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丹]萨芭

遇见北海

船上的70分钟

◎ [苏丹]萨芭

萨 芭 苏丹人 (Sabaa Ali Eltayeb生于1989年4月,本科毕业于埃及苏伊士运河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现为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曾获中国政府奖学金。

曾有人说，气味能激发回忆。比起声音、画面，或者围绕我们身边的其他元素，气味能更有效地让我们从旧时光中追溯深刻浓烈的情感记忆。法国著名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在其代表作之一àla recherche du tempsperdu（《追忆似水年华》）中描述了一个人物角色，一块泡茶的玛德琳饼干的气味生动地唤醒了他长久封存的童年记忆。从此出现了一个以这位作家的名字命名的理论，被称为“普鲁斯特现象”。这个理论提出，独特的气味比其他的感觉更能帮助我们唤起遥远的记忆。

站在美丽的北海市的港口，排队等着上船，这艘船将把我们带到中国地质年龄最年轻的火山岛，也是广西最大的海岛——涠洲岛。看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闻到大海碘水的味道，心跳随之开始快速跳动。突然，一阵战栗涌过我的身体，我知道这种感觉，我觉得我曾来过这里，要不怎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暗暗想着。大海的味道，清晨的寒意凉风，海浪拍击着巨大锚岩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向我预示着这将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航游——也确实如此。

一群小学生争先恐后地上了船，在他们充满兴奋与好奇心的小小笑脸上，我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倒影。作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的船长的女儿，大海和船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大的一部分。

近十几年间，我没有再登上过一艘船。走进“北游12”就像漫步于记忆长廊，我逐渐回忆起了被长久遗忘的童年感觉。当我走进船内，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当船的燃料味钻进我的鼻子，回忆开始一起冲进了我的脑海。我抬起头望着铁梯，但看到的却是我和姐姐大笑着追逐彼此，比赛看谁能先到船舱。我看着脚下涂着绿漆的地板，但看到的却是涂着完全一样颜色的我父亲船的地板。我听到船上的号角被吹响，但在我耳中响起的却是因船马上要起航，我和兄弟姐妹们兴奋地鼓掌、大叫的欢快声音。

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沉默地坐着，沉浸在父亲教我们航海字母的回忆中；“阿尔法……布拉沃……查理……”他的声音反复地在我的脑海中响起。那个时候，我被一种混合了怀念、高兴、悲伤的情绪所充满，甚至可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怀念跟父亲的每一次航行，怀念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高兴有了如此让我重新经历一遍所有的那些感觉的机会；悲伤我无法让时光倒流。从北海到涠洲岛需要70分钟，那是充满了我生活中不同阶段的一些闪回的70分钟。

当我一下船，一踏上涠洲岛，我就知道这个地方还为我藏起来更多的惊喜。这里不仅气味像我的家乡，还能感觉到这里与它的强烈联系。绿色的树木，又宽又长的海岸，空气中潮湿沙子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起坐落于埃及东北部的美丽城市——苏伊士，我亲爱的家乡。

中国南海从四周拥抱着美丽的涠洲岛。它经历了四个阶段的火山活动才终于出现的。第一个阶段发生在较早的时候，火山灰主要从海底喷发。第二个阶段，在2亿2500万年前到900万年前，开始于玄武岩浆喷发，结束于火山碎屑喷发。这是涠洲岛上最大量的火山喷发时期。第三个阶段是在20万年前到1.5万年前，从大量的火山弹开始到玄武岩浆结束。第四个阶段，从1万年前到7100年前，发生了几次间歇喷发，首先主要是火山弹，最后是火山灰。谁知道一座火山可以结合成这样一座独特完美的海岛。它如此绿，如此平和，让你感觉到它就是中国南海跳动的心。我的家乡跟涠洲岛一样，也是被红海和著名的苏伊士运河所包围的，也是如此平和，并布满绿色，由此它被人们称为“红海新娘”。

