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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大地最后一滴即将干涸的眼泪

2017-07-26雨桦

北极光 2017年4期
关键词:孔雀河罗布泊黄河

雨桦

己故诗人海子曾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劈柴喂马,周游世界。

多么理想而诗意的生活。也是很多人想要的最简单的幸福。

这么简单的理想,却耗尽了人类千年的生命,追逐家园,最后又被家园抛弃。河流追逐着大海,而有些河流,最终却干涸在奔忙远方的路上,只剩下千年的胡杨守护在河流必经的路上,死不瞑目。

孔雀河死了。

罗布泊死了。

还有无数条无名的河流也死了。

死于无情的干旱,风沙,死于人类千年无止境的需要和践踏。即使没死也成了臭不可闻的黑水。现实是,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生活在哪种环境,或都哪个地方,有时不是你能选择或左右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大自然的一粒种子,被带到哪里,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最后回归大地变成泥土。

人类奔忙了几千年,从衣不遮体的原始人到漫长的封建社会,再到小康的今天,幸福离我们越来越近。一小时前还在北京的大街上匆忙奔走,两小之后与朋友可以尽情泛舟西湖。早晨还在青岛的菜市场闲逛,与小商小贩们为几块钱的青菜讲得口干舌燥,晚上,或许已经坐在丽江的酒吧中的某个角落里,品味人生的惬意……

当遥远的世界变成了尺寸间……

当我们把家安放在钢筋水泥所筑的那个方格子里装修得跟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时候,当我们在城市深处那片灯红酒绿的世界狂欢过后的时候,当我们被别人羡慕豪车洋房的时候……

以为,早已经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

以为,这就是我们日夜想要的家园。

事实是,这面繁华刚刚落幕,那面寂寞已经无声浸染,像一片不知何时升起的大雾,浓得化不开。我们在迷漫的雾中,遗失了自己。原来,这里安放的不过是我们的肉身。我们高贵的灵魂,一直在流浪家园之外,如一片失去母体的叶子一样,无依无靠的漂浮……

三毛曾说:心若无处安放,在哪里都是流浪。

没错。

就像一条大河,无论她如何宽广,浩瀚,最终都要回归大海。

一个没有归宿的河流能活到多久呢?终究会孤独抑郁而死。

从出生那天起,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诗意栖息的梦想,尽管这梦想比任何一个有价的名牌都奢华。我们在创造美好生活的时候,从没有怜惜过我们的体力,金钱,想法,甚至生命。

一代人老去了,一代人正在年轻着。

老去的那一代人会对年轻的孩子说:明天总会更好。为了更好,总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告别自己并不理想的家园,万水千山,寻找另外诗意的家园。

就像我的母亲,当她闭上眼睛时,也没有见过大海的模样。一生也没有去过大城市。一生也不认得一个字。她活着只做了一件事,努力代我隐忍贫困,让我读书,去大城市里成为他们的一员。大城市是哪里,天南还是海北,东方还是西方,北京还是上海,哈尔滨还是铁岭,她不知道,只要离开家乡就好。她没有文化,所以,不会对我表达诗意的栖居。她这样做只是出于一个卑微的愿望——不想让我重复她的悲苦命运。不想一辈子守着黄天厚土,尽管吃的全是自己种的绿色蔬菜,门前有鱼塘,鸡鸭都数不清,都是散养的,早晨天一亮鸡们鸭们就自己出去找食了,只有晚上,母亲忙碌了一天后才会站在自家院门前学着鸡叫:咕咕……

鸡们鸭们听到她的叫声飞也似的跑回来,母亲撒一些粮食给它们吃,一边查数,看是否少了哪只……结果一只不少。

还有猫狗,猪,牛马。真的是六畜兴旺。

其实,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乡村生活啊,久居城里的我真的很向往这样的日子,但在我少年以后,我十分不喜欢,就像母亲也不愿意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一辈子跟她一样,她的梦想就是要我到大城市去……

希望我过城里人的光景。

不养鸡鸭猪狗,但一样有鸡鸭鱼肉可吃,不一身泥土,每天照样吃最新鲜的蔬菜……这是一个母亲的美好梦想,也是所有天下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崇高使命。她希望我能过上比她体面的日子,那日子不在黄天厚土的乡下,不在蝉鸣起伏的乡下,不是雨天一身泥泞,晴天一身汗水和泥土,在母亲眼里农村人生活再好,也不体面。

母亲只有我和姐姐,那时家里并不富有,但我和姐姐却是母亲的心头肉,不管多苦多累,她都不让我和姐姐下地做农活。因为成熟晚的原因,那时的我并不懂母亲对我的期望。多年以后,当我懂得她期盼的眼神,当我得以实现自己的宜居梦想时,她却因疾病早早地离开了我,去了寂寞的天堂。

而我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到了一个叫青岛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一个别人的城市里,落地生根。这个城市就像海子当年留下的诗句一样充满理想主义的浪漫情调。

