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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明

2017-08-07

长江丛刊 2017年21期
关键词:兰芝建军

张 丽

清 明

张 丽

清明的雨下了几千年,不仅少了那种雨巷的诗情画意,更让人生出淡淡的伤感。建军的摩托车骑得很慢,路上又有几个新的坟包,坟上插的白花、黄花摇曳着,也不知道又走了谁。

下坡就是桃花村了,建军本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没想到一把锁挂在大门上,门上的春联风化得红一块白一块。

军哥,怎么骑摩托车回来了,你打个电话还怕我不开车接你呀?看看,哪像个军官?堂弟建辉看见建军,忙不迭跑过来。

建军呵呵一笑,小不点,来,帮忙提东西。

建辉嚷嚷道,还小不点呢,都快当孩子爹了!哥,东西先放我屋里,咱俩去找二伯。早饭都准备好了,等会尝尝你弟媳妇的手艺。

建辉的家在路边,与建军家隔个长方形的池塘,门前的桃树快伸到一楼顶了,花朵缀满枝头,不堪风雨的花瓣颤栗着,不情愿地落入泥土。楼房是两层,都是白瓷砖外墙,门楣用花砖拼着“忠厚传家”。

建军站在池塘埂子上,怔怔地瞅着对面的老屋。早先刷了半截白石灰的土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隐约可见。门口窗台旁有块显眼的白,“小卖部”几个黑字很清晰,显然是父亲补了石灰后写的。父亲一个人种地,开小卖部。几次叫他去城里,他守着老屋,舍不得一点小生意。建军知道,湾里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如果没有父亲的小卖部,留下的老人孩子买点东西要走上十里路。可老屋太旧了,与隔壁左右的楼房格格不入。一到下雨,就要摆盆啊桶啊接漏水。父亲在电话里几次念叨,儿呐,要是把几个山墙换了就好哦,我怕哪天倒了不晓得信。等了几年,建军一直拖着。一来城里的房子月月要还房贷,二来没时间回来。前年,建辉等着做新屋结婚,没有地基,三叔来商量想把地基挪去。父亲不忍心,想着儿子吃公家饭,一时半会回不来,而建辉小时候没有妈,和自己亲生的没有二样,就把准备建房子的一块稻场让给了他。

看着与建辉家并排的几家新楼房,建军想起四五岁的时候,一到秋收就“照鸡”的情景。照鸡是老家棚镇的说法,是到收获季节守住稻田,不准鸡鸭鸟雀祸害庄稼。棚镇山多,只要是平地,见缝插针般地种水稻,建辉家的地基就是建军家的一亩水稻田。田在湾边,家畜家禽眨眼睛就溜到田里找吃的,根本照不住,加上打场需要地方,就用石磙碾平做了稻场,旁边几家也是如此。稻场不仅打场,还做晒场,丰收的谷子小麦棉花花生摊在场上,黄灿灿的,白花花的,尤为喜人。

