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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悬崖边

2017-07-26戴潍娜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水鬼麻醉师博士

“我怎么总感觉被什么给捆住了……”椅子上的女人无力地自言自语。

几圈尺黑色电线勒紧她,从脚踝缠到脖子。黑皮线的另一端,连着盏旧吊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晃来晃去,形制酷似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下面扣着的,是不知谁的随时会掉的脑袋。他一言不发走过来,插上电源。灯,直照在女人脸上。只见绑哥特式复古吊床上的饶博士,眼神时而迷醉时而崇拜时而惊心又时而焦虑。现在,她唯一能动弹的只有大脑和猩红色高跟鞋。男人已换上另一套戏服。

“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虞姬一声声必死哀叹,冲撞着逼仄的半地下室四壁。他掐灭灯。排风扇鼓吹进来的千年月光在她身上循环搜查。男人开始边唱戏,边用曼妙的水袖,一遍遍抽打被捆绑在床上的女人,类似一种精神的SM。

幸运吗?这些年碰上的都是大师,索取的大师。麻醉师,麻醉师你怎么还不来?饶博士在黑暗中默默呼喊。

男旦戏毕,半卸妆容。他一面拾掇衣衫卸下行头,一面仍旧对着穿衣镜浅吟低唱。几年前,这间客房被改造成了排练厅。自打退役以来,家,就是一间镜子监狱,囚禁了蒋梦得的夺人心魄的一颦一笑,他一秒秒衰老的身段,他如泣如诉的声音。他这时拆下了虞姬的水鬓刘海贴片,回归到了一个日常生活里的男人。

“啪!”审判灯再次亮起。饶博士无助地被捆绑在简陋的审判席。

家庭,最小型极权社会

“我拷打你,是为了你好。”男旦贴住她的耳垂。

她下意识重复,又像在嘲笑:“你拷打我,是为了我好?”

他拨开她脸上的乱发,“一个人如何行使他爱的权利?”

“通过使另一个人受苦。”她答。

“对!”他揪住她,“我要你好好记住,这伤痛和后悔的感觉,它会比甜蜜保存时间更久。否则,爱情,它稍纵即逝。”

“可是,苦难从不跟正义天然联系在一起。”这个筋疲力尽、心境凄凉的女人,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放弃智力斗争的权利。

“你的改造分为三个阶段”,男旦突然极严肃,像换了一个人,“学习、理解、接受。现在你该进入第二阶段了。”

“1984?你太可笑了,现在是2016 !有什么好审判的?”

“你这个想法,正是我审判你的理由。”

“请问,我犯了什么罪?”

男旦扮出荒诞嘴脸,阴阳怪气道:“秘密警察罪。”

她这时忍不住笑场,“蒋梦得,你做戏剧我支持你,但你不能把生活戏剧化。台上做戏,台下做人,拜托,别搞反了成吗?”她话音未落,他便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相貌,干脆认真演起来——台上做人,台下做戏!

她只有无奈地观看。眼神从苛责渐渐变得温柔,她是真讨厌也真欣赏这个蒋梦得啊。艺术家都是生活低能儿、吸血鬼!用艺术之名,压迫、剥削他们身边的人。可她需要一个能在一起生活的丈夫。她当然不会不了解“在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这样的谆谆教诲。可看着眼前这个小丑,她便自甘堕落成一个烈士——没错儿,艺术家的家属都是烈士。罗丹们上了神坛,情人们成了供台上的祭品。

一想到这儿,她撂出狠话:“一个艺术家不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我们的游戏快玩完了。”

“是不是女人都喜欢比来比去的?干嘛要用其他人的生活,其他人的失败,来套用我们!”他激动地跪到她脚边,“为什么不相信我们自己的创造,创造你和我的新的规则、新的法条、新的世界!”

“可你也得懂生活啊!蒋梦得你永远都是这样,走到哪儿,先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然后厕所里一堆烟头儿,”她朝头顶上的审判灯抬了抬小指头,“先把这盏修正主义的白炽灯关了。”

他俯身,吻了那发号施令的小手指,抗旨道:“你还没认识到事情的严肃性。”

“你让我没有没安全感。”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去找另一个丈夫,”他盯着她吃惊的黑眼睛,像两潭清澈的流转的深渊,喉头里说不出的委屈,“他庸常,什么都不如我,但他生活。你一定会投入更多。到那时我就可以站到你面前,告诉你,嗯,就这样就行。”

“这倒是个好题材!”她逗引他,“说不定我能做出这样一部戏,你演了准能火。”

他拔掉她的高跟鞋,使劲摁住她的双腿:“艺术家饶博士是我最爱的人,生活家饶博士是我最恨的人。”

“用暴力对待爱人,真正的男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你赶不走自己身上的深渊。”

“深渊?你身上没有深渊吗?你所渴望的,恰恰都是悖反的事物。这很危险,最后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你成天对我不放心,一遍遍忧虑未来的婚姻生活悲惨。现在,问问你自己,说真的,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悲剧,你内心是不是反而有点兴奋和渴望呢?别不好意思承认这羞耻的快乐。人类总是这样,明明看到自己的最高利益,却依旧任性地被另一条黑暗的河流所引诱。”

“别他妈跟我玩儿悲情政治。现在是最不需要悲情政治的时候。”饶博士用强权政治,呵斥了房间里激情的布道者。他方才的金刚怒目瞬间滑落——

“可你不就喜欢看我痛苦的样子吗?”

“不,我不喜欢。我不愿意让你疼,一点儿都不愿意。”

“不,你愿意!”他像个委屈的孩子,“我要是不痛苦,你怎么能确信我爱你。这是最好的证明。他者无尽的痛苦,才是暴君安全感的来源。我不可能为一个女暴君辩护,尤其是我爱的暴君。”

她这时垂下朱贝般的眼帘,不动声色翻转了手腕:“现在,你让我很痛苦。”

“凭什么我一表达不满,你瞬间就成了受害者,我成了罪人。痛苦的人是我才对。”

“你没有痛苦,你只是在恐惧这痛苦的发生。你的感觉错了。”她循循善诱道。

“為什么!为什么我的一切,连同自己的痛苦,都要被你否定?”

“你的感觉错了,我来告诉你正确的感知方式。”她亲和地指导这个荒谬的孩子。

“正确的感知方式?”蒋梦得一面摇头,一面忍不住赞叹,“饶博士阿,饶博士,真太法西斯了,不过我还是要咬牙切齿地为你鼓掌。”

“那样不好看,我只是表达我审美意义上的愤怒,”每当她内心活动过分骄纵,她纤薄的嘴角会不自觉地略略向下一撇,“你可以唱一出《四郎探母》或是《锁麟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供认你的罪行。”他恶狠狠道。

“犯罪的人不是我,我这是在预防犯罪。”饶博士说这话时意味深长。两人在沉默中交锋片刻,她正色道,“还在写信吗?”

“什么?”

“你听清了,还在写信吗?”

“你这样问,已经侵略了我的意志。”他露出软弱的骄傲。

“有的小动物,乖的时候很乖。不听话的时候,你又觉得它们是天生爱犯错误的。”

他开始在半地下室里焦躁地来回走动,像一只随时要变成豹子的蚂蚁。“啧啧,看来,你今天是不能好好配合了。”男旦意欲带上行头,扮成凶狠的警察,“还是叫我的同事来收拾你……”

“别着急扮演仇恨者,罪大恶极之人,这完全是出于虚荣心。你要告诉别人,你是有破坏性的,有杀伤力的。”

“我只是……”他准备戴行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只是想,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在你面前。”

“现在难道不是吗?”

“现在是男宠。”

“那究竟要我怎样爱才算对,你教教我。”

“等你什么时候像女人一样爱我时,你就知道了。”

黑暗中再次回响起那呼唤——“麻醉师,麻醉师你怎么还不来?”

饶博士薄薄的嘴唇死咬,她雪白的皮肉被黑皮线勒出淤痕,然而,这阻挡不了她周身疾驰的血,不,不是血,是滚烫的铁水。饶博士,是钢铁。有一阵子,她消极反抗,问她什么都不回。这锋利的沉默割伤了他。他突然神经质道:“得让你见见我的同事了。”邊说,边踱到穿衣镜前,戴上如意冠。立刻,他变得女气且狠毒。蒋梦得抬动脚后跟,膝盖轻提,云步踮回审判席。

“昨天晚上,我在练功房吊嗓子,发现不太对劲,身形、手势、眼神儿,练功房里的镜子都记得住,镜子是我的老师,如果哪点儿没走心或者儿情绪欠了,镜子都会告诉我。可是昨晚上,镜子里的人不止我一个。”他一脸惊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二月份我演的那出《怜香伴》,赚了两千块钱,我用它买了一把马鬃发梳。你知道,马鬃能帮着把头皮上分泌的油脂均匀分布到每一根发梢,刺激头皮,头发会像匹黑缎子一样发亮……”

“戏不错。但,你究竟想说什么?”

“这把漂亮的马鬃发梳,我买回来两个月了,一直没舍得用过,可是昨天,我在梳子上发现了一根头发,一尺来长的头发。”他瞟瞟饶博士的长发,“还有件诡异的事儿,马桶圈被放下来了。我马上检查了房间里的金银细软,我的头饰、簪花、黄帔、金项圈、鱼鳞甲、系腰箍、缥带、云肩、绣花斗篷、彩鞋、彩袜,还有师父留下来的白绣马面裙,你晓得这些行头现在都值钱了,值大钱了,一样都没少。请你给我分析分析,什么人会溜进我的房间,却什么都没偷走。除非,他另有目的。”蒋梦得带着共同商讨、分析的口吻,凑近她耳边,“你说,他的目的是什么?”倏地,他咬破了她的耳垂。

饶博士耳上的鲜血倒灌进她嘴里……“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自己!”

“真是这样吗,饶博士。”男旦换腔,伸出兰花指,“我再给你最后十秒钟。十、九、八、七、六、五、四……”

“第36封信之后的怎么需要密码?”她抢拍打断他。

男人一脸无辜,“所有的都需要密码的啊!”