我像爱我自己一样爱她。

我在想,母亲在天堂一定会安息了,因为我终于实现了她的理想——去城里过体面的生活。

我不知道海子生前是否来过青岛或小住这里?是什么样的灵感顿悟让他描述了一个梦想中的诗意家园,有辽阔无边的清澈海水,有蔚兰色的明净天空,有柔软的白云和湿润的清风,冬天不那么寒冷,夏天也不那么酷热,红瓦掩映在绿树间。

以及,我喜欢的那么漫长的开得到处都是鲜花的春天……

以及,我喜欢的那么柔软的海浪在夏日里将我的身体浸润……

以及,我喜欢的高大银杏,到了秋天,一树一树的绿叶慢慢变成了金黄的金黄的模样……

若是在春天的任何一个时辰,去往郊区,简直就是去往花海里。所有的树,都开满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朵。有些树上的花儿我根本叫不出名字。随风飘来阵阵花香,我喜欢在乡下并不平整的山路上奔跑,回首,喜欢用镜头记录这一切,像是在梦境里。每年的三月,四月,以及五月初的時间,青岛的树都是开花的。这茬花谢了,还有芙蓉树,紫薇,以及玉兰,仍旧在盛夏里怒放……在我少年的家乡,除了杨树,柳树,榆树,其他的什么树都没有了,也不会开花。因为缺水,干老的树皮一年四季都处于皱巴之中,生满各种虫子,令人生厌。

然而,在我留恋这样的美景时,会突然毫无征兆的悲伤,那一定是看到阿姨在向我叫卖她的野菜苞子时,她那张并不十分苍老的脸,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慈祥而温暖的母亲的脸……一下子触动我内心的痛,如果她在天有灵,感知到我的幸福时,一定会为我此刻的快乐祝福吧。我多想告诉她,离她几千里之遥的这里已经成了我的家乡,我多想告诉她,我没有让她失望。我终于可以不在黄天厚地的过日子,在宜居的城市,落地生根。

面朝大海,背倚崂山秀丽风光。

这个叫青岛的城市沿着海岸线的走向而灯红酒绿。当我走遍大街小巷,寻访这个城市的历史时,发现老舍,梁实秋,闻一多,鲁迅藏克家,蕭红等一些文化大师等都在青岛生活过。三四十年代,山东大学就在青岛。当时,青岛市只有四十四万多人口,却有几十份报纸,发行量多达二十万份,差不多两个人一份。那时的青岛,不仅是风光优美的青岛,还是文化的青岛。战乱结束后,山东大学离开青岛,搬去济南。几十后的今天,山东大学重新回到了青岛,新校区就在青岛蓝色硅谷核心区。

我深爱这个有历史底蕴有文化内涵有蓝色大海也有高山的城市,她占尽了天时地利的自然风光。吸引着无数人来此移民,因此,青岛的人口从三、四十万剧增到近九百多万。遗憾的是,我永远长眠于遥远松嫩大平原黄天厚土间的父母,从来没有来过我生活的城市。从来没有走进过我长大以后的生活。我们就这样在尘世里擦肩而过,从血肉相连的亲人从此阴阳两隔。有时候,我经常坐在海边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我想像着父母生活的天堂里,是否像我的老家那样,十年九旱,每到春天,从内蒙刮来的黄沙遮天蔽日,根本睁不开眼睛,农民种地要去买水,再拉到地里,刨一个坑,浇上水,洒进种子,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种子因干旱无法发芽成长。

我少年生活的家乡没有一条河,连一条小溪也没有。

水,是我家乡极其渴望的。

在这个三面被海水拥围的城市,很多人一定不知道,水资源同样溃乏。青岛缺水,非常缺淡水。没有大江大河在这里入海。崂山建了水库塘坝,是为收集山上的泉水和雨水。供应城市用水。但对于一个九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是杯水车薪。早在1987年,为了解决用水问题,修建引黄济青工程,就是把遥远的黄河水引入青岛,建造了让青岛人引以自豪的亚洲最大的人工水库一一棘红滩水库。我曾数次去这个水库玩,大坝非常宽阔,平整得有点像高速路面。即使是坝外,也有无数纵横的小溪,澄澈透明,可以看见里面的小鱼儿相互嬉戏……站在大坝上,一望无际的清澈湖面,不时有鸟儿飞过,留下清脆的鸟鸣声,天空却没有留下它们飞过后痕迹。微风吹来,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向远处荡漾而去,清澈的湖水,洗净了人世的风霜……

然而,这种美好的感觉很快被梦魇替代:我在想,如果有一天,黄河常年断流,这个亚洲最大的人工水库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如果不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如果,因为自从1972年开始,黄河断流已经十分严重了。1972到1996年的25年间里,有19年发生断流。1987年几乎全年断流。平均4年3次断流。1995年,地处黄河口的利津水文站断流122天,后来断流延至河南开封的陈桥附近,占黄河下游河道的80%以上。1997年断流达226天,为历时最长的断流。

黄河水没了,引黄济青的水库还会有水吗?