在涠洲岛的盛塘村中心，有一座由法国传教士花十多年时间建立的天主教大教堂。建立于1853年的大教堂是由海底火山岩和珊瑚沉积岩建造而成的。时至今日，教堂仍对祷告者们开放。令人惊讶的是，它保存得如此完好，大教堂墙上的详细特征就是最好的证明。当我走进这座大教堂，宁静的氛围蔓延到了我的灵魂，我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因为我想起了小时候每次进入我们学校教堂时的那种感觉。我上的是方济会的天主教学校，学校教堂也是由法国传教士在法国殖民统治埃及期间建造的。所以两座教堂有一些共同特征。盛塘大教堂和我学校的教堂都给了我同样的信仰自由和平和的感觉。无论你追随哪一种宗教，无论你的信仰是什么，也无论你是在教堂、清真寺还是犹太会堂里，你都能在这些长有冬青树的地方找到平静，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传递平和的讯息，鼓励人们尽可能地做最好的自己。

站在涠洲岛的港口，准备向触动我心灵的火山花告别。我正站在那里用我的眼睛扫视着风景，试图尽可能捕捉这座美丽岛屿的更多景色。这时，我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起初我不太确定我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一簇火焰？左右移动，仿佛正在向我挥手，想让我知道它的存在的一簇火焰？还是这只是我的大脑在欺骗我，让我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我走了几步仔细看看，直到那时我才确定，这真的是一簇火焰，跟你在石油精炼厂里看到的一样的火焰。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可能看起来只是一大簇普通火焰，但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火焰，它带我回到了我小时候的那座小小房间，让我想起我经常把一把椅子放在窗户旁，坐着看从很远的地方移动的一团朦胧火焰。当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来自哪里，我是如此好奇，直到一次，我父亲带我去一个更近的地方观看火焰，并向我解释，这是产生炼油的火焰，而我们小城市正因炼油闻名，这也是我们城市的标志上有火焰图案的原因。这么近看着火焰，它看起来要比从我的小窗口看到的大很多，我仍然记得当时那簇火焰多么令人惊奇和迷人。

站在港口，等着把我们送回北海的船，看着火焰如我脑海中的记忆般左右移动，那一刻，那种感觉，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是无价的。

第二次上船，对我来说是有点不同的。在船上我和周围的大部分人可能不一样，与他们相比我有一双不同的眼睛，一看船上任何东西，我的大脑能立刻把它与我父亲相关的一些记忆联系起来。从小，我和我的家人就经常和我的父亲一起在船上度过假期，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常会给我们讲各种关于船、航海、伟大的海洋以及其中生活着的巨大生物的故事，那些故事至今仍是我最喜欢的。但现在，我自己也有好多故事想给他讲，关于这一片他从来没有机会来航行的伟大中国南海海域的故事，我会给他讲从火山中诞生的涠洲岛是多么惊人地美丽。我还会给他讲我亲眼看的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港口——合浦县。令人惊奇的是在古时候船从合浦港一路驶向我的家乡苏伊士，当然那时候还没有苏伊士市，但是船只一直航行到红海直到我美丽家乡现在所在的地方。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以南海为中心，合浦代表了中国南海海上航线的起点，它横跨印度洋，然后延伸到波斯湾沿岸的各个国家，经过非洲北部的埃及直到欧洲。当时货船从中国出口的货物类型主要是丝绸、瓷器和茶，而进口货物主要包括各种香料、奇花异草等重要商品。因此这条海线被称为大海的“瓷器之路”和大海的“香味之路”。这条联结东方和西方的贸易海线加强了道路上的国家人民之间的交流，同时也增强这些国家之间的文化理解。

这条路线最开始是在秦汉时期使用的，繁荣于三国时期(220-280)至隋朝(581-618)，直到唐朝的“安史之乱”（755-763），它一直是陆上丝绸之路的补充路线，也被视为丝绸之路的第二替代。然而在8世纪的后半期，由于广大西部地区战争的祸害，沿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繁荣量与陆上相比逐步下降了。后来，明朝前期的“郑和(1371-1433)下西洋”展示了丝绸之路的重要性，代表了它声望上的一个顶峰。最后，明清政府颁布了禁止海上贸易的法令，使海线的使用量大规模下降。1840年，在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海上丝绸之路”完全消失了。

