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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文献中所载灵芝之考证*

2017-07-31方晓阳吴国居朱建平

生物学通报 2017年9期
关键词:神农本草经灵芝真菌

方晓阳 吴国居 朱建平

(1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49 2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 北京 100700)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认知和利用灵芝的国家,而且灵芝在中国古代文化和传统医学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中国作为世界上最早的灵芝产地,对灵芝的基础认知及深入探索也是远远早于其他文明的。然而由于古人所掌握的知识水平的限制,对于灵芝的认知自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仅就“芝”字的涵义,便有多层说法;正如我国著名语言学家王力[1]所指出的那样:“一个词往往不只具有一个意义。当它们有2个以上的意义的时候,其中应该有一个是本义,另外还有一个或一些引申义。所谓引申义,是从本意‘引申’出来的,即从本意发展出来的。”“词除了本意和引申义之外,还有假借义。”“假借的意义和本意是不相干的。即所谓‘本无其义,以声讬字’。”笔者通过对“灵芝”及其相关名称进行考证和分析,对现存文献和古籍进行整理与甄别,确定了“灵芝”这个词语的由来,并认定直到西汉末年东汉初年的《神农本草经》问世,生物学意义上所指的灵芝才第1次真正在文献方面有了确证的记载,也正是《神农本草经》中所记载的赤芝。

1 “灵芝”解词

1.1 “芝”的涵义 “芝”字目前最早见于出土的战国玺印[2]。众所周知,中国的古汉语词汇具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即存在非常普遍的一词多义现象,在单音节词汇非常有限且词义无穷无尽的情况下,一词多义现象是不可避免的。

同样,文献古籍中的“芝”便是一个典型的多义字,“芝”除了具有本意外,还具有引申义和假借义。有学者[3-4]通过对 《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辞源》、《现代汉语词典》、《古今汉语词典》中“芝”的注音和释义进行归纳分析,认为“芝”至少具有以下几类意思:①本意:菌类植物的一种(可能是灵芝),古人以为瑞草;②引申义:形状像“芝”的盖;③假借义:通“芷”,香草名;④姓。

由于“芝”存在一词多义的现象,笔者对古籍中提到的“芝”的真实涵义,便不得不察,后文将对此进行详实地阐述和考证。

1.2 “灵芝”的涵义 “灵芝”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代,东汉的班固(公元 32—92)《灵芝歌》曰:因灵寝兮产灵芝,象三德兮瑞应图。延寿命兮光此都,配上帝兮象太微。参日月兮扬光辉。稍晚些东汉的张衡(公元78—139)《西京赋》中也有“浸石菌于重涯,濯灵芝以朱柯”的语句。由于“芝”具有古人所认为的神奇药效,以及它是国家长治久安、生活幸福美好的象征之一,所以人们“以为瑞草,服之神仙”,称之为“灵芝”。至于古代文献中的“灵芝”究竟为何物,其实仅凭有限文献是很难厘清的。然而有些学者单凭早期的词语“灵芝”甚至“芝”便认定早期文献中记载的就是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灵芝”,并借此确定灵芝在古籍记载中所出现的时间,这种缺乏确凿证据的推断很难经得起推敲,且值得商榷。

1.3 “芝草”的涵义 古人常将“灵芝”称作“芝草”“瑞草”“仙草”“还阳草”等,可见在人们心中“灵芝”的概念与“草”是密不可分的。由于古人认知事物的方法主要以观察法为主,出现这些称谓的可能原因之一便是:灵芝科的真菌生长相对于杂草来说较为缓慢,因此当其子实体周围杂草丛生时,被菌盖遮蔽的杂草因光合作用的需要,会穿过菌盖以获取阳光,造成灵芝和杂草恍若浑然一体的“草从芝出”的特别现象[5]。

因此,单从涵义解析就可以看出,“芝”“灵芝”“芝草”等字词涵义较广,可能包括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灵芝科真菌[6],同样也囊括了一些非真菌类生物,甚至可能指代一些非生物的实体,所以在甄辨的时候必须做到证据充分,真实可靠。