“告诉我。”

“怎么能告诉你呢。”

“就是为了不让我看么?”

“我马上去加密,”他露出孩子气的认真,“任何人不可以看。”

“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麻醉师已经去查看了你过去的档案。”

“还好,我每看到一个四川姑娘都觉得像你。”

“说正经事,告诉我密码。”

“昨天晚上看《丹麦女孩》里面的女主角也像你。”他含情脉脉望着她。这张娇小的脸孔,算不上美,但很奇特。眉宇间分明有一股剑气,叫人不禁如履薄冰。

“没看过,告诉我密码。”她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当需要告诉你的时候就会告诉你。”

“什么时候是需要的时候?”

“就是需要的时候……我知道,你心底对我的疑问也挺深的,”他切换到唱戏的假嗓,一面拿纱布给她包扎伤口,“我希望未来可以慢慢化解。”

饶博士强忍剧痛,不屑道:“这些都是斗争的技巧。”

“更糟糕的事情是,没有什么可斗争的。”他停顿一下,“要我帮你解开吗?”

“给我解开。现在,把你的手伸出来。”

饶博士松绑。男旦被捆绑。按照游戏规则,双方位置对调,他开始接受她的审判。

“我总是希望你像女王一样对我发出命令。希望你用祈使句。你用了,但是我教你的。所以不算。下次你要学会自己用。”蒋梦得被捆绑到审判席上。

“现在,我们来谈谈她吧。”饶博士道。

“谈谁?”

“你的亲爱的。”

“你才是我亲爱的啊,虽然你监视我、怀疑我。”

“我承认,我搜查过你的练功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偷偷写信吗?曲有误,周郎顾,你唱段里任何一点细微的错音抢拍,我都能分辨出来。你沙沙沙写信的声音像虫子一样钻进我耳朵里。蒋梦得,你居然用最宝贵的练功时间去给情人写信……她究竟是谁?”

“哪来的情人!你的受害妄想症又犯了。”

“现在坦白告诉我,我不会惩罚你的。”

“根本没有情人。你不能逼我承认一件没有的事情。”

阴暗的地下室里响起了敲门声。门没有锁。是他。他还是来了。蒋梦得带着祈求的眼神望向麻醉师又看向饶博士,“不不不,先不要……”

“一个人有罪还是清白,得看他是否能够承受住痛苦的考验。”饶博士示意麻醉师,可以动手了。只是一针,却不亚于屠宰。麻醉师给蒋梦得脖子上推了一针安静剂,他身体的惊恐遂平复下来,像一间安静的闹鬼的房间——他睁着眼看着自己的身体里走出一个女幽灵,围着他转圈,跳舞。就在昏迷的边缘,蒋梦得挤出最后一丝力气,脆弱地拉起饶博士的手,恳求道:“你想什么时候嫁给我?”

她似乎想了很久,在他听来那是个无比忧郁的停顿。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拉长的声音——“昨天。”

雌雄同体

就在最昏暗的角落,在侧台,这距离万众瞩目的光源最近的荒凉地带,蒋梦得耷拉着脑袋,像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衣架。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严苛、责罚和嫉妒。这具他体内召唤出的女幽灵,在台上跳啊唱啊,自由地游荡、独白、啜泣,迎接着台下的热切眼眸与万箭穿心般的掌声。颠倒众生的本该是他!本该是他!他才是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男旦,这女幽灵原本只该依附于他鹤立鸡群的身体,他勾魂摄魄的声音。他们曾经彼此孕育,可如今,他们在彼此抛弃。

现在,她在台上颠倒黑白,他只能在侧台,自我戕害般看着这具幽灵演下去,像在观看一场美丽的死亡,自己的死亡。而这场死亡表演,唯一观众不会是别人,只会是麻醉师。他无时无刻不在审判,时不时放冷枪一样冒出一句话,就像是蒋梦得自己脑子里蹦出的声音。女幽灵唱着唱着,突然停了。这时整个剧场都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神经。她一停,没人敢再呼吸。只见她从水袖中缓缓抽出一封信,紧接着,蒋梦得听到了最恐怖的声音——她对着整座剧场,对着所有来宾,开始大声朗诵那些信!

我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九个月了,从我们打赌开始,到现在。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竞技,体能在慢慢透支,我快要干了。我以为每次我写下一封信,便能收到你的回信,我窃想过这种能量的回流。可我从来收不到你的信。现在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杀伤力。我想我会一直写下去,写到你出狱的那一天,写到我们的故事有转折。就在你获得自由的第一天,你会站到我面前。到那时,即便你不爱我,我也都能接受。我接受失败,但只接受属于两个自由人的失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收到过你的任何讯息。我觉得这不公平。我知道你在监狱里不很便利,但是至少也得给我写信的呀……

观众席发出骚动,继而传出咳嗽、议论、口哨声和诅咒……人群的愤怒与喧嚣淹没了读信的声音。蒋梦得慌张地奔向舞台,定睛一看,那站在最中央的,并非女幽灵,竟是饶博士!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众人兴致癫狂。

蒋梦得一脚瘫跌在榻上。他刚刚已吸了太多大麻。这全世界最最昏暗的角落,不是别处,是他自己的家。他和饶各自的剧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四壁悬挂着各色华丽的戏服,这些都是饶博士为今晚派对特意布置的。戏剧圈的同事朋友们,前来祝贺饶博士三十岁生日。整个夜晚,就像一场盛大的荒诞剧。派对上,饶博士高超的社交技巧,令她像一个宠儿般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朋友们又是递烟,又是劝酒,还纷纷推搡着怂恿烟酒不沾的饶博士抽大麻。“我根本不需要酒精来变得疯狂,我已经够疯狂了……”

世间有多少种醉法儿,爱情就有多少种爱法儿。众人醉酒之际,饶博士举杯道:“祝我们三十岁后,都能自由拥有不健康的人生!”

一群烂醉的小丑纷纷套上蒋梦得多年收藏的女性化的戏服,表演异装癖的丑态。饶博士当然明白,他们正在取笑自己的丈夫,她只冷眼相看,任由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愈加躁烈不堪。丑态毕露的人群,像一面面哈哈镜,照出了丈夫在别人心目中的丑陋角色。蒋梦得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扑上前去抢夺他心爱的戏服……

审判灯摇摇晃晃,送走了一个荒唐的夜,又迎来了一个更荒谬的白天。

一夜折腾,家中一片狼藉。被践踏过的戏服撕扯了一地。

“人都被你赶走了。没人再跟你比美了。”饶博士亲昵地拍着蒋梦得的脸颊。

“您整天地愤世嫉俗都是跟我演的,瞧您这一晚上,给您忙活的,每个人你都讨好,生怕谁有一点不高兴,都是您的责任。”

“那你想让我干嘛?”她解开高跟鞋上的铆钉绑带,“我不让大家高兴,难道要我把所有人都弄死?”

“我宁可你是个杀人犯,也比这样取悦全世界强百倍,”他恨恨道,“你所有的行为都是花招。”饶博士齐声应和,“是技巧,是敷衍,是从最内核里的腐败,是最彻底的投降。”

说完她就痴痴地笑,爱怜又鄙视,“得了,你。”

“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那婚礼得单辟出一桌,”她讪笑道,“坐一桌子蒋梦得前女友,没准儿还是前男友。”

“博士,你真是精神自虐的大师。”

“你根本不懂婚姻。”

“我当然不懂婚姻。婚姻也不懂我。”蒋梦得闷闷地说。

麻醉师如约而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蒋梦得给他递上一杯煮好的咖啡。

“你俩的事,我真管不了了,”麻醉师放下药箱,接过咖啡闻了一闻,便皱起眉头,“谁一激动就找我上药。每次打针,我都感觉我像个凶手。”

“可我们相信你。”

“是。幸運的情侣,都有一个调解师。”他把杯子放下。只有耳鼻咽喉科出身的医生才嗅得出,这是超过海拔1800米的山冠上的咖啡树结出来的豆子。这样的豆子磨出的咖啡,口味偏酸,不能说是最好的蓝山咖啡。八年的医学院训练,让任丰拥有了冰冷又超脱的职业气质。他在城郊开了间私人诊所,不同的是,他挑选病人。被选中的病人,更像是某种黑色疾病俱乐部的会员。有的时候,疾病可以代表身份,甚至阶级。诊所的业务范畴,早突破了耳鼻喉科,始终暧昧、神秘得令人不安。任丰拿修剪精细的指甲盖弹了下杯口,“今儿,这又是哪一出?”

“《三堂会审》。”蒋梦得一拍惊堂木。

“还是《游龙戏凤》好看一些。”任丰仰进沙发。

“最近反三俗,净化舞台,这个戏不让唱了。”

饶博士重新递给他一杯新咖啡,自己斜靠在沙发扶手上,“谁对谁错,生活有时候真是需要第三个人来评判的。”

“她监视我!”蒋梦得指着她道。

麻醉师冲她偏过头,“刑侦学博士毕业,你是个高智商的人,但在生活面前总找不到方法。”

“她现在把专业知识全用来对付我了,”蒋梦得不失时机地告状,“我说,你难道一点也不为这种偷窥行为感到羞耻吗。饶博士,你应该懂得什么是隐私吧?”

“我一向很尊重别人的隐私,怕进别人的房间,不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尊重我的隐私?”

“因为你是我的!”

“我不是任何人的。”

“行了,行了。”麻醉师站起身,“你们不是彼此的敌人。真正的敌人,你们唯一的敌人,是生活。”

蒋梦得道:“可是她说我没有生活!”

“生活是毁人的。”麻醉师叹道。

他转而问麻醉师:“你知道最好的生活是什么吗?”

