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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水和泪

2017-07-31沈苇

新疆人文地理 2017年7期
关键词:半空长啸天山

沈苇

正午阳光下的雪崩:博格达的重金属摇滚。冰川的融化,滴滴清冽的雪水,则是天山的低吟浅唱。这是强音之后的低音和弱音,如同豹尾虎齿西王母的长啸化为一缕缕不易觉察的叹息。人间的耳畔仍回响着一位愤青的摇滚:“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山海经》和《穆天子传》诞生得太早了,来不及收录这句箴言。时隔三千年之后,一位当代愤青仿佛替西巡的天子说出了爱的誓言和惊人的表白。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问题是,并且常常是:水和泪,一起汩汩涌出,以便我们同时啜饮;水和泪,有着同一个高寒而荒凉的源泉。水和泪,需要一起选择儿,一起朝拜。最终分不清:哪儿是山的水,哪儿是山的泪。摇滚歌手热衷于抽刀断水的游戏,固执地分开了水和泪的界限,通俗歌手则像一个和事佬,努力将它们变成一滴苦涩的抒情:“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留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泪……”由此看来,通俗歌手的忧伤不亚于摇滚歌手的愤怒和深情,正如群山的叹息每每盖过孤兽的长啸。这是自然的真相、生活的现实。

曾经,山羊们背负砖瓦去山上建筑庙宇、道观,它们选择了佛光呈祥的一个山洼,以便建立起一个精神海拔,与大自然的海拔比拼一下。现在,一滴水离开了一块冰,也就是说,一滴水卸下了冰山大厦的一点负荷、一片砖瓦。所以,冰山大厦一点点轻盈起来,在慢慢升高,如同三峰插云、三位一体的悬空寺。我在乌鲁木齐的二十年,从各个角度去观察,这个悬空寺还在一年年抬升。几年前在拉萨,布达拉宫也给了相似的“错觉”——每天经过时,总觉得它比前一天高了些。

我难于描述一滴冰川水的旅途,难于描述它的流浪生涯。或许大致情况是:一滴水離开了一块冰。一滴水向一朵雪莲花挥手告别。一滴水(冰川水)遇到一滴泉水,将它带在身边。一滴水乘着白桦叶漂流。一滴水骑着浪花飞流直下。一滴水融入湖中。一滴水跳下悬崖,摔疼了自己。一滴水带走山谷里的羊群、风滚草和苏铁化石。一滴水走过特纳格尔——物阜民康之地。一滴水穿越麦田、向日葵、啤酒花、葡萄园……此时,一滴水如果还是一滴水,是一个幸存者,终将消失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但在流浪的中途,它有一个漫长的逗留——仿佛一滴水的犹豫变成了一个湖:一池悬浮半空的忧伤。

所谓池在天上、天在池中,恰恰说的是:水在天上、天在水中。云朵、飞鸟、森林、群山倒映在一滴水中,被一滴水收藏了。然后,通过一滴水,我们又一次看到了云朵、飞鸟、森林、群山,看到了一个敞开的世界,甚至看到了雪豹的飞翔、峰巅的光芒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滴水是有记忆的,因为在天山瑶池,一滴水就是一个记录、一部编年史:从远古到今天,从神话到新闻,从穆天子与西王母神秘的约会到现代版的殉情故事。所有的向死而生,所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有的蝴蝶与毒药,在今天即使驾八骏日行万里,也是太慢了。一滴水被自己的履历与经验、梦境与传奇修改,变成悬浮半空的一滴泪!一滴蔚蓝的泪!

一部液体编年史中,水的遗骸漂向沙漠,水的遗址却留在了半空。

一滴水中,有过去,有现在,有一个暧昧的未来。

一滴水中,有许多水滴的灵魂,许多泪水的呜咽……

时光苒荏,群山巍峨。我们对天山的眺望是对一滴水的眺望,对博格达的祭拜是对一滴水的祭拜。关于东、西小天池是王母娘娘洗脚盆的表述过于恶俗,无异是对博格达神灵的一次恶搞和戏弄。面对天上美景、人间创伤,言语的失败总是令人羞愧难当。现在有了一个摆脱遮蔽的例证:倘若大天池是一颗大泪珠,东、西小天池则是陪伴它的两颗小泪珠,或是天山脸颊上两道妩媚的泪痕。我相信,这样的表达并非出于修辞和感伤的需要。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山有泪,正如山有水。当水和泪不再是现实,而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我们的瓦罐碎了,我们的眼睛干涸了。而在不久的从前,作为天山子民和博格达遗民,“天上的水”和“你的泪”,我们曾经一道拥有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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