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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新生

2017-07-26陈佩莹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母亲

陈佩莹

林暮的肚腹那一块似乎又疼起来了。

如此反复的这种疼痛持续了三个月,在林暮经历一次手术后慢慢开始,每次清晨醒来后约半个小时,深夜失眠后约半个小时。她不敢轻易判断这种疼痛缘于何故,就独自一人偷偷地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身体很健康,一切恢复得很好,她将有时间和机会拥有更多的孩子,现在她这种痛不是真的,很可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如果有需要,他很愿意给林暮介绍一个心理医生。

她还是不愿相信,她的孩子确实不在了,半年前,他就像一个不合尺寸的螺丝,被医生在机器里拧出来,轻而易举地仿佛他是不愿意和机器好好相处,便独自跳进旁边的垃圾桶,永远都不会再回到原来的样子。如今的疼痛就算不是真实的,但林暮确是在痛里失去了他。她在丈夫的照料中逐渐要恢复过来时,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孩子似乎又回到她的腹中,在危险临近之前开始实施自我毁灭,把林暮搅醒,让她找不准疼痛的地方,在不觉中难过悲伤。

这会儿,林暮朝左侧躺在床上,她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腿间夹着一个枕头。这种姿势让她会好受一些,肚腹间尖锐的疼痛仿佛还在,她闭上眼任思绪变幻,从这里到那里,这个人和那个人,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孤独。她松开双手,索性趴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到枕头里,无论这种深埋是否会让她窒息,林暮毕竟感到不同于自己的实物和她有了一丝丝联系。她知道,她现在必须把关于孩子的记忆都给清零。

正想着,厨房里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清脆的声音,是一把银制长筷掉落在地上。仅凭随后扫帚和簸箕碰撞的声音,林暮知道是母亲失手了,把刚刚的所有声音串起来就会发现这声音带着某种占有性和极大的宽容性。从林暮懂事起至今,她在家要是失手打破什么或是不小心把母亲布置的事情弄砸,那她在多数时间会受到母亲的责怪,而母亲对待自己恰恰相反。林暮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子,手附在肚腹上转圈,屋外声音渐渐小下来,林暮断定母亲等会儿会过来敲门叫她吃午饭,她深吸了口气,慢吞吞坐起来穿好衣服,眼睛半眯着下床,打开房门,声音嘶哑地喊了声:“妈。”

“吃饭了。”

“嗯。我去刷牙。”

林母在厨房忙活,她的个子娇小,看上去柔柔弱弱,年轻时却是个地道泼辣的湘妹子。二十七年前嫁给林暮的父亲,可偏偏林父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学语文老师,两人碰撞中倒也磨合得来。林暮从小跟着父亲看书读报,除随了些母亲泼辣较真的性子外更多的是染上了几分文人敏感、忧郁的性情,没事写几行字,可她终究不是一块靠写字吃饭的料,三年前林父突发脑溢血离世,除了林暮自身仅有少许的“天分”外,一下少了位领路人,她的文学梦便也逐渐裂口破碎。林父走后,两个女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是举步维艰。

林母现在仍是医院妇产科的老医生,从工作起不知亲手接到多少孩子来到这个世界。1990年对林暮來说是幸运的一年。那个冬天,下了场奇大的雪,所有的房屋、马路都被盖得严严实实,把眼睛眯起来看,宛若一个奇妙的冰雪世界。三天前在产房内险些难产的林母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个幼小、皮肤皱褶的婴儿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奶水,后来这个婴儿长成了林暮。

不记得母女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无话可说,在林暮的整个童年期和青春期,林母总是在医院忙碌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林暮六岁的时候,弟弟出生,母亲和弟弟从医院回来的那天,父亲便把他们安顿在房间休息并把门锁上,林暮搬来一个小板凳站在阳台,趴在房间的窗户上一声一声地叫着妈妈,没有人搭理她。在林暮的心中,弟弟仿佛占据了母亲心中除工作外的所有位置,她再也没有和妈妈睡过一张床,没有像别的小孩一样被妈妈抱被妈妈亲。林暮和林母只有在争论的时候话最多,用旁人的话来说,这两人永远在唱“对台戏”。

林暮婚后和母亲的第一场“对戏”是由她弟弟引起的。

半年前,林暮的弟弟已是毕业半年多没有找到工作,忽然有一天母亲打听到林暮丈夫的某个亲戚正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林母特意把林暮叫回家要她先去和丈夫说说,林暮嘴快没打住就说出公平竞争这句话,林母稍有怒气地走开,林暮自觉说错话,悻悻地收拾东西赶回城市另一边的家中。

