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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位恩公

2017-07-27路地

满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铁汉满族作家

此文所说的恩公,是指在人生的某一节点上,曾给予我一呼一扶一推,从而改变了我征程走向的诸公。

——作家西琦

1943年,在岫岩读伪满“国高”(中学)二年级时,有幸参加了作家西琦组织的文学小组。当时五位同学都处于文学的懵懂状态,经过一段学习,稍见开窍。应说我此生与文学结缘,是由此起步的。

这里要说的是另一个话题。一日,老师对习作评点之后,忽地关起门来,严肃地说:“同学们,别忘了,咱们是中国人。”天哪!那时说这话是要杀头的。一句话出口,仿佛全城寂然,同学们听后都流下了眼泪。以后再上课时,谈文学的心绪少了,与老师围坐的时间多了,但却无人再重提那句话。

是西琦老师将一种反满抗日的爱国思想,植入了我的头脑,使一个十四岁学子的内心,发生了超负荷的裂变:此生决不与鬼子同行!

西琦,本名刘宝琦,吉林省西安(今辽源市)人,时任军需中尉,二十出头年纪,白面书生相貌,但感到他的心头如担重负。他说的那句话,不知曾与多少中国人说起过。1945年“八一五”鬼子投降了,祖国光复了,西琦老师却不见了。几时想起,几时思念。曾数次向辽源市户籍部门查询,也曾亲自到该市面查,均无结果。大约此生是不能再见面了。思念也长长。几十年后,一次到外地开会,夜深人静时,早年那难忘的思念又爬上心头,写了一篇散文《永不忘却的话》,文尾标明“1990年2月18日于新宾招待所”。

爱国作家西琦老师,是我人生幸遇的第一位执灯者,连同他的那句金玉良言,令我此生永不忘却……

——傅茵波教授

祖国光复了。因求学报国心切,1946年夏,只身来到国统区沈阳城。不料竟求学无门,求生无路,只好流浪街头,以卖报维生。心已凉透了。

说来像说书讲古一样的巧,在茫茫人海中,我竟遇到了从未曾谋面的族叔傅茵波教授,同乡说他已从关内归来,在好几所大学教授英语课,找他去吧。这么多大学,到哪里去找?说来又是一巧,到医科大学就找到了。收发员说:“你叔叔正在上课,在这等等吧。”

这位叔父,我父行三,他行四,我称他四叔,他一直在岫岩城里念书,未见他到乡下来过。小时候常听人说:傅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大名人。少年时又听人说:“九一八事变”后,他离家逃往北平,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外文系,并以优异成绩毕业,谁听了都羡慕。当时考清华大学必备两个条件,一是高考成绩优秀,二是交得起学费。我们富察氏家族是“圈地”的地主,他的父母(我称大爷大奶)家境宽裕,不差钱。听说叔父临走那天晚上,大奶百般舍不得,又一想日寇作乱不得不割舍,就急忙塞给儿子一口袋银元,摆手催他快走。此后大奶就失明了。这“一口袋银元”大约就是念清华大学的学费了。

此时叔父下课出来了,我搭眼一看,正是傅家特有的颜面,但他眉清目秀,西装革履,一表人才。我上前深鞠一躬,口称“你是我的四叔。”一句话接通了關系。我说我想念书找不到学校,只能卖报纸混日子,我说“我很盲动”,泪流两行。叔父说:“不‘盲动,来沈阳求学没有错,找着我就不用愁了。”亲人一句话,心里开扇窗。下面简单说,叔父领我到“沈阳中学进修班”(公费学校,日后编入“国立东北中山学校”),不出一小时,办完一切入学手续。上午还是街头盲流,下午已是佩带校徽的高中二年级学生了。叔父之功也。

叔父后任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外语系主任,著名教授,既有中文著作,又有英文著作。中央教育部曾指派他翻译《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民史》(合作),学界驰名。是叔父为我铺设了一条通向大学之路,考取大学后,因地下组织的安排,未能完成学业。但我由衷地以叔父为榜样,一生不懈从文,略有成就(编审、作家)。富察氏家族叔侄同入岫岩名人馆,当时仅此一例。

