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狼群》：格林童话的梦醒时分

2017-08-22苏凡

中国青年 2017年15期

文－苏凡

《重返狼群》：格林童话的梦醒时分

文－苏凡

我们的文明在动物看到我们就跑的自然反应中，不堪一击。

6月16日，纪录片《重返狼群》上映，讲述了国内首例个人放归野生狼的真实故事。在同期电影市场正被《异形：契约》、《新木乃伊》等美国大片挤压的情况下，截至6月26日，《重返狼群》上映10天票房突破2000万，挤进国产纪录片票房前五，对一个动物题材的国产纪录片来说，无疑是令人吃惊的佳绩。

导演亦风松了一口气，之前他一直担忧电影无法上映。这几天他和李微漪连轴跑了十几个城市，说得最多的是“谢谢”，觉得既意外又感动。而看完电影的观众，有坐13个小时火车赶来的，有半道儿组团连跟6个城市的，有哭得难以平静的，有散场无力起身离开的……

成都、若尔盖、格林童话

2010年4月，成都野生动物画家李微漪前往若尔盖草原采风，从牧民口中听到了新近发生的狼王故事。有一天，草原狼王外出给下崽的母狼寻找食物，不小心落入狼夹子，它咬断腿脖逃走，没跑多远就被人追上捅死。没隔几天，失去依靠的母狼吞下毒肉跟着狼王“殉情”，临死前一通猛抓，破坏了皮毛的完整。听完故事，李微漪决心收养余下的狼崽。她寻觅了三天，终于发现了狼崽窝，但是六只狼崽死了五只，最后一只也奄奄一息。“小狼钻在石缝里，根本不敢看人。我模仿母狼‘呜呜’唤子，小狼朝我蜷过来，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李微漪被这个眼神打动，当即带上小狼一起回了家。

她给小狼起名叫“格林”，对应的英文是“Green”，是小狼眼睛的颜色，也是大草原的颜色。当一个动物有了名字，就不再只是一个动物了。瞒着家人，在朋友亦风的帮助下，李微漪带着格林居住在单身公寓里。她直呼格林为“儿子”，像妈妈一样照顾它生活，也收拾它闯下的烂摊子。格林经常把家里和小区搞得“一片狼藉”，惹得邻居投诉，还几次咬伤过李微漪和亦风，最惊险的一次竟然玩失踪，跑到马路上乱窜。为了防止格林再次走丢，李微漪想给它套上肩带，但是格林死活不从。“格林无法忍受像狗一样被人牵着走”，眼看格林越来越野，狭小空间让它越来越暴躁，李微漪萌生了一个想法——放格林重回草原，重返狼群。

2010年7月，李微漪和亦风陪伴格林来到若尔盖草原。难得的自由天地使格林兴奋不已，但现实问题是，长于都市的小狼连一只鸡都不会捕。李微漪和亦风决定住在草原，重新野化格林。他们把格林丢进天敌藏獒群，训练格林捕食活物、藏食，但最有效的办法是送格林回归狼群。“冬季是狼群集体合作猎食的时候，最容易接受新生力量。格林正是能猎食但又臣服的年龄，再大的话会被狼群排斥，而孤狼是很难生存的。”李微漪和亦风陪着格林等过了夏天，冬天来了，他们仨闯进狼山。

冬季的狼山生存条件恶劣，由于食物匮乏，格林经常饿肚子。李微漪和亦风住在临时搭建的小屋内，烧雪喝水，点牛粪取暖，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有一次李微漪病重得下不了床，蜷在被窝里咳嗽，格林突然挤开窗户，叼进去半只带着土的兔子。“那是格林的存粮，它自己舍不得吃，想让我吃。后来我们饿极了就偷吃格林的东西，它起早贪黑养家，捕猎回来就把食物放在同一个窝里给我们吃。”

长达三四个月，漫天大雪，一根狼毛也没看到。又冷又饿，这让亦风几近崩溃。在一次和李微漪的争执过后，亦风夺门而出，信马由缰地朝草原深处走去，不小心被积雪绊倒在地。“我索性躺地上不起来了，脑袋放空，雪下了十分钟，把我整个儿埋住了。忽然感觉到有一个东西在舔我的脸，睁眼一看是格林，原来它一直跟着我。我摸摸它的脸，它拖我的胳膊袖，要我起来，我就抱着格林放声大哭，这是我唯一一次在草原上哭。格林舔着我的眼泪，我当时想，再难，我也要陪你走下去。”

苦熬了几个月，终于在大年除夕夜，他们和格林一起等来了狼群。十几只狼的嚎叫相互呼应，透着接纳的意思，格林扑到李微漪怀里，流着泪亲吻“狼妈”，李微漪哭了。“我看他们难舍难分，就说不然咱带儿子回家吧，万一之后格林被抓或发生意外活不下去怎么办？”听完亦风的话，李微漪擦干眼泪，定定地说：“自由比活着更重要。”几次流连折返，李微漪狠心驱赶格林离开，格林告别“爸妈”，走向了狼山的另一边。

梦醒时分

“快！走！网友留言咱儿子被抓了！”自2011年2月2日格林重返狼群，七百多天后，李微漪和亦风重返若尔盖。“那是2013年1月，快过年了，我们看到有人拴着一条狼在卖，我凑前一看，还好，不是格林！”李微漪暗自庆幸，但这次重返若尔盖，两年里草原的变化让她震惊，也乐观不起来了。