当时正是隆冬二月。林暮走出家门,沿着一条被路灯照得明晃晃的马路走。她把自己蜷缩在鲜艳的红色大衣里,脸上尽剩无处躲藏的懦弱和茫然。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和别的眼睛不同,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一个人时,便把她正奔涌或平静的内心以及对待那人的所有肯定和怀疑都覆盖在那人的身上,然后浸入到血管里,流进心里。

那晚回到家,林暮也没想到丈夫会同意得如此轻松,她高兴地给母亲打去电话,母亲认为林暮还是对弟弟关心太少,对待学校那群不相干的孩子倒是满心热忱,等她百年之后,这世上最亲的还是姐弟两人,言语间透露出各种对林暮的不满。算了,林暮知道母亲一贯的风格就是这样。可是母亲又说到林暮丈夫不上进,白白浪费父母给他准备好的事业不做,偏要自己创业,那谁谁谁家的儿子就听话地继承父业,现在干得风生水起哩。林暮把手机拿远,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林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觉得母亲实在太现实和势利,缺少对生活的激情和信仰,和她中间隔了好些代沟,毫无一种应该散发女人最慈爱的女性光芒的感觉。林暮突然拿起手机一字一顿地说:“您记住了,别人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无论我们现在过得怎么样都是自己亲手创造的,弟弟的事我们就点到为止。”她为母亲难过,为她一颗操碎的心难过。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懂母亲。

那一次“对戏”后,他们又因为各种大小事争过无数次,每次林暮都难受极了,她羡慕那些和她一般年纪的女人如今还可以在母亲那得到爱抚,同时她又骄傲地认为没有这些的她也活得好好的,万一哪天那份爱抚消失,她必然是不会心痛到无法自拔的。林暮九岁的时候在学校闯祸把同学的头给砸破了,母亲去学校见她低着头站在办公室,二话没说就冲上去扇了她两耳光破口大骂:“我和你爸在外辛辛苦苦地赚钱供你读书吃饭穿衣,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不体贴父母。”林暮双手交叉在一起,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她没有哭,也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她跟在母亲的身后走回家。

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不可否认的是林暮深知母亲是爱自己的,只不过她用的方式在当时年幼的林暮看来是有多么的不恰当。

林暮的弟弟半年前已经顺利参加工作,便直接搬去了公司住,林母每每从医院忙完都买来林暮喜欢的吃食看她,林暮心知母亲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父亲一个人在家也实在孤独。林暮心里老是感动,应该对母亲好一些。于是她们俩会在傍晚手挽手在小区里散步,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她们两人开始畅想未来忙碌又欢喜的生活,一会儿又回忆曾经母女两人争吵闹矛盾的日子,看起来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可过不了几天,她俩又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起来。

“我肚子那块有时候还感觉痛。”

林母警觉地抬起头,也放下筷子,口里还有饭菜含糊不清地说:“痛得厉害吗?”

林暮点点头,又说:“我去过医院检查了,医生说身体没问题。”

林母起身走到林暮的身旁,要她站起来,林母的手在林暮的肚腹上缓慢地画圈,叹了口气,“换家医院再去看看,你怎么不早点说?”

林暮没有吭声。

林母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说:“哦,我怎么忘记了,你丈夫公司正是在国外融资的时候,你说说这几个月他回来看过你几次。”

“我又没怪他。”林暮说,“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说说而已,你怎么又跟我说别的。”

“林暮,我说错了吗?”林母语气突然硬起来,似乎是让林暮知道她这是为她好,说完她捂着嘴咳嗽起来。

林暮头突然有些晕,也提高声调,“你管得太多了,这是我和他的事。”

“哼,要是他多在意你一点,你至于深夜在家摔一跤把孩子给摔没了。”林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回到普通的语调,头转到另一边。

拥有一个明明是很爱你却老是用一种你不能接受的方法去爱你的母亲,最大的问题就是她总是努力地用自以为正确的话语和行动向你证明她是正确的,并且不容否定,你只能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去接受这份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几天林暮接到丈夫的电话,因为公事他还得在国外待几个月,还得麻烦母亲没事照顾照顾林暮。林母又开始向林暮发起进攻来,说她一点都没有警觉性,这时候她应该赶紧去丈夫身边待着出出主意。于是这件小事又开始升华,又上升到林暮的成长之路和以后怎么过的层面。结果林暮以前离家出走和抽烟喝酒的事全部被母亲扯出来,林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得句句戳心。最后,连林暮的工作被扯进来——“我总是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看看你除了平时在学校教教孩子,你都还干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

林暮冷笑一声低着头抠指甲缝,“您做的事可是有意义极了。”

“我一直很疑惑你怎么一点都没学到我和你爸好的品质,为了追求什么鬼个性,你算算你十八九岁都做过哪些荒唐事!你就不能好好想想把自己打理好,把——”

“把錢赚多一点吗?让自己也有资本,不幻想什么不切实际的生活?”