——作家铁汉

作家铁汉,本名郁其文,时任《沈阳日报》副刊编辑。当时我在东北中山中学读高中二年级,我的同窗好友姜涛(详见拙文《友谊70年》),与铁汉相识,又知我喜爱文学,曾在全校征文中获奖,就将我引见给铁汉。由于他的悉心辅导,我于1947年夏,即有诗、小说、散文在报上发表,此生首次发表作品,当是幸事。下面还有幸事:铁汉于1947年5月参加东北局城工部领导的地下学联,任秘书,他遂即发展了姜涛与我,并指定我俩为中山中学学运负责人。铁汉是我们参加革命的引路人,我们对铁汉先生以师长兄长事之,终生不渝。

铁汉是具有传统文化性格的知识分子,刚直不阿,不会变通,故此一生命途多舛。伪满时期,1940年17岁时,即在各大报上发表文章,小有名气。因一些文章含有反满抗日思想,又因事受到牵连,被捕入狱,折磨一年半之久,日寇投降才出狱。祖国光复后,在《沈阳日报》工作,曾有八年的大好时光。此间曾因作地下学联工作,目标较大,加之他又写文章揭露国民党的政治腐败,即被特务逮捕,经严刑逼供,终守口如瓶,一个月后释放,继续做地下工作,成为坚定的革命者。直到1948年11月沈阳解放。

解放后在新生的《沈阳日报》工作,身心也获得解放,工作、著文两不误,又有了八年的大好时光。孰料,在鸣放期间,因言罹祸,被错划为“极”右派,处理极重,开除公职,流放到家乡劳改。“摘帽”后,又赶上“文革”,继续劳改,二十年岁月蹉跎,苦不堪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落实政策,回原单位做一般工作。此时虽已须发斑白,却焕发了文学青春,在逝世前的十六年间,共出版四部长篇和一部《铁汉作品选》,连同诗词、散文等共约一百六十万字,年均十万余字,可称多产作家。可惜他临终前带走了两个遗憾:一是终生追求入党却未获批准;二是申请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也未获批准。如今已逝世多年,此二遗憾当已开释了……

——张斐军主任

我于1947年6月参加革命,最初九年变换了六次岗位(内七年为供给制),听从分配,任劳任怨。但那时内心却藏着两个从业志愿:一是文学,二是外语,自知不可企及,从未透露。但我的小命儿挺好,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偶然听说,辽宁省文联主任是张斐军。真巧!我在东北人民政府教育部工农教育处工作时,我们处长就是张斐军,大好的机缘。遂到“大帅府”(张学良故居)找到了张处长。在握手的一瞬,仍感到供给制时的上下级关系中,那种可感觉、难言说的亲近情愫依然存在。简单的问询之后,我将发表过的作品递给他,他在快速翻阅,表示他大多读过,我则直说:“张处长,我想到你这里来。”说完,我的心紧巴巴地在等待他推诿类的言词,但他却不轻不重地说:“来吧。让教育厅来人办理调转手续。”心存想望久久,今日梦想成真。不出一周,我即到《辽宁文艺》编辑部诗歌组上班了。时间是1956年8月。此生择业成功,且是第一志愿,感到欣幸之至。这全赖张处长的扶助。

再说另一件事。我曾在《辽宁日报》发表过一篇小品文《希望她生病吧》。内言某厂某车间因女工居多,派来一位女团支书,她说话好“敲打”人。如有人谈恋爱,她就说:“谈恋爱可以,看机器走神不行。”有的没的都讲,有人说:“希望她谈恋爱吧”,果然,她谈恋爱后就换了腔调。依此类推,“希望她结婚吧”、“希望她生孩儿吧”等。

后来有人生病去卫生所,她就说“泡病号”,有的人说“希望她生病吧”……我因此文惹了祸。反右时,报社来人说路地这篇文章是毒草,希望团支书生病,作者够右派。张主任当时看过此文后说:“这位团支书爱护车间是优点,说话不讲方式是缺点。有人说‘希望她生病是希望她改进作风,没有诅咒的意思。此文不是毒草。”又说:“路地同志从朝鲜战场转业回来,仍保持军人作风,编辑部有人主张每期的稿件不交领导审查,他敢于直言反对,保卫了党委。他是‘左派。”将来人打发走了。文联支部干事W当时在场。反右后期他告诉我此事,听了顿时魂飞魄散,寝食难安,噩梦连连。又全赖张处长据理力争,才使我和全家老小躲过一劫。