2 灵芝起源的纠偏

2.1 《山海经》 先秦典籍《山海经》中有炎帝之女魂飘姑瑶山化作灵芝的传说。《山海经·中次七经》论及女尸化为蘨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如此描述很可能用了类比的方法,即巫术中“相似律”的思维规律,认为蘨草是炎帝女儿化身,所以食之就可以为人所爱,服之媚于人[7]。女魂化作灵芝的传说固然不可凭信,但有些学者却认为其中的“蘨草”便是灵芝。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前人对“蘨草”进行诠释时,或者仅仅着眼于“服之媚于人”的致媚性能,而忽视了其叶、其华、其实等植物特征;或者囿于神仙、道教之说,而掩盖了它的真实面目。真正的蘨草并不是灵芝,而是具有致媚性能的淫羊藿[8]。

2.2 《孔子家语》 《孔子家语·六本》提及“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由于“芝”具有假借义,通“芷”,并不是指代灵芝科的大型真菌,所以这里所谓的“芝兰之室”其实是 “芷兰之室”,芷和兰分别代表2种香草,“芷兰之室”代表的是有助于为善的环境[9],绝非有些学者所说的 “可视为居室灵芝盆景的源头”。元代胡古愚《树艺篇》记载:“芝,古以为香草,大夫之挚芝兰,又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今芝不香,未知何故。”“芷”是有香味的,而“芝”类却没有,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所记载的“芝兰”不香。

2.3 《礼记·内则》 《礼记·内则》篇提到“芝栭菱椇枣栗”等食物,郑玄注:“皆人君燕食所加庶羞也。 ”其中“芝”和“栭、菱、椇、枣、栗”等物并列出现,说明其中的“芝”更可能是一种美味食品。但实际上,灵芝科真菌的子实体为木栓质,并不适合用于饮食。这里提到的“芝”可能是某一种食用菌,这样便能解释为何它会与这些食品一同出现。

2.4 《列子·汤问》 《列子·汤问》云:“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如果仅仅断章取义地引用前半句话,便可能得出这是关于“灵芝”记载的论述;然而通过对后半句话的理解和分析,便不难得出,这种“朝生暮死”的短暂生活史经历绝不可能是灵芝科真菌所具有的,而更像是某些鬼伞科真菌的特征。例如生长于春夏至秋季的褶皱鬼伞,它们多出现在林中地上或未喷洒除草剂和化学肥料的草地上,这种小型真菌一般在清晨萌生,而到了下午由于纤弱的菌柄支撑不了展开的菌盖,菌柄便会轰然折断,随后迅速萎顿、消失,仿佛未萌生过一样。此外,有文献[10]提及《列子》总结当时利用灵芝治病保健的经验:“煮百沸其味清芳、饮之明目,脑清、心静、肾坚,其宝物也,”认为这是世界上对灵芝药用的最早记载;并有文献[11]加以解释试图佐证这一观点:据现代药理学研究和临床应用表明,灵芝可治视网膜色素变性,使患者视野扩大,视力进步,故有“目明”之功效;灵芝有镇静作用,纠正副交感神经偏亢现象,保护稳定的中枢神经调节作用,故有“脑清”之说;灵芝能增强心肌营养性血流,对抗心跳过速现象,因此“心静”之说也成立;灵芝对中毒所致的急性肾功能衰退和慢性肾炎有显著疗效,故“肾坚”之说也是有科学根据的。然而,笔者通过对《列子·汤问》进行全文查阅,并没有发现如“记载”所说的“明目、脑清、心静、肾坚”等功效,其来源与后来的佐证解释便完全失去了说服力。

2.5 《楚辞·山鬼》 先秦时期的一些文献,例如屈原的《山鬼》篇中就描述了这样一位山鬼,其“采三秀兮於山间”,东汉王逸注:“三秀,谓芝草也。”正如第1部分对芝草的解释,这里的芝草因缺乏详细描述及其他文献的佐证,而不能确定是灵芝还是其他类似物,自然也不能作为灵芝起源的论点。

2.6 《论衡·初禀篇》 东汉王充《论衡·初禀篇》[12]中有“芝生于土,土气和,故芝草生……紫芝之栽如豆”等说法,然而灵芝科真菌和豆科植物有本质的区别,前者是异养型生物,只能直接利用现成的有机质作为生长物质,而且要求生长条件中光线较弱,湿度较大,后者是自养型生物,可以利用根瘤菌的固氮作用自行合成有机质,适合种植在田野间,无须刻意避光。因而用这种种豆的方法栽培紫芝显然是不能成立的,故而认为《论衡》所载并非灵芝科真菌。