看到这组数据后,我想我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我的假设也不只是假设。

有人会说,黄河怎么会没有水,断掉的水流会因雨季补充而再次丰盈。那是别人眼中的黄河,不是我眼中的黄河。我眼中的黄河,我对她时刻充满了担忧,就像少年时我一直担心妈妈会突然在我醒来的某一天,永远的闭上眼睛。这个不祥的梦境跟随了我多年,当那一天突然来临时,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再由目瞪口呆到撕心裂肺——

妈妈真的变成了一俱没有温度的尸体。

所有的眼泪,悲伤和思念,都无法让她重新回到人世。

因我的母亲我想到了黄河。这个全长约5464公里的中国第二条长河,她的沿岸有一亿多人口,靠喝着她的乳汁运行我们的生命,理想,未来……而她的发源地,三江源的冰川,每年都在大片的消失,如果几十年后所有的冰川消失,黄河还有源头吗?记得建三峡时,有科学家预言,长江在三百年后将成沙漠,死河……

我活不到三百岁,一百岁也活不到,我看不到长江成为无水之河的那一天。

我愿意永远看不到。我怕看到。如果那一天真的如预言的那样,沿岸的几亿人口是不是也会干涸而死?

黄河也会吗?

我这样的担心是否杞人忧天?

当我看到下面这组数据时就像在电话里听到母亲在高温炉里化成一缕青烟那样震惊……

黄河污水总排放量已经由上个世八十年代每年的20多亿吨,增至到现在年排放量40多亿吨,几乎增加了一倍。每年化学需氧量的排放量140万吨上下,氨氮的排放量十三四万吨,分别超过了黄河水环境容量的三分之一和二倍半左右,黄河五类,劣五类的水质所占比居高不下。在宁夏,造纸是污染水源大户。据统计,每年排入黄河的工业废水多达6007多万吨,氨氮对黄河的污染甚至大过废水的污染,2014年4月22日发生的油污染事件令人震惊,黄河兰州断面漂着令人作呕的油污,从4月22日上午到下午的几个小时间里,黄河兰州断面被污染的河水达90公里。受污染的黄河以每小时4公里的流速向下游流去。仅仅隔了不到一个月,又一次令人目瞪口呆的油污事件发生:石化兰州公司陈官营缓冲液压面下降,造成含油浮渣污水外排,导致黄河再次大面积污染,这次污染比上一次更为严重。

新闻上说,污染的人已经被处理。

经过兰州黄河大桥附近,我看见有的地方是通红的河水,像染了血的一样的触目惊心,有的不是红色,上面漂浮着像大酱一样颜色的东西,覆盖了河面,有的呈白色絮状,要么是河岸上漂着垃圾山,还有一些大鱼在河岸上成群的死掉了。露着森林白骨。在河里出生,最后却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的壶口瀑布早就失去了昨日的雄风……

在那里沿岸有114家排污企业,我想问一句:污染的黄河谁来处理?谁来为污染的水埋单?这么多污染的水,流向下游,而她的下游有1亿6千万人要喝黄河的水,要靠她活命……

写到这里时,我忽然想起在甘肃兰州某地黄河岸边的村子里,一群男女老少举着不要污染的牌子,对着前来采访的新闻媒体下跪的凄婉情景,身后是他们臭气熏天的家和污染的孩子……

黄河,我们原本的母亲河,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毒河?

真怕她就这样死了。有人会说,这世间都是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一切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地球那么大,每天都有物种消失,都有热带雨林消失,都有植物灭绝,都有珍稀野生动物死亡。都有良田成沙漠,都有沧海成桑田。都有大量的人出生,都有无数的人死掉……

是啊,世界就是由生和死的交替演绎着。

如果没了死,自然也就没有了生。

人死了,还会有人出生。

如果河流死了,还会新的大河重新再现大地的某一片原野中吗?黄河死了,会有下一个比黄河更壮阔优美的大河替代她吗?

如果有,我愿意死去千条河流。

可惜,人间的很多事都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所以,我好怕黄河死去。

怕她断流,怕她像其他无辜的河流蒸发成了荒漠。怕她像那么多澄澈的湖泊突然成了无水的沙地。怕她突然寸草不生。怕她沿岸的城市突然成了像楼兰一样的荒冢……

虽然黄河依然从三江源一泻千里,滔滔奔流,浩荡中原,但你站在岸边细看,她的模样没有以前俊俏了,她苍老了。身姿也不如以前那样丰盈了。早已经成了疲惫不堪的老妪,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好像一个很久没有洗过澡的流浪汉一样。她想丰盈,恢复昨日的风彩,却总是丰盈不起来。

她累了。想歇息一下疲惫的身躯。

她伤了。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如果水是她身体里唯一的血液的话,她就像一个熬干了心血的母亲,不甘心这样老到无用之处。挣扎着不肯苍老。挣扎着不肯倒下。

一条丰腴的大河,走过她的青春,壮年,直至她的老年……

在黄河的故道,我拣到了无数的贝壳,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成了化石后,仍然躺在母亲的怀中。谁说他们没有亲情呢?死了,也要相守,也不忘母亲的养育情。人比鱼儿懂得养育情,但人往往最容易忽视的是亲情,所有人都以为母亲比孩子强大,强大到她不需要保护,安慰,所以,只顾着索取。

