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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树

2017-08-15陈仓

延河 2016年12期
关键词:秃鹫麻木木头

在海边

蓝色的海水

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盐是多余的

口渴了,不能喝

因为太深,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我分不清哪一滴是你在上游流下的

哪一滴是你在下游泼掉的

更分不清一条鱼与另一条鱼

在哪片波光里安下了家小

你撒下去的骨灰

整整五年了

有没有长成美丽的水草

要排掉这一望无际的旧时光

光靠几片白云,一个闪电

还远远不够

谁能告诉我在一个蓝色的海边生活

哪里才是我

应该决堤的出口

体重说

她的体重在梦中是一个

在别人的心中又是一个

在太阳出来时是一个

在星星满天时是一个

恋爱时是一个

年老色衰时是一个

栀子花开是一个,花落是一个

在我身边是一个

离开我是一个

我离开后三个月就是春天

她觉得自己轻了不少

天蓝了不少

土地冷了不少

她说,自己的体重总在变

像极了空气

起不起雾,下不下雨

有无电闪雷鸣和蛙声

轻重都是不一样的

她说,不知道生前与死后

应该做点什么,才能

让自己的体重保持一致

屋顶上的树

它站的地方风大一点

颤抖得厉害一点

绿意早一点,凋零也早一点

病虫生得少一点,离天堂近一点

它的根

穿过一对小夫妻的尖叫

穿过一个单身汉满心的虚空和凌乱

穿过一位老人的痴呆和麻木

穿过爱人脸上的疲倦和皱纹

还穿过一片未经装饰的期待

它的根,穿过这么多层悬空的生活

才能扎入地下

几个被摆在地面的等待出售的橘子

羡慕它这棵树能够站到屋顶之上

而它羡慕这些橘子能够被人带走

带到一个未知的

那么低的阴暗里

所謂的虹化

一根草随风摇摆

结果只留下一把火

一只蚕在连夜吞食春天

再把自己绑起来

只留下一匹丝绸的温暖

一个僧人端坐于云端

把骨头与肉体全部剔除

结果只留下一道彩虹

均是一瞬即逝的事情

零乱的皱褶是永恒的

我知道灰烬是永恒的

头发与指甲的麻木是永恒的

谁也别想把这些全部剪掉

因为修行,并非得道升天

仅仅而是止痛

失眠夜

我希望全身的肉都化掉

我希望自己一丁点都不存在

我希望在我腐烂之前

一点不剩的

提炼出我的灵魂

我拿出一把刀,从自己身上

削下一小片一小片的黑暗

扔给一只只蚊子,把它们

喂养成一只只秃鹫

一只秃鹫,二只秃鹫,三只秃鹫

……九十九只秃鹫

……一百只蚊子

分明要把我置于寸草不生的荒野

进行天葬

它们每人拿出一把刀子,替我削啊削

削到了一片肉,两滴血,三根肋骨

世界薄了

轻了

小了

没有了

最后露出一束光

陈仓放羊

我昔日放羊在山上

如今放羊在体内

昔日放羊是一群群地放

如今放羊是一块块地放

有时喜欢放羊头

有时喜欢放羊尾

有时放心,有时放肝

有时还放一些疼痛和麻木

昔日放羊吃草喝水数星星

如今放羊喝酒吃药流眼泪

昔日放羊赶着羊到处咩咩地叫

如今被羊牵着鼻子满天下挨宰

昔日放羊是为了让它们怀孕

所以队伍越来越壮大

有的站在屋顶上

有的飘在半空中

如今放羊是为了让羊去受难

所以羊一只只消失,环顾四周

我变成了唯一幸存下来的羊

西湖即景

西施在水中

睡莲在水中

苏小小在水中

她们的墓也在水中

英雄在水中

败类也在水中

他们的灵魂还在水中

神仙在水中

妖怪在水中

而我在岸上,杨柳也在岸上

世事就是如此,不允许我

和任何一株倒影换一下位置

他们无法上岸

而我无法沉入千年的水中

遛狗

我牵一只土狗

她牵一只洋狗

我们相遇在一条十字路口

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

一眼就认出谁是人

谁是狗

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

搂着,抱着

亲着,闹着

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

握一下,再握一下

我们彼此都不认识

就算认识也不会和狗一样

如此亲密

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

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

各摇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

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

像病一样

传染给我们的狗

几根木头

几根木头,平躺着

在一个没有大树的地方奔跑

我感觉奔跑的不是别人

而是我的母亲,只有母亲

才能长这么粗,长这么大

才会继续燃烧

这些木头是死的

母亲也是死的

被剁掉了枝叶截掉了根

它们还将被分解得更碎

就像我们这些孩子

被分解成一块块

分别运往异地他乡

有的做了地板

有的做了棺材

还有的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變成了一部分火焰和粉尘

寺庙的夜晚

几豆油灯是仅剩的几颗牙齿

在艰难地啃着黑色的面包

几尊佛像有点面目可憎

提醒你不要以貌取人

神仙是一堆泥巴,可塑性很强

认错的人和误会的人一样很多

禅房已经止静

几只蛐蛐意图代表世界存在着

大雄宝殿如哑巴的嘴

虚掩着

关与不关都是一个道理

头发疯长

明天早上必须由太阳前来剃度

下午的月亮

一块石头长了翅膀

终于飞了起来

一片洁净的雪花

没有被漫长的夏天消融干净

一根被磨损一生的头骨

仍在思考

是早到的你吗?太阳还在眼前

它明显不是,最多只是一个人人皆见的预兆

谁企图把黑夜提前

明显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月光不是光

而是一种黑暗的症状

陈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著有《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及2200行长诗《净身》。2015年出版8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中篇小说《女儿进城》和《空麻雀》分别获上海市2013年度、2014年度文学作品奖。《女儿讲城》被改编电影。《父亲讲城》被翻译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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