“哼!我刚刚可没想说这些。你现在管好自己丈夫,这怪性格要改好一些。”

林暮听母亲又开始啰唆管起她的私事,脑子一热直接冲出家门。她知道她们再吵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哪怕争吵的话题多奇怪最终都会被母亲带回到她的过去。她站在家门口又难过又疲倦,这明明是她好不容易拥有的自己的家,怎么自己又开始想要逃走,忽然她对这个熟悉的地方产生一种陌生的厌倦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地交流呢?她想。

整整一个下午林暮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太阳下山了,昏黄的路灯亮了,远处高楼上一排航空障碍灯交替闪烁着,在夜空中格外醒目。林暮坐在路边的长凳上捶着腿,她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十八岁的自己来。她想起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天,高考前两个月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密密麻麻老师的声音,常常地,她突然惊醒坐起来,她梦到自己挥汗如雨地在阳光耀眼的日子里坐在教室考试,就算她握笔的手如脱缰野马一样,试卷后的空白总是填不满,在焦虑中,结束铃声就响起来。或者,她在闹铃声中醒来,以为是开考的声音。从极浅的睡眠中惊醒,就像把耳朵靠在寺庙的大钟旁,知道它即将敲响。也知道它的响声有多大,却无论如何她都躲不过去。

从那时起,林暮开始躲在厕所偷偷吸烟又或是深夜突然从厨房找到白酒猛喝几口。原来这样做真的会上瘾。那时家中的情况正是不容乐观的时候,父亲因为教学事故被学校停职在家,林暮和弟弟一个升大学一个升初中,养家的重任全压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整日整夜地工作,只为了月底多些加班费。就在昨天,林暮翻到了她高考前写的日记。那熟悉的字迹让她感到有些心疼。

五月八日:

……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哪懂什么事,还在花着父母辛苦赚的钱,每天只要安安心心坐着上几节课就好,我们的悲伤算什么悲伤呢。我手里的一根烟要熄灭了,我凑上去吸上最后一口往厕所里丢去,然后它一声响就灭掉。有一种慌是真的对谁也说不出口,出口后便觉得自己无能,是无能为力,我明明可以去做,我就是没去,真是无能!

突然不想长大,也不要回去,我看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历史是什么,过去的人成为一个个的故事,没血没肉,就是我们认识的几个字,几张照片,他们就存在了,还有多少人就这样死去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啊!我们呢?我们将来也会死去,死去又会留下多少。

我是想不清楚,我真的太年轻了,我面对的事,我认识的人不足以让我有更多的想法和见解,我企图从书里找,从图像里找,我找到了我失去了。难过!难过!

林暮不敢相信那些字是从她的笔中倾泻出来的,那个心思复杂又渴望平淡简单的女孩是如此多愁。后来,母亲发现她喝酒抽烟的事,在一次饭桌上用筷子指着林暮的头说:“林暮,抽烟喝酒是你该干的事吗?我这么辛苦地为你们付出,你要是再这么不听话,信不信我去死。”林暮低着头,独自走进房间,拿出书和试卷写着背着。就这样麻木地过日子,林暮稀里糊涂地通过了高考,每结束一门,她就把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本拿剪子剪碎,最后一把火烧掉。

高考后的几年着实普通,林暮念大学找工作,父亲重返学校教书,母亲当上办公室主任,家里也渐渐好起来。现实就是这么让人无可奈何,不管母亲给林暮带来多少欢乐和难过,她永远都不会是另一个人的女儿,母亲就是母亲。那时的大学毕业生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林暮也靠着一个二本文凭在小学当老师。要说林暮这几年来,也接触过几个男人,但她始终没有觉得那些男人在她的未来会拥有未来,那继续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浪费,直到三年前她亲眼看着父亲在自己眼前倒下去,送去医院已经落气,她才觉得生命脆弱,仿佛有一束光照射她,她已经站在远处看着自己,她看到自己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有人曾尝试走进,但她坚定地摆脱了他,从此更加孤寂。那时,她终于想有人能够走进那间屋,用满腔的热情去热爱她,她在那一瞬间开始渴望这些,即使未来年华老去,但内心也盈满起来过。