在稻场上做房子,是没有办法,北山坟多阴气重,别的家都想办法下山做屋,搬得就剩下你三叔一家,我们哪能忍心不管呢?父亲叹息着解释。

何家湾是个大湾,人多嘴多,良田宝贵,在过去,几户人家共一条深巷子,老少几代蜗居一个土房子,一家饭熟家家香。即使到了“树大分丫,儿大分家”,不得不做新房的地步,也没有谁打庄稼地的主意。建军的父亲是老二,当孩子们一个个雨后春笋般长起来,想加张床都没地方,着实愁了好久。建军记得,一到晚上睡觉,他们吵吵闹闹嫌床小,太挤了,父亲就说,再吵,就把小的贴在墙上,大的丢出去。后来,父亲央求村书记,好不容易批了湾北头池塘边的一块斜坡。整整三年,父亲和母亲挖土打石头填的填平的平,才整出百把平米,做了个连三间,一直住到现在。到建辉父亲另立门头的时候,湾里房子密得透不过气,连炊烟都拧在一起。他家只得和其他几户人家到北边山开场子建房。北边山连绵起伏,最近的一座山离大湾半里路,要穿过一个坟场,几块良田和一口水塘。良田成梯形上升,沿着小路拐过去,就是建辉以前的老屋。建辉比建军小8岁,小时候调皮,建军带他玩,还要背着送他回家。如今,建辉都成家立业了,他的新房正对建军的破旧老屋,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建军走在池塘埂上,春风拂过脸颊,垂柳还是依依,柳絮如毛毛虫在地上翻滚,也在水面荡漾。水是绿色,绿得浑黄,透着浊气。这要是以前,正是早餐时分,大人端着饭碗坐在塘埂上吃着饭,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家常,伢们扒着饭一路跑,鸡鸭跟着追,啄洒下的饭粒。建军也是这样,到了在水塘边,不像大人垫个鞋板坐着吃,而是向水里撒饭粒喂鱼。池塘里细鲹子蝌蚪般摇头摆尾,大些的鱼伸嘴叼住食物,一个回旋没入水里,漾起一圈圈涟漪。孩子们看得高兴,抢着把碗里舍不得吃的青菜向水塘丢,还没等菜叶舒展,一群鱼儿游过来争抢。菜叶瞬间被蚕食了,水面飘起一层油星。有孩子喊,看,我的菜油多些。不服气的孩子继续丢,鱼儿又像是闻到了香味,一群群游来,小嘴一张一合,摇头摆尾的啃噬。小小的波纹中,蓝天沉入水底,白云朵朵轻移,嫩嫩的柳枝撩拨着水面,尽显柔美。

建军问建辉,水塘咋这脏,还有鱼么?

建辉说,几十年没清淤泥,垃圾又到处丟,不脏才怪。鱼有是有,哪个敢吃呢。哥,是不是想吃鱼,等会我们去龙口坝里钓。盯着水面,建军仿佛看见年轻力壮的父母,挽着裤腿把池塘里的泥巴挑到秧田,又把石头跳到池塘里填地基,那时候,父母多有劲啊……

彩彩,快出来,军哥回来了!建辉的喊声一下子把建军拉倒了现实。

哎,来了。从挂着珠帘的房间里走出个女子,笑吟吟地喊哥哥。建军看到她隆起肚子又瞅见墙上那张胖娃娃的年画说,哦,这就是我弟妹呀,又要添丁进口,真不错。彩彩要去倒茶,建军说,不忙,我和辉先去把你二伯找回来。

到北山还是土路,只不过宽了一些。建军说,过去家家恨不得把路铲掉,多种几垄庄稼,搞得路像鸡肠子细,脚都放不下。如今好好的良田荒着没人管,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建辉说,都在外面找钱,哪来的人种田?要不是过清明,我也不在家,我当架子工一天几百块呢,就是危险。

建军记起在东北打工丢了性命的建文,问道,你翠嫂子还好吗,改嫁没?

建辉叹了口气,翠嫂子还念着文哥呐,说是和儿子过一生算了。

建文是个孤儿,比建军小,比建辉大,是他们没出五服的兄弟,叔伯们养大他,又帮他接了媳妇。两口婚后一直在外,一个做泥瓦匠,一个提灰桶。听说建文为了存钱,经常不吃早餐,正餐也是敷衍对付,从嘴皮子下节省。五年前,他昏倒在工地上,查出来的时候是胃癌晚期。为了给他做手术,建军曾经趁探亲的机会组织亲友们捐款,手术后建文活了三年多。

路过建辉的老屋,只见一片断墙残瓦,乱草横生。建辉说,文哥就埋在后面山坡上。唉,真搞不懂我爸妈当初怎么把房子建在坟场上,我妈走时不到四十,都说是由于风水不好。哥,多亏你让了地基给我,在大湾住着人多,场子开阔,多舒服。

