员、终止所有与伊朗的军事合作、停止在境内建设土耳其军事基地等）。但卡塔尔对这些要求的回复没有令四国满意，四国表示将继续对卡塔尔进行制裁。

与此同时，德国外长加布里尔、英国外交大臣约翰逊、法国外长勒德里昂等纷纷前往海湾国家斡旋，据称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也将于7月23日访问卡塔尔、科威特和沙特，说服相关国家通过对话解决危机。其中，美国国务卿蒂勒森的穿梭外交尤为引人瞩目。7月10日，蒂勒森由土耳其转抵科威特；7月11日访问卡塔尔，与卡塔尔外交大臣穆罕默德签署了美卡两国打击资助恐怖主义谅解备忘录；7月12日，蒂勒森访问沙特，先与沙特国王萨勒曼和王储小萨勒曼就双边关系和地区形势分别举行会谈，随后与沙特、埃及、阿联酋和巴林外长举行闭门会议；7月13日，蒂勒森再次前往卡塔尔，与卡塔尔外交大臣、卡塔尔埃米尔以及一名科威特高级官员举行闭门会谈……科威特一名分析家认为，蒂勒森的穿梭外交显示美国积极参与解决这一危机，“这是挽救目前形势、努力解决危机的最后尝试。”

非但不降温，反而火上浇油

最近，笔者与一名埃及外交部前高官进行了一次交流。他在谈及此次的断交危机时，强烈谴责美国政府的不负责任行为，认为该事件再次表明美国在中东根本不值得盟友的信赖。的确，特朗普政府在此次危机中的异常表现恐怕不仅令当事方心寒，甚至令旁观者感到莫名惊诧。

众所周知，本次危机的主要当事方沙特、阿联酋、巴林、埃及和卡塔尔等五国都是美国在该地区的重要盟友，维系盟友关系对保障美国在该地区的利益和安全至关重要。历届美国政府甚至还将保护该地区盟友的安全列为美国在中东的核心利益之一，这五个国家都是历届美国政府苦心经营的对象。虽然这些年来，卡塔尔与沙特、埃及等国时常闹点小别扭，但其与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兄弟们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团结与合作，而能够维持这一局面，其中就有美国因素在发挥作用。不过，历史走到今天，中东地区正在发生歷史性剧变，美国也在变，并开始试图在全球扮演与以往不一样的角色，对待盟友的态度与政策也在发生变化。或许正因为如此，卡塔尔与沙特之间无法再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最终爆发了今日的危机。

断交危机演变至今，美国究竟在幕后起了什么作用，特朗普的政策意图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特朗普本人对事态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现在国际社会的普遍看法是，特朗普今年5月对沙特的访问以及与沙特等国在反恐、伊朗两大议题上达成共识，是沙特毅然决然对卡塔尔“痛下杀手”的重要推动力量。因为如果没有特朗普的默许和“怂恿”，萨勒曼国王还不敢对美国的重要地区盟友下如此重手。对此，特朗普也不避讳，主动向外宣示自己的“功劳”。6月6日，特朗普发推特称：“在新近访问中东期间，我宣布再也不能容忍资助极端意识形态。领袖们现在指向了卡塔尔——瞧瞧。”一个半小时后，他又发推特称：“很高兴看到沙特之行以及与沙特国王等50多国领袖的会面有了成效。真好！他们承诺将对资助恐怖主义行径采取强硬立场。现在一切都指向卡塔尔。这或许是终结恐怖主义的开端。”6月9日，几乎就在国务卿蒂勒森呼吁海湾盟友通过对话协商解决危机的同时，特朗普再次发声批评卡塔尔，称“对卡塔尔的封锁虽造成了困难，但很有必要”，因为“卡塔尔一直支持恐怖主义且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他要求卡塔尔采取措施以“重新加入负责任的国家行列”。6月21日，特朗普在爱荷华州的一个集会上表示，“我们不能再让这些特别富有的国家资助极端伊斯兰恐怖主义或任何形式的恐怖主义了”，他还自称在访问沙特期间曾督促萨勒曼国王采取行动，“他（萨勒曼国王）记在了心里。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在与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斗争。我认为我们发挥了很大影响。”由此可见，这场危机演变至今且久拖不决，与特朗普在地区盟友间挑拨离间紧密相关。用《胡佛邮报》的话说，特朗普非但没有给盟友间的危机降温，反而火上浇油，扩大升级了危机。德国外长加布里尔也批评特朗普在此场危机中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指出“在危机易燃地区搞特朗普化的关系是特别危险的”。

虽然特朗普对沙特的访问看起来似乎很成功，也在积极修复美沙关系，但实际上特朗普以及美国更加不被地区盟友所信赖。慑于美国的“淫威”，地区盟友还必须在表面上敷衍美国和特朗普，但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毕竟与此前的美国政府相比，特朗普对于美国在中东的核心利益的界定更加狭隘，从某种意义上说只关注与美国国土安全紧密相关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问题。除以色列外，特朗普似乎对地区盟友的利益以及地区盟友之间是否团结并不特别关注。

美土关系同样深处寒冬

其实，特朗普政府不仅在海湾遭遇盟友关系危机，在土耳其更是如此。土耳其是美国的北约盟友，早在1952年就加入了北约，是伊斯兰世界唯一的北约成员国。冷战期间，土耳其充当了西方遏制苏联势力的桥头堡；冷战结束后，土耳其又成为西方向伊斯兰世界兜售西方模式的最佳样板。不过，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上台后，美土关系龃龉不断。

