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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的生活怀想录:理发

2017-08-18霹雳

雪莲 2017年4期
关键词:支边理发店长发

霹雳

家里有一套几十年的老旧理发工具:剪刀、推子、毛刷装在一只漆色斑驳的黑铁盒子里,包裹于泛黄的围布中,这套理发工具是父亲刚到新疆支边时派发给青年连的。其实当时大家都不会理发,只是善于理科的父亲懂得观察,相对手艺算不错,这套工具便一直放在了他这,自此担负起了业余时间帮大家理发的责任。

小时候所住的地方,只有零星一两家理发店,每每都是跟着父亲理发剃胡子、或者母亲烫头发才会去,理发对我来说很陌生,因为那时的我一直是一头长发,长发岂止及腰,一直垂到屁股,且发质很黑,谁见了我都向爸妈感叹:“这孩子,头发真是好的很!又黑又亮!”对于爱美之心萌发初期的我,这当然算得上一种赞扬,我的头发是我第一件引以为傲、换取关于美丽赞叹的资本。

然而四年級时,我遭遇了对我来说无比严重的危机——不知我的头发从何染上了虱子。母亲找出篦子,坐在院子中,一缕一缕从上至下帮我篦头发,可没多久缠绕的发丝便使她失去了耐心:“还是剪了吧,不然怎么也篦不干净。”我听了急的上火,拖着哭腔反抗,母亲连哄带吓:“让别人知道头上有虱子会笑话你的,而且虱子会传染!”

我被拖到了离家不远的理发店,坐在高高的座椅上,母亲说明来意,理发的阿姨散开我的麻花辫,咔嚓一剪刀,我从镜子中看到一撮松散的头发落向地面,不出片刻功夫,跟着我多年的长发便飘然离我而去。“就是嘛,剪了多好,多精干,剪短点,不然长得太快。”理发的阿姨拿起推子,脖颈后面一阵麻痒的难受,我气鼓鼓地嘟囔“好了好了”,母亲全然不顾我的意见:“你听我的,短点好看,看着精神。”母亲的审美原则总是实用为上,就这样,自此与我的长发告别得彻底。对这个结果母亲甚是满意,回家的路上沾沾自喜,我则伤心地想大哭一场,洗澡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不住地摸摸脖颈后的寸短头发,盘算一星期能长多长?越想越觉得接下来的小学生涯要完蛋了。

这种情况还出现过一次。每年秋季,农场的学生都会停课两周,被组织去田里拣棉花,那时我已经短发了一阵,但因为头发长得太快,时不时就要修剪,母亲提议让父亲帮我剪,“剪个短发嘛,又不难。”父亲本就不是专业理发的,又多为男生剪发,便用这套理发工具,又让我躲在澡堂默默哭了一场,无可救药的心情又回来了,那几天,在田里顶着太阳汗湿了头发,我也不愿摘了帽子。

在生长的那方小地方,理发店其实是一个有些让女孩向往的地方,至少对于我来说。理发的阿姨不必像农户那样,扎着头巾藏起面庞,满身尘土去地里干活,而是化着精心的妆容,熟练地帮人做发型,再用饰品装饰起来;她手指翻飞,或盘或辫,用专业的高于我们的对美的理解给予每个来客建议;定型水的味道并不好闻,但每个来这的姑娘或妇女都欣喜笼罩于这化学成分制造出的异常香味中,那是定型美丽的味道,让美丽更加持久的味道。

到理发店时,我总是坐在一旁等待,因此总能默默观察到这些熟悉的来客。我很羡慕少数民族的姑娘,她们堂而皇之地彰显自己的热情以及对美丽的追求,不像我们,一直被教育:“不要总爱美,要多花心思在学习上”每日灰头土脸。维族姑娘很小的时候,耳垂上便坠着亮亮的耳环,逢年过节,穿起艾特莱斯丝绸制成的衣裙,那布料色彩斑斓,红色如刺玫花的花瓣,绿色比翡翠还翠绿,黄色如宝石般贵气,这些鲜亮的颜色如孔雀翎交叠在一起,包裹着她们凤仙花一样的腰肢;她们化好妆,浓眉下的眸子清亮无比,长睫毛忽闪忽闪更显风情;她们结伴到理发店与店主讨论什么发型适合自己,或自己想将一头长发做成什么花式。这鲜有的小理发店,是将追求美丽合理化的地方,是我审美觉醒的起点,眼望着这些快乐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她们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未完全成气候的成熟气息,我探寻美丽的心念也随着定型水的味道喷洒了出去。