2.7 《道藏》辑录 道教与“芝”的关系密不可分,曾出现过大量专门著作,涉及采芝、服芝、种芝等方方面面,但大部分均已湮没亡佚,或偶存鳞爪,散见于各类书中,唯有《种芝草法》和《太上灵宝芝草品》及《玉芝篇》因《道藏》的辑录而得以较为完好地保存[13]。

其中,《种芝草法》所述主要内容是分别于立春、立夏、立秋、季冬之日,在东山、南山、西山、北山之阴挖出大小各异的坑,在其中埋入曾青、羊负、青箱子、丹砂、黄金、雄黄、玄参、鹤膝草、清酒、浮萍、麻油等物各数斤,在百日之后即可按不同的步法和仪式分别采获青芝、赤芝、黄芝、紫芝,然后服食,便能达到“飞行登仙,上朝天皇”的目的。

若将这种种植方法与现代灵芝的栽培方法进行比较,则可以非常明显地得出如下结论:按照《种芝草法》中所记载的方法是绝不可能栽培出“灵芝”这类大型真菌的。主要原因如下:1)它认为把这些简单的化合物堆放在一起,然后埋在土里经过一段时间放置就能产生各种芝,这是不符合科学常识的;2)栽培时间完全以节气为准,而并没有采用现代公认的适合大型真菌生长的时间周期;3)栽培“芝”时所用的培养物几乎是大型真菌所不能利用的物质;4)“芝”属于木腐真菌,适宜的栽培方法是段木上进行菌种接种后放置在土壤的表层,而不是放置在几尺之深的土壤之中(古人尚无孢子概念,但有文献指出中国古代栽培灵芝所需的菌种是靠自然接种完成的[14]);5)各类芝的采摘步骤都具有非常严格化的要求,而以当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些要求更像是切合道教传统的仪式。因而整部《种芝草法》充斥着大量的神仙迷信思想,而鲜有对种植灵芝具有实用意义的生物学认知,这部内容与书名极不相符的典籍所记载的种植方法实属臆造,对我国大型真菌栽培的历史贡献甚微[15]。

另一本道教典籍《太上灵宝芝草品》的创作是因为“芝英形品万端,实难辨别,故画图记,著状贴传,请据寻求得臻仙路”。文中共描述了127种芝,并且相应地附上了127幅图,但是通过对图的甄别,可以确认这些芝都与灵芝科真菌没有任何关系:其中有101种正常或怪诞的伞状(可能与某些鬼伞科真菌相关)或杯状的芝,余下26种为人形、火焰状、符号等;部分芝的名称与五行有关;12种芝的名称被重复使用。

《玉芝篇》创作的目的是要阐明“五太相生,在物之先”,其中“五太”即文中提及的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和太极,阐述时运用了阴阳五行理论,通篇未提芝草。

道教文献中出现了大量被冠以“芝”却和灵芝科真菌无关的名目,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神仙家将“芝”视为不死的灵药,并接受了天人感应学说下的祥瑞思想。正是由于灵芝种类稀少而又被道教所推崇,以及道教中好用隐语的传统,“芝”才被冠以众多人间或仙界物品的称谓——实际的情况便是这些物品有“芝”之名,却无“芝”之实。

2.8 《抱朴子》 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之《仙药篇》列出五芝,其中仅木芝中的黄蘗桓檀芝[16]、石芝中的石象芝、菌芝中奇形怪状的“芝草”可能与灵芝科真菌有些许牵连(灵芝子实体可能存在畸形发育情况,但不会是多数,所以这些被记载下来的形态怪异的芝也可以排除是灵芝,而更可能是想象的产物),其余均无任何相关性。

通过上述段落,笔者可以发现“灵芝”的古籍记载着实不少,但是大多经不起推敲。通过分析,笔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早期记载所描述的实体几乎都不是灵芝,有的甚至不是大型真菌,更有甚者,干脆描述的就不是生物。至于道教典籍所述的灵芝种植方法,更是与现代生物学所确证的方法大相径庭,是不可能凭借这种方法种出灵芝的。