2013年，为复兴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中国与沿线国家将一起沿着古代海上丝绸之路重新构建一条新的“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带”。其灵感汲取于历史以及21世纪最新的发展。这条路线也被称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或“一带一路”。这一举措将为相关国家和人民带来更多利益，它主要目的是通过联合合作，加强国家之间的经济政治交流，同时也促进相关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自从“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首次提出以来，许多国家都表示了积极支持。这条路线将通过非洲，连接亚欧非的65个国家，到目前为止，65个国家中已有50个国家同意加入这个倡议。埃及是支持这个倡议的国家之一，据说它将成为这条路线的中心。

当耳边传来船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声音时，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间飞逝，回北海的游行时间过得真快，但正如我们生活中所有的事情，总会有到达终点的时刻。船上的70分钟，可能在于大多数人看来，只是到达了目的地前激动人心的一段时间，但对我来说，却远远不止这样。“北游12”就像一架时光机，带我回到了过去时，给我在记忆的小路上漫步的机会，让我过去的一些被遗忘的回忆重新鲜活起来。

从有魔力的“时光机”上下来，我停了一会儿凝视了它，在我心里暗暗地对它说一声谢谢，我看着写在船上的几个字，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微笑，我从心底知道，“北游12”这个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对我来说，北海市要比涠洲岛更熟悉。狭窄的街道，仅仅只能通过一个人的小路，这些都是你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找不到的。三四层的小楼，充满五颜六色小渔船的穿过城市的小运河，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在我长大的所深爱的城市苏伊士也总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如果我闭上眼睛几秒钟，会感受到携带我家乡气味的微风。很多北海人从事渔场工作，我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钓鱼教会人们耐心，花长时间在小渔船上，被水所包围着，会让人有一种内在的平和的感觉，并改变他对周围事物和世界的看法。

在埃及，那些生活在海边的人被称为“Bahraweya”，意思是“大海的人”。他们以热情和欢迎的态度闻名于世，让与他们相处的人感到舒适。当我走在北海市市中心的老街上，我感受到了，我不仅仅只是走在一个沿海的一般城市里，更多的是，这是一片“Bahraweya”的土地。所以这里的人们是如此热情和好客。他们不用说出来你就会感受到，当他们看到你时，你可以清楚地从他们的笑脸上看出来；当他们欢迎你时，你可以从他们温暖的眼神中感受到；当你在老街两边的小店里买东西时，你也可以从他们礼貌的相处方式里感觉到。

北海老街是一条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独特街道。路的两边矗立着一排中西文化融合的拱廊式建筑。在老街上，你可以看到许多老房子，还可以品尝美味的新鲜海鲜。我进了一家街旁的小冰激凌店，店主是一个老人。就像我在老街上进过的其他店的老板们，他也是如此好客。跟他简单聊了聊后，我了解到他是北京人。我对此十分好奇，是什么带他来了这里？他为什么会离开首都，一路南下定居在了这里？他的回答十分简单，他说：“我来寻找内心平和。”说他在北京已经有了一家冰激凌店，以前只是在假期才会来北海。他一直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住在这里，直到他最终做决定搬到这座城市。

在我和卖冰激凌叔叔的简短谈话中，我知道了大多数店铺都是在晚上才开门，所以老街的夜生活会更加有趣。我决定晚上再回去看看。

老街的晚上与上午特别不一样，所有的店铺都开门了，风带来了不同店铺放的音乐之声，还有做买卖的老板们的叫卖声，这一切结合起来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凉爽的风，仿佛回到了位于我可爱家乡的Alnemsa街。它不像北海老街一样古老，但它夜生活的气氛，以及街道两旁的小海鲜店与北海老街是如此相像。

虽然北海和苏伊士被海洋和大海所分开，虽然两座城市甚至并不在地图上交会，但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完美匹配。它们并不在地图上交会，但在我的脑海、我的记忆和我的心中交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