抬头眺望故道上的黄沙,有一溪浅浅的水洼边,长着一缕青草。一只黄牛只顾低头在那里啃吃青草,它的主人跟在它身后,一个表情木然的中年汉子,他身上背着家什,不停地驱赶着牛回家,大概是劳累一天饿了,急着往家赶,牛只对青草感兴趣,不想回家,他把木鞭抽在牛的身上,牛仰起头,对着苍茫的黄昏痛苦的哀嚎了几声后,不情愿的跟主人往家走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故道上,我感到黄河和我一同陷入黄昏中的背影一样,从未有过的孤独,我想把她抱在怀中,抚摸她的伤口,生怕触上去的手弄疼了她的伤痕。

原本的黄河不是这样,那时,她流经的地域,同样水草丰美,有森林,有原野,但在唐宋时期,原有的茂密森林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那时的人们或许包括今天的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行为会对黄河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黄河今天这个模样,我们用一个理由就可以搞定:她断流是气候干旱的结果。从气候学上可以这样解释,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湿润的气候变得干燥无比了呢?唐宋到今天也不过千年,一条丰乳肥臀般的大河就这样干瘦成了一条黄泥汤,她的沿岸,除了无数吞吐着臭气的排污口,已经没有了树木,森林。

树木被我们砍伐,发家致富去了,盖别墅去了。

草原被我们开垦成耕地种上粮食,供我们丰衣足食,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被我们开垦成农田的草原上,还自然生长一种名贵草药,虫草,每年都会有大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涌入草原,把整个草场差不多翻了个遍,采过虫草的地方,草连根拨起。草死了,草原会活下来吗?

没有了草原,自然没有了河流。

没有河流的滋养,自然也不会有树木,森林。

没有森林的地方哪有飞鸟。

雾霾是大地忧伤的表情,白云无处躲藏,满身污尘。生气的时候,只能刮风,用风沙表达她的愤怒。黄河流经的黄土高原,除了黄土,和飞沙,什么都没有了,满目苍凉。人类的我们并不理会她的愤怒,依旧我行我素。

森林消失的地方,最终也是河流消失的地方。

河流最终消失的地方,也是人类消失的地方。

2

那年夏天去新疆,最想去看一条河,孔雀河。

新疆有好多风光优美的湖泊、水系,不知道为什么独独要去看孔雀河。我顺着孔雀河走向跟随她进入荒原深处。令我想起学生时代时看过的一篇小说《雾蒙蒙的水杉林》。孔雀河边没有水杉,全是大片的胡杨林。与水杉比,我更钟情于胡杨林,不是不喜欢水杉,水杉是一种高大筆直过于情调的南方树种,她在孔雀河边无法幸福的存活下来。她过于美好,婉约。而西北,需要的是豪放,粗犷和坚强。这一点,水杉做不到。仿佛一个柔弱的女子怎可抵挡一个大汉的侵袭?

而胡杨,在这样一个阴晴不定,多风沙的苦寒之地,迎风挡雨,高傲得可以不惧一切,根深叶茂,活得妖娆,风沙见了她也要退避三舍。

孔雀河出了库尔勒市以后,她远离了繁华,陪伴她的除了胡杨林就是青草,荒漠,沙砾。出了城以后的孔雀河,依如我想的一样,白天和黑夜一样寂静,日出和日落同样无声无息。寂静得令人恐慌。有人来过,又走了。有人走了,又有人不停的来过。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游客,注定不会为这里永远的停留。

河边支着一顶破旧的帐篷,帐蓬里面有全套的的生活用具。一位哈萨克渔民正在河边打鱼。看样子,他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我的猜测没错,整个夏天,他都在河边打鱼,如果没有人来买,打上来的就会晒成鱼干,留做冬天吃,或送给亲人朋友分享。他是一个懂汉语又健谈的哈萨克老人,我正不知道如何打发这寂寞的时光,一老一小,相聊甚欢。他的豁达以及慈祥像父亲一样温暖。至今孤身一人的他,也借打鱼来打发心灵的孤寂。我们在河边燃起起篝火,通红的篝火噼啪作响,驱走了夜晚的寒气。他用哈萨克人的传统做法,给我烤了一条大鱼。火上架一个铁架子,把鱼放在上面,鱼挣扎着死去了,但诱人的香味很快飘出来。虽然感觉很残忍,内心依然没有经受住美食的诱惑。一面喝酒一面慢慢闲聊,没有主题,东一句西一句,从他的故乡青海到新疆,从离他而去的妻子和不知何处的孩子到孤独此生,从死亡之海罗布泊到楼兰古城……

