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露水也有白桦树的香味

2017-07-26鲍尔吉·原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首歌旋律草原

鲍尔吉·原野

小黄马

听完哈扎布唱的《小黄马》,思绪还在往前跑。汉族人说余音绕梁,此音约为古琴或昆曲,旋律音韵团在屋子里,环环缠绕。《小黄马》不绕梁,它被哈扎布送到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听歌的人跟着小黄马回不来了。小黄马一边吃草一边走,伫立在远处,如苍茫中一座低矮的塑像。《小黄马》把听歌人的思绪带到它吃草的那个地方。马低头吃草,鬃发流泻而下,覆盖在烟叶色的宽大修长的颈子上。它的马蹄淹没在尖尖的草里,身上血管凸起的筋肉弹动。如果马尾不摇,恰如一幅剪影,那么安静地置放在草原上,仿佛变成了一棵树。吃不完的草在它脚下铺到天边,天边的云脚和草色模糊一片,草随地势起伏变成浅绿、深绿甚至锡白色,黑鹰俯冲下来捉自己的影子。

哈扎布用他的长调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切。他还没说小黄马蹄子旁边有花瓣弯曲的蓝色马兰花。河流簇拥着云的倒影远游,被溯流而上的野鸭子冲散。这些画面只是哈扎布歌声中的一部分。往东看有这样的场景,往西看还有另外的场景。哈扎布的《小黄马》是一个观光隧道,我们坐在他歌声的木轮勒勒车里看见了夏季的锡林郭勒草原的风景,东乌珠穆沁和西乌珠穆沁尽收眼底。

哈扎布的歌声停止了,人的思绪还在草原上漫游。如同那匹边吃草边走的小黄马,它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哈扎布的歌声停下来时,我常常想,此刻哈扎布在那头干吗呢?他也许在录音棚里擦汗,喝一口水,他脚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面前是一支立式麦克风,对面玻璃窗里坐着戴耳机的录音师。他的歌声停止了,听他歌唱的全体人员不知所措。我在美好的歌声停止之际也会不知所措,不知接下来该怎样生活。

更多时候,我觉得哈扎布坐在他的故乡——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达布希勒图苏木的草地上唱这首《小黄马》。他还唱《四季》《老雁》等古老的民歌。牧区的早上,不光青草有香味,露水也有像白桦树一样的香味。白云在天边已经站好队。前面的云藏在地平线的杨树林里,后面的云还在山后等待。百灵鸟先于哈扎布展开歌喉,羊群从圈里走向草场。草原那么宽广,但羊还是迈着小脚,挤在一起走,咩声此起彼伏。哈扎布在自己家的毡房前唱起《小黄马》。一瞬间,草原比已往更广阔。羊群、云朵甚至大片的草场都搭上了哈扎布歌声的飞毯,向远处飞升。

《小黄马》唱了什么,竟如此神奇?它没唱金戈铁马,也没唱泰山黄河,只唱了牧马人眼里一匹小黄马是怎样的可爱。这是一首很小很小的歌,歌者把它放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歌唱,带动了四面回声。哈扎布唱小黄马近乎赞美自己的恋人,他的眼里空无一物,只有这匹马。除了长调,我不知哪种音乐样式以膜拜并欢喜的情感赞美一只动物。哈扎布在唱马的时候,唱出了蒙古族人全部的生活。他的歌声真正称得起响遏行云,真假声并举,明亮与喑哑并存。哈扎布独自创造出一种节奏,疾徐开合全由他一人说了算。听这首《小黄马》如同云层变幻,一拨云追赶着另一拨云。云头在天空站立,继之瓦解为平川。光线从云间刺入,俄而浓云闭合。哈扎布声可裂帛,可穿云裂石,可让河水倒流。世上所有的歌声都随着旋律与节律向前走,哈扎布的歌声却有另一番景观,像花瓣在枝头摊开手掌,像小鸟绕着松树飞,似云朵在天空欲进又退。这是一团一团的歌,像云彩。他用他的嗓子给我们搭了一座浮桥,让我们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东西。在《小黄马》里,不止有马,还有马吃草的草场,有更远处的山峦与河流。好的歌曲,旋律的感染力一定大于歌词,演唱的感染力要远远超过旋律。

