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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若坐上公交车走了

2017-08-10顾抒

阅读(中年级) 2017年8期
关键词:鲸鱼小猫公交车

顾抒

“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一个关于非常大的金鱼和非常小的猫的故事。”

幼儿园活动区的一角,我和几个孩子抱膝坐在那只玩具金鱼的肚子里——其实,它是由一根根弯曲的铁条组成了金鱼的模样,实际上只能算是金鱼的骨架。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故事“咕嘟”一声,冒了个泡。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非常小的小猫,它很喜欢吃鱼。于是,这天它戴上它的尖帽子和长围巾,打算到海边去钓鱼。

小猫走了一会儿,在池塘边撞见了举着荷叶的青蛙,青蛙说:“小猫,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听说,海里住着一条可怕的鲸鱼,它的眼睛亮得如同火焰,肚子大得像山一样!”

“可是,我好想吃鱼呀。”小猫想了想,答道。

它走了一会儿,在草地上遇见了背着胡萝卜的兔子。兔子说:“小猫,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听说,海里住着一条可怕的鲸鱼,它的眼睛亮得如同闪电,肚子大得像海一样!”

它又走了一会儿,在树林中碰见了躲在树洞里的松鼠。松鼠一边藏松果一边说:“小猫,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听说,海里住着一条可怕的鲸鱼,它的眼睛亮得如同太阳,肚子大得像天空一样!”

“可是,我好想吃鱼呀。”小猫想了想,答道。

小猫裹紧它的尖帽子和长围巾,终于来到了海边,一条可怕的鲸鱼浮了上来。

“青蛙说你像山一样大,兔子说你像海一样大,松鼠说你像天空一样大,你到底有多大呀?”小猫看着鲸鱼说,它是一只非常小的猫。

“我的眼睛亮得如同孩子的梦,而我的肚子,则大得像故事一样。”鲸鱼说。

“唔,那确实太大了。”小猫摘下它的帽子,鞠了一躬,“我看,我是吃不下你了。我要回家了。”

“等一等!”鲸鱼哭了起来,“就因为太大了,所有人都害怕我,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直到今天,好不容易有五个孩子到海边来玩,为了躲雨才钻进了我的肚子里。如果你愿意给他们讲个故事,让孩子们多呆一会儿,我倒是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好呀。”小猫说,“讲故事什么的,我最拿手了。”

于是,鲸鱼张开大嘴,小猫走了进去。

鲸鱼的肚子真的好大,小猫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五个孩子。

“我要讲故事给你们听。”小猫对他们说,它虽然是一只非常小的猫,却最会编故事了。

孩子们高兴极了,鲸鱼的肚子里是那么暖和,小猫的故事又是那么有趣,他们听了又听,喝了橘子茶,又吃了奶油点心(鲸鱼的肚子像故事一样大,里面什么都有),一直呆到天黑才离开。他们向鲸鱼告别,并答应以后常常来陪它玩。

小猫呢,讲完故事以后,它戴好了它的尖帽子和长围巾,扛着满满一袋作为答谢礼物的小鱼,坐上公交车走了。

“后来呢?后来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道,“吉影,后来怎么样了?”

“先把糖给我。”我伸出手。

他们纷纷从口袋里摸出糖果,放在我手心里。

“老师喊我们吃点心了,下次再说吧。”我从鲸鱼肚子里爬了出去,回头对一个男孩喊道,“布若,你快一点。”

于是,金鱼骨架的末端跳出一个大眼睛男孩。

布若和我差不多高,头发微微有点自来卷。吃点心的时候,他照常坐在我旁边。

“小猫为什么坐上公交车回家了?”我“啊呜”一口咬碎了饼干,“虽然我们俩天天在一起编故事,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这样结尾?”

“但它总要离开呀。”布若也咬了一口饼干。

“海边有公交车吗?”