3 灵芝在早期文献记载中的确证

3.1 《神农本草经》考证 《神农本草经》是我国现存第1部药物学著作,它是假借神农之名的众多医书之一,而且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其大约成书于公元纪年的第1个10年,总结了西汉之前的药物学知识[17]。

3.2 《神农本草经》六芝论 《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120种,久服可以轻身益气,不老延年,为君;中品120种,可以抗疾病,补虚弱,为臣;下品125种,可以除寒热邪气,破积聚,为佐使。合共365种。其中上品药中明确记载了六芝,即: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黄芝、紫芝,《神农本草经》原文及可能的药效描述具体如下[18]:

表1 《神农本草经》六芝记载和现代药效对比

通过与现在其他医学文献的研究对比,笔者可以清楚地发现,《神农本草经》对灵芝的药性、主治和功用的阐述,在其后的2000年中发展变化不大。这与魏、晋之后的医药学家以谨慎的立场看待传说中的芝草有关。其中六芝的药效在现代医学体系下也已经得到了初步甚至更为深入的验证。因此,笔者初步认为:由于《神农本草经》所载六芝的药效被后世及当代文献不断予以验证,故此书之中的“六芝”与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灵芝最为相近。

3.3 六芝和灵芝的关系 “灵芝”在中国古代是一个涵盖内容非常广泛的概念,而六芝是《神农本草经》针对多种有药理学效果的大型真菌所提出的分类系统。人们把灵芝当作瑞草,认为它“灵”,是由其象征意义以及药物学功能等多个原因所共同决定的。一些学者通过对六芝进行分析,并将其与概念上的“灵芝”进行比较,认为六芝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只有赤芝和紫芝。《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黄、白、青、黑四芝,在其他文献中较少被详细描述,现所见者主要有《本草纲目》引苏恭:黑芝又非常撤且多黄白,稀有黑青者,《增广本草纲目》引《瑞应图》:芝草常以六月生,春青、夏紫、秋白、冬黑。而根据现代某些研究人员分析收集到的资料及样品,发现赤芝在其生长幼小阶段菌盖具有白或黄白的色泽;紫芝的菌盖有时色较深,接近于青黑色。又据草药医的反映,在野外采集灵芝时发现有上述各种色泽的灵芝菌盖。可见,古代文献所指的黄、白、青、黑四芝也是指赤芝及紫芝。其中,赵继鼎先生认为灵芝的主要特征是菌盖肾形、半圆形或近圆形、表面褐黄色或红梅色,有似漆样光泽,有菌柄。菌肉上层色淡,下层色深,与多数文献所载赤芝(丹芝)相类似,因而赤芝这一类真菌以灵芝为代表种是没有问题的[19]。从非严格地角度来说,笔者所说的灵芝就是古籍中所记载的赤芝。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神农本草经》中所载赤芝已广泛被现代学界认定为灵芝,其形态符合人们对于“灵芝”的认知,而且其具有确认的药用效果,相较于或早或晚的其他文献中虚无缥缈的记载,这种关于药效的记载无疑更加准确,更有说服力。通过以上论证,笔者认为成书于公元纪年初年或者东汉初年的中国现存第1部药物学著作《神农本草经》中所载赤芝,应为我国关于“灵芝”这类具有神奇效果的大型真菌的最早且最有说服力的记载。虽然我国先民认识和使用灵芝的历史绝非从《神农本草经》开始,但是鉴于口头传诵无据可考、早期文献大量亡佚,以及现存相关文献所载“灵芝”皆非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灵芝等,笔者认为有必要将《神农本草经》作为最有说服力的最早记载灵芝的原始文献来看待,如果将来的辑录或考古工作有重大突破,即辑录出更为早期的有说服力的文献,或者挖掘的出土文献足以颠覆本文的论断,则笔者预祝灵芝的历史再一次被改写。

4 总结

由上所述,笔者通过对灵芝词义的深入解析,以及对早期记载灵芝的文献的解读分析,排除了诸如“灵芝记载起源于《山海经·中次七经》、《孔子家语·六本》、《礼记·内则》、《列子·汤问》、《楚辞·山鬼》、《论衡·初禀篇》、《抱朴子》及《道藏》”等说法,然后通过对西汉末年东汉初年的《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六芝”进行分析和比较,最终确认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灵芝最早记载于《神农本草经》的“六芝”之中,且为“六芝”中的“赤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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