建军说,明天清明节,我正好也给建文上个坟。咱们都是兄弟,你呢,不说客气话,这次,哥也要你帮忙。

建辉说,好!只要哥哥看得起,我巴不得为你做点事,快说。

建军说,你二伯肺上有病,身边又没个人照顾,我想把他带到城里住。你知道的,他一直丢不下几块田,也舍不得小卖部,我的意思是偷偷把田地和小卖部转给你,断了他的念想……

哥,这好的事,是你在帮我,哪是我帮你呢!我的屋在路边,开小卖部天时地利,我爸没事干,彩彩怀孕在屋里有点事做,日子也好打发。多少钱,我马上给。

建军说,钱不钱是小事,你要帮我把你二伯弄到城里。

好,好!二伯一个人在屋里是可怜,他不会做饭,餐餐过混,平时叫他过来吃,他又讲礼性。去城里好,赶紧办。建辉喜不自禁。

一路说着,雨停了。远远看见一片金黄,那是建军家的油菜地。父亲正站在田埂上,瘦瘦的身子看上去像是套着衣服的稻草人。听到有人喊,父亲有些发愣,擦了擦眼睛,建军已经跑到他跟前,去牵他的手。

军,咳咳,我的儿呐!父亲黑瘦的脸上褶子直抖,突然而来的喜悦让他呼噜呼噜喘气。你,咋回了呢,嗯?打喷嚏了——晓得你老子念你?咳咳,父亲想逗笑,一口痰堵住喉咙,死劲咳了几下才出来,又嘟囔说,父子连心呐!

油菜花香一阵阵扑来,建军的鼻子有些发酸。一群蜜蜂在花丛中飞飞停停,把花朵逗得颤颤微微,父亲说,今年又能打百把斤油呐!又指着龙口坝说,我屋里这块地肥,风水也好。看,前面是大坝,背靠是青山,好场子呐,我选了好多次,以后我百年归世,就葬在这里,咳咳咳。

第二天早上,下着麻麻雨,建军和建辉一人骑一辆摩托去棚镇买祭祀用品。棚镇早已变样,老街多了新楼房,新街平坦宽敞,还是人影憧憧。建辉说,清明比过年的人还多,这些年,老家的清明比以前更讲究了,在外面工作的人,过年可以不回,而清明再远再忙,也要回来祭祖,哪个不想拜祭先人,祈求保佑自己平安发财呢?有钱的开车回,没钱的搭车回,不对祖先磕个头,心里踏实不了。对了,湾里臭货发了财,前天拖了一车鞭炮回来给祖先立碑,过客乘席有几十桌闹了几天后,把他老头老娘连国爷和李婶也接到德安城去了。

建军记得臭货,是因为臭货的名字屡屡被提起,先是“小地主”再到“二流子”最后又是“小老板”。臭货是个备受鄙视的地主崽子,没读几年书,却因为“换袋子”成了村里最富的人。“换袋子”是坑蒙拐骗的事,偏偏有人上当,臭货就是村里最早上当的人。那年来了个外地人,不知使了什么招用镀金的铁块换走了臭货的十块现洋。别人花钱买教训,臭货花钱买钱路,他也加入“换袋子”行列,几年下来,换得盆满钵满,变得人五人六。

走过一家店铺,建军说,这里以前是个农机站,我总来帮你二伯买机油。有一次我捉到个大乌龟,卖了75元,花了50元买了双旅游鞋,哪知道是纸做的,一场雨就泡坏了。那天我还自己掏钱带回5斤机油,你二伯高兴坏了。他在家里开个加工厂,碾米、磨面粉,一天赚不了几个钱,每次叫我打一斤机油,来一趟棚镇上十里路,我跑烦了。那5斤机油,用了两个多月。

建辉说,二伯就是那样,一辈子舍不得钱,上街别人都买过早的,他饿着肚子回去,一根油条都舍不得买。

两人在商店选了香蜡纸炮,建军拿了一把塑料花说,需要什么,只管挑,我出钱。建辉说,还要鞭炮、烟花,炮越响,烟花越大越气派。说着,抱了四个大烟花,十柄鞭炮,又去拿摇钱树、金元宝,硬是把两个摩托车绑满了。建辉问,别人买麻将、手机,我妈爱打麻将,买不买?建军说,买吧。