“海边也有公交车的。”

“好,我讲不过你。”我把饼干掰成小块,又捣成渣渣。

就这样,布若又一次说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说服我。也许是因为他帮助我解决了“闷蛋”的麻烦吧。“闷蛋”是个讨厌鬼,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却总爱暗地里使坏,欺负没他高的孩子。最近一段时间,他迷上了用石子从四面八方砸我脑袋。

“布若,‘闷蛋又抢我的蜡笔了,你帮我去打他!”我对布若哭诉道。

“不行,我和你一样高啊。”布若摇头道,“我们俩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的。但是你不要害怕,其实‘闷蛋很可怜的。你看不出来吗?他原本是一位王子。”

“什么?”我可实在看不出又黑又凶的“闷蛋”是王子。

“真的,他是黑石国的王子。”布若说,“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皇后一生气就会打王子的屁股,每打一次,王子的心里就多一块黑石头。这些黑石头在他心里积得越来越多。所以,‘闷蛋用黑石头砸你,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把那些黑石头放到哪里去。这不是很可憐吗?”

“好,那我要送给他一个怎么装都装不满的瓶子。”我说,“用来装黑石头。”

我真的送了“闷蛋”一个漂亮的玻璃瓶,但当我请他把黑石头装在里面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不过,“闷蛋”吓了一跳,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送他礼物。又过了一天,他在衣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块有花纹的石头。

“给你。”“闷蛋”结结巴巴地说,“很好看吧?”

“嗯。”

“放在水里会更好看。”

从那天起,“闷蛋”没有再用石头砸过我。

就这样,我和布若结伴进了小学。

布若的成绩一般,我的也一般。但老师倒是常常让我在班上读我的作文,每逢这时,布若总是坐在下面热烈地鼓掌。说到底,所有这些作文,就像以前一样,是我们俩共同讨论的结果,我甚至代表学校拿了好几个奖杯。

“擦干眼泪,我慢慢吃掉那碗妈妈亲手包的饺子,坐上公交车走了。”

“水獭穿上它最体面的一套礼服,一边玩着球,一边坐上公交车走了。”

“北风一口气吹落了所有的叶子,又吹得孩子们穿上了棉袄,然后坐上公交车走了。”

我拿着自己的作文本,看着布若。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篇篇翻给他看。

“有什么问题?”布若笑了,“老师不是说写得很好吗?”

“水獭也就算了,北风也坐上公交车走了?你觉得这像话吗?”

“这是拟人啊。”布若解释道,“修辞手法。你想想,北风坐上公交车,谁也看不见它,那不是很有趣吗?”

“别胡说了,小学六年来我们一起编的故事,哪个不是这种烂透了的结尾?”我有点生气了,“我就不信咱们写不出更好的结尾。”

“我觉得这个就挺好的。”布若的表情很认真。

但我没有时间和布若吵架,除了作文,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不久我们就要迎来小学的最后一场考试。

然而,无论是我,还是布若,我们都不会知道,那场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比谁都差。这也许对一个成年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

整个暑假我都提不起精神来,觉得自己笨得像个地瓜。

“喂,地瓜公主。”布若来看我,我勉强同意了和他一起去游泳。

泡在游泳池里,清凉的水漫过了我们的脖子,阳光也不那么灼热了。我觉得我可以听布若说点什么。

“从前,有一位地瓜公主,她住在地瓜国的地瓜宫殿里。”

“等一下,”我打断他道,“什么是地瓜宫殿?”

“就是地瓜们住的地下宫殿。这个宫殿很舒服,也没有人打扰,地瓜公主总是睡得很好。可是有一个冬天,她出门玩的时候,无意中坐上了飞快的马车,被送到了集市上。在那里,她发现,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地瓜国和地瓜宫殿,还有南瓜、西瓜和冬瓜,咦,没有北瓜,为什么呢?她不知道。不过,这三种瓜就已经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南瓜小巧而活泼,穿着火红的天鹅绒外套,又香又甜。她很受欢迎,朋友很多,有小米、燕麦,还有鸡蛋。

“我的家族曾结交过银耳、百合那样高贵、显赫的人士。”南瓜问地瓜公主,“你呢?”

地瓜公主瞪大眼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银耳和百合。

西瓜的衣裙吸引了地瓜公主的目光,翠绿的布料上织出一道道若隐若现的花纹。她的头发一圈圈向上,梳成了一个最时髦的发型。

“你的头发应该像我这样好好地弄一弄。”西瓜说,“还有你的裙子,都快破了,你也应该像我这样打扮得水灵灵的,才配和其他水果一起摆在水晶盘子里。噢,我都忘了,你根本不是水果。”

地瓜公主难过地低下了头,她黄色的衣裙皱巴巴的,一点儿都不鲜艳,发型也很普通。

這时,冬瓜故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别看她们吹得呜啦呜啦的,其实我才是人们的最爱。我家族里的每位姑娘,皮肤都白得透明,可不像她们那样红扑扑的,土得掉渣。所以,人们最爱看我们在一锅沸腾的排骨汤里表演跳水,你见过南瓜和西瓜跳水吗?”