“生活是吧,我他妈最懂生活,因为我根本不生活。”麻醉师回答。

“什么叫我没有生活!”男旦道。

“对,什么叫没有生活?”麻醉师也问。

“你知道,”饶博士带着欣赏的责备,是抱怨,又是骄傲的,“这个人好像根本不用吃饭、睡觉、上厕所。活着时时刻刻都在做艺术,一切都在为他的艺术服务。我甚至想象不出,我们一辈子可以一起逛一回街。虽然我早就坦然接受了。”

蒋梦得拉上她往门口去,“谁说不陪你逛街?走,现在走,咱现在就去逛商场。”

“夜里十二点了。”她说。

“总还有开门的地方。”他道。

“十二点去逛商城,这不是生活,是艺术,还是艺术!”

“可起码,我向你证明了。”

“你现在证明的不是你有生活,你只是在证明你的证明。”

麻醉师这时终于按捺不住,“我建议二位至少先好好生活一个晚上。时候不早了,不如搁置争议,明日再逛。”

“我的生物钟早跟着戏子一样混乱了。”她无力地坐下,“天不亮就听他吊嗓子。为了你,我放弃自己的专业,改行做戏。这些年我从没错过你的任何一场表演,任何一场排练。可有一阵子了,你在练功房干什么,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说说看,你究竟有多久没有接戏了!懒惰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你说话啊!她究竟是谁!安静,安静,太安静了,这安静像匕首一样戳我,戳中我……”饶博士自残自贱,歇斯底里。麻醉师看不下去,出人意料地迅速给她打了一针,她这才安睡过去。

有时候,婚姻就是惩罚对方。从他俩第一次见小饶,到今天,有八年了。这对情人在一起,不是相互攻击,就是自我保护。

“那你不是也一直喜欢她吗?”蒋梦得放了支冷枪。

“老同学,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麻醉师吃惊道。

“你回头陪她逛逛街吧。”

“别什么都找我?你自己的事自己做。”

“我其实更喜欢自己一个人逛。前天,我拿了一件女式唐装穿上,往镜子前一站,顿时觉得光彩耀人。店铺的老板娘不好意思地走开了。她刚才一味地推销她的男式唐装。我觉得穿女式唐装才漂亮,或许她也觉得是吧,过了好阵子,才过来说,这件更适合你。说完,顿了下,又补充说,唐装不分男女。”

“唐装可是分男女的。她当然不明白你为什么更合适女式的。”麻醉师冷笑道,他拿出来药剂,准备做例行治疗。蒋梦得却本能地躲闪了。

“什么时候能停药啊?最近感觉恢复不少。”梦得道。

麻醉师拉过他的胳臂,“还得两个疗程。”

“每次打完药,都好像顶着别人的脑袋。”边说边乖乖伸出了手臂。麻醉师有意无意地诱导,“我就纳闷,这艺术家当中怎么好多都是同性恋。屈原、萨福、卡瓦菲斯、梅利尔、兰波都是。我猜测狄金森也是。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我不是同性恋。”蒋梦得立刻反驳。

“我没说你是。”

“近来,很多人都在问我是不是gay。我自己也在注意这个问题。”

“头发一长,确实有女人的妩媚。说正事,你出事故,小饶知道吗?”麻醉师问道,看似漫不经心。蒋梦得挥挥手,注意力全不在这上面。他很清楚,当他穿上唐装,他追求的“在自身之中寻找女人”的努力初步成功了。他拍过一组“女性”剧照。故意培养的是女性意识,但不是“女气”。网站都在报道变性手术的事,他们只是简单地把自己由第一性变成“第二性”,或者由第二性变成“第一性”。但梦得追求的是一种修炼,先到第三性,然后再进一步,到达第○性。“我想要的是……”他刚刚开口就被打断。“哎,你神经系统还没完全恢复,什么奇怪想法都是正常!”麻醉师边拾掇药剂边嘱咐道,“我这可是为你违规操作了,你口风紧点!”

蒋梦得看到过一张尼泊尔瑜伽士的照片,头发拖地,盘腿而坐,意识好像被抽干了,或者只剩下了意识本身。这和他想象中的第○性有几分接近。“如果,我有女气,肯定是我走错道了……”他再一次遭到打断,“你得尽快矫正这种女气。除非你不想和小饶在一起了。”然而他还是没完没了地倾诉下去,他告诉麻醉师,他覺得自己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是在特别想饶博士的时候,也特别想别的女人——随便什么女人。只要是个女人。“昨晚在永安里一个酒吧蹦迪,一个小姐过来搭讪。我问她生意怎么样。她说今晚上很倒霉。你是最后一个,马上下班了。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女人。”

“还有个病人等着,我得先走。”麻醉师刚站起身就被他亲昵地拖住。他这个艺术家男朋友,永远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从不关心别人在想些什么。“等会儿。那个小姐走后,我一直想着她说的那句话:我叫女人。但你要是问我,你爱不爱男人。唉,你现在问我,问我爱不爱男人?”

“那你爱不爱男人?” 麻醉师没辙。

“我也爱!”他抢答道,“蹦迪时就有三个男的,以为我是女人,说交个朋友,在我面前扭来扭去。我并没有嫌弃,但我看出,我已经有女性化的一面了。我警惕这个。”蒋梦得只是想把人生当成一场行为艺术。在中国的这个时候,只有艺术能当替身了。中学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让男生女生分开排座位,他就被分到了女生那边。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可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辜负小饶。”麻醉师耸耸肩,“我知道她表面从不在乎,”他同谋般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但饶博士的报复总是很残忍。”

二人谈话渐渐入巷。“昨天凌晨四点她突然来弄醒我,说睡不着,不敢睡。她现在对我又爱又恨。”

“她你还不了解,职业病!就是地震了,楼塌了,她也先要查查根源在哪儿。喂,她还不知道我给你治疗的事吧?”

“不过她知道她要小心了,她对我写下的信很不满。而要命的是以后她再也看不到如何写她了。”

“她最气的是,你信里根本没提她一个字。”

“我承认,我在信中从没有提到过她。她由此证明,我不够爱她。我正需要这样一个隐约的理由,男人式的理由。”

“而且还要由她说出来。你才好默认,顺水推舟。”

“她肯定是在向你告状了。”

“我说是你瞎眼了。她很得意。”一根烟在两个男人间递来递去,像一对共犯。

“我们每个人,内心里不都住着另一个自己吗?她一开始,也是了解我的啊。”蒋梦得道。

“但没想到你身体里的女人越长越大,已经损害到她。”

“反正,我所有的秘密都已经给她讲了。”

“给情人的那些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我故乡,已婚妇女都会给河对岸监狱的那些苦役犯写信。”

“有这样的习俗?”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好啊,那么,请给我麻醉。我想让我体内的女人给你讲这个故事。”

一针安静剂,换来了一个新世界。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更俗剧院的舞台上。一个女幽灵,颠跌着步子从他体内走出来。她亮开嗓子:“女人们写信抚慰囚犯,弃恶劝善,改过自新。她们也时常倾诉自己的隐秘内心,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行。村民们都是无神论者,给罪犯写信成为了一种秘密仪式……宗教的替代品……”说着说着,女幽灵开始花枝乱颤,不能自持。她越来越凶的颤抖,禁不住蔫下去。舞台上灯光渐暗,女幽灵弱弱地说:“你刚才给我男人打的药量是不是不够呀?”

传统与禁忌

“我的确写了那些信。可我给一个犯人写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有一点说不过去,或者说打破了一点小小的禁忌,那就是,按习俗都是已婚妇女写信,而我是个未婚妇男。”蒋梦得道。

“不要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你不是在给一所监狱写普普通通的信。很显然,你的信有一个特定的对象。而且,你爱她!”饶博士理由充沛。

“你真误会了!他是一名捞尸工。”

“不信!”她转身要走。

“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我们家乡,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他试探地问道,“你想听吗?”见她不置可否,昔日的男旦重拾旧艺,夸张演绎,“捞尸,就是捞浮尸,捞人的尸体。”他略略停顿观察饶博士,试探着继续讲述,“那些抬上来的尸体,肿胀、难看,像死人鱼。你用捞钩一挑,尸体就会开一个口子,恶臭的体液就会喷老高,你运气不好,恶臭会喷到你身上。”

饶博士摆出恶心的表情。他忙不迭道,“算了不讲了,太恶心了。”她急迫道,“我说,你这是……”“不不,我懂,你这样的侦查学博士,能咀嚼出其中的甜蜜和刺激。”他接着讲下去。

“捞尸队一般在夏天作业。冬天水沉,冰和泥沙会把水里的东西盖住。春天来了,那些尸体一个一个,不,应该是一条一条,浮上来了变成了浮尸。那些游泳时溺水的,失足的,跳河自杀的,谋杀抛尸的,各种人物都往河里跑。一到夏天,整个河床就变成了漂浮的太平间。捞尸队队员坐在趸船船头,望着水面一言不发,默默抽烟,见到尸体就慢腾腾站起身,伸出滚钩、铁叉、套绳,勾住衣裤或死人的手腕、脚腕,将尸体拖进船身。”

“捞尸算是重体力劳动吗?”她问。

“尸体泡了水,拖上岸很费劲。腐烂后,老远都能闻到尸臭,骨架被河水泡软了,蜷缩着,皱巴巴的,难看的人在死后更难看;有些尸体还被剥了臉皮,一看就知道是黑帮干的,为了不让警察辨认身份。捞尸工的最后结局往往很惨。毕竟晦气!干活儿之前,都要先拿烧酒浑身浇一遍。本来也没人愿干,胆子小的更是干不了。几年下来,村子里就只剩下这唯一一个捞尸工了。他很善待死者,捞上来的尸体都先把上面的青苔、泥巴洗掉,擦拭干净,将尸体包裹好送到火葬场,等人认领,没人认领的就火化了。他帮助过很多人找回落水的亲人,村民们都很尊敬他。多少年来,捞尸人独自在下游守着,猎人一样,凝视河水,等待一具具无名尸体浮出水面。”

“他凝视河水的眼神一定很悲伤……”

“有一天,一具半裸的女尸顺着河流漂下来,他站起身,根据工作经验,他感觉这是近年来遇见的最好看的一具尸体,而且是女人的尸体。女尸一点都不肿胀。”

“跟新死的一样?”

