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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者”万玛才旦

2017-08-24陈莉莉

南风窗 2017年17期
关键词:塔洛万玛才藏语

陈莉莉

即使说到孤独与绝望,也是一副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样子。淡淡地看着它们被自己扒开,像是持着望远镜看另一头。他说着话,抬起眼睛看一眼对面的人,再低下去。

北京三环边的咖啡馆里,他灰白着头发,缓慢的语速,像水一样流淌。看不到情绪的起伏,也没有情感的变化,他为自己这种不悲不喜的状态找的理由是,“我性格就是这样,不爱说话”。

2016年12月初,《塔洛》全国限量公映,人们认为万玛才旦再添有说服力的代表作。这是他电影创作十多年里6部电影长片中第一部公映的作品,他认为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2005年以来,以汉语、藏语书写藏地情怀的藏族作家万玛才旦,开始使用“电影语言”表达个人情怀里的藏地风情,传统与现代融合过程中的思考为其中主线。《塔洛》之前,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以及2011年的《老狗》被认为是杰出作品,后两部与《寻找智美更登》一起成为万玛才旦的“藏地三部曲”。它们都在大的汉语环境里,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除《静静的嘛呢石》曾在一线城市院线短暂亮相外,其他作品均湮没在浩瀚的电影市场里,跟很多电影作品一样。不过,作为文化产品,还有其他通道,比如电视、网络、版权输出、学校展映活动等。他让他的母语于新中国成立后,极其自然地出现在大屏幕里。

从文字到影像,从个体创作到群体行为,他的世界愈发繁盛丰茂。从小学老师、公务员、写作者到导演,他的成长路线里,对于民族与世界题材的探索是主基调。

因为深受藏传佛教中慈悲宽容精神的影响,《塔洛》杀青时,他放生了影片里的小羊羔。有人认为,他的表情里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也缘于此。

他说自己身上有塔洛的影子,一路走来也是在逃离,逃离空间,逃离身份,甚至逃离“万玛才旦”。四川大学研究文学人类学、少数族裔文学的梁昭看完《塔洛》以后,说的是“导演表现的不只是藏人的故事,而是所有人的故事。想一下,像塔洛一样追求一段虚幻的感情、遭遇办了证又要重办的这类尴尬、这类难题,生活在当代的其他藏族人,彝族人、羌族人、汉族人,任何人,你,没遇到过吗?”

塔洛式孤独

“电影描绘了一个孤独生命的肖像,他一无所有。即便如此,仍旧是至善至美的生命。”2016年2月,藏语黑白电影《塔洛》在第22届法国维苏尔亚洲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高奖“金三轮车奖”和“巴黎东方语言奖”,颁奖词对其如此评价。这部黑白片最早进入公众视野,还是2015年9月新华社播发它亮相威尼斯电影节的消息并专访导演万玛才旦。两个月后,新华社和人民网又同时报道了它获得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的情况。金马评委会的颁奖词说:“《塔洛》聚焦藏人生活景况,以黑白影像粗粝质感勾勒出西藏大地的苍凉,更缩影这一代藏族青年的内心迷惘。”

孤儿塔洛靠替乡人牧羊为生,他的脑勺后梳着一根辫子,这是现代社会早已遗弃的习俗。有一天,塔洛下山去小镇上的派出所办居民身份证,被要求去县城拍证件照,又被摄影师赶去对门的“杨措理发馆”洗头。推开理发馆的门,房间里除了香味、香气以及生产线上传递过来的产品,更有一个名叫杨措的年轻美丽的姑娘。她有着想“走出去”的梦想,给塔洛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

《塔洛》以这样的日常事件展开,虽以藏地为背景,但没有奇观化的藏地仪式与风景。一个年龄很大但明顯“涉世未深”的牧民的遭遇,也是人面对现代化的普遍性困境。这种普遍性体现在,那种焦灼与无措就发生在你我身上,发生在世界任何角落,也发生在中国不同牧区人的身上,无论是蒙古族还是哈萨克族。