虽然后来父亲自己也到理发店理发,但这套老旧的理发工具依然派得上用场。每年3月5日,全农场组织学雷锋,我们这些小学生被带去清扫堆积了一年的树林带落叶,半天扫完,拎着扫帚回学校时,总能看到一派热闹的景象,校门口有免费帮大家修理自行车的小摊,父亲带着工具包、拎着一把椅子,免费帮人剃头,每年这一天,来剃头的人都不少,多为男性,我也见过父亲的一名短发女学生去剃过,他们摸摸修理过的一头齐整短发,脸上的笑容是对这免费剃头的满意表达,或许也有对彼此临时性身份变换的新鲜体验。

父亲说其实不止这一天,在办公室没课,哪位老师说头发长了想剃剃,也会找他,有时他干脆就把这套理发工具放在办公室,随时可用。这理发的手艺多半练习自年轻时期,青年连解散后,支边青年们被分到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工种,父亲除了帮周围的人剃头外,每个月会带着这套工具、骑着二八大杠去一次三分场,帮那里的支边青年理发,一次四五个,理完了天色已晚,大家一起吃顿好的,在那里过一夜,第二天骑着车直接去上班。当然也会帮女士理,不过那个年代没那么多花哨式样,女孩时新剪发头,南京话叫二道毛,齐耳修剪整齐即可。

发放支边青年理发工具主要因为理发店太少,从住的宿舍到附近唯一的理发店路程远不方便。后来同去支边的王叔叔、李叔叔也加入理发队伍,与父亲三人,互相练习,虽然刚开始都剃的像狗啃,但不出多久,手上便都有了些功夫。去年父亲心脏病发,情况凶险,在医院医生不允许他出门,一住住了五个星期,期间王叔叔来看他,父亲摸摸两鬓已白的头发:“你那套理发工具还在啦?头发长了,想让你下次带来帮忙理理。”王叔叔听罢,屁股还没坐热便起身:“在哎,我马上回去拿。”于是那天两人在病房里重现了当时的场景。王叔叔戴上老花镜,抖开围布熟练地帮父亲围起,仔仔细细用推子一道一道推剪,父亲脸上抑制不住笑容:“我们有多少年没有相互理过发了,有二三十年了吧?”又冲我道:“当年我们在农场就是这样相互帮忙理发。”

支边时,这些叔叔阿姨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白天工作,晚上要去学习小组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有天,正值年少轻狂的黄叔叔找父亲理发,他的要求很特别,要求父亲将中间的头发剃光,留下两边的:“你给我剃个列宁头。”父亲诧异:“剃列宁头干嘛?列宁是自然拔顶,有派头,你这个头发往前倒长,中间剃光了难看哎。”黄叔叔坚持:“哎,你别管,给我剃!”父亲只得给他剃,用父亲的话说,剃完实在太难看了,黄叔叔的头发倒长不说,发质又硬,人长的又五大三粗,“简直像夜叉。”后来的事是父亲听别人说的,据说当晚学习时,黄叔叔戴着顶帽子,领导让他脱帽,他就是不肯,领导急了:“你这个头,有什么不能摘的!”黄叔叔道:“那可是你让我摘的。”“摘!”黄叔叔摘下帽子,顿时全场哄堂大笑,领导气问道:“你干啥搞个这么怪的头!”黄叔叔一脸正劲:“领导,我这可是列宁头,我是想向列宁同志学习!”领导气地说不出话,全场笑地刹不住,有的笑的直擦眼泪水。学习班结束,黄叔叔又来找父亲:“快快,帮我把两边头发都剃了,剃光!”父亲看他又来了:“不是学列宁嘛!”“赶紧给我剃了,明天还要见人呢。”父亲回忆,当时黄叔叔对把全场逗乐的事颇感得意。

前段时间看到我在画以前洗澡的用具,父亲说你可以画画我们那套理发工具,轻易便翻找出这套老旧的家伙什,我想可能对他来说,带着这套工具帮别人理发,和站在讲台上教学生物理相关的知识,所得的满足感是均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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