除了是一个渔民外,他还是一个民间资深音乐人,精通很多民歌,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喝了酒以后,他快乐得像孩子一样,给我唱歌,且歌且舞,自己吹奏乐器给自己伴奏。寂静的夜里,曲调在他的指缝间与篝火、水雾一起在孔雀河边缓缓流淌而出。满是皱纹的脸在火光和音乐中不停地变幻着沧桑的痕迹。我说不出那音乐的曲调是什么名子,但一样触动我的灵魂莫名明其妙的忧伤。像他长长的一生,有高潮,也有低缓的部分。

无疑,这个晚上,我和哈萨克老人以及夜空那轮满月都是寂寞的,若说不同,寂寞也未必是一种寂寞。就像我不懂月光千年不变的姿势一直照耀大地,是不是为了春种秋收的等待?就像我不懂眼前的老人,他的寂寞是不是渴望离别多年杳无消息的妻子和孩子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所以,这漫长等待中的寂寞同样充满了幸福?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那音乐突然想莫名的悲伤一样。

其实,我是明白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己。一路上,映入我眼底的,很多原本水流丰盈的河床成了干枯的瓦砾,森林被沙漠掩埋。村庄在山涯边上同那些枯萎的树木一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破败的泥房子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即将倒塌,一只死去的动物只有它的白骨在烈日下静静地承受阳光的亲吻。山路上,偶尔有赶着牛的老汉经过,在偌大的山梁上显得孤独而瘦小。一个包裹着红头巾的老妪一脸汗水的在阳光下的田野里劳作,佝偻的背影令我想起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祖母……

她的故乡是哪儿我并不知道,如果往前追怀,或许是西北某地一个贫瘠荒凉的村庄吧,我一路行来,大概也是替我的祖母,或者是祖母的祖母来寻她的故乡。天堂里的人也会怀念故乡,就像我们在人间也渴望归宿一样。

可是……

如果我的祖母还活着,如果她看到故乡是这样的景象。

她一定会比我此时的心情更沉重,更难过吧。

我经过的西部半枯半黄,大风裹起的沙土遮天蔽日,已经没有了多少生命的灵魂。那一刻,激动的心变成了无言的沉默,尔后是隐隐的难过和心疼。我不知道我是在寻找祖母曾经的故乡还是史书上记载的繁华与富有?亦或是专程为了西部的痛苦而来?

然而,我忧伤的同时,我也庆幸——

孔雀河得己活了下来,从远古时代活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的事情,我不乞求自己长命百岁,但我愿意孔雀河她永远如此刻的生命一样强劲,永远滔滔不绝,奔腾不息。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养育自己的子孙。传说东汉大将班超在此饮马。所以,后人也称她为饮马河。孔雀河从遥远的斯腾湖西部溢出,经过荒凉的沙漠地区,由西北向东南方向缓缓流去,最后注入罗布泊。一路上,孔雀河注定是孤獨的。因为她是罕见的无支流水系,这在很多河流中极其少见。后来因为人类过度取水,在她流经大西海子水库之后便季节性断流。

在她的岸边,生长着茂密的胡杨林。如果说这块荒漠是块黄色的画布,孔雀河就是这画布上的一条唯一的绿色飘带。她用自己的身躯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森林,绿草,抵挡着沙漠的侵袭。那些在河边安静生长的胡杨林,朴素而张扬,到了秋天,她的叶子变成了金黄色,就像凡高的画一样充满想像力。我喜欢胡杨林,她让我想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在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但仍然不屈不挠,坚守梦想。这是胡杨林的可贵,我在想,若我们每个人都能长成自己的胡杨林,那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很多河流却没有孔雀河这样幸运,她们在遥远奔来的路途上,死掉了,干涸了。像罗布泊,一九四二年测量时,湖水面积达三千平方公里,一九六二年湖水减到六百六十六平方公里,一九七〇年以后干涸。而在汉代,楼兰古城也在这里有过良辰美景。现在,时光隔成了两岸。遥远年代的罗布泊和此刻的罗布泊,同样是一个人,她的前生今世也如同天堂与地狱般的差别。遥远年代的罗布泊,水清澈得能照进天空,云很白,风很柔。

楼兰被他滋润成一个豆蔻年华的绝色女子,等侯在西域的路上。

城里,随处可见依树吹箫的年轻男子,这是他吹给邻家女子的情歌。达官显贵,最爱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这里亦不缺少。或者春色无边的某个时辰,焚香,听曲,喝茶,读书。小城里,每个人都可以拥有闲逸的时光。

而此刻的楼兰,时光匆流,山河更改。

那遥远的永远也无法打捞回的光阴,成了考古学家眼中的迷。

从美城绝色再到天地洪荒,后来的罗布泊像个年事己高的老人,带着繁华落尽后的沧桑,她死了。楼兰的故事不需要杜撰,不必虚构!她曾是罗布泊的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她有过令人惊艳的豆蔻年华,现在,她成了沙砾下的一个虚幻的传说。我来看孔雀河,其实是为了寻找楼兰,在叹息中不停地寻觅,寻觅一个永远也不能令自己十分信服的迷底一一楼兰为什么变成了沙漠中的瓦砾?为什么成了后人的传说?