“对,就跟新死的一样,一只脚上还穿着绑带的红色凉鞋。她衣服上点缀着漂亮的石榴花,石榴花在水里泡了,显得更鲜艳了。捞尸工小心翼翼钩住她的脚踝,不想弄坏一点皮肉,一点点将她拖上了岸。水草缠住了她新烫的长发,捞尸工帮她仔细清理掉,她的脸庞露出来,像白瓷一样,表情那么静美,好像一百年后,她仍会那么美丽。衣服半遮住了女人的乳房,他小心挪开,手指在抖,女人的乳房好像还会呼吸,还在想着什么忧伤的事。捞尸工取出干净的毛巾,一寸一寸给女尸擦拭……最后,他忍不住趴在了女人身上……”

“奸尸?在刑侦学里,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奸尸犯。这些男人大多有明显的犯罪性征:有比正常男人更为发达的乳腺,有更多的色素沉着,以及更硕大、敏感、易于充血的乳头。”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他说。

“好好!请继续。”

“第二天早上,他在女尸的裙兜里发现了一封遗书:‘我是一个爱美的人,但世界不美。如果你救起了我的尸体,请让我继续美丽,与世界为敌。疯狂的捞尸工下午坐车赶到城里,花掉四个月的薪水,买了最漂亮的裙子、腰带、高跟鞋、耳环,还有合身的内衣,当晚赶回到岸边,给女尸精心穿戴打扮好。他担心离水之后皮肤会干皴,于是给她周身抹上香腻的橄榄油,他还给她涂上了新款口红,成功掩盖了她不太健康的唇色。年轻的捞尸工抱紧女尸,觉得自己有点儿离不开她了。可她的美丽,每一分钟都在腐烂。事情很快败露。这对情人,一个被送进火葬场,一个被投进监狱。”他接着说道,“可是全村的女人都认为他很冤枉。”

“我忽然感觉到,他是真的爱这具女尸。一个女人,在死后还能获得完美的情人,她太幸运了。”她眼里燃烧起灰色的火焰。

“法律可不管这些。爱从来都得不到宽恕。”

“他后来被判刑了吗?”

“那还用问。奸尸罪。八年有期徒刑。这件案子轰动了整个地区。那女尸究竟什么模样,捞尸工怎么样细致地处理尸体,怎么样温柔地爱抚,他怎样散尽千金,给她买了什么颜色的裙子,什么品牌的口红,他又是怎样强奸她的,这些细节都被传疯了。”

“那后来查出来女尸是什么人了吗?”

“不知道。有说女尸很快火化了,也有传说,那具女尸莫名其妙失踪了。”

“查出来女子被害的经过吗?”

“你们女人啊,都爱听故事。男人进城打工了,留守妇女们逮着稍知内情的,就问个没完没了。就跟你一模一样。”

饶博士不屑地挥挥手。他继续讲道,“妇女们会央求知情人讲一遍,再细致地讲一遍,像最尽职的侦探,不错过任何一点作案细节。如果听到有漏洞的地方,她们会立刻跳出提出质疑,接着要求补充更多细节。”

“对了,那个捞尸工叫什么名字?”

“时间长了,人们也不记得他真名了,都叫他‘水鬼。村里人说,他用特别的药水洗眼,加上多年在河边观水,眼光能穿透浑浊河水看到水下的行尸。”

“我觉得他是勇敢的男子汉,一个迷人的英雄,还有些浪漫主义。”

“你好像对这种的男人很有兴趣。”他有几分醋意。

“仅仅是出于知识分子对一种特殊人格的好奇。”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村里好多女人都给他写信。如果我妈妈年轻,她也会爱上他的。”

“可你是个男人,你怎么会有兴趣!”她皱起关公眉。

“看起来你对他的兴趣可比我来得强烈。”忽而,他开始调情,“对我还有兴趣吗?我很想你。”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属性。”

“很多属性也可以制服时间。”

“爱情和爱人不是用来制服的。”

“别忽略我第一个问题。”

“我以为你已经不爱我了。”

“为什么会不爱你?爱是纹丝不动的啊。对你有再多不满,也不会牵扯到爱本身。那样是逻辑,是股票,是数学,不是爱。”

“冷战是最无情的。”

“热战是最丑陋的。”

“恭喜,我们都做到了。”

“我爱你。请别杀戮。”

“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贴近饶的脸颊,“你。”

“你像一头嗅到了猎物的猎犬。”

“你嗅不到吗,元首。”

“我只能嗅到死尸的味道。”

“爱的专政下,人人有恋尸癖。”

“爱是完全的臣服。”

“我臣服你,精神上,肉体上都十足臣服你,但不臣服你设计的监狱。”

“我没设计任何监狱,我们相处的方式是在爱中相互改良,而不是在不满和暴烈中愚蠢革命。”

“我愿意改良,但不是就此成为一个和你上床的师爷、秘书。”

“我永远不会和师爷秘书上床。”

“但你会把老公变成师爷和秘书。”

“可你想要的是一个捞尸工,你还渴望被他强奸。”

她让他兴致扫地,“你这样想,我真惊了。不,不,你不傻,你很聪明,你完全明白事情应有的逻辑和道理。”

她觉察到,他的火焰那么轻易就熄灭了,这让她加倍羞恥加倍愤怒,“一个大男人成天在家照镜子,走到路上不放过任何一块反光板。我的确明白。”

他沉默,她就继续追杀,“你成天正事不干,在家迷恋这些戏服就算了,现在又迷上了什么捞尸工。”

“跟你说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捞尸工。这一切只是出于博爱,对世界的博爱。”

“我最恨的就是你的博爱。你爱所有人,而我只爱你一个。”

“是的,你的确恨所有人。”他无奈道。

“博爱是极恶。”

“博恨更是饥饿。”

“你的博爱太荒谬。你就是卡拉马佐夫里的三哥,对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人都绝不付出,然后回到自己阴暗的地下室里为全人类流泪。可这些眼泪拯救不了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饶博士将他再次推到审判席,这次蒋梦得踢翻了刑讯椅。

“你去哪儿?”她喊。

砰的一声关门。男旦独自反锁进他的排练室。

“蒋梦得,你别逃跑!”

“以你一贯的高姿态,加上原教旨主义。如果不想发生冲突,我就应当立即向你认错,自我检讨,宣誓以后的绝对服从。”

“你从不主动认罪。现在开门。”她一路拍击镜子,两人在排练室镜子的正面和背面,对峙追击。

“现在不能见你。等我能面对你时,一定见你。”

“别躲!男人就该是为解决问题而生。”

“你不需要一个生活中的我,你需要一个我最恶心,最看不起的男人。我爱你,但我他妈一点儿劲儿都使不上。”

她突然感到自己这次要真的失去他了,绝望道,“我已经等了很久。”

“我不要再为任何事情道歉了。你那个世界太野蛮。艺术家饶博士之外的那个世界,全他妈是荆棘。”

“你出来!”

“别再想批判我了,你的法律我不认可。”

“你面对我。”

“你携带着一个我一直在斗争与拒绝的世界。你有一个我最深爱、最渴望的世界,也绑着一个极其野蛮的法庭,日常法庭。你见我,要听我说什么?你要和我说什么,无非是,蒋梦得你太令人失望了,太靠不住了,太不男人了!去他妈所有预想,我是在和你恋爱,不是在和你玩儿证明题。”

他愤怒地把戏服抛出窗口。

报复性艺术

“我怕你,就是因为,我老被你拷问。”他说。

“我拷问,就是因为,你总是逃避。”她说。

“你老用一种我憎恨的生活形状来压制我。”

“所以,你就冷漠。”

“冷漠也是一种艺术。”

“可是,你能离开我吗?”

“可是,你能让我不离开你吗?”

“你也知道,我再坏,也是你最默契的搭档、爱人。”说完,她迎来了他长久的沉默。

“怎么,你质疑了?”她耐不住性子了。

“再不质疑,真成绝世奴才了。”

饶博士指指剧照,“你新戏里的角色,没有任何可爱的地方。”

“会有的。把剧照换了吧,你就变了。”

“你的也换了吧,我们一起换。”他们像在下一盘棋。

“我不换,我的好看。你敢说你的也好看吗?”

“你那张不是别的,就是挂在那里,显得家里太拥挤。”

“拥挤?”

“多了一个女人,可不拥挤。”

“你那张好像在审判,无穷无尽的施刑。”

“没事,我喜欢。”

“你那么多好看的照片呢。换了吧。有些东西该杀死。”

“我们一起换。这有仪式感,”她强打起精神,“预兆着杀死一些东西。崭新的爱。”

“可惜我拒绝。你也可以拒绝,也欢迎你拒绝。”

“是因为她?”

“谁?”

“那女人。”

“又来了,别再试探我。”

“你身体里的女人。”

“收起你居高临下的试探。暴君要试探走狗,刽子手要试探刀。爱人不该试探爱人。”

“有种,让她出来跟我对质。”

他软弱下来,“我想控制我自己。可我的确不大能够做得到。”

“我有办法。”

毒品分很多种。有的让人加倍地亢奋,有的则是抑制。“你们确信,要我这么做?”在双方的默许下,麻醉师将二人背对背,捆绑在刑讯椅上,用红丝带蒙住了两人的眼睛,像某种秘密仪式。伴随着脑波音乐和肢体放松训练,麻醉师口中念念有词,上帝般站到他们身后。一些尖端的医学组织,甚至用这种催眠法帮助人进行前世回溯。

“现在才像夏天。静静的,知了的声音无所不在。还有鸟叫,掩饰着虫子的声音。”蒋梦得恍惚道。

“不,现在是冬天。冬天的风不一样。能透过骨头的冷下去。”饶博士声音像风。

麻醉师附和道,“北方的天气变化很快。”

“每到这个时候,我站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总是多了一个选择。继续用冷水还是换了热水?一放松自己就悄悄地把手往热的方向扭了。”蒋梦得呓语。

麻醉师引导他,“那么今天呢?”