父亲离开后,林母总是把自己的悲伤隐藏起来,林暮其实都知道,她依旧照着往常的样子和母亲说话,笑声和争吵声不可能永远只存在某一种,索性她慢慢地开始享受日常里的大小事,即使只是坐在母亲旁边不说一句话,她也觉得这样是好的。夜风把林暮的头发吹乱,街上还是人潮涌动,林暮一个人静下来想了很多很多,她已经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然后,现在该回家了。她起身,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屋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林暮凝视了一会儿母亲的脸庞,她的脸色看来不太好,林暮对她打了个招呼就去浴室泡个澡,关上自己的房门躺在床上。她把灯关了,拉上窗帘,手机也关机,在黑暗中,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接着一阵重物倒在地上的沉闷声,林暮惊得跳下床,开门,母亲正倒在她的房门口。

林暮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正准备找手机叫救护车,母亲睁开眼,对林暮小声说:“没事,刚刚没站稳脑袋有些发晕。”林暮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边把房间的窗户关上。

母亲说:“这几天总感觉胸口有些闷,透不过气,你就把窗给我开着。”

林暮把窗户留了一条小缝,转过头来,她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才发觉她瘦了不少,脸色苍白中间还透着一些青色,十分憔悴的样子。林暮靠在窗边,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缝,故作轻松地说:“我觉得您应该是病了,您瘦了好多。明天我请假和您一起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你别操心了。”母亲说。

林暮看着母亲有些虚弱的样子,心里总感觉不对劲,在她的心里有一股凉意,像是半年前失去孩子后的心情一样,她绕着母亲的床走了几圈,没有什么异样。然后,她说:“那您自己注意点。”

母亲似乎已经好很多,她睁开眼直勾勾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她把双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搭在肚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和你弟都好就行。”林暮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母亲虽然是一个有知识的女人,但也经历过苦痛,虽然性格在外人看起来是多么的坚强不愿意服输,林暮知道,她其实敏感脆弱得要命。林暮没有对母亲说自己内心的忐忑,她道了声晚安就从房间出来。

过了几日,林母瞒着林暮在医院做了检查,提回好些包中药回来,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医生说她只是年纪有些大,脑子容易缺氧,咳嗽是因为咽喉炎没什么大碍,她便自己去找中医开了补身子的中药。后来林暮几次要看检查的单子都被母亲说忘在医院而作罢。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从医院回来便在厨房用瓦罐熬药,喝了几周倒也有效,林暮看着母亲渐渐好看的脸色,就放心下来。

六月的C市,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单调的雨声砸在地上听起来像妇人闲聊间穿插的嗑瓜子声,林暮家旁马路的积水仿佛是迁移的虫子大军,密密麻麻朝着漏水口奔去。以前林暮是喜欢下雨的,她不喜欢被阳光包裹住的感觉,那时的自己像被扒光衣服站在人群中,供人指点。

这几天的阴雨绵延,使得林暮烦躁不安,肚腹间的疼痛还时有时无地出现,周末两天她都在烦着要怎么解决班上家长因为两个孩子打架受伤争吵的事,一个孩子的右手食指骨折,一个孩子的头被砸破,两边家长互相不肯让步,一定要对方道歉并赔偿医药费,如果学校不好好调解给个交代,他们就会打电话给记者过来报道学校的管理不严,正好那两个孩子打架的地方是监控死角,两个孩子又死死咬住是对方的不对,也不知谁说的话是对,校长要求林暮三天内想好解决方法。

林暮虽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但没想到这次会闹得这么大。傍晚母亲刚到,开门的林暮自然抱怨地说起这件事。母亲认为林暮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弱,遇事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一直靠别人怎么能行,言语间没透露出一丝要帮她想办法的意思,反而话锋一转就说起她当医生这么多年来医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如今的社会啊,人心实在是猜不透,动不动就会惹事,连大多数时间都和孩子相处的老师都不能幸免。林暮站在门口不动,盯着母亲蠕动的嘴唇,她无可奈何地捂着自己的额头,想要母亲帮着想法子是没戏了。

三天的期限已过,林暮还是想不到有什么好法子让两边家长都满意,她知道自己会给两边家长道歉说是她这个当老师的问题,没有好好管理班级,没有正确地引导孩子建立友好的友谊。校长看她几天来一筹莫展的样子,给了她狠狠的一次记过,便告知家长医药费学校垫付,只希望家长能够握手言和,不要把记者叫来,两边家长自知拖着也没意思,便答应下来。林暮知道自己是去不成学校了,哪个家长还愿意把孩子放在她的班上,索性她向学校请了半学期的假,在家好好调整。