地瓜公主摇摇头,她想,自己也不敢那么做。而且她的脸也是红扑扑的,比南瓜和西瓜更土。

“地瓜公主好惨。”我喃喃道。

“可是,这时集市的一角有个人点起了炉子,开始烤地瓜。炉子里金黄色的地瓜们散发出一股甜甜的香味,每个人都闻到了。”

“好香啊。”南瓜说。

“好香啊。”西瓜说。

“香得不得了!”冬瓜说。

这个时候,烤地瓜的人很快就卖完了大部分的地瓜,只剩下最后一个最小的。他看见有个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便把那个最小的地瓜塞进了孩子的手里。

“好暖和啊!”孩子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捧着那个最小的、热乎乎的地瓜。

那一刻,地瓜公主忽然挺直了腰板,她觉得,做一个地瓜也没什么不好。

“你编出这样的故事简直太无聊了,布若。”我用力一蹬,游到了泳池的那一头,又游了回来。

“我还没讲完呢。”他说。

“然后呢?”

“然后,地瓜公主被一只手拿了起来,她坐上公交车走了。”

“讨厌,怎么又是这个。”

我猛拍池面,溅了布若一脸水花,但说来奇怪,我的心里好像没那么堵了。

升学之后,我越来越忙,就没以前那么经常见到布若了。但每过一段时间,我和他还是会定期碰头。和布若一起编故事的时候,我会忘掉所有的烦恼。

但我无法继续发表作品,因为编辑也发现了我的那个毛病。

“吉影,你的故事能不能换个结尾?”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去找布若。

“做不到。”他直截了当地拒绝。

于是我打算甩开他,自己编一个结尾,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不管什么样天马行空的故事,写到最后,那句话总是像幽灵似的冒了出来:“……坐上公交车走了。”

“该死的!”我狂躁地把笔摔在地上。

“你怎么了?”布若来了。

“现在我是个地瓜,什么事都不擅长,但以后我想要成为非常小的猫,讲故事给大家听,因为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然而我竟然写不出别的结尾。”

“我想,你也许应该和你爸爸谈一谈,说不定他会给你点儿建议。或者你可以请他给你讲个故事。”布若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不要,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他也不会讲故事。”

对不起,一直忘了说我爸爸,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小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我就从来没从爸爸的嘴里撬出过一个字。我可不觉得这么一个人能给我什么建议。

几个月之后,布若和我坐在家附近的池塘边。

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我疲惫地靠在布若身边。

“这次作文比赛的题目是《爸爸对我说》,可是你最后交了白卷。”布若往水里丢了一颗石子,“扑通”一声。

“如果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题目而写不出来,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也丢了一颗石子,“你忘了?在之前的十年里,我编过各种各样关于爸爸的故事。”

“记得。”布若望了我一眼,一直看到我的心里,“‘囚禁音符的国王的故事、‘国王和一条尾巴的故事,还有‘国王的二十一把剪刀的故事。”

“是有这么个故事,”我说,“一个严厉的国王,他拥有二十一把最锋利的剪刀,用来剪掉每个故事的结尾。凡是被他剪过的故事,结尾看起来都差不多。小美人鱼化为蔷薇色泡沫的一幕不见了,‘小美人鱼,最后还不就那样呗;彼得·潘带走温蒂的女儿春季大扫除的一幕消失了,‘彼得·潘,最后还不就那样呗。国王每天就坐在那里,‘咔嚓咔嚓剪个不停,直到有一个机智的孩子偷走了他的剪刀为止……等一下,布若,我觉得我好像记起了什么。”

“啊,我终于记起来了,这个严厉的国王就是我爸爸。”我看向布若,“我以为小时候他没给我讲过故事,那是不对的,妈妈不在时,他还是给我讲过,但每一次快要讲到结尾,他就不耐烦了,用‘最后还不就那样呗糊弄我。无论我怎么苦苦哀求,都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结尾。”

“我不希望你记起这件事。”布若说。

我心里有点堵:“你觉得,这就是我非常喜欢编故事,却始终写不出任何其他结尾,交了白卷的原因吗?”