草原上盗猎猖狂，大肆搞旅游开发，一些牧民随便圈地，还有未经审批的公路正修往草原核心区。核心区是狼群生存的地方，也是鸟类产卵的重要区域。李微漪很着急，“路不能修进去，人要都进去了，那动物怎么办？但是这是招商引资，没有人管，更没有人监督。”亦风从朋友那里看到一个大狼皮袍子，全部由狼头皮制成，一共用了600多块。“相当于这个袍子是杀了600只狼做的，现在草原上的狼群总数也不够做这样一个袍子！”亦风说。

为了引起外界更多的关注和监督，李微漪和亦风萌生制作纪录片的想法。除去之前拍摄做留念的，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素材，因此也招来很多麻烦。最常见的是和盗猎者的冲突，有一次他们被围追堵截，盗猎者往他们车里扔雷管，厉声索要相机和存储卡，李微漪被迫交出器材。

还有一次，盗猎者摸到了李微漪居住的小屋，发现丢失的狼夹子居然在这儿，他们砸了小屋，取走夹子，把看家狗卢旺剥了皮挂在门檐上。“回来看到我们的小狗血淋淋地挂在家门口，这就是一个警告：下一个就是你。他们能做出来的，一点都不夸张。”

除了盗猎者，牛贩子也看不上这两个人。李微漪有一次看到有人拖死牛，没多想就上前拍照，结果被误认为是记者，“其中一个人拿着刀子就往我背后走，和我同去的朋友赶忙挤过来，解释说我是来旅游的，还怪我太没心眼，想想真是后怕。”

前前后后拍了一年，中间房屋垮塌导致器材损坏，李微漪和亦风不得不卖了房重购设备。最后拿到手里的素材有1700多个小时，因为理念分歧，专业剪辑团队接不下活儿，亦风他们自己上手边学边剪。“为了几秒钟的画面没日没夜看几天素材，中间亦风还把自己剪进了医院。”李微漪直言当初差点崩溃，“没想到那么难，一剪就剪了6年。现在公路都已经修好了，鸟类也少了一大半，湿地也少了很多。2010年，我见的狼群最多一次是12只，3年后经过繁衍本该增加，但现在却是8、9只。按照狼10年左右的寿命，这样下去很快会绝迹的。”

成片中有意弱化和各种人的冲突，也删减了很多内容，“但我们不想给大家讲童话，想说的是梦醒时分的真实。我们人类数量多，文明也最先进，但是我们的文明在动物看到我们就跑的自然反应中，不堪一击。”

文明与意义

记者：

其实纪录片在国内状况并不是特别理想，为什么一定要做成纪录片？而不是类似《狼图腾》那样的故事片？

亦风：

有人找过我，想演绎出个虚构故事来，但虚构的话就削弱了真实的力量。因为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观众才会受到震撼，才会反思。当然也有人看完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在上海有一场，就有观众这么说。你想，上海是长江的入海口，若尔盖是长江的源头，长江的1/4水量来自那里，上海和格林是共饮一江水的关系。幸好是纪录片，全都是真的，不然会有更多都市人觉得自己只是看了一个虚构电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记者：

冯小刚导演看过片子后说：“我原本是惧怕猛兽的，但是现在我完全站到狼的立场上了。”其实很多人对狼的印象并不好，你们通过这个片子想表达些什么？

李微漪：

《说文解字》里记载“狼，从犬，良声”，狼本身是个好字，良兽，不过后来慢慢被人误解了。

亦风：

千百年的误解，都快让这个物种灭绝了。狼是很复杂的动物，不亚于人类。它有很高的智商和情商，尤其善于学习和观察，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强。它还通人性，知道感恩和回馈，一般人都做不到这点。狼的爱始终如一，很单纯，不像人这么善变，而且狼是典型的“一夫一妻”，对家庭很有责任感。

李微漪：

我们不想只讲一个童话，而是想让大家看到真实，真实就是盗猎很猖狂，你举报都没有用，国家花大笔钱保护野生动物，但抵不住有人和地方上想搞钱。当然，我们不是说阻止人家过上现代化生活，但是要掌握平衡点，不能乱发展。

亦风：

我们的梦想是，呼吁建立中国第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

记者：

在影片里，你提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从何而来的感触？

李微漪：

给你讲讲我看到的真正的草原人是什么样子的吧。当地原生牧民相信羊倌是羊的管理者，狼是羊倌的管理者，所以赶狼不打狼。草原人觉得人和动物是平等的。

有一次我的邻居牧民来串门，我给他们做蘑菇肉片汤，放了葱蒜，他们就只看不吃，因为他们信佛教，要念经，怕不敬神佛。我说，偶尔吃一次没人看见。牧民回答我说，天在看。我就觉得，同样都是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我们是没看到、没逮到都不算数，还是一种羊性的被管的习性。而对这些草原人来说，内心的信仰就是最好的秩序。

记者：

可以看到你们在草原上的生活很艰苦，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李微漪：

在草原上住，也会害怕，很多网友还说我们不珍惜自己生命呢。怎么讲呢，一个生命活着，如果产生价值了，这就是珍惜了。如果没有产生价值，哪怕一直存在，也是没有意义，也是不珍惜。

亦风：

你别说这么多高大上的，如果你每天都身处危险的话，也就不觉得危险了，自然就习惯了。现在想想，是真害怕，想不起那些年是怎么过的，感觉像做梦一样。

李微漪：

我现在想想也不感觉害怕。

亦风：

微漪她就是胆大能折腾，宁折不弯，要么黑要么白，她的世界没有灰色地带。

记者：

你们经常说到，不是你们挽救了格林，而是格林改变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