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利

一

公元960年前后，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少女萧胡辇正在波浪起伏的绿海中策马奔驰，她欢笑着、喊叫着，阳光照在她青春明媚的脸上，只见笑靥如花，眉目生动。下马时，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绯红的衣衫。小妹萧绰跑过来，一边给姐姐擦汗，一边怪她骑马太用力，弄得大汗淋漓。萧胡辇只笑不语，她就喜欢这样用尽全力地奔跑，这种大汗淋漓的感觉让她由衷得惬意欢畅。

身为辽国贵族萧思温与燕国公主的大女儿，萧胡辇是天生的白富美，从小就活得恣意张扬，无拘无束。她也很有大姐范儿，对自己的两个妹妹都很照顾，尤其是小妹萧绰，萧胡辇从小教她读书骑射，共同追逐嬉闹，当然也在一起憧憬过将来的爱情生活……生在强盛蓬勃的大辽国，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像男儿一样大展宏图，并收获理想的爱情。

当然，偶尔也会有点儿不愉快浮上萧胡辇的心头，那就是父亲对小妹特别偏爱。

那天，父亲忽然临时起意，让萧胡辇和妹妹们一起打扫房屋。萧胡辇和另一个妹妹都觉得自己是贵族小姐，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呢？所以随便敷衍了一下，只有小妹萧绰打扫得最认真、最干净。不料父亲偏偏特别看重这样的小事，公开表扬小妹，说“此女必定成家”，意思是萧绰将来一定能够振兴家声，此后更是事事都偏爱她。

萧胡辇因为这件事内心很不平衡，对父亲的判断也不以为然：打扫房屋最认真能说明什么呢？不过就是听话仔细而已；振兴家声要靠文韬武略，要凭战功赫赫啊！她暗暗发誓，将来自己一定要超过小妹。为此，她更加努力地练习骑射，研读兵书，草原的风吹起她的衣袂飞扬，也激荡着她那颗不甘寂寞的女儿心。

随着时间的流逝，萧胡辇转眼到了婚嫁年龄—这对于一般人家的女子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心怀家国梦想的萧胡辇来说是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况且她还有野心勃勃的老爹相助。

当时，辽国的政局变得很复杂，太祖有三个儿子，他们的后代分为三个派系，都有资格和实力问鼎皇位。但从前几任皇帝的登基情况看，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基本上是靠撞大运。比如前任皇帝辽世宗是因为老皇帝南征突然病逝时，只有他在身边，所以就登基了；而现任皇帝辽穆宗则是在辽世宗被刺杀后由大臣临时推举出来的，所以没有谁是稳操胜券的。

不过，萧思温可以，因为他有三个女儿，于是将她们分别嫁给了这三个不同派系中的重要人物，这一切他做得不动声色、从容不迫。

萧胡辇因为是长女，所以嫁给了辽穆宗的亲弟弟齐王。萧胡辇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出嫁后充分显示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得到了齐王的宠爱。她经常随齐王南征北讨，参与各种军机谋划，在一场场有胜有败的实战中不断提升着自己的军事能力。他们夫唱妇随，经常在一起研究行军征战策略，并辔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沐浴着西北明艳热烈的阳光，承接着西北寒冷暴烈的风沙，萧胡辇的性格变得越发坚强冷静，目光也更加恢宏辽阔。

萧胡辇坚定地认为，皇帝无子，将來的皇位多半会传给其弟弟、自己的丈夫。而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辅佐丈夫，不断增强实力，然后等待机遇降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公元969年，辽穆宗死于谋杀。当时在他身边的大臣只有萧思温，关键时刻，他果然还是偏爱小女儿，选择了萧绰的未婚夫—辽穆宗的侄子来继承皇位。新皇帝登基后，为了酬答萧思温，封萧绰为皇后。

眼看着在父亲的拥戴下，皇后的桂冠戴在了小妹的头上，萧胡辇内心有着说不出的苦涩郁闷。

二

不过那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即使嫉妒又能如何呢？况且妹妹当上皇后，很快就得到了新皇帝的倚重，加上新皇帝的身体不好，萧绰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协助新皇帝治理国家，并得到了大臣和百姓的拥护。

