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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2017-07-31余驰疆

环球人物 2017年14期
关键词:司马昭司马懿司马

余驰疆

孙立群谈《军师联盟》背后的魏晋史

人物简介:孙立群,以晋宣帝司马懿为主角的电视剧《军师联盟》火了,南开大学教授孙立群的旧书《从司马到司马》脱销了,库存已不到400本,北京的出版商紧急再版。这本书脱胎于他2012年在《百家讲坛》开设的同名系列栏目,那是《百家讲坛》第一次全面将魏晋历史(从220年曹丕建立曹魏政权到316年西晋灭亡)搬上荧屏。趁着这股“军师热”,《环球人物》记者向孙立群提出了两个问题:“一,真实的司马懿及其家族是怎样的?二,真实的魏晋历史又是怎样的?”

7月初炎热的天津,在孙立群那被资料、书籍占满的客厅里,在两个多小时的对话后,记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电视剧中完美无缺的司马懿,所谓竹林七贤恣意谈玄、知识分子意识觉醒的大时代,都只是看上去很美罢了。

“司马懿在能力上是无可挑剔的”

“我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司马懿,就是听侯宝林先生的相声《空城计》。”孙立群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认为他就是一个反面人物,奸诈、阴险。”事实上,这也是大部分人对司马懿的印象。但这个在曹操手下蛰伏的野心家,被诸葛亮光芒掩盖的小人,却成了三国的最终赢家。

于是,反其道而行的《军师联盟》受到莫大关注。在这部剧中,司马懿被塑造成了尽心竭力辅佐曹丕、鞠躬尽瘁守护魏国的美好模样,网友笑称:这剧成了司马家的洗白大戏!

在孙立群看来,虽然以奸诈定义司马懿过于脸谱化,但像剧中把司马懿塑造得如此完美也有些矫枉过正。

就拿一开始的“司马出山”来说。建安六年(201年),曹操听闻22岁的司马懿“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就派人请司马懿出山做官。电视剧里,司马懿因倾心学问,不愿卷入纷争而拒绝入仕,颇有遗世而独立的意味。但在孙立群眼中,司马懿之所以拒绝,还是因为看不起曹操:“司马懿出身河南温县大族,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都是郡太守以上的高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省部级的;而曹操的出身就有‘污点了,他的父亲曹嵩是东汉大宦官曹腾的养子。加上 ‘挟天子以令诸侯,司马懿自然不愿意跟着曹操。”

电视剧里,司马懿耍心机、玩手段都是被逼无奈,司马懿原配张春华一句“仲达(司马懿字仲达),我们跟那些无情无义、玩弄权术的人不一样”,更是给司马懿贴上了“清流”的标签。“但《晋书》里评价司马懿是‘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内心阴险狡诈。” 孙立群说,“司马懿第一次拒绝出山,靠的是装中风病,结果被一个丫鬟看到他从床上起来晒书,为了以防万一就让张春华杀人灭口;后来在曹操的威逼下不得不入朝,他又处处小心,‘勤于吏职,夜以忘寝;他业务出色、城府深厚,成为曹丕的心腹;曹丕立魏國,死后就让大将军曹真和司马懿共同辅佐魏明帝曹叡,司马懿就此走上历史前台。”因此,细看司马懿在曹家蛰伏的岁月,绝不是剧中描述的那般“树欲静而风不止”。

往往,人们说到司马懿就必然会提到诸葛亮。民间戏说中,这两人的较量从“空城计”到“六出祁山”,谁胜谁负始终没有定论。而当记者向孙立群提到这个问题时,他毫不犹豫把票投给了司马懿,他说:“在我心中,司马懿在能力上是无可挑剔的。”

他向记者举了两个例子证明,也就是诸葛亮六次北伐中的最后两次。前四次,曹魏派大将军曹真迎战,231年,曹真病逝,司马懿成为军事总指挥。两人第一次交手时,诸葛亮发明大型运输工具“木牛流马”运军粮,来势汹汹,司马懿则“只守不攻”,还被士兵讥笑“畏蜀如虎”。这次北伐以蜀国内讧诸葛亮主动撤兵结束。

第二次交手在234年,按照《三国志》里记载,司马懿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不出兵。于是,诸葛亮派人送了一件女子衣裳给他。“《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三回里有一段描写,看起来挺接近真实情况,说司马懿‘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视我为妇人耶,即受之。诸葛亮那么损的激将法,司马懿依然面不改色,可见这人心理有多强。”

诸葛亮激将不成,只能派使者前来挑衅。司马懿不问使者军事,只问诸葛亮每日如何工作。使者回答:“夙兴夜寐。”连军中小兵吃板子这些芝麻事儿诸葛亮都亲自过问。于是司马懿就更坚定了“耗”的战略:粮草会吃完,诸葛亮会扛不住。果不其然,234年8月,一代名相诸葛亮在第六次北伐中含恨而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司马懿不战而胜。