专家说,罗布泊干涸主要是做为上游的水源地塔里木河两岸人口急剧增多,五六十年代,大批内地人口迁移西部,扩大耕地,开采矿藏,大量用水。几十年间,塔里木河上游修建了一百三十多座水库,盲目抽取河水,致使塔里木河由六十年代的一千三百二十一平方公里萎缩到一千公里,三百二十公里的河道干涸,以致沿岸五万多亩耕地受到威胁,一九六〇年,塔里木河下游断流,罗布泊失去最后的补充水源,迅速干涸,一九七二年后,罗布泊最后干涸部分为四百五十公里。罗布泊干涸后,周围生态度环境发生巨大变化,防沙卫士胡杨林成片死亡,沙漠每年以三到五米的速度向罗布泊推进,很快,罗布泊就与广阔无垠的塔克拉马干沙漠融为一体,从此,罗布泊成了寸草不生的地方,终年风沙肆虐。

罗布泊就这样死了。

死于我们的开发中,死于我们的GDP中,死于我们的灯红酒绿中,死于我们的城市化建设中。

没有人觉得她死得可惜,也没人问一下她为什么消失。

在她消失以前,据历史记载:她曾经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湖,地处塔里木盆地东部古丝绸之路的要冲而著称。湖盆自南向北开始抬升,分割成几块洼地。罗布,古维吾尔语是聚水之地的意思。元代时她称罗布淖尔,淖尔蒙语的意思是湖泊。古代,罗布泊就是聚水的大湖盆。汉代,罗布泊广柔三百里,其水亭居,楼兰就是罗布泊边上的一个古城镇。她在罗布泊以西,孔雀河道南岸7公里之处。整个遗址散布在罗布泊西岸的雅丹地形之中。历史上的楼兰是西汉时期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是楼兰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它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者,尉梨,西到若芜,且末。楼兰城依山傍水,公元三世纪后,楼兰迅速地萎缩。从楼兰遗址发掘出的文物却震惊了世界,其中有珍贵的晋代手抄本《战国策》,考古工作者还在楼兰墓葬群中发掘了一具女性木乃伊,经测定距今约有三千年,干尸衣饰完整,面目清秀,也就是后来我们传说中的楼兰美女,以及做工精细的汉锦等。

死去不能复生,这是定律。

我看过一科幻片,几百年后,人类死掉后,曾经那些繁华的街市变成了满目疮痍的垃圾场,老鼠的乐园。到处都是被荒草和沙漠掩埋的城市。夜晚的天空没有月亮,星星,一片死寂。就算我们还能活下来,最终,与我们相伴的仍是孤独与死亡的气息,我们还会有想要的幸福和快乐吗?

我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一一美丽的孔雀河有一天会不会遭遇罗布泊的命运?如果孔雀河像罗布泊一样死掉了,沿岸的城市没有一滴水,那些高楼林立的城市是否也会沦为死城?沿岸的广阔农田是否很快成为沙漠?我们的子孙会逃往哪里?

我的问题有些子虚乌有,大家真正关心的是自己年薪多少,什么时间能拥有比他人更多的财富。孩子考什么学校,将来是否能留学国外?如何活好自己,如何比他人拥有特权。总之,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啊,环境污染了,有钱人就可以移民出国,外国的月亮比我们家乡的更圆,更亮,外国的大自然比我们家园的大自然更山青水秀。出不了国的也会争相跑到沿海城市。

我们比罗布泊幸运,她不会逃亡,人类会。

所以,罗布泊死了,我们却活了下来。

如果有一天,地球上的所有湖泊都像罗布泊一样死了,我们该逃往哪里?我们该如何养活我们的儿孙?如何继续我们心中的未完成的梦想?就算能活下来,我们能活多久?该以何种方式活下去?我们会不会像老鼠一样,饥不择食的寻找唯一能活命的食物?

没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

地球愤怒的掩埋了我们的古城楼兰,连同她的美丽。有一天也会毫不留情的掩埋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

3

记得在西安去看兵马俑时,年轻的女导游给我们讲解西安这个古都时,她自豪地说,这里是13个朝代建都的地方。在陕西一镐头刨下去,到处都是皇帝的头颅。我在兵马俑坑里,亲眼见证了秦始皇帝国时的豪华与灿烂的文化,见识了一个民族的辉煌。

她说的没错。

西安,曾经的长安,秦始皇在这里统一中国。大唐李世民在这里诏告天下。历史第一个杰出的女性政治家武媚娘在这里从丈夫李治手中接过权力之棒开始了武周时代的传奇人生,她的孙子唐玄宗李隆基在这里为他的儿媳妇,后来成了他的爱妃杨玉环建造华清池,他们共同沐浴骊山的汤泉……

是啊。

西京长安那时是国际化大都市,日本人印度人都要来这里留学。长安是那个时代的纽约,那里的学堂如同现在的哈佛,让全世界人顶礼膜拜。逐水草而居,人类才得以幸福的活下来。大唐时代的西北,有茂密的森林,有宽广的草原,有丰沛的河流,更有鸟语与花香。