萧胡辇看到这些，心中渐渐释怀，但她的丈夫不这么想。意外失去皇位后，齐王很委屈，不久就抑郁成疾。萧胡辇百般劝解丈夫，也无法让他恢复从前的意气风发，齐王竟浑浑噩噩地于三年后去世了。

为了安抚齐王这一派系，皇帝将齐王追封为“皇太叔”，封萧胡辇为“皇太妃”，并且支持她全盘接管齐王的权力和部众。

失去了深爱的丈夫，萧胡辇着实难过了一阵子。不过她是草原的女儿，生来雍容大气，不会也不能长久沉迷在痛苦中。她安慰自己说，当不上皇后，当皇太妃也不错，更何况自己拥有一支实力强大的部队，又何愁无处施展自己的才能呢？她决定为大辽、也帮助小妹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随后，萧胡辇离开繁华富庶的辽国都城上京，率领着大军日夜为大辽守卫西北，并不断向西拓展。她的兵锋所指，西域众多小国望风披靡，纷纷拜服在“皇太妃”的旗帜下。萧胡辇立马军前，看着一车车贡品源源不断地送往大辽，看着部下的欢呼拥戴，那一刻，她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快乐和满足。

在这个过程中，萧胡辇不仅锻炼了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也有了更精准的战略眼光。多年征战西北，她意识到这片荒凉却广袤的土地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于是奏请朝廷，将西北重镇可敦城（属今蒙古）改名为镇州，并亲自调配两万精兵驻守于此，用来抵御外来进攻，还规定“凡有征讨，不得抽移”，即无论国内发生什么变动，这支驻军都不能调动。

她就这样将青春毫无保留地挥洒在了西北大地。一晃30年过去了，皱纹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她的眉间，当年的如花少女此时已经不再年轻。

这期间，新皇帝去世，萧绰成为皇太后、主持朝政，一手将大辽带入了全盛时代。就在大姐萧胡辇在西北奏捷、设置镇州的同一年，萧绰率领辽军逼着宋人签订城下之盟—澶渊之盟，取得宋辽战争以来最大的胜利。

姐妹二人一南一北交相辉映，同时登上了一生最荣耀的时刻，成为大辽最尊贵、最有权势也最让人崇拜和羡慕的女人。

然而也就在此时，悲剧的种子开始酝酿。

三

无论身为皇太后的萧绰和皇太妃的萧胡辇有着多么强烈的政治野心，她们毕竟都是女人，特别渴望爱情的滋养。她们都丧夫多年，再加上此时她们的事业已经达到顶峰，唯一的缺憾就是爱情了。

于是，萧绰与大臣韩德让无所顾忌地相爱了，闹得满朝皆知。萧胡辇呢？她也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只不过，她爱上的不是将军、重臣，而是奴隶出身的挞览阿钵。

自从丈夫去世后，萧胡辇已经隔绝了多年的情爱，她的内心一直被战争、胜利、征服等字眼缠绕充盈，完全没有时间和位置安放儿女私情。

可是，也许是因为不再年轻，也许是因为胜利后失去了目标，也许就是命运的奇缘吧，那一天，她巡视草原时，偶然看到策马奔驰的挞览阿钵。他潇洒的骑姿、驯服烈马的勇气一下子打动了她的心。当他被叫来拜见皇太妃时，那英俊的面容、强壮健美的身躯顿时让她沉睡了多年的女儿心苏醒了。

她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青春蓬勃，也是这样勇敢豪放，唇边不觉绽开了微笑。她温柔地望向这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了同样如火般的热情。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在西北这片土地上，萧胡辇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她的青春早已不再，但爱情可以再一次蓬勃绽放，二人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相恋了。

世界上传得最快的讯息就是绯闻，何况萧胡辇也没打算遮掩自己与挞览阿钵的情事。远在上京的萧绰知道后，觉得姐姐竟然爱上一个奴隶，这身份地位也太不匹配了，自己都跟着丢脸啊！萧绰二话没说，当即下令捉拿挞览阿钵，将其痛打一顿后，流放到了偏远地方。