“我把水扭到最冷的位置。把心里的那点卑怯冲得干干净净。我昂起头,冷水浇下来,就像面对自己的孤独。水能净化我。”

饶博士气馁道:“可我还是我。”

麻醉师诱导:“你在等着谁?”

蒋梦得答:“我在等待的那个人是一位天使。或者根本就是合二为一‘雌雄同体的对象实体。现在来看,第二性指女性或具有女人特征的自然人。第一性指雄性。在不同的社会阶段,它们是可以交替的。在蚂蚁的世界依然还是如此。人类也一样,我想。在更深层的心理上,它们仍有进化的空间。再进化就到第○性了。第○性,排除了第一性和第二性的局限。”

“听着,你要阐释清楚内心的现实。每一感觉都不让它溜走。”

“我期待的那个具体的人,已经涣散。它已经转化到一种精神期待。”

“麻醉师,我的头好痛!”饶博士突然从椅子上瘫下去。

“所有药剂都对你没有作用。你的自我太强大了。”他边扶她,边给她解开绑带,“你太过清醒了。”

“在他身上追求生活,注定是失败,我怎么会不清醒到认识不到呢。”她望着蒋梦得说。

“他恨的也是你为什么要一心追求那样的生活。这已经是失败本身了。”麻醉师道。

“我追查过那些信件的去向,可奇怪,邮政系统里没有任何签收信息……还有那具失踪的女尸,她……”饶博士正要说下去,男旦懵懂地打断了谈话,“我……我还想多来一点,”他道。麻醉师给他加了些剂量。他直感到,体内的女幽灵和他一直拥有的男性自我此长彼消。那女幽灵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黯淡。似乎,她正幽声唱戏。

“我杀了她!”他听到饶博士尖利的声音。

“敌人的不正义,并不是你的正义。”麻醉师将她摁住。

“你时不时说一些不明确的话,但是我感觉你时时刻刻都像是在说我。”她望向麻醉师,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外表冷酷的高个子男人,然而,他似乎也是可以英俊的。

“情感要堅持,你看我,从来不怕陪不起。哪怕偶尔遭到冷遇,那也没有关系。一旦他明白过来了,你得到的会更多。”是的,他还可以温柔。

“他有更爱的人。”她道。

“你还没有将梦得拿下就要放弃?”他劝她道,尽管他从不相信自己的话。只有一种残忍的坚守,才能维持这种不道德的和谐。所谓和谐就是惩罚。

蒋梦得这时突然醒来,“我不想隐瞒自己的一丝一毫。”

“你刚刚去哪儿了!”饶博士逼问。

“去了趟文身馆。我想文一个男女合一的‘十字玫瑰。价格很昂贵。起价300元。每平方厘米10块。文身师说,能保持终身,不怕水洗。我想把这个图案扛到背上,很大很沉,铺满整个背部。”

“有一天你会为我而放弃他,你会彻底爱上我的!”说这话时,她是多么心虚。她深爱的蒋梦得萎消了,他身体里的女幽灵再度复活。

女幽灵阴险地嘲笑她,“饶博士,你输了。”

“我从来不抢女人的东西。”饶博士保持最后的傲娇刚烈。

“你得不到他,他也不爱你。”女幽灵在笑。

“你又是谁?”饶博士步步逼近她,“一个只敢躲在幻觉里,不敢站到阳光下的幽灵。因为你知道,只要你一现身,所有人都来会唾弃你,侮辱你,强奸你,杀戮你。噢,别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怜相,这个世界不是由受害者的感觉决定的。如果都依赖你们的感觉,就如同服从被咬死的羊群和被屠杀的母鸡。没有狮子和老虎的丛林,满地都是羔羊和母鸡。呵,那个水鬼,你得不到他的肉体,也得不到他的灵魂。”女幽灵耍出刀马旦,两个女人撕搏开来,饶博士揪住她:“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水鬼!”难分难舍之际,麻醉师猛地给捆绑在刑讯椅上的男旦狂打两针。女幽灵瞬间覆灭。

“你干什么?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饶博士急道。一旁的麻醉师早已狂暴失控,“你有那么爱他吗?”

“我不想失去这段生活。”她道。

“以致颠覆了你自己。从前的你,对男人又依赖又藐视。”

“我厌恶我的爱情,那不是快乐。”

“然而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从痛苦、折磨、困难当中萃取出快乐的。”

“我现在整夜整夜地失眠。”

“有時候,你要学会相信药物。”边说边给她推入紫色的针剂,“体验它如何把痛苦转化为零的过程。”

“没有用。我正在体验痛苦。”

“痛苦和朝圣是一个道理。”

“那么,我希望朝圣路短一点。”

“说点正事。梦得讲的这个捞尸工的故事很有商业价值。要不去把版权拿下,把坏事变成好事。”

“你真觉得,如果分手了,他还能来演我的戏?”

“谁也没法否认你们是最默契的搭档。”

“是。可是怎样才能让他重新爱上我?”

“除非,你成为一个新的人。”

她执拗的眼泪淌下来,她憎恨自己的眼泪,憎恨自己是一个女人。迷幻诡谲的音乐再次如雾如霭将她缭绕。麻醉师将她推到镜框里,“看看镜子里的你,年轻,美丽,聪明,有好的教育背景,整个世界都在你面前,唾手可得。”他沉重的呼吸比音乐更让人昏厥。

“我看着梦得,就像看着自己,一个我在任何镜子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更完美的自己。”她如醉如梦。

“嘘!”他安慰,轻声诡异道,“当你低头看镜子时,镜子照出的你是什么样子,只有镜子知道。镜子里照出的,也许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的你。那是镜子爱我们的样子,我们爱这个不可测的世界的方式。”他伸出讨债般的双手,狠狠捧住她的脸,“想想看,希腊神庙里的雅典娜会为男人流泪吗?圣母玛利亚会因为失恋伤心吗?在爱里,你最终渴望的是疯狂。”

“圣母不需要疯狂,不需要成长,甚至不需要受精,就可以生产出救世主。”

“你不是圣母,你是天使。蒋梦得是艺术家,艺术家都敏感。敏感,也是一种受虐症,这种人是无法快乐的。即便得到了幸福,得到了你这样的天使,他们也会不遗余力地毁掉自己的快乐,毁掉周围人的快乐,毁掉天使的快乐。”那个人,他身上有施虐和受虐的双重性。他一方面自我折磨,另一方面,当对手变成受虐狂时,他马上一步步变本加厉变成一个施虐的暴徒。是她的受虐纵容了他的施虐。过激的退让导致过激的侵犯。侵犯的根本原因是退让。

“他只不过是在借伤害你,来伤害他自己。开启一个受害者模式,把爱等同于侮辱本身。我知道,你委屈,委屈得简直要吐了。可是我几乎愿意时刻吻你。”说着,他的嘴唇就贴上来,被饶用力推开。

“等我摸清了你所有的习性,你再敢向我发飙,我都会把你狠狠地爱回去。”他恶狠狠回道。

音乐似乎被吞下去了。饶博士忽然间警醒,“你这是给我打什么药了?”

“我以前也这样麻醉过你,但怎么都不管用。我说了。你太过清醒。”

她努力摇醒麻痹的未婚夫,“梦得,梦得……”

“他值得你这样吗!你知不知道,他背着你自己去买女式唐装,他还去酒吧里跟小姐勾搭,不光是小姐,还有那些男同性恋。”

饶博士作出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噢……你居然出卖他。”

“说出真相而已。”

“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我就他一个朋友。你说是最好啊,还是最坏啊?”

“你嫉妒水鬼,”饶目光直逼麻醉师,“为什么梦得给他写信,而不是给你。你那么爱他,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是他并没有选择你。”

“够了。我们俩在一起,话题能不能不永远是他!”

外面打雷,雷声滚过楼下不远处的大垃圾场,像开战了一样,停在楼下的那些小车上的警报器全都惊叫起来。雨也下得异常凶狠。人人心绪不宁。

“不就是活着吗?怕什么!”这些年,麻醉师憋了太多话,“我必须说,我爱你。他,你的男朋友,真的不代表什么。我说了,你爱的人不在俗世;我们爱的人都不在。你身上有一种‘从一而终的渴望。我和梦得,同一天认识你。那天下着小雨,你穿了高跟鞋,一条白色的裙子,那场雨好像是专门准备过似的。你的笑容好像是香的。后来,我陪着你们跳舞,陪着你们恋爱,陪着你们争吵,陪着你们分手。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坚持说我愿意‘等。等,真的不是你说的那种痛苦,而是快慰。我无法消解上帝之爱带来的孤独。我体会到这种孤独,更多的时候,这种平庸的孤独在磨损意志。我自始至终在寻找爱,那种绝对宇宙精神,它可以抵抗这种孤独。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是我知道开始。我可怜到只剩下这些了。你们越是默契,我就越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遥遥不可期算。我很爱你!你有几个男朋友我不管,哪怕一个军团我也不管。我仍然爱你,这是唯一的事实。可你躲来闪去,我逮不着你的真身,我只有等……而等,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手段。”

她再次体现出一个博士的批判性思维,“这不是事实。你在报复,你意识不到。你在用爱我来麻痹自己,你想拿爱我来报复蒋梦得。”

“你对我的壁垒太森严了。”他心中默默道。整个封建式的壁垒——饶博士和蒋梦得两个联手设计的壁垒。他知道,他早就失去了她,在梦得和他认识你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失去了爱人。而他仍然坚持幻想。他想安静地坐着,看着身边的一切,然后看生活如何把自己推进内心的绝地。也许将把这一切装进心里,他会很好地爱上别人。只是,要更加孤独。爱情是不自由的。这跟自由精神背道而驰。

该发生的都过去了。女主角一夜之间被劫走了,劫走她的不是敌人,而是命运。他对她的敬畏之心,他们之间的墙从来没有缓和。尽管爱情很糟糕,但是他仍然要对自己说,爱情是解放人的,而不是囚禁。同时,爱情也是等待。等待,本身或许就是最完美的。越过这道界限之后——

“你不是爱我吗,爱我就帮我。”她躲开他报复般的热烈的嘴唇。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帮我找到这个捞尸工。”

“选个日子,我们过一天夫妻生活。”

“哪天?”她不敢直视。

“就今天。”

饶博士没有再推阻,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适。她不想其他的,就闻着他的气息,泯灭脑子里所有的道德感,可还是无法做到。她忽然要求把床换个位置,挪到墙边,说对着门是不好的,只有太平间才这样。

“我愿意在你身上死去一百遍。”他道。

“啊,你醒了!”这对男女惊恐道。蒋梦得这时候意外地醒了。他一脸的无辜,对麻醉师道:“谢谢你,你麻醉我时,其实我是很幸福的。”

良夜,抑或毒夜

麻醉师很快查到了水鬼的名字,叫李洪山。在他的协助下,饶博士决定去与捞尸工幽会,一探究竟。二人来到监狱门口时,已是黄昏。

“谢谢。你先走吧。”饶博士对他说。

一个监狱门卫探出身。“我来探监,找李洪山。”她对门卫喊。

“你是他什么人?”