与很多导演相比,拍电影之前,万玛才旦有漫长的写作经历。这体现在用电影来完成表达时,他只需要把藏地的智慧稍加整理便可做到纯粹与率真,如早期的伊朗电影,处处是人生。

无论是文字作品,还是电影作品,人们从万玛才旦的精神世界里,看到的更多是冷色调的沉思,如同《塔洛》,看似极简的故事与风格,折射出诸多无解的社会文化问题:藏区放牧生活方式、道德准则、历史遗产遭遇现代文明、身份焦虑与迷失。塔洛最终剪去了小辫子,在派出所所长看来,塔洛变得更像“好人”。

离开家乡多年,于异乡漂泊、观察、创作,对万玛才旦来说,他深谙此处蕴藏的复杂寓意。

万玛才旦最终让塔洛被困在归途,远方是神山,但是现实绊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塔洛本是一个被忘记的人—这也是需要办个身份证的原因—但是最终,他连自己的记忆也丢掉了。

“塔洛”藏语意为“逃离者”,“万玛才旦”藏语意为“有顽强生命力的莲花”。万玛才旦从青海安多藏区一个小村庄,一步步走向北京,走到纽约、威尼斯,他觉得自己一直在逃离,在文字与影像的穿行间寻找着自己的身份。

逃 离

崔卫平曾经指出,万玛才旦的片子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今天即使是在遥远的藏区,也面临现代化的到来,如何应对这一状况?“他着重关注着自己民族遭遇现代化时的精神困境。”

张献民有一句总结:“他总是微笑,但不意味着他没有想法。”

上世纪60年代末,万玛才旦出生在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一个小村庄。从小学老师到电影导演,他的几次转折都引起家乡不小的“轰动”。

1987年,万玛做小学老师的第一个月拿了99块钱工资,这算是一个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他和县教育局签了一个6年的合同,其间不能随意更换工作。做了4年后,他就想逃离当时的环境,执意考大学。教育局告诉他,要是高考就得放弃现在的工作,问他“敢不敢写”。他想都没想就说好,拿了一张纸,写下:本人自愿参加高考,承诺如果考不上自动放弃工作。

对于4年的执教经历,万玛才旦回忆说:“让我接触了很多的人情世态,也让我沉下心来读了一些书。”

他如愿进入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专业。在那期间,他系统地学习了藏语言文学、汉语言文学和外国文学史,同时也读了相关的文学作品。总体而言,当时的藏文教材《藏族历代文学作品选》对他的影响比较大,他会延伸阅读里面涉及的各类篇幅不一的文学作品。印度文学对他的影响也很大。读大学的时候,万玛才旦要学习一年多的《诗镜》,它其实是一种修辞方法。每一种修辞方法,印度学者都会举一个例子,藏族学者再举一个。通过学习每一种修辞方法的定义,再写一两首类似格律诗的东西,这在很多方面训练了万玛才旦。

第一篇小说发表在《西藏文学》后,他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大学毕业后,他“内心极不安分”地在州上劳动人事局做了5年公务员,又辞职考取西北民族大学的文学翻译硕士。临毕业那年,他来到北京电影学院进修,成为北电第一个藏族导演。

2004年,短片《草原》是万玛才旦的电影处女作。这部电影的拍摄经验对他来说弥足珍贵。时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谢飞偏爱这部作品,他说:“这部作品证明了,不懂藏语、不是藏族人,不会拍出真正的藏族电影。”

回 归

此后至今,万玛才旦更多居住在北京,进行文字与电影的创作。辛苦“逃离”到北京,万玛才旦的创作却无时无刻不在“回归”。

小说集《塔洛》封底,有一段出自台湾金马奖颁奖词的话,也许适合描述导演本人:“在心灵的高原上壮游,以为走得那么远,其实仍踌躇传统原生文化与现代文明间,欲离何曾离,云空未必空。”