回到家,一家人都等着,建军问父亲吃药没,父亲说,吃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吃了,你带回的药是好些,气顺多了。大家匆匆吃了饭,一起去北山。山坡上,青草软绵绵的,野菜纤细的茎顶着细密的白花,茅针从绿剑般的茅草里探出头,不仔细看完全分辨不出。一块块麦苗,一片片油菜,绿油油的,黄灿灿的,在大地上织锦。

湾里的祖坟都在第二个山坡,早有鞭炮噼噼啪啪地响,有烟花此起彼伏地冲到天空,扭着一股股青烟,“啪”的一声炸开,火花四射。

父亲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包前停下说,这是太爹太婆。他弯腰点香插进土里,白蜡的火苗扑闪扑闪,燃着的纸钱里腾起一个个黑蝴蝶。建军跟着三叔拔枯枝野树,建辉插花。父亲在纸钱旁边用火灰洒了个圈,说把纸钱圈住,别的鬼魂也不能进来抢。大家轮着磕头,鞭炮、烟花一点燃,腾起的纸屑摇落一地,片片如桃花。

草地是湿润的,空气也潮湿。到爹爹婆婆的坟前,建军发现,父亲的动作变慢了,每一步都很庄严,磕头时,头都碰着泥土了。雨丝很细,父亲的脸潮红。他跪着扯了几根坟上的青艾,叹息地向建军唠叨起往事:你婆婆一生造孽,你爹爹不到四十就走了。她三寸小脚养我们五个后人,吃的苦说不完。就说修下面的龙口坝,我才十二岁,你婆婆天天在大坝上做事。我也上大坝挑土,累死累活想讨口饭吃,食堂打饭的师傅说我个子小,吃饭糟粮食,给我打了钵能照见影的稀饭。他的儿子比我还矮呐,胖胖的不做事,每顿有饭吃,有鱼肉,可我不敢说,没有父亲撑腰啊!我才喝了一口,想着家里你大姑,小姑和三叔。他们几天没见饭星子,饿得软塌塌的。我舍不得吃,端着稀饭往屋里跑,路上碰到队长,他揪住我边打边骂,吃不完往屋里带,人小鬼大,搞邪了。一脚踢了我的饭钵,我眼睁睁地看着稀饭流到土里……地上凉,建军去扶父亲起来。父亲说,儿呐,为人要行善,当官要做好事,离地三尺有神明呐!

鞭炮和烟花响起来,他们又到建辉母亲的坟上,该走的仪式差不多,只是,建辉烧麻将和手机的时候,父亲说,军,我不打麻将,我死了你也给我烧个手机,到了阴间我找建文和你三妈,有个说话的人。

建文的坟在第一座最近的山坡,坟包还是黄土,坟头插着花,地上有鞭炮的红碎屑。三叔说,翠前天回来上了坟的,哭得眼泡都是肿的。建军想起建文小时候,叔伯轮流养,轮到哪一家,他要么带些小鱼,要么帮着打猪草放牛。叔伯凑钱给他做屋结婚,谁也没有指望他还钱,可他硬是和翠一家家还清了账,还在城里买了房子供儿子读书。想想臭货,再看建文,建军的心针扎一般。

上完坟,雨停了。建军紧跟父亲后面,听他说话像挂着风箱,就尽量走到跟前。父亲说,祖坟那里没有空处了,才把建文孤零零葬在他家地里。唉,我呢,我死了就埋我家那块地。

建军觉得到了与父亲摊牌的时候了。就说,这次您得跟我回城里,您年纪大了,不能一个人住在老屋。父亲的脸上有些笑意,嘴里说,不呐,我种点地,开个小卖部能养活自己,不去添麻烦。建军知道父亲是愿意去城里的,申辩说,怎么会是麻烦呢,给老人养老是应该的。父亲说,我一年多多少少能赚几个钱,现在小卖部不需要到街上挑货,打个电话老板开车送来,我舍不得丢。建军说,您老莫怪我,小卖部我已经转给辉了。