饶博士迟疑一下,道,“家属。”

“那你等明天吧。他明天就刑满出狱了。”

她这时想起蒋梦得曾在信中打下赌局,要在“水鬼”释放当天和他相见——

就在你获得自由的第一天,你会站到我面前。到那时,即便你不爱我,我也都能接受。我接受失败,但只接受属于两个自由人的失败。

饶博士心头忐忑,她不知道未婚夫是否会来,如果来了,她又是否跟他分手……种种疑窦盘踞心头,她只知道,此刻,她只能等待,她必须等待。

“你担心他也会来。”麻醉师道。

“我不知道。”她说。

“他如果来了,你还会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

“我陪你等。”

“不。不用了。”

“我想陪着你。”

“这个夜晚,我想独自度过。”

她看着黑暗一口口吞噬掉远方的风景,近处的草木,然后是她自己的手和脚。一切原本坚固的事物都变得面目模糊。黑夜,爱抚着她的身体,麻痹着她的大脑。睡意袭来,她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第一次推开更俗剧院大门的光景。咿咿呀呀的唱腔,迷药般灌得她神魂颠倒。扮上的花旦、青衣像一道道艳丽的光,让她眼盲,好像全世界最漂亮的人儿都集中到这儿,潇洒地逃避生活。她多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尽管她既不能唱又不能演。之后她遇到并迅速爱上了蒋梦得,拥有了这个男人,似乎也就一并拥有了他身上包含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璀璨的舞台生涯,这些她一生渴求而无法实现的经历。看蒋梦得在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颔首一低眉,就知道他内心的丰富。她一味地沉浸在这场戏里,可突然间,场景、舞美、灯光音乐全变了。一出现代戏,罗马柱高耸,柱上悬空而坐的白衣演员们朗读信件,每念完一封便将白纸掷向虚空。一地残信。一个所有人都在懸崖边的夜晚。一个良夜,抑或,毒夜。

第7封信

亲爱的,

只要你暂时不在我身边,很多事情还可以慢慢来。我是有这个信心的。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我要越过的是监狱的围栏、拿枪的警卫,好几匹山脉,还有一些道德主义的杂碎。

我与你的关系越单纯越好。对于以后,到底会不会完全没有关系,我也做了这种打算。那个时候,我觉得,肯定是我变了。而不是你。

对于你,我还没有丝毫尝到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想念。而我希望,我们还会有一次。一个字:贪。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某种难以抗拒的说不清的天才——一股对世界强烈的拒绝的气息。这种拒绝就是我真正爱的你的缘故吧。而我有什么值得你去爱的呢?没有。在我看来,没有。但我又自信,始终会有的。

我没有渴望,对任何人任何地方都没有渴望,我想深入的是此时此刻的生活,如果一个地方,它诱惑到让我难受得不得不去的时候,再去,那该有多好啊。就比如我爱你,怎么都不解渴。亲爱的,我并不想伤什么风化。真实的东西变成了勾引浮士德灵魂的魔鬼。但有什么办法呢,我总是这样,很多事情只在我记忆和想象中发生。这相当于一种内心犯罪的需要。说犯罪是过于严重了,但对于内心的蚀逝它功不可没。

爱你的梦得

第9封信

亲爱的,

如果我寄出的信,这么快就被你收到了,我将多么嫉妒啊。心里空了一大截。我看着它们,就像把它们变成信,变成垃圾。这只需要小小的一点体力。一生真的太短暂。我决定向死亡复仇。由奴隶变回上帝都必须经历这样的一个过程。他应该像战场上最勇敢的奴隶,像斯巴达那样,像西绪福斯那样。只有那些被判死亡的人在我这里才会得到尊重。我有点迷恋虚无,迷恋那些有些困惑、迷茫、困难的事业。一个奴隶天生的性格,我都具备。

如果你愿意,我批准,你可以不给我回信啦。也批准你的消失,我有耐心慢慢忍受。这种忍受是一种细节吧,阿米亥有一个小故事。阿米亥在数自己家屋檐下的冰棱,他数了一整天,他的妻子问他,为什么这么慢啊。他说,我舍不得一下子把它数完。

第11封信

今天我给报社打电话,希望他们报道你的案子,看看有没有减刑的机会。那边记者回答说:“那人死时给我打个电话。”

第21封信

对有些人而言,爱情是人生的全部。对另外一些人,爱情则是人生的一个游戏。我们的这个游戏会是最精彩的一个。我对爱情的理解至今还停留在理性阶段。据我自己的判断,爱情并不适合我。每次久了,我就很厌倦,两个人黏在一起,什么也干不了。但有时候,我又很渴望。克尔凯廓尔把爱情分为三个阶段:审美阶段。这个阶段就像人类对乌托邦怀有极大的热情和幻想一样。它是虚幻的,但却美得让人可以放弃一切去追求。然后是身体接触和伦理阶段。近距离接触后,第一性和第二性又会产生排斥力。审美在这一阶段几乎全部消失。分手是解脱的唯一之途。从中可看出婚姻的荒谬性。第三个阶段是什么?忘记了。在我看来,这个阶段还是我以前说的“第○性”阶段。只有具备这个阶段的人才是完整的。

我觉得爱情是工作自我的方法之一。没有别的。这样说是不是很自私?不自私。说自私的人显然是不懂得大自然和宇宙规律。一个真正幸福的人是内心完整的人:法喜满盈。他也终将要明白:第一性和第二性不需要在别的地方寻找,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实体身上。

而我想你,爱你,是在试着打开那道口子,找回各自封闭已久的门。

我想找个男人。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只要能区别于我的声音跟我说说话就行。

爱你的梦得

第30封信

亲爱的,

我还是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在你身上我可以得到想象中的爱情——那种恒不可满足的爱情。

信写到30封了。当写到100封的时候,我会把它们重新誊写。100封仿佛一个结。这么长的时间,我得学会与你相处,而不使这一切夭折。

写信的梦得

第39封信

爱人,

我知道自己爱你,但又不能直接获取这份爱。可我竟然还觉得很满足。在这座无比宽大的城市,见一次面竟是这样的难。

我打算和饶一起好好工作一年。然后留下足够的钱来养戏。除了唱戏,我似乎真的没有其他的想头了。这在很多人看来,很傻。我几乎掩饰住了所有因唱戏而散发出来的对某些事物的不屑一顾。

在离开更俗剧院的前一天晚上,我路过一家戏剧书店,门帘后走出来一只花腿黑猫,两三个月大,它朝我走来。我弯腰伸手,它爬到我的手上。我把它揽到了怀里。那一刻,我觉得这只猫是一只天使。它美得让我不想放走它。我知道,它的主人一定在寻找猫。可我觉得它是我的。它很黏人。它叫柏拉图。柏拉图的爱情理想透射到了它的主人的宠物身上了。

梦得

第73封信

昨天麻醉治疗时,我感觉我们竟然在一起了。跟那次在悬崖边溺水的情景一样。麻醉后的事,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你可以接受那个梦得。你将是我这一生爱得最用力的。我爱你。但我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出来。一说写出,我的爱情就死了。

爱,一开口,便是伤口了。

请保重自己

爱你的梦得

第85封信

这一年来,在感情上,我始终是个失败者。但在等待中有时候也会有甜蜜,因为,你会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有个人在等着自己,等得那么坚定,那么无所顾忌。有时候,我故意加强这种柏拉图式的爱。精神的痛苦不完全是一件坏事。人活着的时候,不会珍惜自己的青春,可时间是走动的,过一天就少一天了。悲观的时候自己也会这样想,但更多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永恒的,和上帝一样。死亡不会对我构成任何松动。

这样一来,我就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会无忧而伤,也搞不懂为什么会痛,心痛——仅仅因为饶的缘故吗?还是说明,我还有一种庸常的世俗情感在起作用?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完成内心的完整了。这些东西不会构成我的冲动。可事实相反。我很痛,就在现在,我向你忏悔的时候。

现在,我觉得跟《红字》里的男女主角比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刚好掉了个个。我是海丝特·白兰。她是牧师丁梅斯代爾先生。牧师要跨出那一步,得付出多么大的心力啊。但是能否迈出那一步,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不管命运怎样,我还是会像海丝特一样,好好地活着。唯有活着,才有胜算。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段感情对我构成了严峻的考验,我在承受着这份考验,并认为是天赐良机。因为爱不是获得,而是从一个人的人生支出。爱是创世行为,不是婚姻,也不是在一起。

不管多么艰难,痛苦,我都会爱饶氏,爱她的一生,爱她的不好,爱她走过的路,爱她爱过的人,爱她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我也会继续等她,等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直到白发苍苍,直到看见满大街的人都成为她。