这一次，萧胡辇愤怒了，比当年错失皇后之位还要愤怒：小妹也太霸道了，她可以找爱情，我怎么就不能？我是她的大姐，是为大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我爱谁还需要她批准吗？此后，萧胡辇开始对妹妹心怀怨恨，不再去朝拜，也不再进贡，只是反复上书，坚决表示要跟挞览阿钵在一起。

面对态度强硬的姐姐，萧绰心软了。想起姐姐多年来身心寂寞，想起她为国家建立的功勋，萧绰实在不忍和姐姐闹翻。她将挞览阿钵放回来交给姐姐，并将他封为将军。她觉得这样姐姐应该不会再生自己的气了吧。

四

可惜，任何亲密无间的关系只要裂痕一旦出现，再想复原就难了。

挞览阿钵回到萧胡辇的身边后，依旧对她情深意切，然而，一年多的流放生涯让他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他经常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被流放的屈辱，以及耳闻目睹到的皇太后及其部下对自己的轻慢，并不时发出一些别有用心的牢骚：“看不起我不要紧啊，但不能看不起皇太妃啊？”“皇太妃功勋卓著，西北各国又万众归附，若是皇太妃主政大辽，一定会让国家更加强盛……”这些话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说出来，慢慢地让萧胡辇的内心有了起伏。

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本想自己的丈夫当上皇帝，自己和丈夫共同主宰万民。不承想，这一切竟然阴差阳错落到了妹妹身上，现在妹妹居然用权势“欺压”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多年的姐妹情谊抵不过情人日复一日的怂恿。她决定开始行动，她偷偷派人与西域的骨历札国联系，准备与之联合谋反。

她当然知道失败的后果，可是，她是萧胡辇啊，她就是习惯呼风唤雨，就是不想处处被妹妹碾压。并且她在西北经营多年，部属都对她忠心耿耿，万众归心，她自认为有极大的把握成功。

可是，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之所以在西北万众归心，那是因为她代表的是大辽国家利益。现在，她要联合异族谋反，忠于大辽的将士怎么肯追随她呢？很快，有人将她的阴谋密报给了皇太后萧绰。萧绰先发制人，在辽圣宗统和二十四年（1006年）将萧胡辇及其情人挞览阿钵一举擒获。

春风款款，囚车辘辘，萧胡辇被押解着，从西北缓缓向她生长的故乡而来。途中，熟悉的山水风景一一掠过，温暖的清风温柔拂过，萧胡辇仿佛看到了自己美好的少年时光，和妹妹们一起骑马射箭，一起欢笑嬉闹的岁月。现在她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妪了，人生多少情爱悲欢她都品尝过，胜利、失败她也都经历过，她曾经活得那么恣意蓬勃，她曾经的故事那样有声有色，如今虽沦落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谋反毕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纵使她是为国家立过大功的将军、是自己的亲姐姐，萧绰也不能法外开恩，于是将萧胡辇幽禁在了幽州。萧绰以为这时的大姐应该认识到自己联合他族谋反的错误了吧，可惜萧胡辇宁死也不低头。她是谁啊？她是萧胡辇啊，一生争强好胜，一生敢作敢当，从未服输服软过，她怎么能够认错？她宁愿身死，也绝不会认错。姐妹二人僵持了一年多，终于在第二年六月，北方繁花盛開的季节里，萧胡辇和挞览阿钵被一同赐死，结束了姐妹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萧胡辇死了，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一百多年后，辽国濒临灭亡的时候，大将耶律大石率领200名亲信逃出金军的围堵，一路向西跋涉，来到萧胡辇当年设置的镇州，号召皇太妃留下的部众后人，成为建立西辽、令契丹民族起死回生的基础。

因为是谋反而死，辽史中没有专门给萧胡辇立传，她的故事和传奇被支离破碎地分散在同时代辽国君臣的传记里。然而她的人生那么丰富生动，几乎在每一处都熠熠生辉，让人无法忽略。如花红颜早已飘零在雪色苍茫中，而她那敢爱敢恨的气质风采，却穿透了浩瀚的历史书简，写就了这位契丹女子激荡热烈的非凡一生……

编 辑/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