啊?几多钱?你不跟我打招呼就转?父亲的脸沉下来。建军说,钱是小事,您老身体为大。我现在工资涨了,养得起您!再说了,姐姐们也都在城里,您想住哪家住哪家,我在部队也放心啊。父亲还在犹豫,可我还有地,我的地咋办?建军说,山上的地种树,稻田给三叔种,三叔说了,每年供应您粮食和油。

父亲搓着手,嘴里嘟囔着,唉,这个伢,咳咳,真是!

建军的电梯房,父亲来过多次,每次不是送粮食,就是蔬菜和油料,来了也住不了一两天。首先是不习惯,他说卫生间和厨房对门,怎么能在里面大小便呢?他常常跑很远去找公共厕所。再就是看电视,看得正起劲,孙子要换台,做爷爷的能不让吗?没想到,这些问题全解决了。父亲进门就发现客厅里的大屏幕电视,儿媳小阮说,旧电视放在您房间了,以后没人和您抢台。

晚上一家人陪他去散步,建军指着路边的小房子说,那是新建的公共厕所,很干净的。父亲和一群老人孩子坐在写有“花园广场”的台子上,看巨大的电视屏。几十年来,他习惯了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这对于一个底层的农民似乎不可思议。村里的玉道爷就笑过,电视上的人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何苦天天去瞅呢?看个天气预报也怪,怎么总看外地的?玉道爷不识字,五大三粗的,年轻时挑两三百斤,到他得病之前还能挑百把斤。活到了花甲,去得最远的就是棚镇。他是尿毒症,躺了半年,到死也不知道花园到底是不是大花园,孝城究竟比棚镇大多少,更不懂星光老头(建军的父亲)为什么天天离不了电视。

住在儿子家,顿顿饭是饭,菜是菜,汤是汤,不仅讲话有人应声,一家子老老少少也热闹,可父亲的咳嗽却在加剧。眼看假期结束,建军带他去做了个体检,这一查,医生说有些严重,必须留院观察。父亲住进了县医院传染科病房,得知左床是肺癌,右床是肺心病,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灯光打在白色的墙壁上,电视开着,谁也没有心思看。左床的咳嗽断断续续,却似乎耗费了洪荒的力气,右床的喘息不绝于耳,吐口痰都要挣扎半天。父亲的情况比他们好,能吃能走,能跳起来证明不需要儿子担心。

建军回了部队,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病情得到控制。为了庆祝父亲出院,小阮准备了一桌子饭菜,可父亲不仅不上桌子就坐,还执意要回老家居住。

建军得到消息正在开会,部队裁军以后,要做的事太多。他所在的武警应急部队,随时要做好准备开赴前线,这个前线包括地震灾区、抗洪抢险、山体滑坡、灾后重建等等。建军说,您不要拿身体赌气呀,您回老家我哪能安心工作?父亲说,我现在好好的,老家的空气好,利于休养。如果有不舒服,打电话你姐,她随时接我去医院。再说娃们小,传染不得。

雨天的六月,天空湿漉漉的。建辉家新开的小卖部在路边,或许是雨声干扰,电视开得很大,荧屏里某个地方洪水滔天,武警战士正在抗洪抢险。新闻很短,几个镜头一晃而过,父亲揉了揉眼睛问建辉爸爸,看清楚没,电视上有没有我家建军?建辉爸爸摇头,没有,你安心养病,别担心。彩彩把织的娃娃毛衣搁在膨隆的肚子上,撩起衣角擦了手心里的细汗说,我去摘几个桃子你们吃。桃树叶耷拉着,零星裸露的大红桃伸手可摘。村里桃树多,桃子不值钱,工钱又高,基本上由它自生自灭。星光老头吃了半个桃咳嗽不止,正好有人来买东西,他趁建辉爸起身,慢慢走回家躺下。躺下了又觉得胸口闷,喉咙发痒,连串的咳嗽过后,一口红痰涌出,是血。

