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1

小辉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学妹。我念大三时，她念大二。她在校报做编辑，那时我发表了很多作品，她来采访我，要写一篇人物报道。

我问她，你最喜欢什么书？她说最喜欢曼彻斯特写的《光荣与梦想》。

别的新闻系学生就想找个好工作，她却向往着成为一名伟大的记者。我很佩服，但又带着怀疑。

后来她决定考研。在读研这件事情上，她是我见过最执着痛苦又纠结的人。

第一年，她很认真地做准备，每天都去上自习，背着一大袋书和考研的资料，还有一个大水壶。遗憾的是，那年她没有考上。没办法，那个学校的那个专业，她选定的导师，面向全国只招3个人。

第二年，她决定换个环境，因为当时她也本科毕业了，压力巨大。同学们纷纷参加了工作，家里人也催促，一个女孩子别那么大野心，回县城考个公务员算了。

当她觉得压力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来找我诉苦。她说，你不是学过心理学吗？别客气，拿我开刀练习分析，顺便给我减压。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很讲义气地听她大倒苦水。

结果第二年她还是没考上，就差那么一点儿。她也快崩溃了，破釜沉舟，决定跟那个学校杠上了。

我特别不喜欢“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俗语，但也忍不住在祝贺她的时候说了。

在别的同学已经工作了3年之后，她成了北京大学的一名研究生，开始又一段学生生涯。

原来，她小时候的梦想是进外交部，当一名外交官。可惜高考前，她本来可以保送人大，却一心只想考北大，落榜后调剂到我们就读的普通大学。

大学毕业时，她心有不甘，再度选择了特别难考的北大国际关系专业。这场属于她个人的“战争”，整整打了3年。

在她终于读完了研究生，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又达不到外交部招人的条件了。时移世易，很多单位部门招人的门槛逐年在提高。

她回武汉办理户籍手续的时候，我做东请客，我问她最后确定去哪儿工作，她有点儿尴尬地笑了。

我心里纳闷，找工作有什么好笑的？

她告诉我，是《新京报》。

我有点吃惊，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2

当她大四时，我已经工作了。我上班的大楼，距离她所实习的《光明日报》办公楼只有100多米。一天下午，她终于打电话来求助，实在是绞尽脑汁，不知道报道点儿什么。

见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满头乱发如杂草，一身汗臭，比男生还邋遢。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报纸，电脑屏幕一片空白。

我笑话她，兄弟，有必要吗？不就是实个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她很无奈，推开报纸说，她的指导老师让她自己找新闻线索，但她翻遍各种新闻，不是一些鸡毛蒜皮的街谈巷议，就是一些官方会议，不感兴趣。

可我從事的杂志，偏向心理学和文学，和新闻不是一回事。我把她面前的本地报纸翻开，忽然看到一条关于小学升初中择校热的报道。我指给她看，她半信半疑，真的试试写了。那篇几百字的小报道，两天后上了头版。她终于有了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实习作品。

万事开头难，其实难在打破心障。有了第一次发稿，她就放轻松了，陆续发了好几篇头版稿。

她的个性也挺受报社老师欣赏。她的指导老师是资深记者，问她想不想做记者，可以直接推荐她去《新京报》。她去推荐的地方待了几个星期后，心里的梦想之火还在燃烧，还是想读书考研，去考北大。

没想到，她读完北大的硕士，还是去了《新京报》工作。

3

那次饭桌上，我开玩笑地说：还不结婚？她笑嘻嘻，说：大不了单身，我要当犀利的记者，最近申请调到深度报道部门了。

我为她担心，劝她想清楚。真实的采访过程一点儿不诗意，她一个女孩子真的太危险了。

她说：我想留下自己的名字啊，写出好的报道，你知道我就是这种人。她要像《光荣与梦想》里的那些大记者，寻找事实，抵达真相。外交官的梦想熄灭了，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海阔天空的梦想，不曾熄灭。

我也无法再劝她。

有一次网上爆出一起文学界黑幕，全国一片哗然。为了采访当事人，她极力希望我去要不熟悉的作家同行的电话。

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虽然我们是多年老友，但我也不胜其扰，只好把她暂时拉黑。

有一天，一个作家朋友在朋友圈发消息说，看到一则报道，特别感动。我顺手点开网页，那篇新闻是记者深入某地村庄，采写的有关艾滋病孤儿的特别报道。而配图里的女记者，正是小辉。

她还是学生时代的打扮，夹克外套，短发，跑鞋，搂着一个神情淡漠的孤儿。

那篇报道细致翔实，从小处入手，几乎全是白描手法，呈现了一群不幸的孩子的生存状况。她从前在文字里的炫技文笔也消失了，把深情与关怀，都收敛在了沉静叙述里，让沉重的现实问题浮现出水面。

我没有打电话告诉她，你写得真的很赞，我被打动了。我只是默默地在心里说，好家伙，终于成长了，成为一个拥有像样作品的真正记者了。

4

年轻的时候，人分成三种。

一种人是浑浑噩噩，天天把梦想挂嘴上，但上学时逃课睡觉，工作时又怕吃苦，又想偷懒。做做这个职业，干干那份工作，还没厮杀拼斗一番就投降认输。成年之后但求稳定，有一碗饭吃。很多年过去，再变成怨气冲天的中年人。光阴弹指而过，白了少年头。

另外一种是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心无旁骛地沿着一条路走到底，大风大雪，自己一肩扛，甘苦冷暖，闷着头自己知道。最终收获的丰盛闲适，都属于他应得的。

还有一种，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后来又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但一路拼一口气，做一件事尽力了，才谈放弃。与此同时，也一直保持学习，为自己添砖加瓦，经水火锻炼，走下去，走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人浑浑噩噩，有人少年得志，也有人大器晚成。

人生之旅，殊途同归。到底做什么有意义，过什么生活不后悔，判断标准在自己心中。就像画油画，一开始打底稿，然后层层叠叠勾描刮涂，中间堆上一团一团的色彩，逐步修饰成型。十多年后，隔远观看，轮廓才得以清晰。

对于小辉，她的“人生油画”是星空，她追逐的是繁星。endprint