时光转眼千年,至美的风景尘沙四起,草原像一个掉光了头发的老人,令人生厌他的形象。偶尔有草的地方,也是稀疏的,远远的望去,一块绿一块黄,像得了皮肤病一样。随处可见废弃的村庄与良田。干渴,缺水,渴到了焦灼状,渴到了寸草不生状,渴到了被死亡包围的状态。曾经的那些宽广的草原哪里去呢?那些丰盈的河水哪里去了呢?现在,我们收获了践踏大自然的苦果。雾霾满天,黄沙遍地,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样——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大自然想哭,却流不出忧伤的眼泪。

4

河西走廊。

曾经被我们的教课书描写得十分优美,黑河,石洋河,疏勒河从那里經过,是的,她的确曾经优美得像天堂一样。现在不是曾经。著名的民勤绿州早已经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因为缺水,民勤湖区已经有五十万亩天然灌木林枯萎,死亡,三十万亩耕地废弃,部分已经成沙漠。

站在被风沙包裹的湖区边,看着那些成片枯死的树木,死亡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那景象好像一个人,烧光了眉毛,头发,皮肤也溃烂掉了一样。你的感觉不是心疼,而是面对死亡来临前,眼睁睁却又无能为力,想哭却哭不出来。

在一处废弃的砖瓦房前,一个瘦弱的中年汉子牵着一只羊走过。羊咩咩地叫,大概是饿了,往外挣扎,但绳子拴在它的脖子上,主人强行牵着它,往前走。命运有时就像这个山羊脖子上的绳子,由不得自己。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那个黄昏,没有风,阳光暖暖的,我在那处废弃的房子前坐了很久,想像这一家的主人曾经是否年轻,日子过得可好?他们迫不得己离开故乡,现在他们在何处流浪,是否安居乐业?是否怀念曾经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的故园?

一个老婆婆也从这里经过,我主动同她打招呼,说起这个地方,她恨风沙的无情,就这样夺走了她生活了多年的家园。皱纹丛生的脸,有无奈,也有漠然。甚至连眼泪也没有。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早已经习以为常,她不知道故园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她没看过大海,没见过壮观的长江,更不知道江南小桥流水的南国与此时自己生活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所以,除了无奈与漠然外,我在她的脸上见不到悲苦,见不到怅然。然后,她背着她的家什往远处走去,丢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无端的忧伤。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几只山羊,因饥饿爬上了树,啃噬树上的叶子,更多的树被羊啃光叶子之后也无一幸免的死掉了,干枯的枝丫垂在山梁上,没有人注意一株株枯死的树。羊本来是吃草的动物,但是,地上没有草,不会上树的羊也就练了一身武功,爬上了树,寻找可以活命的食物。这是活下去的本能,我不知道是该为那些学会上树的羊庆幸还是为它悲哀?

南朝《敕勒川》有诗曰: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我想象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蓝天白云下追赶群群牛羊的情景。而现在,这样的情景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有条件的家庭把大批牛羊圈在家里,牧民买草喂羊,也只有买牧草,那些羊才可以活下来,在草原上放牧己经成为十分久远的事情。过分的垦植和放牧使一些曾是天然牧场的草地萎缩退化。毛乌素沙漠和塔克拉马干沙漠正一点点吞噬着人类越来越少的绿色土壤。据一份调查资料显示,仅陕西省榆林市建国后沙漠化达18000多亩,相当于整个榆林市后垦植的面积,也就是最初的榆林市早被沙漠掩埋了。

多么可怕的静态死亡。

为何要怪风沙无情?所谓适者生存。其实,风沙亦有情,她也需要生存,无情的是我们自己。把原野上的大树地砍光,然后在城里的水泥大街上偏要种上树,喷药浇水施肥,生怕它死掉了。还是有许多外地移植树木不适应这样的生态度环境而死去。

荒草也恨春风。春风来了,荒草却没能复生,所以,草原是寂寞的。

冰河也念雨雪。雨雪来了,河床早已经没有了清澈的水流,所以,湖泊是寂寞的。

西部老了。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种老,不是除去巫山不是云那种老。而是千疮百孔的那种沧老,悲壮和绝望的那种老。

不要问,那些绿洲为什么变成了荒漠。

不要问,楼兰古城何时消失的。

不要问,她是为什么消失的,有些答案不知道永远比知道更好。

还有,我不想明知故问。

伤痕好了,如果不揭他就不会有痛感了。楼兰与罗布泊,大地的伤痕,终于被沙子掩埋了痕迹。她就像从来没有在地球上出现过一样,不过是一个醒来的童话而己。

为了得到,我们总是有无数的理由。

贪婪,就意味着不择手段。

占有,就意味着破坏。

车过秦嶺时,有些山头己经被采矿业给开膛破腹,山体露出白花花的坚硬的石头,为了挣到更多的钱,有人不管不顾把树砍掉了,水,污染了。植被,破坏了。一些小矿厂隐在山林里,排出的废水里面含有各种重金属,直接排进河道里。流到下游,人喝了,生出各种怪病。动物喝了,莫名其妙的死了。癌症村层出不穷,我在一个村子里经过时,村民告诉我,他们村里,每个月都有死人,都是癌症。我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靠近一处公路附近,山洼里有一些良田,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条同样不知名的小河,以前的河水,在田里做活累了,可以直接喝。现在,河水散发着难闻的怪味。说起死人这件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已经没有了愤怒和眼泪。