父亲又住进了医院。建军在部队干着急,一个劲要姐姐兰芝请求医生给父亲换个肺。管床医生周主任说,换肺是不切实际的,老人快70岁,瘦得皮包骨头,心脏也失去功能,住院消炎挂氧气好些。于是,一家人换班在医院里照顾。医院床位有限,父亲好一些就得出院。好不容易熬到过年,天气越来越冷,他双腿红肿,靠张嘴呼吸。这次,他死活不住院。兰芝只能请周医生来家里,周医生说,别看他能吃一点东西,危及生命的不仅是肺部,更是心脏,任何刺激都会导致心脏骤停。兰芝每天把药带回来,用了药,给父亲背后垫着被子,他斜靠着,脑袋歪斜,脸色晦暗。

春节,彩彩生了个女儿,建辉和几个老家人来拜年,说连国爷中风后从床上栽下来去世了,儿子臭货在外面打牌没送到终,把葬礼搞得热闹空前。真是“活着不把父母敬,死了花钱祭鬼神”。饭后,大家要走,父亲竟然起床,让小阮准备麻将,他拉这个,喊那个,殷勤地挽留。建辉说,二伯,人多好吵,您要休息,我们不打麻将。父亲近乎哀求,玩下玩下,明年过年还不知我在不在呢。大家坐下来打,建辉偷偷打电话建军,军哥,二伯是不是不行了?

年后天气暖和,父亲气色好多了。他很想与儿子聊聊。建军说,我在塌方现场救援,这个电话打了就要关机,您安心养病,好好休息。电话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老人眼里渗出泪水。

春天万物生长,也滋生着癌细胞,父亲土黄色的脸,变得水汪汪,红彤彤的,像红透的桃花,炫目,惊悚。看到父亲鼻腔出血,兰芝强行安排他医院,守着他说,您安心睡。父亲摇头,是想睡呐,一躺下胸口痛,到处是黑的,一睡着怕是要过去了。兰芝说,不怕,我守着您!父亲说,我冷呐。兰芝又去拿了床被子。

父亲一醒来就喊,把电视打开,我要看我的儿!兰芝打开电视,父亲盯着电视,等待新闻联播,等待天气预报。终于,失联几天的儿子来电话了。父亲有说不完的话:儿啊,你有今天不容易啊!我们家世世代代贫穷受欺侮。你当兵,大队书记不盖章,说乡里征兵指标不够,莫痴心妄想。我跟他说好话,说我家没有野心,只想让孩子去部队锻炼几年,你只要签字盖了章,我给你作揖。说了几天好话不管用,还是你妈有办法,塞了100元才办啊!父亲的眼窝汪出泪水,儿啊,自古朝廷无人不做官。他们哪里想到你真的有出息呢!

建军鼻子酸酸的,安慰说,莫想那些,现在条件好了,您该享享福。

父亲叹气说,我是在享福呐,只怪病得的不好,你看,湾里和我一样病的都走光了——好人好报,给我治病的周医生说我是好人,一定给我好好治,我知足。人要行善呐,我跟你讲大队书记,不是叫你记仇,是要你行善,有能力多帮帮别人,莫为难平头百姓,我说的话你要记到,吃点亏没哪个把你当苕,做好事是为子孙积德……伢,你在部队要努力呀!