“你该回家了。”布若坐在黑暗中,他眼睛很亮,我卻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我打算像布若说的那样和爸爸好好谈一谈,不过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爸爸几乎每天晚上都不能回家吃饭。第一天晚上他在值班,第二天晚上我们学校布置了很多作业,第三天他却又出差到外地去了。到了周末他在家的时候,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第二周还是差不多的情况。

眼看又已经到了周四,那天晚上,爸爸没回来,妈妈也出去了,我无所事事地在家里晃来晃去,一时竟鬼使神差走进了爸妈的房间。我把脸贴在房间的玻璃柜上,发现了好几本厚厚的影集,我把它们抽了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一本接着一本,翻到最后一本时,我愣住了。

那个厚厚的册子并非是影集,却是一个手抄的小本子,里面尽是蓝墨水钢笔留下的字迹,本子的扉页上写着爸爸的名字。我连忙打开了它。

我做梦也没想到,爸爸的小本子里,竟然每一页都工工整整地抄着属于孩子们的故事片断。有《汉赛尔与格莱特》,也有《丑小鸭》和《皇帝的新装》,还有《快乐王子》和《巨人的花园》,总之什么都有。而且,每一个故事的后面,还写着它们的出处,有的是从书里摘抄的,有的是听朋友讲的,有的是电台广播里听的,还有的是他自己编的!

原来,爸爸也是有故事的。

可是,从大约第二十个故事开始,后面都是空白,爸爸的故事中断了。

我的手指颤抖着翻呀、翻呀,翻到了空白前的几个故事。在那些故事的后面,字迹都变得很潦草,而且往往有这么一行记录:

“等了好久,本来想听完《洋葱头历险记》的,不过探视时间到了,还是去等公交车吧。”

“来不及了,又要去医院了,我该去坐公交车了。”

“公交车马上就要来了,只能先写到这里。”

“妈妈的病情加重了,我得走了,不然就赶不上公交车了。”

渐渐地,字数变得越来越少,有时只写着“走了”两个字,不难看出,那时爸爸走得非常急,或许还提着大包小包。

他记下的最后一个故事是马塞尔·埃梅的《七里靴》,小安东尼·布若穿上了七里靴,“第一步,他跨到了巴黎近郊,第二步,他来到了塞纳马恩省。仅十分钟,他已置身于世界的另一端。他在一片大草原上停住脚步,采集了一束黎明的曙光,用一根蜘蛛游丝结扎起来。安东尼毫不费力地回到了顶楼,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他把五彩缤纷的光束放在妈妈的小床上,霞光照亮了妈妈熟睡的脸庞,他觉得妈妈已经不那么疲倦了。”

然后,在空白前的最后一页上,他这样写道:

“妈妈已经走了,弟弟妹妹还小,街道上发出了号召,我也该走了。到农村去的公交车要坐很久,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我看了看落款的时间——当时,爸爸和我一样大,却正准备扛起全家生活的重担,成为一个可靠的大人。我曾听妈妈说过,爸爸早年在乡下吃了不少苦。

他不是拥有二十一把剪刀的国王,只是一个提前长大的孩子。

可是爸爸不知道,假如不丢下那些属于孩子们的故事,年轻的他也许会好过一点儿。关于这个,我和布若的经历完全可以证明。

这时,爸爸回来了。

我合上小本子时,他走进了房间。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作业。”爸爸看见了我。

“马上就去,”我对爸爸说,“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爸爸眨了眨眼,一脸困惑地望着我。

“你先坐下来。”我说。

他坐了下来,表情有点好笑。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爸爸。”我说。

爸爸愣了一下,但他没有离开,一直到我把故事讲完。

我忽然觉得,我可能错了,或许爸爸从来就没有忘记那些故事,只是它们被当初那个一夜长大的孩子埋进了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也找不到了而已。

在那一刻,我瞥了一眼外面,却恍惚看见,布若坐上公交车走了,透过车窗,他正在向我挥手告别。“嘿,吉影,你终于给出了不一样的结尾。”他无声地对我说,“到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本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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