蒙古民族为什么要诞生一个哈扎布呢?他用歌声深刻细微地为我们描绘了蒙古,然后他远去了。这位高寿辞世的老人临终前几年说:“每当想到死,我心里就很高兴,像一个骑着马兴高采烈幽会情人的人。”哈扎布走了,我们还在他的歌声里转圈儿,像蜜蜂钻进一座琥珀穹顶的宫殿里飞不出来,不知道哈扎布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他唱的每一个音符都像绸带在山坡上飘飞。唱着唱着,他走了。我看到牧区里苍茫伫立的马,特别是黄马的时候,觉得它们在想念哈扎布。草原空旷,让人、马、房子甚至山都显出孤单,小黄马的歌声停止后,人更加孤单。

诺恩吉雅

蒙古女人的名字多如繁星,人们偏偏记住了《诺恩吉雅》。这几个字像玉兰花瓣,漂在老哈河上。这个名字芳香地漂过来,芳香地漂远。也许有一天,诺恩吉雅的名声会超过老哈河。河会断流、会改名,但没人能改诺恩吉雅的名字,就像没人能改这首歌。在我的家乡,祖先留下的很多美好的地名都被改变了,后代遗忘了它们。

这是一首姑娘出嫁、想念故乡的民歌。多少年来,男人唱这首歌,女人唱这首歌,跟出不出嫁没什么关系了。《诺恩吉雅》跟诺恩吉雅的父亲德木楚克道尔吉是奈曼王爷的弟弟无关,与诺恩吉雅嫁给东乌珠穆沁王爷的长子包德毕力格也无关。这首歌是敖汉民歌抑或奈曼民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在歌中听到“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秉性温良的诺恩吉雅,出嫁到远方”。是的,这首歌的主题不是河,不是马,甚至不是诺恩吉雅,而是远方。远方对蒙古人来说是他们祖先去过的地方,是祖先让他们去的地方。远方没有路,砾石和沼泽等待着每一个冒犯它们的人,暴雨和骄阳是远方的宴席,铅灰色的浓云封闭了地平线。蒙古族人和蒙古马没有家,远方才是他们的家。这首歌的旋律摇曳,像灯花一样摇曳。有如诉说家史,他们的家史在歌里。歌声记录的并非哪一个人的家史与谱系,它是民族史。歌声记录山的名字、河流的名字,还有比历史事实更重要的民族的集体情感,譬如遥远,譬如悲伤,譬如对父母的爱,譬如马。许多人因此在《诺恩吉雅》这首歌里找到了回忆的出发点,这是讲述亲人与往昔的口气,是由目光描绘的有关故乡的图画。谁都知道这首歌悲伤,但情愿接受它的悲伤并把自己的悲伤加入。如今草场被破坏,羊群的毛绒里落满煤灰,草原和“草原”这两个字正在风干,它最终要去的地方只能是辞典。歌声让人愈加悲伤。

诺恩吉雅坐着牛车从敖汉旗老家嫁到了东乌珠穆沁草原,就像风把一颗草籽从河的南岸吹到北岸。它只是草原上无数草中的一株。诺恩吉雅万万没想到人们世世代代歌颂她,唱她的名字和她的故乡。这是怎么了?这首歌一共有36段歌词,以河水、大雁花朵比兴,回环往复。最后一句是一样的——“诺恩吉雅出嫁到了远方”。歌里面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反反复复歌唱呢?其中一定有一种可以叫作现代性或民族性的东西藏在旋律里。它像一株不起眼的草药,受伤的动物在荒野里找到它,咀嚼它,让创伤愈合。我们唱这首歌,是我们心里缺这首歌。唱的时候我们用耳朵捕捉到一个东西,把它补在心里的窟窿上。它是什么呢?我在歌词里找不到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旋律的哪一部分可以打心灵的补丁。但我的心知道,唱一遍,心里的凹地便平復了,注满了泉水。

被风吹到河流对岸的草籽,一定不是随随便便长在什么地方,它要去找属于自己的土地。正像许多蒙古族男人在唱《诺恩吉雅》的时候会流下眼泪,他被神明打动。在流泪的背后,他身上的血液渐渐沸腾了,因为远方,因为蒙古语说出的“岸”,或者还有一些化学性的因素,那就说不清楚了。

原载《文艺报》2016年12月4日

责任编辑:青芒果

猜你喜欢

首歌旋律草原
不为我们而作的歌
讲解《草原图》
Jay—A Revolutionary Musician
给你的信
鲜红的红旗是首歌
out of Steppe
我把草原带给你
如果还有明天
7月,盛夏的旋律
可可托海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