忏悔者

第91封信

我知道,你消失之后,我坚守的是爱情本身了,而非我是否忠贞于你。有件事,埋在我心里很久了。那次本来是一场重要的话剧排演,一部名叫《在悬崖边》的戏,可我却在悬崖边失足溺水了。假死醒过来后,感到身体中遗下了一具女尸,就好像《西游记》里唐僧换身体,换下的是顺水漂走的残身。从那以后,我经常感到害怕。我开始长期地麻醉治疗。令人费解的是,我还保留了部分麻醉时的记忆。我“想起”了我的身体中,曾经遗留出一具女尸死在河上,而你,给了她最后的爱。

你是我的秘密。我不爱任何人也跟你有关系。哪怕是饶氏,她成为了一个符号。我忍不住想回过头去,看以前给你写的信。但还是忍住不看。为什么不看?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这样的执拗很没有道理,而又是全部的理由。

被囚困的梦得

第99封信

我有意无意充当了这场悲剧的主角,而你却置身度外了。

我只是有些预感,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我可以好好地写下去。明年,后年,再往后若干年……

自从那次溺水假死之后,我的演技似乎不翼而飞,再也没有了舞台上颠倒众生的魅力。饶博士根本不知道这些,只一味地责怪我。我写信,祈祷自己的复活。这大概是麻醉的奥秘,我找到了身体里的那个女人,然而她是死的,仿佛从来都是死的,根本没有活过。只有站在舞台上,她才可以尽情地言语、跳舞、许诺我一切的未来。现在,我只剩下无名的坚持了,不是涅槃,而是对死亡的挑逗。只有你,能救她。只有你,能让我复活。

那么多事情,可我能记下来的,实在有限。我还是每天都写一点吧。不论以何种方式。这些对我和你都有些用处。我说的用处是:生命是以消逝状态存在的。那么这些文字就是生命的补白部分。是虚无的那部分。可回过来看的时候,我们能看到的不就是这些吗?活着是很虚妄的。

我还不知道你会怎么看。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怎么看都可以吧。反正它是给你的。

你的梦得

第101封信

你如此让我灰心。而假如我突然放弃,这个世界好像一点也不会改变。爱是一条不归路。一开始就是绝路。但也是只有这样的路才是我宁愿选择的。别的你还有兴趣吗?

爱你的梦得

瘾君子与他的俄罗斯套娃

“梦得,我已经离不开你。我很快出狱了,我想马上见到你,娶你。如果没有了你,我活着也没有了意义。我有你的地址,我会找你,你别害怕。谁阻挡这件事,我杀了谁!”

蒋梦得收到一封信,落款是李洪山。他又兴奋又害怕,立刻打电话给饶博士。“小饶,我要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我想马上搬家,去另一个地方住。喂,你在听吗?我觉得现在的住处很不安全……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直接挂断了。蒋梦得慌忙来到麻醉师家,这种时候只有去找任丰。

“出事了,出事了。”蒋梦得掉了魂似的。

“怎么了?看你紧张的。”麻醉师边穿衣服边招呼他进屋。

“捞尸工,捞尸工出狱了!要来跟我结婚,否则同归于尽。”

“兄弟,你别急,别紧张,先稳定下情绪。”

见他紧张无措,麻醉师拿出针剂,“少……少来一点儿。”他给他推了一克安静剂。

“我收到了他的回信。我以为我收不到回信的。天知道,我多开心,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更加害怕。我得赶紧跟饶博士商量搬家的事了,让他找不到我。”

“你和她不是早就分居了吗?”

蒋梦得低头叹息。就在这当儿口,里屋门开了,走出了饶博士。蒋梦得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当然不知道他们已经一起找过水鬼。一时间,空气粘滞了。

“我也真他妈挺没劲的!”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给了自己一针。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蒋梦得急迫地盯向她,他害怕自己的怀疑获得验证。

“只允许你来找他?我为什么不可以!”饶博士反诘道。

“你……你们是不是……”不等他说完,她道,“那我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句话给他呛了回去。

蒋梦得真想从这个局中马上消失,然而药物作用让他起不了身,继而恨恨地甩话:“你想跟谁好跟谁好,想跟谁睡跟谁睡!”

“看看这个家,到处都是可疑的受害者,还有你们所谓的‘迷人的审判。我看够了你们夫妻间的暴政。”麻醉师厌弃道。

“我们还没结婚。”她道。

“不结婚了!”蒋梦得道。

药效渐渐上来,麻醉师的身体开始痉挛,他药性发作后的表现和蒋梦得不同。饶博士惊恐地看着,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他才是真正的瘾君子,”蒋梦得冷冷地说,“在见到你之前,他都是个无所畏惧的战士。”

“那你呢,你在害怕什么?”饶博士的问题阴险而富有深意。那个监狱门口度过的毒夜分泌出的毒汁此刻滋养着她的野心。事实上,那天早上,她并没有等到李洪山出狱,他前晚越狱被抓。饶博士在监狱的探视区见到了这个传奇人物。

事实和传说完全相反,饶博士见到的这个罪犯粗鄙,矮小,极其平庸,完全不是幻想中的英雄形象。

“你是故意这么干的。”饶博士不客气地说。

“你是谁?”水鬼斜着脑袋。

“老老实实服刑八年,却在释放前一晚越狱。不合逻辑。”

“一个晚上也不能多等。”

“撒谎!”她贴近探视区的厚玻璃。

那水鬼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

“信,是我未婚夫写的。我想看看。”

“凭什么?”

“我可以给你钱。等你出狱以后……”

“我不需要钱。”

饶博士鄙夷地瞟了一眼这个矮小的罪犯,“你以为出去就自由了。只有钱能买到自由!”

“这里是最自由的。”水鬼道。

“这儿?呵,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你盘算好了在释放前一晚上故意越狱。你不想出去,你害怕!”

“我说了,监狱是最自由的地方。”

“你被关得太久了。已经忘记自由的滋味了。但这样不行,你得告诉我未婚夫,你不是英雄,是假的……他还在等你……”

“他不爱你。”

“谁说的。”

“你说了,他在给我写信。”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双臂环抱自己。

“你不自由。”

“什么?”

“有希望就是不自由。”

“那些信……”

“我不知道。”

“你没看吗……”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捞尸工很可能是一个文盲,当下心生一计。

“年轻时没什么机会读书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聊这些?”

她心中早有了答案,下一步她要做的就是说服水鬼让她代为回信,这样她便能了解丈夫的真实想法并操控他们的关系。“你需要我!”她已吃定这个水鬼,“八年前,我从莫斯科大学刑侦学专业毕业。那具女尸,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失踪……”提到那具女尸,水鬼的脸色马上变了。她顺势开出条件,“让我来帮你回信。”“不管他是什么人。我不需要。”水鬼道。见他默许,她从鳄鱼皮手包中取出纸笔。

水鬼口述:“不要给我写信了。这里很好,我永远待在这里。”

饶博士在信笺上写道:“梦得,我已经离不开你……”

现在,蒋梦得收到了这封假信,自投罗网。她已经掌握了那些回信,自然知道蒋梦得怕得要命。她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挽回眼前的这个男人。可看到他慌张的眼睛,她感到了深深的无聊,一种摧毁性的无聊。

“那你呢,你在害怕什么?”她用喑哑的声音再一次重复。

谈话刚要切入正题,麻醉师不合时宜地剧烈发作起来。他用全部的废话赞美爱情和生命。被爱!被迫害!他一个个拆卸窗台上的俄罗斯套娃,镶着金边的套娃姑娘肚中空空,身首异处,摊了一桌。看她们多么委屈,又是多么享受。是的,只有虐待和被虐待,才能表达情爱里面最深层的权力关系。完全的臣服,屈从于一个人身心的绝对统治,全然的控制,臣服,信任,交付。先迫害,继而以正义之师报复,践踏,碾压。软弱的独裁者要消灭别人时,从来都是上帝般不容置疑地给他人定罪,因为,必须消灭。饶博士忍不住瞄向她既爱又恨的男旦,道,“这很可笑!”

“还能博您一笑,我很荣幸。即便是我的荒唐和罪恶引发的。”瞧,这是情话!蒋梦得死到临头也还要给她这致命的一击。人類当中最虚伪又最真诚的动物叫作恋人。

“现在,该说点真话给她听听了。”麻醉师冲他道,“告诉她,水鬼根本不存在,这些都是你秘密的野心,你写信是为了下一部作品。你要征服这些白纸。”

“我承认,偶尔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很快被打消掉。我不想更多人看到这些信。直到死。”

“有时候,一个人撒谎时,他自己是不知道的。”麻醉师朝饶博士摊摊手,继续虐待他的套娃姑娘。

“我说的是真的。你给我麻醉治疗时,我深深感到,水鬼的爱和爱人都真的存在。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我根本不大可能跟一个女士一起生活。”蒋梦得辩解道。

“我们过去不是生活得很好嘛!”饶博士再也压抑不住,“那个水鬼,我见过,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你究竟怎么拿到博士学位的?”麻醉师数了数拆开的套娃,一共六个,里面不知还有几层惊喜,“毒品的可怕,正是在于它被禁止。在艺术的国度里,罂粟是国花。而那个虚构的水鬼,就是完美的罂粟花。”

“对,我想触摸这朵罂粟花。”蒋梦得坦诚,“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接下去,我要把自己藏起来,让别人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要以一个匿名者的身份出现,但又要保持一段距离。我想触摸,而不是采摘。我觉得自己有罪。但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欲望。”

“等等,你刚才说麻醉治疗?”饶博士抓住麻醉师。

他再一次摊摊手,“瞧,他承认了。”

“是你带我去见的水鬼。水鬼不存在,那我见到的又是谁?”

“很简单。任何人,你见到的可以是任何人。”麻醉师道。

“原来是你一直在操控我们……水鬼的故事,失踪的女尸……”饶博士这时理清了思路,“怪不得每当我追查到那条河流,所有线索就都断了。”

“我的药早该停了是吗?”蒋梦得意识到自己像玩偶一样被人耍了,“你又给我多打了八个月的药,就是为了控制我!还有我溺水的那些记忆!”

