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1 延绵不断的家族链

我上小学的时候，外公给我看了家里传下来的一本家谱，印象中那上面只记载了5-6代人的姓名，再往前就没有了。但这本残缺的家谱让我突然开了窍，我意识到我的外公也肯定是有爸爸的，他爸爸也有爸爸，他爸爸的爸爸也有爸爸……如此这般可以无穷无尽地追溯下去，古书上记载的某个古人也许就是我的祖先。

那段时间我对这件事着了迷，我想知道自己祖先的样子，他们都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工作的，平时又是如何生活的。历史课本和几部关于历史的电影给了我一些线索，让我勉强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场景。但再往前追呢？文字出现之前的历史又是怎样的呢？我没有答案。

我上中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知道人都是猴子变来的，猴子又是由更原始的生物变来的。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如果一代一代地继续追下去，一定会追到某只猴子那里，再往下追的话甚至可能追到一只青蛙，一条鱼，一个细菌，甚至是某个比细菌更简单的生命体那里去！

这个想法突然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想象这无穷无尽的家族链，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这链条背后所代表的漫长的时间。但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这条链对我而言是唯一的，而且始终没有断过，否则就不可能有我这个人了。

如果世间真的有时光机，我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追踪这條家族链，看看我的祖先们都是谁，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2 世界观来自新技术

我上大学的时候，读了几本教科书之外的历史书，知道我在学校里学的是唯物主义世界观，但这并不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比如，我相信地球是圆的，而且是绕着太阳转的，我还相信父亲的父亲肯定也有父亲，这是一条延绵不断的家族链条。但是，有不少古代文明却相信轮回说，他们相信时间一直在不停地循环往复，过去发生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再重复一遍。

你到底相信哪种世界观呢？这就要看你到底是相信人类本能，还是相信科学证据了。人类的动物本能让我们只相信自己看得见的东西，只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但科学证据是在逻辑推理的基础上从科学实验中得来的，根据科学证据所下的结论也许不那么让人舒服，但却很可能更加接近事实真相。

美国教育电视台曾经拍过一个名人寻祖的纪录片系列，叫做《你以为你是谁？》。其中一集的主角是美国著名女演员杰西卡·贝尔，她从小就听家人说她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人血统，她也一直以此为傲，没想到这集片子的编导给她做了一次DNA鉴定，没有发现任何北美原住民的迹象。经过调查才知道，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她的曾祖母编出来的，为的是掩盖其父辈的一段不怎么光彩的经历。

在这集的结尾，贝尔选择了相信DNA证据，接受了她根本没有印第安人血统的事实。但其实她根本就没见过DNA，也不知道DNA证据究竟是如何得出上述结论的。事实上，人类直到上世纪末才终于学会了如何依靠DNA证据追寻祖先的踪迹，这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只有20多年的历史。

但是，自从人类掌握了这门学问之后，我们对于祖先的认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大多数人相信地球上的每一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漫长历史，但DNA证据告诉我们，现代智人只有20万年的历史，我们都是20万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个部落的后代。

这个例子从一个侧面说明，世界观的进步得益于科学技术的发展，每一次技术革命都导致了人类认知水平的飞跃。比如放射性测年法的出现终于让我们知道了地球的年龄，知道了每一件化石样品的大致年代，这在古代是不敢想象的。

再比如，今天的科学家们不但知道如何通过现代人DNA追寻他的祖先，还掌握了提取古人DNA的技术，破译了生活在几万年前的人类近亲的遗传密码。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它相当于一次成功的穿越，让我们回到了几万年前那个没有文字的时代，知道了我们的祖先们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来自哪里，和今天的人类究竟有何差别。我们甚至可以通过研究他们的基因，弄清楚地球上为什么会出现具有高级智慧的生物，我们到底是怎样一步步地进化而来的。

这件事情，想想都让人激动。

3 中国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中华民族是一个崇拜祖先的民族，绝大部分中国人都非常想知道自己的祖先到底是谁，他们都来自哪里。但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文字从商代开始才第一次出现，再往前就只能靠猜了。

关于中国人起源问题的第一个突破来自北京郊区的周口店，从那里挖掘出来的北京人头盖骨化石震惊了全世界。但是，北京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祖先呢？关于这个问题诞生了两套完全不同的理论，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套理论认为，北京人是我们的祖先。或者更准确地说，类似北京人这样的原本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古老型人类就是中国人的祖先，我们都是在这块土地上慢慢进化而来的。

另一套理论则相信，北京人不是我们的祖先，原本生活在中国这块地方的古老型人类属于进化的死胡同，他们全都灭绝了，没有留下后代。今天的中国人几乎都是大约4万年前从非洲迁徙过来的一群移民的后代，我们都是非洲人。

目前大部分研究化石和石器的中国人类学家都支持前一种理论，而国际人类学界则普遍支持后一种理论，因为DNA证据非常确凿。

不管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个问题肯定是有答案的，而且是唯一的答案。中国人不可能既来自中国，又来自非洲，对吧？

且慢！新的证据显示，我们真的有可能是双方共同的后代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篇文章说不清楚，请大家开始阅读吧。

4 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人类的起源

我在本期专题里，用8万字的篇幅，把人类探索自身起源的整个历程讲述了一遍。我采用的方式是用新技术的出现作为主线，串起了这段历史，因为我发现人类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新认识全都来自新技术的发明，只有把每项技术的前因后果讲清楚了，我们才能理解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既然谈到人类起源，那就必然躲不开人类学。这是所有科学门类当中最特殊的一门学问，因为人类学家研究的是自己，很难避免个人主观因素的影响。人类学研究曾经走过很多弯路，原因就在于研究者很难抛弃个人偏见，勇敢地去接受一个不那么让人舒服的事实。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写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写了一个关于科学本身的历史故事。我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大家，科学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科学家都是人，都会受到个人情感的影响。人类学因为自身的特殊性，把科学的这个属性放大了，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科学研究人性的一面。

最后我想说，我们之所以关心人类起源问题，绝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祖先感到好奇，而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竞争对手更感兴趣。人类相互争斗了几百万年，不同人群之间的相互竞争贯穿了整个人类史。与此同时，人类又是一种健忘的动物，我们对于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就已经记不清楚了，更何况是几万、几十万年前发生的故事？人类学所要做的就是帮助我们回忆过去，找出人类演化的真相，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过去，更好地面对现实，更好地迎接未来。

王传生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