——剧作家柯夫

我在省作协《文学青年》当编辑时,幸遇国内一流主编柯夫主事。他有一句名言:“办刊物就是办主编”。他事业心强,点子多,大家风范,将刊物办得如日中天。他对征稿有新招,一般刊物多约作家的作品发表,喻之为“吃现成饭”;我刊则由全国青年作者来稿中择其较优者,经反复修改后发表,喻之为“生米煮成熟饭”,这是一个创举,许多青年作者给予称赞。还有其他措施均有创意,如每月上千份稿件,每稿必退,以勉励来稿;对有基础的文稿,每稿必复,提出修改意见,以期逐步扩大作者队伍;在沈阳、鞍山两地工厂区各设编辑部分部,便于接触工人听取意见,也便于编辑人员定时参加劳动;于农村、高校组织数个创作组,定期组织活动,等等,广受青年作者读者欢迎。

不到两年时间,刊物发行量即达二十万份,几与上海《萌芽》齐名(《萌芽》编者曾来我刊交流经验)。主编柯夫善于调动编辑的积极性,各展其长,使编辑们的素质日益提高。如诗歌组只我一人,还要到小说组、评论组顶岗。我乐行其事,可借机熟悉诸文体特点,争取做个多面手。我曾责编黑龙江省作者田军的小说《一幅画》,发表后被茅盾选入《全国青年作家小说选》中,东北只此一篇,使我增强了自信心。后因插队宽甸留在丹东,恰好使我有机缘“种实验田”,发挥编辑特长,从而推动了丹东文学的腾飞,被誉为“丹东新时期文学的奠基人”,被省第一批聘为编审(共二十五名),被中国作协授予“对我国文学事业发展作出贡献”的老编辑荣誉奖等。这些成绩的取得,主要归功于《文学青年》。《文学青年》譬喻为一所造就编辑的大学校,柯夫先生就是我的导师。

柯夫还有一句名言:“要保护作家的创作情绪”。他一向热心培养作者。柯夫本以剧作家而驰名,他亲手培植的数位青年剧作家,均有优秀剧目先后在全国获大奖,远近闻名。《文学青年》也培养出一批青年作者,成为为本刊供稿的骨干。他本人创作的名剧《堤》、《双婚记》,获全国剧本奖,后者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隆重献演,接着又被拍成电影,改名《换了人间》,轰动影坛。加之,他主编的《文学青年》驰名全国,他又出访民主德国载誉归来。正当他春风得意、事业有成之时,突然飞来横祸。1959年庐山会议后,辽宁文艺界于抚顺召开反右倾大会,时称“抚顺会议”,以柯夫为重点批判对象,编印其八篇短文内定为毒草,作为批判重点,连续批判四十余天,终将柯夫定为“反党分子”,撤销作协副主席职务,行政降二级,发配到大连一工厂施行劳动改造,处分奇重。

1962年夏,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到大连棒槌岛休养。辽宁省委文化部长安波(人称“辽宁文艺界焦裕禄”)前去看望,并出示柯夫被批判的“八篇毒草”请他审阅,他看后明确说“不是毒草”,且肯定其文“短小、新颖”。安波归来即找省作协党组书记、主席马加(曾任省委委员),这两位省文艺界的主要领导人(当时均未参加“抚顺会议”)联手主持为柯夫“摘帽甄别”。既然在会议上重点批判的“八篇毒草”是“香花”,柯夫不是“反党分子”得以官复原职,那么偌大個“抚顺会议”的“成果”,只能是给人们留下一个大大的“?”了。

——关山复、端木蕻良、马加三位满族尊长

关山复,国家最高检原副检察长(正部级),满族领袖级人物,有《风云瞬息》诗文集面世;端木蕻良,北京市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红学家、国学大家;马加,辽宁省作协主席,原省委委员,著名作家,荣膺“人民作家”称号。这三位满族尊长,均为《满族文学》顾问,居京沈一线,构建一个有力的支撑点,对我们筹办《满族文学》,给予了族长式的关怀和指导。在满族文学征程上,遇到这三位尊长,实为我此生之幸。