在奥巴马政府时期，从土未遂军事政变到土俄关系发展，从叙利亚问题到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从居伦运动问题到叙利亚库尔德武装，在这些重大问题上美国都未向土耳其提供令埃尔多安满意的支持。因此，埃尔多安对特朗普政府充满了期待，并在其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弗林身上秘密投入巨资。虽然后来弗林被迫辞职，但或许是去年7月土未遂军事政变后特朗普公开发声支持埃尔多安，给了埃尔多安足够的信心，使其依然对特朗普的土耳其政策充满期待。今年5月，埃尔多安在北京参加完“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后启程访美，与特朗普举行会晤。不过，令埃尔多安失望的是，特朗普在两大核心问题上（停止军事支持叙利亚库尔德武装和向土引渡居伦运动领导人居伦）再次回绝了土耳其的请求。更绝的是，就在埃尔多安到访前一周，特朗普下令向叙利亚库尔德人民保卫军提供重武器援助。而这是奥巴马政府时期一直拒绝采取的行动。可以说，埃尔多安寄予了厚望的特朗普在对土问题上比奥巴马走得更远。当然，除了上述两大核心问题，美土矛盾的更深层次原因是美国对土耳其的国家发展方向，尤其是埃尔多安的执政风格与理念、“由西向东”的政策倾向以及土俄关系趋向心存很深疑虑。据悉，继德国从土耳其因吉尔利克空军基地撤离后，美国也打算从那里撤离。可以说，当前的美土战略伙伴关系也深处寒冬，或者说还远远未迎来春天。美国可能是卡塔尔断交危机的输家，而土耳其则很可能是赢家。7月11日，卡塔尔宣布又有一批新的土耳其士兵进驻位于卡塔尔的军事基地。

地区盟友体系根基动摇

自冷战以来，美国在中东地区精心构建了一个盟友和伙伴体系，以遏制苏联势力扩张以及维护美国在中东的霸权和利益。这是一个五层体系：第一层是以色列，在其中占据核心地位。如果说英美是兄弟关系，那么美以就是“父子关系”。第二层是土耳其，土美盟友关系在政治和军事上具有全球性意义。第三层是海合会六国（沙特、阿联酋、卡塔爾、巴林、科威特和阿曼），这一盟友关系兼具政治、军事和能源联盟的三重属性。第四层是埃及和约旦，这两个国家对于美国保障以色列的安全以及维护中东稳定有着重要战略价值。第五层是突尼斯、摩洛哥等国。截至2015年，美国共确定了21个非北约主要盟国，中东国家占了11个。在不同时期，中东盟友体系对于促进美国在中东的利益，建立并维系美国在中东的霸权发挥了支柱性作用。在后冷战时代，海湾战争的胜利更是使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不过，9.11事件后，小布什政府推行的国际反恐战争以及强行要求伊斯兰世界进行改革的粗暴政策，导致美国与地区主要盟友（比如土耳其、沙特、埃及等国）之间的嫌隙和矛盾日益加深。在奥巴马政府时期，这些矛盾进一步发展并公开化。“阿拉伯之春”爆发后，误判形势的奥巴马政府在关键时刻相继抛弃了突尼斯的本·阿里、埃及的穆巴拉克和也门的萨利赫，沙特为此公开表达了不满。当美国全球战略与中东政策发生冲突时，奥巴马没有顾忌盟友的感受，毅然从中东战略收缩。以色列和沙特对此感同身受，一致反对美国战略东移。在伊朗核问题、叙利亚问题和巴以问题等地区热点问题上，奥巴马也不顾以色列、沙特等盟友的反对，不仅执意与伊朗和解并达成核协议，还一再从自己划定的“红线”面前退缩。与此同时，奥巴马甚至还在伊朗与沙特之间搞起了“再平衡”。

特朗普上台后，虽然不再在沙特与伊朗之间搞平衡、重回美沙结盟对抗伊朗的老路，但美国与地区盟友关系渐行渐远的趋势似乎并未得到扭转。在如何对待盟友的问题上，特朗普的做法似乎更令地区国家感到担忧。对商人出身的特朗普而言，生意场上没有永久的伙伴，美国与地区盟友的关系必须且只能为“美国第一”服务。当前的断交危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这场危机中，沙特与卡塔尔最终谁输谁赢还不得而知。不过，美国恐怕是必然的输家。沙特拿鸡毛当令箭，成功将特朗普政府的反恐矛头转向了卡塔尔，自己则安然置身事外；未能得到美国安慰和支持的卡塔尔被迫四处寻求外援，伊朗、土耳其和俄罗斯则乘虚而入，破了长期为美国独家严密把控的海湾安全网。从目前形势来看，特朗普对这场危机的处理面临失控的危险，且将更加不被地区盟友所信赖。从某种程度上看，蒂勒森密集的海湾之行并未取得较大成效。目前，危机双方都不愿意做出让步。7月11日晚，在卡塔尔和美国签署反恐协议后，沙特等四国发表联合声明称，卡塔尔仅仅签署一个反恐协议是不够的，四国将监督卡塔尔是否履行协议内容，对卡塔尔的制裁措施还将继续。同一天，美国领导的国际反恐联盟在华盛顿召开会议，埃及代表团要求将卡塔尔踢出联盟。卡塔尔方面也毫不示弱，表示将继续资助加沙地带的基建项目（这类项目被沙特等国解读为间接援助哈马斯）。当然，更令特朗普尴尬的是，其对卡沙领导人发出的共赴华盛顿协商的邀请没有得到积极回应。 （成稿于7月19日）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中东研究室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