愤怒和眼泪已经止息在逝去的某个死亡接连发生的日子里。甚至连恐慌也没有了,跟他们聊起这件事,好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那种淡漠就好像这样的死亡天经地仪一样。

只有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倒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痛苦难忍。

死去的人是她年轻的丈夫,肠癌晚期,一个活蹦乱跳的汉子,说没就没了。一个幸福的家说散就散了,留下年轻的妻子和不足六岁的孩子。他们去镇上反映过,罪魁祸首就是村边不远处的化工厂,希望这家工厂能够搬走。工厂里排出的污水呈淡红色,直接排到河道里,原来澄澈的河水变得混浊不堪,鱼虾绝迹,水草消失了。整天散发着臭气,夏天不敢开窗户。原来井里的水打上来就能喝,现在井里的水即使烧开了,仍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上面漂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污水流到的地方,庄稼死了。土地板结成硬块了。

我看着一个五岁孩子畸形的身体感到惊讶,他长着三只脚,在地上爬,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张青面撩牙的脸,很吓人,没有孩子跟他玩。村里子的人都叫他怪物。那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歧视。我看着地上的孩子,眼睛湿了。我想,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吗?我还有资格追求幸福吗?如果是,估计我的幸福也早都被眼里的泪水泡得变了味道。如果眼前的孩子他的父亲是那个污染制造者,他还会用污染的土地,水源,换取钱财吗?

一个天使的命运因一个利益至上的老板而改写了,他从此一辈子生活在痛苦里。

老板在别人的土地上盖厂,建房,留下污染的土地和畸形发育的孩子,赚了钱一走了之。到大城市或移民出国,过富人的日子,那些为他献出土地的农民却陷入了深重的灾难之中。我们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那个污染者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人人都想挣钱,这个年代,只有钱和权才是成功的标志,在这样的信仰体系下,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有钱赚,只要可以为GDP上的数字填砖加瓦,你就会成为时代的宠儿,人人仰视的成功者,企业家。

一个孩子的命运算什么?

他生下来就该如此,怪谁?我们都是无辜的,要怪,只能怪孩子的命不好。只能怪他父母无能,无钱给他找专家治病。怪他投胎时没有投到一个好爹的家里。某某明星的孩子一生下来不也是兔唇吗?但是人家她爸她妈有钱,可以去美国找专家,如果这个孩子他有个能去美国跟去超市一样随便的爹妈,现在,他一定在跟小伙伴幸福的玩着呢,他也不会被人歧视。

生存是以死亡为代价的,早已经被我们习惯。西京的都城依旧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没有人去预言多少年后她会不会重蹈楼兰古城的命运。就算能够重蹈,又与现代忙碌的人们有何相干?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谁还想得那么远?

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在田野永远挥舞双手劳作。想改变日月和生活,想改造好家园,但生活依然贫困,只有逃离。曾经为生活所迫叫背井离乡,现在也是为生存,时髦的叫打工,意义是一样的。为什么要逃离生养我们的家乡?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如此讨厌把我们养大的家乡?仅仅是因为她穷吗?她缺水吗?缺少青山绿水吗?

没有人问她一下,为什么贫穷?为什么落后?为什么变成了荒漠?为什么每天辛苦劳作却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而在多年后,却又如此失魂落魄的去寻找曾经遗忘的家乡?那个夏天,沿长城西去,我走了很久,很远,去找被城市和工厂撵走的田园牧歌。潺潺的水声和浪漫的信天游。去找祖父母们出生的地方,那是填表时叫做籍贯的地方,却发现,那是我永远都无法回不去的故乡,黄河带走了先祖的魂魄,只剩下皇帝陵和炎帝的传说孤独地飘浮在历史的天空中。只剩下西部大漠长河落日的壮美凄绝,无人理睬的孤独……

故园何处?我茫然地寻找。

乡音已经陌生。哪怕长满荒草的坟头也好,哪怕一条清澈的小溪也好。大雁飞走了,鸟择良木而栖。只有长风浩荡,天地一片辽阔。剩下大片大片钢筋水泥垒成的方格子,囚禁了我们的自由与灵魂。

我们在水泥方块城筑成的房子里出生,包括我们的孩子,也在这里死去。一辈子,又一辈一一没有尽头。城市越来越大,乡村越来越小。

大地,河流,田野,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我们甚至分不出麦苗与韭菜的区别。

人类的智慧可以克隆很多自身想要的东西,不知道有一天会不会克隆出一片曾经与故乡一模一样的家园,以及家园里清澈的溪流与蓝天。

一路走来,在城里流浪了多时的乡愁无处安放。

我早已经遗失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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