建军说,您老说的我都记得。清明节我想请假回来看看,您好好的,等着我。

莫回,莫回。我早就跟你说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是部队的人,不是我一个人的儿。那多人等着你去救,我一个老头子天天能晒太阳,顿顿有热饭,身子骨好得很。父亲阻止着,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小阮送饭来的时候,父亲自己坐起来,把半罐汤喝完了,还擦擦嘴说,下次来给我带本日历,能一页页撕掉的那种。

病房里好安静。兰芝把脱落的氧气管插到父亲鼻子里,伸手探了探鼻息,又不放心地喊了声父亲,没有回应。加重语气,又喊了一声。父亲猛地一抖,睁开的双眼满是惶恐。兰芝喊,您没事吧?父亲像是突然醒悟过来,说:油果,要油果(赵棚把油条叫油果或者果子)。兰芝问,您想吃油条吗?父亲说,我梦到你婆婆了,她要吃。兰芝心一沉,确实,婆婆喜欢油条,买了也不舍得吃,总是喜滋滋地装进竹篓,挂在堂屋梁上,砸着嘴说,看,油滴滴的,黄亮亮的,好吃得很啊!有亲戚来,她就煮几个荷包蛋,加上红糖泡上油条招待。

父亲说想吃油条,我怕是他真的不行了!兰芝对建军说。

告诉周医生,用最好的药。建军回答。

吸氧、输液、父亲的小便次数多了,水肿退了好多,精神时好时坏,一会长时间睡觉,一会突然醒来,咕噜着:军——建军。

兰芝说,军在部队呢,要不,我打电话让他回来?父亲摇头,不要,就算他回来,也不能把我的病治好。兰芝红着眼睛说,您明明想儿子,又不准我说。您以为我不知道,您天天看日历,就是盼着军回?父亲仍然摇头,伢,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要讲孝心,就送我回家,我要在老屋里闭眼。兰芝不答应。周医生说,回去也好,输液多了加重心脏负担,人活的是精神,老人高兴了,或许能多支撑段时间。

父亲又住到了家里,白天晚上有人在身边。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就要说话,断断续续地回忆过去,说建军小时候爱生病,为给他治疗,挑着箩筐,把武汉的路走劈了;说为了筹钱让兰芝上学,到处求人;说自己的母亲可怜,到八十多岁骨折,瘫痪六七年,都是他服侍。说着说着叹口气叮嘱,你们天天给我洗下,我干净点就不讨人厌。兰芝端了一盆水给父亲洗脚,挽起裤腿,看到皮包骨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入水中。

晚上,兰芝睡在父亲脚头,抱紧父亲枯瘦的双脚,听见父亲淡淡地问:你刚才和军在电话里说啥呢?兰芝答,没说啥,他担心您的病情,说清明节请了三天假。

“唉,都是我这病,让他不安心哪!”夜黑沉沉的,淹没了父亲的喘息。

半夜里,锐利的撞击声惊醒了兰芝。兰芝本能地去摸父亲,床上是空的。再看,父亲歪在地板上,一瓶酒汩汩向外流。

伯伯,伯伯,兰芝惊叫着,屋里的人都冲过来。大家扶起父亲 。父亲颜面如血,断断续续地呻吟,军,建军,我的儿,我喝了酒——再也不拖后腿……

酒味在房间里弥漫升腾,父亲的气息渐渐微弱。凌晨两点,这个一生滴酒不沾的老人停止了呼吸。

建军赶回时,老屋的三叔、李婶、建辉夫妻、翠等都在。父亲躺在地铺上,穿了寿衣,盖着绸缎被面。他喊了声“伯伯”,泪如雨下,长跪不起。李婶从背后给他搭了条长长的的孝布。

遵照父亲生前的遗愿,建军把他葬在北山坡。山底的龙口坝碧波荡漾,浩淼的水域和德安共享。山坡下油菜花金黄,麦苗青青。稍远处,有建军的太婆,太爹,爹爹婆婆,二爹、二婆,三爹、三婆,三妈、叔伯等,不远处还有建文,他们的坟墓和父亲毗邻,朝夕与共,永世相守。

张丽,湖北省作协会员,在《北京文学》《四川文学》《长江丛刊》《西北军事文学》《北方文学》《百花园》《湖北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八十多万字,多次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作品多次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并被多种年度精选本收录。出版散文集《像鸽子那样飞》及小小说集《幸福的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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