“很多戏说中评价司马懿对战诸葛亮是畏畏缩缩、不敢应战,但我觉得这是他比诸葛更高一筹的智慧。对于求胜心切、粮草有限的蜀军,他采取的战略就是拖,既耗损对方,也保全实力。而在平定孟达、公孙渊等内部叛变时,他又是采取先斩后奏、快刀斩乱麻的战略,这种不拘一格的谋略,显示了他的军事能力。”

在孙立群看来,魏晋历史中真正能和司马懿一较高下的,也就是曹操了。“这俩人很像克隆的,《三国志》说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用来形容司马懿也很恰当;他们都野心勃勃,但也都如曹操说的,‘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皇帝都让儿孙去当吧。所以上世纪50年代末,郭沫若写文章为曹操翻案,到如今,人们对司马懿的看法也越来越全面、客观了。”

电视剧把两兄弟的性格搞错了

说起整个司马家族,总离不开几个词:城府深、自私、残暴、睚眦必报。孙立群还给这一家贴了个标签——作秀高手。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都称得上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司马懿最擅装病,第一次是22岁为拒出山,第二次是在60多岁。”239年,曹叡去世,司马懿奉命与曹真之子曹爽辅佐新帝曹芳。在与曹爽的前期斗争中,司马懿处于下风,于是韬光养晦,称病在家。他装病时,曹爽不放心,特地派心腹李胜去打探。在李胜面前,司马懿装聋、装瘸、装糊涂,甚至还流哈喇子,硬是靠“演技”让曹爽放下了戒心。装病期间,司马懿培养死士、散播舆论、积蓄实力,最终在249年发动高平陵事变,彻底掌控曹魏政权。两年后,司马懿病逝,长子司马师接替了父亲的位置;254年,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为帝;255年,司马师病逝,其弟司马昭接管了司马家的权势。

《军师联盟》中,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性格差异鲜明——老大朴实敦厚,老二沉着狠辣。剧里,曹丕给司马懿送妾室柏夫人,实为安插眼线。兄弟俩商量对策,司马师稍显无措,司马昭淡定冷静。这种性格描述,倒与真实的历史有些出入。

“史书上关于这父子仨人的关系描述很少,但是《晋书》里记载了高平陵事变的一个故事,我们能从中看出他们性格、关系上的一点端倪。”高平陵事变是司马懿在洛阳发动的、诛灭曹爽集团的军事政变,也是司马家正式独裁的标志。事变前夜,司马懿特地去观察俩儿子的睡态,司马师安然入睡,司马昭辗转反侧,于是司马懿评价司马师:“此子竟可也。”

“从这件事能看出,相对于司马昭,司马师反而是个心思更沉的人,也能看出在两个儿子间,司马懿更喜欢老大一些。”孙立群分析。

至于司马昭的“腹黑”,则是在父兄相继离世,他登上权力顶峰后才越发显现的,最著名的就莫过于他借刀杀曹髦,还猫哭耗子的事儿了。曹髦是个有想法的皇帝,他不满“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260年率领僮仆数百余人进行讨伐。不过,此次行动被司马昭提前知晓,在司马昭心腹贾充的指使下,20岁的曹髦被武士成济所杀。司马昭见到了曹髦的尸体后,“大惊,自投于地”,之后又诛成济三族,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曹髦死后,司马昭立曹奂做傀儡皇帝,同时在262年南下灭蜀。265年,经过司马懿父子50多年的积累,司马家第三代司马炎终于取代曹魏,建立西晋王朝。

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司马炎执政初期尚能休养生息,无为而治,开创“太康之治”,但之后他沉迷女色,放纵贪腐,西晋王朝急转直下。在他之后,司马家族一代不如一代。先是贾南风9年专政,引发了长达16年的“八王之乱”,司马家族8个王爷为了争权自相残杀,生灵涂炭;晋惠帝司马衷被毒死,晋怀帝司马炽在永嘉之乱中被匈奴掳走,晋愍帝司马邺也在少数民族的围攻下被杀,成为西晋51年历史中的最后一个皇帝。“从西晋司马家族的统治可以看到,‘乱成为当时的时代特征。而在这样的乱世中,读书人受到了巨大冲击,他们逐渐看到了政治的不讲理。”孙立群说。

当时的政治有多不讲理呢?不妨看看竹林七贤的境遇。作为魏末晋初的思想代表,这七人是魏晋“玄学”的先锋,他们在生活上不拘礼法,清静无为,聚众在竹林喝酒,纵歌。对于司马朝廷,他们大多采取不合作态度,这也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嵇康最有棱角,最后被司马昭杀害,当时整个洛阳太学生都出来请命,愿意替他死;阮籍性格内向,只能佯狂避世;向秀被迫出仕,最后郁郁而终……”