他还记得自己1991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名字叫《人与狗》,写一只狗忠诚地护卫着家里的羊与人,因误解死去后,人才有点心痛。“总之比较悲观吧,好像从那时候起,我创作里就喜欢讲一些人性的恶。这种悲观好像与生俱来。”

他的家乡面朝黄河,背靠群山。不上课的时候,万玛才旦去山上放羊,天地辽阔,大风呜咽,一个人和一群羊在一起,那种孤独他一直记得。

十二三岁的时候,镇上修水电站,外来的工人建起礼堂,周末在里面放电影。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还有《大闹天宫》《地道战》《小花》等。他为此痴迷,觉得电影是真的,没想过是导演、演员在拍。上一部电影里英勇“牺牲”的人又出现在荧幕上时,他疑惑:“他不是死了吗?”他那时特别喜欢电影,那股热情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那时候没有想过将来要去做一个电影导演什么的,“觉得那是一个特别遥远、不太可能的事情”。

这些后来都成了他创作的素材,出现在他的小说和电影里。

在北京定居14年后,万玛才旦想“逃离”北京了,计划回到家乡生活。他曾让读小学的儿子休学一年,回家乡的寺院学校,学了一年藏语。如今,很多在京藏人不怎么会说藏语了。

万玛才旦对藏文的情感,就像藏文本身的复杂一样。“藏文的30个字母有阳性、阴性、中性、无性之分,它的语法很复杂,时态的变化很多,构成也很复杂。想精通藏文,首先要精通藏语,标准的藏语能够体现出藏语的结构和语法等特点。”

他讲过一个故事,藏地有很多《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他们能够连续唱上几天几夜而不重复。后来,为了抢救这些文化遗产,说唱艺人被请到城市里录制视频,每天对着摄像机说唱,领取工资。慢慢地,艺人们神奇的能力消失了,他们再也不能不知疲倦,滔滔不绝地唱诵。这些变化让他很清楚,“(自己的)回归更多是地理意义上的回归吧”。

梁昭评论万玛才旦所表达的“藏族性”,不等同于神秘的宗教、悠久的传统、优美的风景,而是“散见”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情境、心绪。

早期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都是成熟的好故事,有非职业演员带来的纯朴,缓缓展开的生活细节,传统的生活、外界的变化编入波澜不惊的人物经历中得以呈现。看得到他技術和风格的稳定,也看得出来他从一开始就明确了自己的大致方向和目标。

曾经的文学滋养对于万玛才旦后来的创作,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都是不得不承认的母体。

大学期间除了藏族文学的滋养,万玛才旦也受到汉语文学作品的启发。后者对他的影响首先是情绪。他认为《红楼梦》中的情绪,比较符合他的气质。“《红楼梦》里对日常生活琐碎细节的描写是藏族文学比较缺乏的,但在叙事和内容上,它和藏文文学作品又比较接近。有人把藏族文学经典《青年达美的故事》和《红楼梦》做过比较研究,两者在框架上的建构基本一致,讲述的都是一个贵族家族没落的故事,文本中有很多诗。”

万玛才旦写《智美更登》时,当初看的《西游记》带来了启发。“在内容上,二者都是讲佛教的;它们之间也形成了反差,一个严肃,一个娱乐。智美更登是一个大无畏的施舍者,但在现实生活中,饰演智美更登的人是一个牟取利益的人,他在村里通过放电视录像挣钱,有对比及反差。《西游记》的使用有一个情节上的关联—唐僧师徒去取经,最后取得了真经;老喇嘛想去拉萨朝圣,最后愿望终于要实现。这些设置都是有关联的。”

徐晓东是一个年轻的作家,他把与万玛才旦的对话整理为《遇到万玛才旦》,作为目前国内唯一一本有关万玛才旦的研究专著。他在里面说:“万玛才旦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发生在故乡的真实故事,他和他的团队用母语建构出一个十分个人化的电影世界。他舔舐的姿态总是打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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