麻醉师却很冷静,“在谎言上面再撒一个谎,谎言就会成为真实。”

“谁他妈授权你这么干!我根本不需要一个心理治疗师。”

“我也不是你的治疗师。我让生病的人更生病,疯狂的人更疯狂。”他转向饶博士,“至于你,我是不是你的麻醉师,你是不是需要被麻醉。现在,每天负责定时定点来麻醉你的人是谁,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人真是个无底洞……饶博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疯子,变态,他曾经那么温柔,又充满智慧地劝导她——“你想拥有此刻,还是想拥有永远?”他妈的根本就没有永远!她曾经那么信任他,依赖他,甚至跟他……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个麻醉师,他究竟代表谁来爱她、惩罚她!看着眼前这两个瘾君子,一个癫狂,另一个虚弱。她心里一阵鄙夷,这就是她那么那么爱那么那么恨的男人,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两个装成混蛋的好人!她突然间觉得水鬼是对的,监狱才是最自由的地方。人人有罪,人人无须掩藏自己的罪行。

“小饶,有时候我仿佛觉得,我爱你是假的。而我在努力抵制任何这样的想法产生。因为,我确实爱你,有时候爱到想自杀的地步。甚至连最后的那些零碎的话也没有必要说了。我想寻找一个缝隙,赞美你,却找不到机会。你那种道德主义倾向的生活让我无比地厌烦,我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灌输了这些东西……”麻醉师说出了他的痛苦。他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是他需要的悲剧,他随时把自己放在出家人的位置上。金戈铁马的杀人唱段在蒋梦得脑海里重复播放,直至饶博士夺下了他疯狂扎向麻醉师的针筒。麻醉师脸面朝下压住地面,已气若游丝,“我现在跟你们说的这些,我自己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信……”说完便不再动弹。蒋梦得和饶博士惊慌失措。都疯了。都死了。仅仅几秒钟,这对男女间古老的敌意被共同的罪恶瓦解。最可靠的同盟,便是——手上沾着同样的血。

麻醉师忽然跳起道,“毒品分很多种,有的让人亢奋,有的抑制。我最讨厌抑制剂!”

蒋梦得和饶博士又惊又喜,他没死!现在,他是一个放荡的道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闷透了,又疯狂地给自己打了几针。他的耐药性可比蒋梦得强太多。

“你们自以为在生活,你们以为生活是真的。真实的生活是绝对的平庸,比你们想象的更平庸。过去的八个月里,我一直都在给你们打药。我这样冷静地观察着这段感情的所有细枝末节。像在做一个实验报告。”他指向饶博士,“当然,你很难办,酒精和药物都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你也不需要,你本身就足够疯狂了……你,”他指向蒋梦得,“总给我带来惊喜。而你……”面对她,他苦涩得说不出更多。看到她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要花很长时间来等她。等的过程中,他可以做很多事情。他是贪婪的渔夫,在一步一步收网,但不知道收上来的会是什么。他无法选择,好像已经有了一条道早就安排好了。无论怎么走,都是走进它的怀抱。他要提起精神来面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切还在继续之中。

“所以你精心安排这场棋局。包括捏造水鬼。”饶博士同情又鄙夷。

“对,包括捏造,不,是创造。”他道,“每一步,都要计算精确。然而,你成为了这部棋局的败局。”

他坐到梦得旁边,像个受伤的孩子般,寻求中学好友的安慰。他原本的完美计划,是把全人类最恶劣的历史遗产,从这对情人身上铲除掉!爱与谎言之间的对质,究竟会令爱衰退还是加强?通过虚构的捞尸工,逼出男旦身体里的女人,让双方看到谎言、虚伪、脆弱激发出的最极限的扭曲和恶的美学。看它们,如何来蹂躏爱情,挑拨爱情,粉碎爱情,人类最终不得上升。然后,然后,再看人类的情感,爱,是否能够最终胜任,并战胜这一切。

“你们失败了,你们令我非常的失望。”热泪滚下来,他将俄罗斯套娃最内层的小公主抱到手心,贴到脸上,“而我,一心渴望被嘲笑。那样就可以证明,是我太悲观了,是我错了。我可以放下职责,睡一个安稳觉。”

是了,发生在这里的爱,是腐烂的爱。在这里做爱,就像在奸尸。

最后的平等?

再次见面,已是半年后了。他们约好来到河边。

“啊,时间过得好快。”梦得说。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但四月已经过去了。”饶还在怀念他们一起读艾略特的日子。

“明天还没开始。”

“我们探索过了彼此的疼痛,现在,试试看别的爱意?”

“别的爱意?柏林墙倒了,生活就好了吗?”

“今天,无论说什么,都不许生气。”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他坚持。

“你先说。”她更坚持。

“不,我非常尊重你。这次你先说。”

“我昨晚梦见你了。”

“我长什么样了。”

“你长高了。”

“我都干嘛了?”

“其实,半年前,我就梦见你离开我了。”饶博士说,“一天晚上,我们在乡下一间房屋里,你爸爸妈妈都在。你有一个弟弟,或者准确地说,是一个‘弟妹——一个混合体的小婴孩——全家人都在为治它的病而愁苦,沉默不语。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坐着,你很大方,内心里还是那样一种矜持和高贵——这个时候我就产生一个想法,希望你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崩溃,倒在我怀里大哭一场。这个混合体的婴孩,在她撒尿的时候,你给我看了它的下身,有男人的阳具,小小的阳具,旁边又有女孩的阴户。你们不知道,手术的时候到底应该灭去哪一部分?那个弟弟,可爱至极,那个阴户,也是可人的……你沉默不语,我知道你在哭,你在心里哭……”

她想哭又想笑,“明天,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明天,真让人疲惫不堪……”说罢,蒋梦得一段段哼唱起了女人戏,唱到撕心裂肺,痛哭流涕。那众多寄信的女人的哭泣声,似也一同如河流般汇入。

也许这是一个注定的三个人的死局。这一天来到这条河边的,还有麻醉师。跟他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水鬼。

渐行渐远的哭泣声灌满了他们的耳朵。

“你憎恨这呻吟声吗?”麻醉师问。

“哀乐有时候也是喜庆的。”水鬼说。

“我不想看到人们在灵堂里哭,一出门又笑。”只喝海拔1600-1800米间蓝山咖啡的麻醉师,如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能给我讲讲那具尸体吗?”

“男俯女仰,趴在水上的是男死人,仰面朝上的是女死人。没死透的人,姿势就不好说了。”捞尸工道。

“你会害怕吗?”

“亡灵也要回家。”

麻醉师这时拿出一封信,“这些信,都是她未婚夫写的。”

捞尸工接过来,疑惑地瞅着,“这个男人,有这么爱我吗?”

“我来找你,就是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并不存在!”他接着道,“我只是在做实验。”似绝望,又似在开玩笑的,他问道,“实验失败了。如果我从这儿跳下河,你会捞我吗?”

“我只捞死人,不跟活人扯皮。”

“只要你活著,尸体永远捞不完。”

“如果坚持,不放弃,也是活着。放弃了也还是活着。”

“我邀请你来消灭我。”

捞尸工轻蔑地笑,指着对面,“看见那座监狱了吗?如果那个女人不来找我,我后半辈子就待在那儿了。”

“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没人再需要你。你也会有那一天。”麻醉师不愿再多说,眼前的水鬼,他活着,完全仰赖于别人的死。而最终的结局很清楚,总有一天,人类连最后一份平等——死亡,都会丧失掉。

“我一直想知道,那个女人在信里说了啥?”水鬼问起。

“你没看过信?”

捞尸工摇摇头,“所有的信,先寄到这边的收信点,再由渡船送到监狱。”

“可女人们一直在写信啊!”

“渡船早没了。没人管这事。”

“那……信……都去哪儿了?”

捞尸工点燃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口,朝水面投去,“河里。”他道。微燃的烟头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就在这条河流的下游,堆满了垃圾,几十年来无处投递的废信,塞满了河床。女人们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的忏悔被送到了犯人手里。麻醉师恍然大悟,怪不得凭饶博士的专业技能都查不到信件的下落。线索就是在这儿断了。这条河,污浊的河水里积满了女人们肮脏的忏悔、心思和呻吟……

这么说,整个传统习俗就是一场骗局。世界上的真相果然是很少的。

“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啥?”水鬼问道。

麻醉师突然兴致高昂,“你能教我捞尸吗?”

捞尸工狐疑地望着他:“你要往河里望,使劲往下望,一直望到地心的深处……不,不,我想知道那个写信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可以接替你的工作。一切还没结束。”他的实验兴趣重新被勾起。

“你说啥?”

“我说,我可以帮你。”

更俗剧院

鼎秀美泉路203号人去楼空。

捞尸工捏着最后一封信,看看地址,看看门牌,没错儿,蒋梦得就住在这儿。打听方知,人半年前已搬走了。他把信重新叠好,收进衣服胸口的内袋,像一个鬼魂般在街上游荡。现在连菩萨也阻挡不了他找到他的决心。他有的是时间,他还有线索,他知道蒋梦得的原单位。想到这里,李洪山立刻动身去到更俗剧院。

日暮横斜,剧场里的戏已演至尾声,连门口检票处的守卫都撤了。捞尸工推开门,径自走进黑洞洞的剧院。他人生还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连死人都不怕,可他踏进这神秘的剧场空间竟有几分胆怯。台上,一个小孩子一身戏服,背对着观众唱戏。也不晓得前面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那小孩唱一段男人戏,走几步又唱一段女人戏。快走到舞台尽头时,小孩忽然停下唱腔,皱起眉头,对着观众轻声说道:“我想尿尿。”继而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因紧张皱在一起,“我想尿尿”,灯光打在孩子身上,渐渐熄灭。静默。

捞尸工这时闯进了舞台……

作者简介:戴潍娜,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现任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诗刊30届青春诗会成员。荣获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著有诗文集《面盾》、《瘦江南》、童话小说集《仙草姑娘》。翻译有米克洛什论文集《天鹅绒监狱》、伊塔洛·卡尔维诺小说《组合与反组合》、《格诺二题》、《乌力波简史》等。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2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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