母亲老是在医院咳嗽吐血的事终究还是没瞒住林暮。

那是一个沉闷阴郁的下午,林暮正在母亲临时住的客房里清扫出床底的灰塵,手机便响了起来。护士长 说,她的母亲已经进到了重症监护室抢救。她拿着扫帚愣在床边,几缕阳光落在床单上,细小的灰尘在空中旋转跳跃……

林暮赶去医院时,母亲虽已脱离生命危险,却仍在重症病房内,医生把林暮叫进办公室详谈,他说母亲如今已经是肺癌晚期,只能保守治疗减轻痛苦,这段时间就尽量满足老人的心愿。听完,林暮这才把半年多母亲怪异的行为连在一起,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陷在一片爆炸后混乱之中,猛一转身冲出办公室。从办公室到病房的十多米是林暮这短暂的26年来走过的最长距离,这是两个女人多年来总是隔着两颗心的距离,从最初的合为一体到不久的将来就会阴阳相隔的距离。林暮站在病房外,垂在身旁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她全神贯注地透过一块小玻璃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她沉溺在一种莫大的空虚感里,悲凉又杂乱,这一切来得让她猝不及防,平生第一次感到不久后失去唯一的“对手”的孤独感。她静静地站着,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站下去,母亲还是活生生的母亲,林暮还是会和母亲继续拌嘴的林暮。

几天后,林母被转到普通病房,为了让母亲耳边清静点,林暮只把母亲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几个走得近的亲人。林暮和她的丈夫、弟弟轮流在医院照顾母亲。林暮知道母亲定是半年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那时正碰上她流产的事就故意瞒着她。林暮坐在病床前双手捧着母亲的手放在右脸上慢慢蹭来蹭去,这只已经是皮包骨的手还有体温,上面已经慢慢长出了老年斑,它还可以在林暮的脸上一遍遍碰擦。林暮心里一阵阵的慌乱,她曾经无数次嘲笑过那些哭着叫着说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人,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也在这个讽刺的怪圈中。自从父亲离开后她都抗拒去想象身边的亲人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她愛他们,但爱往往无济于事。

林暮发呆的光景,母亲醒过来看着林暮,林暮赶紧平复住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母亲窥探到她的焦虑的内心,她不能够分担母亲的痛苦,但她知道母亲最想看到什么。

“暮暮,给我倒杯水。”母亲先开口,打破两人间忽然对望的尴尬。

林暮点了点头,拿起床头桌上的杯子走去茶水间。

在林暮的记忆里,听母亲最后一次叫她暮暮是在七岁那年。一次周末,母亲牵着她的手在商店门口躲雨,不远处开来一辆大货车,母亲拉着林暮的手往里边退了退,货车开来时她挣脱开母亲的手冲出来捡地上的蜗牛,正好货车那时撞上商店挂在外边的招牌,一根钢筋从上方掉下来直接砸在她左耳上方,顿时伤口鲜血直流,林暮被母亲抱去医院,在她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只记得母亲在她打点滴时紧紧握着她的手唤她暮暮,从那次以后,林母一直叫她的全名。

母亲微微张开双眼都显得有些费力,她虚弱地问林暮丈夫公司的事,弟弟最近工作做得怎么样,林暮独自一人在家都做些什么,林暮都一五一十地回答她。林暮看着母亲,她恍然感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阴森森地在她身后伸着修长的手,随时都会把她拽倒在地,然后把冰冷僵硬的手扼在母亲的脖子上,她没有迟疑,站起来,把母亲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说:“您别说了,就好好静养着,我在这呢。”母亲张了好几次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到林暮站在旁边咬着自己泛白的嘴唇,她似乎想到些什么,不再说什么。

一个月后,林暮的母亲在一个阳光热烈的下午安然离世,她最后的样子,使林暮不想承认她是真的死去,她是陷入熟睡了,醒来后还能生龙活虎地和林暮拌嘴,然后和好,傍晚,两人手挽手在小区闲闲款款地散步。在住院的一个月里,她给林暮交代好后事,火化后把她和父亲的骨灰盒放在一起,这下她是真的累了,不能再和林暮因为一些小事就可以争吵了。那一个月里,她们说的话依旧不多,林暮和弟弟整日待在母亲的身旁,多数时间母亲因为药物作用都没有力气,只好闭着眼睛休息。林暮时常被自己想象母亲最后痛苦地死去搞得头疼欲裂,她宁肯疼痛的是自己。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林暮回到母亲住的家中,她收拾了母亲所有的衣服和日用品全部烧掉,只留下一部分母亲的工作笔记和老照片。

深夜,丈夫还在外头应酬,家里只有林暮一人,她只留了一盏客厅的小灯,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发呆,肚腹间的疼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终止的,医生说,她将有时间和机会拥有更多的孩子。

责任编辑: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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