官场之中,则玄学盛行,人人都在耍嘴皮子。《晋书》对当时的官场风气有评价: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虚话、空话成为习惯,清谈、玄学成为流行。孙立群说:“当时,官员们都爱讨论玄而又玄的哲学问题,比如自然、名教,谁的话越虚,谁侃大山的本领最高,谁就能当大官。”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三语掾”的故事。一天,司徒王戎问名士阮瞻:你觉得儒家与道家有什么异同?阮瞻回复了三个字:将无同。这三个字有许多种解释,既可以理解为差不多,也可以看作是不一样。王戎一听,这个答案太妙了,于是马上就招阮瞻做官。这就有了后人常说的“清谈误国”,上世纪40年代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开设“魏晋南北朝史研究”课,专门有一节说到这个现象:清谈误国,朝廷官员崇尚虚无,口谈玄远,不屑综理世务之故。

司马家族一面实行恐怖、高压政策,一面又推崇玄学、清谈的风气,比如司马昭、司马师都是谈玄的能家。“这种压迫,使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产生了许多新的观念,尤其是对死亡、对自我、对生活的认识。《晋书》里写道: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意思是读书人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读书就得参与政治,可当魏晋士人读完书参与政治了,发现政治这么惨烈,就渐渐远离朝堂,理性地躲开。这种对政治的疏离感,对后来东晋、南北朝的士人影响很大。”

一直以来,人们说起魏晋,大多想到的是思想的解放,隐士的气韵。孙立群认为,不能因此过度美化魏晋,“因为在思想浪潮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读书人生存环境的恶化——无休止的政治仇杀和政治迫害。所以读书人才会想,与其被险恶的政治吞噬,不如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园”。

以史为鉴

《军师联盟》走红后,许多人开始关注起魏晋历史,却纷纷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朝代更迭中败下阵来。孙立群笑言,即便他研究了快50年魏晋史,想要清清楚楚地跟别人说这段历史,也异常费力。2008年,他与《百家讲坛》开始策划魏晋主题,2010年开录,2012年播出,整整花了4年。耗時这么长原因有二:一是魏晋史太乱,理出个主线难;二是相关史料太少。

尽管如此,孙立群仍认为魏晋史有着独特的魅力:“魏晋非常多元、丰富,有许多关键词。比如‘乱,这个‘乱虽然让我们学史的人很头疼,但它促成了魏晋许多前所未有的时代特征:乱世令人思想变得消极、出世,于是玄学兴起;内乱让国家分裂,分裂造成区域经济发展,为经济从黄河流域南移打下基础;外乱则使得民族不断融合,既有汉化也有胡化,中华民族初现雏形。”

近50年来,这段历史就是孙立群研究的主要对象。1971年,孙立群以第一批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进入南开大学。当时的南开,有杨志玖、王玉哲、杨翼骧等一批西南联大毕业的名师,学术上与北京大学历史系一脉相承,其中杨翼骧更是研究魏晋南北朝历史的专家。后来孙立群留校教授魏晋史,接的就是杨翼骧的班。

“老一代的教师,注重给学生打基础,不是讲知识点和背诵,而是强调观察分析、解决问题。”孙立群回忆,“那时候我们经常到社会上,开门办学。也是在那时,我逐渐意识到,要真正做好历史研究,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及魏晋史研究,孙立群信手拈来。“1927 年, 鲁迅在广州作了一个讲演, 后整理成文章发表,也就是著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1939年,钱穆又在《国史大纲》中提出,魏晋南朝学术思想,可以一言蔽之,曰个人自我之觉醒。”

“魏晋作为一段短暂而混乱的历史,在我们的教科书上寥寥几张,在常人的认知中也非常冷门。但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大学者,除了您提到的鲁迅、钱穆,还有陈寅恪、唐长孺、田余庆等先生,花毕生之力去研究?”记者问道。

孙立群认为,对这些大师而言,研究魏晋历史就是研究中国封建社会、乃至中华民族成形的过程,“大融合、区域发展、士族兴亡、人口流动、经济南移……除了魏晋南北朝,还没有哪个时期同时发生这么多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现象”。

孙立群说:“荀子说观往事,以自戒,治乱是非亦可识。从兴亡周期律的角度看,魏晋这段历史是非常典型的——夺取政权异常艰难,倾覆毁灭异常之快。在这短暂的历史里,我们可以看到国家的兴衰,个人的成败,吸取教训,以史为鉴,这就是研究历史永恒的主题。”南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50年出生于天津,197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研究中国古代史尤其是魏晋南北朝历史40多年,参与编写教材及专著10多部。2006年登上《百家讲坛》, 2012年推出《从司马到司马》系列节目受到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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