《满族文学》是一件全新的事物,从无经验可寻,一时使我不知所从。幸亏“首届满族作家鸭绿江笔会”(近四十人)及《满族文学》首届顾问会同时在丹东召开,三位尊长听取了大家的热烈讨论后,智慧地归纳出几条纲目:

(一)满族文学的界定,留待日后实践中逐步解析之。(二)先着手组建满族作家队伍,着力发现和培养青年作家。(三)刊物适当登载满族历史文化,以应广大满族读者之需。如此有方向有措施,使我逐步迈开了步履。

三老的工作方式是:以关老为主,在京先与端木老沟通,再由关老与沈阳的马老挂电话议定,即着手实行。据我所知,由三老经手解决的问题有:(1)丹东地方财政部门力主办双月刊,以减少开支,经三老与市领导商定,仍坚持办月刊不变;(2)1988年下半年,有人主张将刊物交由个人“承包”,经三老从中施加影响而中止;(3)刊物曾办过十余期“通俗版”借以盈利,经三老与省出版部门联系,省里发文《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责任》,在《辽宁新闻出版信息》发表,经批评之后改正。

此外,三老还做了许多工作,仅举其要者简述:

关老:在全国党代会期间,去会见丹东市委书记;在全国人代会期间,去会见丹东市长;给丹东市委宣传部长寄千余言长信;给省民委(当时刊物主办单位)挂长途电话,详述三老建议。为《满族文学》操心费力。再如,举办中国首届满族文学奖时,亲自出面邀请国家民委、全国人大民委、中央统战部连同他本人共有四位部级领导出席高规格的颁奖会,此会有法、美、泰及港报等给予报道,引起海内外的瞩目。再如,经商请丹东市广播局支持,请关老亲自协调,在京摄制完成了关老、端木老、胡老(絜青)、吴老(英恺,著名胸心外科专家,周总理医疗组长)以及沈阳的马老共五位满族名人的电视资料片,如今五老已作古,资料片已成珍贵的孤本。

(资料片由市电视台关阿玲保存)

端木老:应邀为《现代满族书画家传略》作序;应丹东市政协之邀,为《丹东满族》(分岫岩、凤城、宽甸三卷)丛书作序;为《舒群纪念文集》题写书名等。在首届满族作家鸭绿江笔会期间,应请(上自市领导,下至小车司机)给多人书写条幅,为丹东留下二十余幅墨宝。还有個小故事,我为编印《现代满族英烈传》一书,几经赴京筹措经费未果,正犯愁时,巧遇一族友,他说能替我筹款,但“须请端木老赐一条幅”,我写信请端木老屈尊“救援”,结果是:条幅寄来,书款到位。一位驰名中外的老作家竟有如此平民情怀,令人惊叹。

马老:我在省作协工作期间,马老就是我的恩师。这次他应请出任辽宁省满族文学学会会长,并以会长身份偕夫人接待日本满学家;给省人大领导及省委宣传部领导挂电话,介绍我去面谈办刊问题;应请为《舒群纪念文集》、《东北革命作家田贲》及东北文工团纪念文集《岁月回眸》等书作序;再如,由马老力主立项并指定路地、关纪新为主编的《当代满族作家论》一书得以隆重出版,内收以老舍为旗帜的老中青、海内外共五十三位作家的传文,此书填补了我国文学史方面的一项空白。难忘马老全程予以指导而得以成书。

《满族文学》是一本从无到有的新刊物,若不是仰承三位尊长的悉心运筹和扶持,这个刊物很难如此拓荒辟路而得以茁壮延年的。对此,三老功莫大焉。

祝愿《满族文学》平安长寿!

此间,我幸得聆听三老的指教,日积月累,逐步增长了主编能力和责任感。此外,三老赐我的信函有:关老十七封,马老十三封,端木老及夫人八封,均收入拙编的《作家书简》一书。另均有电话未计。我每赴北京、沈阳,必到三老家拜望。关老有话:“路地艰苦办刊,有创业精神。”端木老有话:“我们拿个主意,别让路地跑来跑去。”马老有话:“路地一来,带来许多讯息,一起研究办法。”每遇饭点,无论吃火锅、酸汤子还是大米查子,都是端起碗就吃,不推不让,总能吃出一股家族的味道,仿佛是回归故里,又见长白……

其实,一生中所遇的恩公尚多,一文岂能尽述,只好留存于心以为长久的念想。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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